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所站的地方,是一片平緩的山坡,方纔她出來的小屋,便是順著山坡而建,在那小屋旁邊,還有一幢兩層高的木樓,整幢木樓全都是用圓木稍加劈削而成:門框、門扇、地板、柱子、椽子,甚至連那窗格子也是用細細的圓樹枝搭成,在木樓的屋簷下,掛著一塊匾,上書「琴心閣」三個字,字體極為飄逸。
石敏忽然心中一動,心道:「琴心閣?莫非這兒便是琴聖之居處?是了,在來雁蕩山的船上,便有人說他有一個女兒,心智只及常人八九歲光景,也許說的就是這韓放吧?」
如此一想,忙向韓放問道:「無憂妹妹,你爹爹是誰?是不是叫琴聖?」
韓放一愕,道:「我爹便是我爹呀,這兒除了我與我爹外,只有阿帥了。我爹一向不喜歡外人來我們這兒的,所以我一直只能同阿帥玩,不知為什麼,我爹對你卻挺不錯,見阿帥將你提了回來後,似乎吃了一驚,替你把了脈,才臉色變緩,就吩咐我將你擦洗乾淨,又餵了你一些藥丹,然後讓你在我的房間裡休息。先前,我爹是不許任何外人進入我房內的。」
石敏想要問一句:「那你娘呢?」但話到嘴邊,又嚥下了,只是問道:「你爹是不是常彈一架大絃琴?」
韓話道:「是呀。我爹常常在月高之夜彈琴,至於是不是六絃琴,我卻不知道,姐姐你是如何知道的?」
石敏一聽,顧不上回答她,雙足一點,人如驚鴻,疾掠而出,向東側的那片叢林中躍身而去、原來他一聽韓放之言,便已斷定其父必是琴聖,所以她想到古錯如果現在未死,找到之後請琴聖出手相救,或許有一線希望,古錯中毒至今已二大二夜了,剩下的時間已極少,所以顧不上與韓放打招呼便開始找尋古錯。
也許,從那麼高的山崖摔下,古錯早已身亡。
也許,古錯中的毒早已奪去他的生命。
也許,古錯暫時未死,但這茫茫林海她未必能找到。
也許,即使她找到了,琴聖也未必會相救。
也許,琴聖真的出手相救,卻心有餘而力不足。
也許……
但,所有的不可預知的情況,都無法攔住石敏焦慮的腳步,無法阻止她做出一切的努力。
為了笑大哥,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會全力以赴,做百分之一百的努力。
山路太長,九曲十八彎,幽谷大深,鳥鳴谷更幽,叢林太多,滿山遍野一片青翠。
此路與彼路,此山與彼山,此谷與波谷,此林與彼林,都那麼的相似,石敏一鼓作氣奔出十來里山路,仍是一無所獲。
剛開始,她曾覺得似乎身後有人影晃動,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後來才知並非眼花,而確實有人在緊緊跟隨著她。石敏先是一驚,但很快就明白過來,定是韓放在隨著自己,她曾幾次突然改變方向狂奔一段路。但等她回首一望,卻仍是無法甩脫韓放,無奈,只好任她不遠不近地跟著。
石敏漸漸地絕望了,她終於停下了腳步,無助地望著茫茫大山,心中滿是哀傷。
眼前人影一晃,那韓放又俏生生地立於前面。這麼長的路奔涼而來,石敏是氣喘吁吁,香汗淋漓。腳步滯重,而韓放卻似乎無事一般,輕鬆灑脫,口中輕輕地道:「姐姐……」
石敏也不說話,看了看她。
韓放低著頭,擺弄著衣角,道:「姐姐,我看你一定是很想找到那人了,不如我回去求我爹,他一定會幫忙的。我爹誰的話都不聽,只聽我的話,好不好?」
石敏一想:「也對,即使她爹不出手相救,至少能替我想想辦法,琴聖在此久居,定是對四周熟悉得很,與其這麼亂問,不如回去一問,總比這般毫無目的地尋找要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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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琴聖,石敏覺得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山,一座冰山,寒意徹骨的冰山。
他的臉色極為蒼白,白得似乎可以透視而進,他有著堅挺的鼻樑,那鼻樑也讓人會想起山,想起高聳而不可攀越的山,他的雙眼極為冷寞而寂寥。在這冷寞與寂寥之外,似乎又罩著一種溫濡濡如霧一般的東西。
他的臉很瘦,但瘦得好看,每一個稜角都在凸現著一個高做不羈的靈魂。他的肩也很瘦,但骨骼卻很寬,那件潔白如雪的長袍穿在他的身上,並不會給人以瘦弱感,反有一種飄然出世的神韻。
更瘦的是他的那雙手,那雙手的手指很長,指關節卻不大,這使得整隻手顯得很完美,尤其是他的指甲修剪得很仔細:乾淨、光滑,竟透出一種淡淡的亮澤。
石敏覺得,這樣的一雙手去彈琴,是再合適不過了。
現在,琴聖就在彈著琴。琴是六絃琴,琴身不知何物製成,竟通身晶瑩剔透,更奇異的是,這把六絃琴竟比一般的六絃琴細長得多,或者換句話說,這琴比一般的琴削瘦得多。
一個削瘦的人在全神貫注地彈著一把削瘦的琴。那麼,琴聲是不是也會削瘦?
