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明白上天為何如此不公平,要讓風雨樓遭遇如此不幸!
她一介弱女子,又如何能支撐起已岌岌可危的風雨樓?
經歷了數番劫難之後,風雨樓已只剩下四百多人了。但就是四百多人對方雨來說,也是不易約束的。
在這些日子裡,方雨對風雨樓中人採取的是聽憑自流的態度,如此一來,又有一百多人離開了風雨樓,風雨樓已成風中殘燭!
好在留下來的二百多人都頗為自律。他們都是對風雨樓忠心耿耿之士,風雨樓從極度的輝煌走至今天如此局面,他們自然極其痛心,也深知以方雨一人,已無法再重振風雨樓昔日雄風,但是即使如此,他們仍是無法割舍下風雨樓!
方雨極度傷心之下,人已消瘦憔悴了許多,以至於當丁凡韻見到方雨時,竟忍不住鼻子一酸!
丁凡韻本就是一個善良的女孩,何況她也親身體驗到了失去最親的人時是一種多麼刻骨銘心的痛苦!
她在心中暗道:「如果她知道她的師父與她心目中的形象其實完全不同時,她又該是會如何地傷悲?」
如此一想,她就更為方雨難過。
方雨並未見過丁凡韻,她有些驚訝地望著眼前這位陌生的姑娘,道:「我便是方雨,你找我有什麼事?」
丁凡韻道:「我是丁凡韻,家父『空劍山莊』丁當。」
方雨「哦」了一聲,道:「原來是丁小姐。」
丁凡韻道:「我是受寧勿缺寧少俠之托來看你的。」
方雨美麗的睫毛一顫,道:「他……他人在什麼地方?他怎麼樣了?」
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丁凡韻道:「他很好,我見到他的時候是在鄱陽湖畔,他說有機會一定會來看你的。」
方雨有些疑惑地道:「你與他是……」
丁凡韻道:「朋友,很好的朋友。」說到這兒,她還是忍不住臉紅了。
方雨感覺到了什麼,心中便有了一些異樣的滋味。
她心道:「看樣子,她與寧大哥一定很好了。」
不由有些酸楚,但她本是心胸開闊之人,很快便又釋然了,她看出眼前這位容貌不是特別出眾,卻又有一種別樣韻味的女孩是一位很不錯的女孩,倒有些替寧勿缺高興了。
方雨道:「既然是寧……寧少俠的朋友、便多在這兒住幾天吧。」她歎了一口氣,幽幽地道:「風雨樓突然變得格外空闊了,我總覺得自己有一種身處荒野之中的感覺。」
這正是丁凡韻所希望聽到的話,於是趕緊答應了。
很快方雨便喜歡上了這溫柔、善良而且善解人意的丁凡韻了。她帶著丁凡韻走遍了風雨樓,風雨樓風景依舊,但給人的感覺卻是蕭條萬分。丁凡韻暗暗留意,卻未看到有什麼古怪之處,當她走過一處長廊時,看到長廊中間的一個涼亭裡有一個老人在對著一局棋苦思冥想。
她不由心道:「這老人是誰?」
卻見方雨已迎了上去,道:「二師叔,今天是左手贏了還是右手贏了?」
那老人原來是二師叔,不過她的師叔看起來顯得比她師父房畫鷗要蒼老得多。
二師叔看了看方雨,咧嘴笑道:「雨兒,是來陪二師叔下棋的嗎?」
方雨替她二師叔整了整有些凌亂的頭髮,像哄小孩般地道:「雨兒怎麼下都贏不了二師叔,只好不敢下了。」
她二師叔有些失望地撇撇嘴,看了丁凡韻一眼,又樂了,道:「這位姑娘是誰?」
丁凡韻忙道:「晚輩丁凡韻。」
二師叔道:「你會下棋嗎?」
丁凡韻搖頭道:「不會。」
二師叔就重重地歎了一口氣,道:「能陪我下棋的人越來越少了,這些人都跑到哪兒去了呢?」邊說又邊在棋盤上擺兵佈陣了。
方雨悄悄地拉了拉丁凡韻的衣角,丁凡韻明白她的意思,便與她一起悄悄退出涼亭,任其一個人在那裡雙手互搏。
走出一段距離後,丁凡韻輕聲問道:「你二師權怎麼好像有點……有點與眾不同?」
她思慮再三,才用上「與眾不同」這個比較隱晦的字眼。
方雨歎息道:「聽我師父說,我二師叔本亦是卓絕不凡,才智過人的。哎,怕是天妒英才吧,在十幾年前,我二師叔突然大病一場,後來病雖然好了,人卻變得有些不甚清醒了,整天就知道獨自一人下棋。」
她從路邊拔了一根草莖叼進嘴裡,一咬,苦苦的:「也許這也不是壞事,如此一來,他便不用操心什麼了,如果他清醒如昔的話,知道風雨樓已成如此頹落局面,豈不是傷心至極?
