申也非苦笑了一下,道:「雖然我武功盡失,僅憑以往混出來的些許名聲,也是能嚇著一些人的。所以我武功全失已有三年,卻從未被人識破。」
他說得也在理,若是知道他是申也非,江湖中還有幾個人有勇氣向他出手呢?
申也非接著道:「當然,這一切,同時也多虧了田田這丫頭,她的鬼點子總是多如牛毛的。」
柯冬青不由笑了一下,心道:「這倒也是。」
甲也非道:「那天,我在『歡樂小樓』見到了簡刀槍、唐多、彭城笑書生居易左、斷夢刀司徒水,還有與我一樣的老古董花滿徑,便想有這麼多身手不凡的高手在,『歡樂小樓』應該不會出什麼事了,所以,我便不告而別了,誰知……哎……誰知花滿徑竟是習貫天易容而成的!」
臉上又有了痛苦之色,他在自責,何況害死段牧歡的人也有他徒弟卓白衣的份。
柯冬青的心中卻有了疑團,他不明白申也非的武功為何全平白無故地消失了。
申也非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猜得出我的武功是為何而廢的嗎?」
這當然猜不出,申也非也沒有真的要柯冬青猜測的意思,他接著便道;「我的武功是被卓白衣那個畜生廢的。」
說到這兒,他突然乾咳起來,越咳越劇烈,到後來已痛苦地彎下腰來。
柯冬青靜靜地站著,默默地注視著眼前這個老人。申也非所說的,無疑讓柯冬青大吃一驚,但柯冬青不想把這種吃驚表現出來,因為那無疑又是在申也非的傷口上撒了一把鹽。
柯冬青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感觸,有誰會想到像申也非這樣如神一般的人物,竟也有這樣的痛苦呢?
申也非終於直起腰來了,他喘息著道:「有意思,有意思,申也非那混帳老頭,竟讓他自己辛苦栽培出來的徒弟給廢了武功!有意思,有意思!」
他笑了起來,卻有兩行濁淚悄然滑落。
柯冬青同情地看看,他他知道像申也非這樣武功卓絕的人物,都是心高氣傲的,而這樣的人,也最不易原諒自己。
申也非終於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他拍了拍柯冬青的肩膀道:「現在,我又要向你傳授武功了,不過,這一次,你若是想廢我的武功,也是辦不到了,因為我本就已是武功盡失了!」
說完,他又笑了起來,似乎他對自己的風趣很滿意。
柯冬青道:「前輩不必如此,所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只好由他去吧。前輩栽下了一棵樹,本是指望他成材,可他非得長成七扭八拐,那又豈是前輩的錯?誰能從一棵種籽裡看出它將來是棟樑,還是一棵只能供人上吊用的歪脖子樹呢?」
申也非怔怔地看著他,似乎很是吃驚,良久,他才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看待事物,竟比我這老頭深透得多。老實說,我最恨的不是武功被廢,而是恨自己有眼無珠,竟把一隻狼崽辛辛苦苦哺養大了,到頭來遭它反咬一口。」
頓了頓、他接著道:「你這麼一說,倒讓我看開了不少。不過,這棵歪脖子樹既然是我種下的,那麼我便得負責再把它砍倒,可惜我自己力不從心,所以就得借柯少俠之手了。」
柯冬青道:「我可以成為前蜚手中的是斧子。」
柯冬青這把「斧子」鋼質不錯,加上申也非也的確是塊好「磨刀石」,所以只花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柯冬青己很「鋒利」了。
在這半個月中,柯冬青白天與夥計老毛打理著染坊的生意、這家染坊的生意清淡得很,所以漸漸地柯冬青也能應付自如了。
白天的日子,已是平談如水了。
而夜裡則與白天的生活截然不同,在暮色與晚風中,柯冬青便從一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變為一個身負重任的江湖中人。有時,柯冬青會有一個怪怪的想法:「在別人眼中,我白天的身份是真實的,是個地地道道的小老闆;我黑夜中的身份也是真實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歡樂小樓』摟主。所以,同樣一個我,竟然以兩種截然不同的方式存在著。」
「哪一種身份,才是真正適合自己的呢?」
當然,這樣的想法只能是一閃即過的,柯冬青雖然已不再眷戀江湖中的快意恩仇,但並沒忘記「歡樂小樓」數千人凝成的血海深仇。
所以,他習武時極為投入,投入到連申也非都有些憐錯了。半個月下來,柯冬青竟已是形色枯瘦,發如亂草了。
但柯冬青最怕的是夜裡回家,因為一回染坊,他就得面對卓正花。
柯冬青從來沒有像怕卓白衣的女兒那樣怕過人,確切地說,這種『怕」,是一種內疚。
她總用仇恨的目光死死地看著他,看得他心裡發毛,真想拔腿就溜。
那女人把她所知道的所有惡毒的罵人話全向柯冬青攻擊過了,床邊能打向柯冬青的東西也摔過了。