琴聲果然削瘦!
在那琴聲中,石敏聽到晚風,聽到斷橋,聽到瘦馬,聽到寒鴉,聽到夕陽西下,聽到魂斷天涯……石敏覺得心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蒼涼之感,不知不覺中竟有淚水朦朧了雙眼。
琴聖似乎沒有看見石敏與韓放的到來,他就那麼坐著,一心一意地彈他的琴,他的眼光投向樓外遠遠的地方。
樓外有青山,樓外有雁湖,樓外有秋雁。
樓外還有什麼?莫非樓外有他的一份牽掛,一份傷痛,一分情感?
若非如此,那琴聲又怎會那麼的淒涼落寞?
一曲既終,琴聖長身而起,向著石敏道:「石姑娘?」那聲音透著一股成熟男性的磁性,獨具魅力。很難看出他的年齡,或是三十有餘,或是將臨五旬?
石敏驚訝了,她沒想到琴聖一眼就認出她是誰?所以,她便決定還是讓琴聖開口問她為好。
琴聖道:「你便是石君子的女兒?」言罷,他的目光看了看石敏手中之乾坤圈。
石敏恍然大悟,自己手中持有這乾坤圈,而自己父親與這琴聖本就交往甚密,豈有認不出之理?如此說來,自己與琴聖倒有點聯繫了。
琴聖道:「我與石君子交往甚久,但我們之交與常人有異,總是平平淡淡如靜水,所以,我從未曾見過你的面。不知你父親如今可好?」
石敏臉色一變,淚如泉湧,半天,才嘎咽出聲:「家父……已被奸人所害,我亦被他們四處追殺,幾無可隱身之地。」言罷,人已哭得如風中弱柳,雙肩輕顫。
自石敏的父親石君子死後,她一直把悲痛壓在心中,即便是遇到古錯之後,也是如此,但琴聖是前輩人物,雖然他的冷傲讓人望而止步,但終不比外人,與她父親交往甚久,所以石敏被他一問,心中的委屈不由一起湧了上來,也顧不得禮數,就在他面前痛哭起來。
韓放趕忙用手帕替她擦去眼淚,誰知越擦越多,最後哭成了一個淚人。
琴聖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哭。
終於,石敏止住了哭泣,覺得心中舒坦了些。
琴聖用他那平緩的聲音道:「是什麼人居然有膽對石君下手?我倒是想不出武林中有如此神通之人。」
石敏咬牙切齒地道:「是天絕!!」她的目光中有無邊的仇恨,寒意逼人,誰見了都會覺得駭然。
琴聖一聽「天絕」二字,那本就如刀削般的嘴角抿得更緊,眼中有一種如霧一般的東西升起,這使得他的眼睛格外地亮。
良久,他道:「果然如此。」誰也不知他是對誰說的,也許,他只是說給自已聽的。說罷,他竟轉身向內室走去。
石敏忙叫住道:「韓叔叔,我另有一事相求。」
琴聖慢慢地轉過身來,道:「你說吧,不過首先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並不姓韓。」
石敏一愣,心道:「你女兒都是姓韓的,你又怎會不姓韓?」但她並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尋根究底,只是急切地道:「我有一個朋友,身上中了毒,而且一不小心落入一個山崖下,不知……不知你能否相助?」
琴聖緩緩地道:「你的朋友是誰?中了什麼毒?在什麼地方落下懸崖的?」
石敏便將事情的經過略略地描述了一遍。
琴聖皺了皺眉,道:「是哭神農的傳人?」似乎頗有不滿,但也沒說什麼,等到石敏說到「鐵血王朝」時,他的喉節上下滑動了一下,仍是沉默著。待到石敏說到古錯如何奮戰宮無為時,他的眼中霧狀的東西更濃了,眼也更亮了。當石敏說到古錯如何墜崖時,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淡淡地道:「他死了。」
石敏如何會相信這個結果?她拚命地搖頭道:「不,不可能,笑大哥不會死的。」
琴聖道:「你們是不是從那三折瀑向西走?是不是有一道三尺高的石坎?石坎邊上是不是有一棵二人合抱的巨松?」
他每問一句,石敏便點一下頭,點著點著,她的心也慢慢地揪起。
琴聖問完後,又鄭重地道:「他定已死了。」
石敏突然大怒,她聲嘶力竭地喊道:「你為什麼這麼希望他死?莫非你也怕他揭開你當年圍攻哭神農之事?我告訴你,天絕的兵刃即使已架在你的脖子上,你這種故作深沉的人也仍是渾然不覺的,你以為自己是誰?你說笑大哥死了,他就真的死了嗎?真是可笑之至!」
她簡直是把每一句話都用全身力量喊出來,也許唯有如此,她才能說服自己:笑大哥真的沒死,只是琴聖在此胡言亂語!