我倒是有些羨慕他了。」
丁凡韻同情地望著方雨,她知道此時方雨肩上的擔子要多重有多重--這是她柔弱的雙肩所能承受的嗎?
※※※
與往常一樣,晚飯過後,方雨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師父的靈堂。在她師父的靈堂中,除了房畫鷗的靈位外。還有葉紅樓、向長安、簡青門的靈位。
每天走進靈堂的這一刻,是方雨最痛心的一刻。
她默默地將每個靈位前的油燈都添了一點油,然後在各自的香筒中插上三炷香,最後在一隻爐鼎中燃起香紙,她便跪在蒲團上,間或向鼎內添上幾張香紙。
忽然,身後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
方雨有些驚訝,因為風雨樓的人從不在她走入靈堂中的時候進來打擾她。
方雨回過身來,不由一愣,因為進來主人竟是她二師叔!
二師叔在方雨師父等人死後,從未進過靈堂拜祭,方雨心知自己這個二師叔的心智不如常人,所以也沒在意。
見是二師叔,方雨有些欣喜,因為這說明二師叔多多少少還是明些事理的。
她趕緊道:「二師叔,你來了?」說著便站起身來,準備去替二師叔點上香火,讓他拜祭他的師兄。
當她拿起一炷香火的時候,忽聽得身後二師叔道:「雨兒,你不用張羅了。」
方雨一驚:怎麼今天二師叔的語氣與平日大大的不同了?
她猛地一轉身,望著二師叔,道:「二師叔,我師父是你的師兄,你還是……」卻聽得二師叔斷然道:「我沒有這樣的師兄!他死了我只會拍手稱快,讓我來祭他?哼!」
方雨驚駭欲絕,她極度吃驚地望著自己的二師叔,發現二師叔一臉的憤恨,再也沒有了平時的懵懵癡態!
方雨沒有想到二師叔會如此說師父,立覺眼前一黑,強自站定,淚卻已如泉湧,只覺巨大的委屈一下子吞噬了自己的靈魂。她顫聲道:「二師叔,你……你怎麼能這麼說師父?
一定是瘋了!」「瘋了?哈哈哈,不錯!我已瘋了十幾年,今天,我終於可以不瘋了,可以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活著!」二師叔顯得極其激動,臉上表情顯得既興奮又痛苦,還有無邊的仇恨!
方雨心中悲涼至極,她在心中哀呼:「二師叔,你怎麼會成為這等模樣?與其如此,我倒寧可要一個不明事理,只知成天獨自下棋的師叔!」
二師叔走近方雨身邊,沉聲道:「雨兒,你是個好孩子,房畫鷗這狗賊根本不配做你的師父!」
方雨心中如同被利刃狠狠紮了一刀般生生地痛著,她無力地道:「不許這樣說我師父!