終於,有一次,她忽然道:「為什麼你從來不敢親近我?」
那女人笑了笑——這是柯冬青第一次看見她笑。
她道:「從這一點看來,至少你不是一個很壞的人,我不知道你為何要把我從『白衣山莊』抓來,又將我整成這副模樣。」
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我知道問了你,你也不會說實話的。不過我要告訴你一句話,與『白衣山莊』作對,是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聽到此處,柯冬青「騰」地站起了身,把手中的毛巾扔向那女人,冷笑一聲,道:「別忘了我是開染坊的,一件白衣,我想把它染成什麼色,就成什麼色!」
言罷,他霍然轉身出去了,因為他怕自己會因為憤怒而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那女人看著他出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晚上,柯冬青又一身疲倦地回來了。這兩天,他所習練的武功已到了要緊關頭,所耗費的身心也格外多。
那女人竟然沒有如平日那樣大吵大鬧,這讓柯冬青多多少少有點意外,他胡亂地擦洗了幾把,便開始用幾條凳子鋪他的「床」了。
這樣的臨時搭就的簡陋居身之處,在這樣的冬季,每夜都要讓他凍醒好幾回。
他剛將半個身子鑽進薄薄的被子中,卻聽得那女人道「喂……」
這兒只有她與柯冬青,所以她喊的自然是柯冬青了。
柯冬青驚訝地看著她。
她的臉上有了一種淡淡的紅暈,卻仍道;「你說你是我的男人,對不對?」
柯冬青點了點頭,他暗暗奇怪為何她有如此一問。
「那好,你便別睡那兒了。」
柯冬青的身子便僵在那兒了,嘴張得像只木魚,他期期興艾地道:「那……我……」
女人用挑釁似的目光看著他,道:「都老夫老妻的,你還怕麼?」
柯冬青稀里糊塗地站了起來,一不小心碰翻了一條長凳,又找來剛脫下的外套穿上。
那女人靜靜地看著他手忙腳亂,眼中有一種惡作劇得逞的得意之色。
柯冬青東磨西蹭的,遲遲不肯就睡,他把地掃了一遍,又到外面劈了柴,當他想再找出點什麼活兒時,那女人說話了。
她道:「你難道想折騰到天亮嗎?你把你的夥計的活兒全干了,那麼明天讓他幹什麼?
攏著手當掌櫃嗎?」
柯冬青僵在那兒了,乾笑了幾聲,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在女人身旁躺下,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盯著頭頂天花板上的一隻蜘蛛。
不知為何,他的身子一個勁地打著哆嗦,像秋天裡的一片寒葉。
他不敢挨近那女人,只能拉過被子的一個角,將自己的前胸蓋上。
女人道:「你冷嗎?抖得這麼厲害?」
柯冬青緊張地道:「有……有一點……」
「那你為何不向這邊靠攏些?兩人擁著,不就暖和些了嗎?」
她己側過身來了,直視柯冬青,目光咄咄逼人。
柯冬青「啊」了一聲,忙道:」我……我染了風寒,怕……怕傳染給你。」
說到這兒,他真的打了個噴嚏,大概是方才被凍著了。
那女人歎了一口氣,道:「我也不為難你了,你還是去睡你的板凳吧。」
柯冬青一咕碌地翻起身來。
女人道:「看得出來,你這人心眼不壞,想必是被奸人所利用吧?」
柯冬青說話了:「沒有!」回答得很乾脆。
「那,一定是被人挾迫了。現在只有你我二人,你把真相告訴我,我一定能想辦法幫你擺脫他們。想必你也是武林中人,應該知道『白衣山莊』這幾年的聲望己日漸高漲了。你只要想辦法通知我爹,他們一定能設法將我們解救出去的。」
柯冬青「嗤」地一聲笑了,笑聲冷冷的,卻一言不發。
黑暗中看不見那女人的表情,但聽聲音,似乎已有了怒意,她恨恨地道:「你……」沉默了一會兒,她才接著道:「想不到你竟比我還頑固。」
女人又千方百計想讓他說實話,到後來,他再也忍受不了,大聲地道:「你這不是與虎謀皮嗎?如果我對你有什麼陰謀,我會告訴你嗎?」
說完,他把頭一蒙,真的就那麼入睡了。
※※※
申也非的眼光很犀利,他很快便看出今夜柯冬青有點恍恍惚惚的,總是難以進入修練武學時所需的意境,所以進展極為緩慢。
申也非乾咳一聲,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柯冬青道;「我不明白申前輩為何要將卓白衣的女兒挾制來。卓白衣雖然罪不容誅,但與他女兒,並無干係,為何……」
申也非背著手踱了幾步,方道:「自從明裡暗裡與卓白衣交鋒以來,你對他的評價如何?」
柯冬青咬牙切齒地道:「其狡如狐,其惡如狼。」
「不錯,以卓白衣的狡猾,他一定能夠看出你與游姑娘所布下的迷魂陣,只是時間遲早不同而已。你們所用的計策雖然已極為巧妙,但也並非天衣無縫,要不然,我又是如何看出來的呢?」