琴聖注視著激動萬分的她,用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道:「我理解你的心情,本也可以用假話敷衍你,但痛苦掩埋的越久越深,日後暴發出來就會越劇烈越深刻,長痛總不如短痛。
你的朋友落下之山崖,當地人稱『折鷹崖』,意思是蒼鷹飛過山崖而下,也會被折了翅膀。
我在這兒居住了十五年,在那兒落下摔死的有名有姓的就有三十四人,每個人都已碎成一團,石姑娘,你必須振作一點,面對現實。」
石敏已相信琴聖的話大半是真的了,但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接受這個事實,她突然大叫道:
「那大猩猩乃你家所馴養,若不是它,笑大哥又怎會落下山崖?你們韓家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言罷,一道寒芒自腰閃出,乾坤圈己握在手。
琴聖搖頭道:「你不可能傷得了我的,雖然你的朋友是中毒在前,落崖在後,但無論如何,我所馴養的阿帥也算是兇手之一,為解你心頭之恨,我替你取了它的性命。」
話一說完,琴聖用無名指在六絃琴最細的一根弦上輕輕一拔,便有一聲清悅的聲音響起,餘音不絕於耳,竟傳出很遠。
少傾,西邊一個黑點飛速向這邊移動,很快便可看清那黑點正是大猩猩阿帥。轉眼間,阿帥便到了琴心樓樓下,但它卻不從木梯爬上,而是將身一縱,長臂疾伸,便一把抓住了二樓的木欄杆底部,再一靈巧地翻身,它那龐大的身軀便上了二樓。
阿帥先是用它的巨掌拍拍韓放的頭,然後朝石敏做了個鬼臉,竟轉身跪在琴聖面前。
琴聖喝道:「畜生,你幹的好事!」
阿帥對琴聖似乎極為畏懼,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竟也學作人樣,如搗泥般地叩頭,似在向琴聖謝罪。
琴聖又道:「看在你跟隨我們多年的份上,我賜你一個全屍!」
阿帥似已聽懂了琴聖的話,臉上居然有驚慌之色,向石敏、韓放投去求助的目光,滿臉哀傷,口中唔唔直叫,卻並不逃遁。
琴聖緩緩地提起他削瘦如刀的手掌。
眼看阿帥就要命喪掌下,韓放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拉住琴聖,哀求道:「爹,饒了阿帥一次吧,它一向都很聽話的。」這阿帥一向與她形影不離,是她惟一的玩伴,日子久了,便有了感情,現在爹要殺它,她豈不擔心?
琴聖卻不為她的哀求所動,疾速運勁於掌,一道勁風呼嘯而出!那阿帥竟避也不避。
只聽得好得一聲響,琴聖的掌已被人硬生生接下,韓放一看,原來卻是石敏!
韓放不由百思不得其解,想殺阿帥的是她!但救了阿帥的也是她,這卻又是為何?
石敏接了琴聖一掌後,只覺得胸口一悶,似受重錘一擊,幸好琴聖只運了五成功力,否則石敏定是非死即傷。
琴聖、韓放、阿帥全都怔怔地望著她。
石敏卻不再理會,冷哼一聲,身形疾似電掣般的暴旋,人影有如一團掠空的烏雲,倏閃之下,已彈向木欄杆之外,如一片枯葉般飄然落地後,立即朝前疾奔,進了林中,遇木斬木,遇石碎石,乾坤圈在手中舞得狀如瘋狂,枝葉、碎石在她走過之處鋪灑了一地。
韓放看著琴聖,輕輕地叫了一聲:「爹……」
琴聖長歎一聲,人亦如流星飛瀉一般從琴心樓直下,向石敏的方向猛追過去。
石敏把滿腔的憤怒集於乾坤圈上,狂砍狂劈。她多想前面有一敵人,能以死相搏,要麼自己倒下,要麼對手倒下。
前面竟真的站著一個人,靜靜地站著,身上白袍如雪,在山風中鼓動不已,他的手中有一把琴,琴身晶瑩剔透,此人自是琴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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