師叔,我不明白……不明白你今天究竟是怎麼了?雨兒已夠傷心了,難道現在連師叔你也要來讓我更傷心?」
二師叔身子不由一震,一下子老淚縱橫!他喃喃地道:「是師叔不好,師叔太自私……」
他的目光落在了房畫鷗的靈位上,神色一變,咬牙切齒地道:「房畫鷗,你是世間最會欺世盜名之輩!你騙了你的弟子,騙了整個武林,你沒想到最後機關算盡,還是遭到了報應吧?哈哈哈,報應啊!」
他又哭又笑,幾近瘋狂!
方雨身子猶如秋日寒蟬,她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覺一切都如身處惡夢中一般!
二師叔有點心痛地望著方雨,道:「雨兒,雖然我知道讓你知道你師父的真面目,對你有很大的打擊,可是……可是你不能永遠都被他欺騙!」
方雨泣聲道:「不,我不聽!你全是在騙人,我不會相信你的!」
二師叔歎息了一聲,道:「你看我現在像是一個瘋子嗎?我是被你師父逼得不得不做了十幾年的瘋子!有誰願意裝瘋賣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上十幾年?」
他的聲音變得很嘶啞,顯然是在忍受著極度噴恨之煎熬!
他繼續道:「可我別無選擇!如果不如此做,只怕早已如你三師叔左扁舟那樣被你師父害死了。」
方雨道:「三師叔是九幽宮的人害死的,這已是天下皆知,你怎能將此事推在我師父身上?」
她幾乎是喊著把這些話說完的。
「這是你師父慣用的伎倆:借刀殺人!他故意攔阻你三師叔與你四師姑的婚事,你三師叔性子一向很烈又有些偏激,當時年輕氣盛,便在江湖中做下了幾件過激之事,你師父便以匡正門風之名義廢去了你三師叔的一雙眼睛!從此,你三師叔在江湖中的名聲越來越差,其實這全是你師父在暗中做的手腳,而他把洪遠鏢局被劫一案栽在你三師叔身上之後,更是把他推進了萬劫不復之境!」
方雨拚命地搖頭:「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二師叔道:「可這是事實!你知道當年三十萬兩黃金是誰托的鏢嗎?就是你師父!他既是托鏢之人,又是劫鏢之人,所以鏢局被劫之後,卻沒有失主出現!」
他伸手在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紙來,遞向方雨,道:「這便是當年那三十萬兩黃金托押之契紙,你知道我是從什麼地方找到它的嗎?就是在你師父的書房裡!」
「他托鏢之後,之所以沒有立即毀去此契紙,是因為他擔心萬一劫鏢不成功,便可以憑此契紙合法地要回自己托押的三十萬兩黃金!他把它粘在一本書中,我卻用另外一本與此一模一樣的書將它換了過來,使你師父在後來找此契紙時懷疑自己是記錯了。因為整件劫局案做得天衣無縫,所以對這不翼而飛的契紙他也沒有太在意。」
方雨對洪遠鏢局被劫案背後所牽涉的東西是知道一個大概的,尤其她知道封楚楚一家人也是在這一劫案中喪生,所以,她更不能相信二師叔的話!
二師叔接著道:「天下群豪聚會風雨樓時,恨天逼問南北二十六鏢局總鏢頭蕭全,而突然被殺,你知道是誰所為嗎?就是你平日經常遇見的在馬房中的又聾又啞的馬伕!他其實是你師父的一名得力干將,名為苦木!」
方雨的信心終於開始有些動搖了。因為蕭全突然被一柄來自地下的劍所殺,那麼殺人者一定熟知風雨樓的情況--那條地下坑道,連她都不知道。
如果一切是真的,那將是多麼可怕!
其實,一個方雨眼中十幾年來一直是渾渾噩噩的半癡半呆之人,突然如此條理清晰地對她說了這麼多話,這事本身就已是讓人難以接受了!
不錯,正如二師叔所說的,一個人不可能會平白無故地裝十幾年的傻,但是方雨無法相信也不願相信這一點是自己師父造成的!