柯冬青心道:「說的也是。」
申也非接著道:「要使你的安排盡可能遲地被對方發現,只能是先讓他無法集中全部心智,而無論是誰,察覺自己的女兒神秘失蹤之後,都會心神大亂的,唯有這樣,『歡樂小樓』的殘餘力量才能保留得盡可能完整些,你才能集中心智盡快地學得我的武功。如果卓白衣在你功成之前,找到他的女兒,那麼我們的勝算便更小了。」
「卓白衣自小便聰慧過人,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早得我的真傳,這幾年,他為了滿足自己日益膨脹的私心利慾,自然會加緊習練武功,所以,我猜測他的武功已罕有對手了,更何況他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的狡詐。」
他歎了一口氣,道:「要不然,我這樣的老江湖也不會著了他的道了。」
柯冬青一直奇怪以申也非的武功,怎麼可能反而被卓白衣廢了武功,但他心想這是申也非的一塊心病,不能隨便去揭,沒想到申也非現在自己卻又提起了。
申也非道:「六七年前,我開始慢慢察覺卓白衣的野心,只是他做事一向謹慎,所以我並未能看清他的更多東西。只是覺得一個人不該被太多的身外之物所累,我責斥過他,他表面上唯唯喏喏,而心中卻已暗暗懷恨。到後來,我發現他為了達到某些目的,所採用的手段俱是令人不齒的,一怒之下,便狠狠地懲治了他一次,將他的右手小拇指以劍削去!」
柯冬青有些吃驚。
申也非接著道:「但他城府極深,縱使對我已有了徹骨之恨,但表面上卻是不露絲毫神色,作出一副痛改前非的神色……唉……也怪我一向對他寄以厚望,雖然他讓我失望,但我仍盼他能浪子回頭。他便利用我這種心理,在我年至七十那年,說是為了洗面革心,同時也為我祝壽,便把我給請到白衣山莊去了。」
柯冬青忍不住問道:「便是在那一次,卓白衣仗著人多勢眾,對申前輩下了毒手嗎?」
申也非道;「以老夫的武功,仗著人多又有什麼用?我那逆徒很聰明,知道無論是直接以武功相搏,還是下毒,都是討不了好的。所以,他便用了一種根本沒有毒性的東西讓我服下。」
柯冬青道:「那,為何前輩……」
他一直稱申也非為前輩,即使是在申也非開始向他傳授武功之後,也是如此.一則因為申也非不讓他稱師父,二則柯冬青也覺得稱申也非為師父,可能又會讓申也非想起他以前惟一的徒弟卓白衣。
申也非道:「他藉機讓我服下的東西沒有毒,但卻不是平凡之物,而是『返真草』的汁,未隔多久,他又花言巧語,先後讓我在不知不覺中,吃下了他的『淡泊花』和『空空水』,而這三種東西,都全無毒無異味,但三者合於一體,則成了一種慢性化功之藥物!」
柯冬青倒吸了一口冷氣。
「三年前,我突然發現我的武功在如水氣般地散失,直到失去全部功力!當時我又驚又怒,卻並未發現是什麼原因造成的。直到見了魚有水,他是我的生死之交,我將此事告訴了他,他才為我解開了這個謎團!」
「我知道真相之後,幾乎氣瘋了,但我對自己徒兒的性子是很瞭解的,他決不會就此罷休,在化去我的武功之後,他一定要設法除去我,而且要讓我死得不明不白!」
說到這兒,他竟笑了笑,笑得極苦,他的聲音也開始嘶啞了許多。
「所以,我便決定暫時不張揚,因為以我那時的力量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三年來,我一直在尋找一個人,這個人必須既要能夠領悟並學會我的武功,又要讓我信得過。因為我的武功本是百年前孔孟神刀一脈,博大深奧,非等閒之人能將其悟透,而且此人也要甘心為我除去卓白衣。可符會以上兩點之人,雖說天下稀少,但也不是不容易找到。可要做到第三點之人,就並不容易找到,直到遇上了你。」
柯冬青搔了搔後腦勺。
申也非道;「我們以卓白雙的女兒來牽制他,是不夠光明磊落,但事已至此,已不允許我們再去顧及那些清規戒律了。雖然卓白衣不仁不義,與他的女兒並無干係,若非如此,我也不用費心去將那位姑娘藏著掖著了,將她乾脆利索地除了去,卓白衣也無法知曉,還不一樣能攪得他心神不定?」
柯冬青靜靜地聽著。
申也非接著道:「我明白你是因為把一個毫不相干的姑娘捲進這事,而感到不安,以至於現在心神都無法集中了。若是如此,我走的這一步,倒真是適得其反了,沒能干擾卓白衣那雜種,反倒干擾了你。」
柯冬青忙道:「前輩並沒有錯,只是怪我看不開罷了。你放心,打今天往後,我會忘了她是卓白衣的女兒,而記住她真的就是……就是我的老婆小……小花!」
申也非滿意地點了點頭,道:「你的武功進展已是神速,可我還是日夜焦慮,想到段大俠及『歡樂小樓』數千壯士之死,我心中便慚愧得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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