卻聽得二師叔道:「當年我生病時,你三師叔被逐出了風雨樓。你師父為我找來了郎中,沒想到病越治越嚴重,我便開始懷疑有些不對勁了。有一天我半夜醒來,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口渴得厲害,便強支著身體去伙房找水喝。當時已是子夜之後,伙房裡一個人也沒有,我幾乎從未去過伙房,所以也找不到燈,只能摸索著找到水缸,一口氣灌了不少水,哪知自己身子本身就虛,這麼多涼水一下子喝進去,身體就承受不住了,直打擺子,最後全身乏力,一下子癱倒在伙房的地上,迷糊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便醒了過來,卻聽得伙房外面有人在低聲說話,不由有些奇怪為何這麼晚了還有人沒睡?仔細一看,一個是你師父,另一個是那郎中!」
「只聽得郎中道:『索性用點毒要了他的命不就得了?』我聞言後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一個郎中怎麼會想到下毒?卻聽得你師父說:『不行,那樣太惹眼了,你只要讓他變成一個什麼也不知道的癡呆者便可以了,一個久病的人變瘋變傻了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二師叔眼望窗外,已沉浸在對當年之事的痛苦回憶中:「我的心便一下變得冰涼,因為你師父所說的顯然是我!他們又說了好一陣,我便迫使自己在地上躺了好長一陣子,才敢起來,心中悲哀如死。心想:『我該怎麼辦?師兄顯然是一心要除掉我,如果這一次不成功,他就會有下一次,如果我逃走,他也一樣能找到我!』在我們幾個師兄妹當中,你師父是絕對的出類拔萃,無論武功、心智遠在我們幾入之上!」「情急之下,我竟想出了一個辦法,那就是裝瘋!後來郎中送來的藥,我都偷偷地換了或潑了,卻又裝著真的瘋了,沒想到這一次,你師父卻讓我騙過了,而且一騙就是十幾年!
在這十幾年中,他已漸漸地忽略了我的存在,自然也不會防備我,如此一來,反倒讓我有了機會對他的內幕有了更多的瞭解!」
頓了一頓,他道:「雨兒,二師叔告訴你這些,你也未必會信,甚至一句也聽不進,因為在你的心目中你師父太偉大了。但我仍是要說,我的性子太懦弱,甚至還不如你四師姑。
我雖然苟全了性命,其買有時候我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我恨我自己為什麼眼看著你們幾個師侄受了蒙騙而我卻不能站出來揭穿你師父的真面目!」
他歎了一口氣,道:「其實,我就是挺身而出,當時你們幾人又有誰會信我的話?你師父心計如海,只怕用不了幾句,就可以把我駁斥得一敗塗地!你三師哥葉紅樓這孩子太好強,心高氣傲,一心想在武林中出人頭地,所以你師父最先用上了他這顆棋子!論起來,紅樓與你師父的性格是最接近的……」
方雨無力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二師叔,你不用說了,我什麼也不想聽,在我心目中,我師父永遠是我的好師父……」
她的神情顯得是那般的無助!
是的,她所需承受的已經太多了,又如何能再承受二師叔所說的一切?她在心中道:
「人死不能復生,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事,我都不想再知道了。」
二師叔默默地看著她已顯得有些瘦弱的身軀,良久良久,終於歎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慢慢地向外走去,他的腳步顯得有些凝重蹣跚!
他在想:「也許,我本不該把這些告訴雨兒,這樣令她心中至少存在有一份溫馨?」
方雨看著二師叔走出了靈堂,便如同癱了般一下子跪在地上,雙手掩臉,深深伏下,泣不成聲!
倏地,外面響起一聲慘呼--是二師叔的聲音!
然後又復歸於沉寂!
方雨心猛地一沉,血液似乎也在一瞬間突然凝固了!
她的身子在極短的一剎那間全然沒有了知覺,她想到要站起身來,卻沒有一塊肌肉、一根骨骼聽從她的指揮。
這一瞬間很快過去,她一躍而起,便向靈堂外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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