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勿缺提著油燈、在船艙內仔細地查看起來。
有袋裝的米,有瓶裝的油,有壇裝的酒……
終於,他的目光落於堆在一個角落裡的幾個大木箱子上,趨步上前,一一掀開來看。第一個箱子是布匹,第二個箱子是雞蛋,第三個箱子卻是一些瓷器.寧勿缺掂了掂三個箱子的份量,最後選中了那只裝了一捆捆布匹的木箱,將它抱起,抱到船舷邊上,打開蓋子,把一捆捆的布匹扔下江中,最後留了一捆。
然後,他便把木箱放回原處,將布鋪開墊在箱底,然後自己鑽了進去。
有點兒擠,腳伸不直,但仍可將就將著。
離天亮尚有好長一段時間,太早把自己困於箱子裡,滋味可不好受,於是便在船艙裡坐好,靜靜地看著月色下的鄱陽湖。
天終於亮了。
老調鼻子他動了幾下,也就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伸了一個懶腰,心道:「昨夜睡得真沉,連夢也沒做一個。」
天邊的朝霞告訴他退潮的時間就要到了!
老調解開了粗大的纜繩,靜靜等候。
風起.
潮開始退了。
老調的四帆船也就迎風而駛!
在鄱陽湖邊,吃水上飯的人數以萬計,但能像老調這樣一個人駕馭一艘四帆大船的,滿打滿算也不超過十艘!
以前老調一直為此而自豪,他的老婆很大程度上也是看中他這一點才嫁給他的,如今,他卻恨自己為什麼有這一艘船,若非如此,島上的人又怎麼會偏偏選中他呢?
今天的風好像格外大一些,老調就輕鬆了不少。當然,這是相對而言,而事實上一個人駕著一艘四帆巨船,是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輕鬆的,湖面一漾一漾,拍打著船旁,遠處有了大大小小的船隻,在朝霞的映襯下,倒好像不那麼實在了,更像一幅抽像的畫兒。
看起來,老調的船與一般的船又有些什麼區別呢?
只不過老調的船所去的地方是一般船隻不敢去不也不能去的地方罷了.四周的船隻開始少去——也就是說離那島越來越近了。
老調將這個島稱作「黑島」,當然這是他在心中的稱呼,因為他不能說話.他覺得這個島給他的感覺就是黑暗、壓抑、恐怖……
也許,老調是惟一一個給這座島嶼加以命名的人,所以,我們不妨就將它稱作「黑島」。
船開始進入一片霧境.
此處離黑島已只有三四里水路了.
但就這麼三四里,換了別人絕對是一個難以逾越的距離,在水上討生活的人,最忌憚的就是霧。
但對老調來說,這已是司空見慣了,這三四里路,他憑的不是視覺,而是習慣,什麼時候該轉舵,什麼時候該加速,全都深深地映在了他的腦海中。
他甚至想:「如果沒有霧,也許我反而進不去呢!」
霧越來越濃。
老調不明白這些詭異的人群為什麼要選中這樣一個島嶼,終年不見陽光,與生活在地獄中有什麼區別?
該落帆了!
四塊大帆依次落下.船藉著慣性又滑出了數十丈,終於越來越慢,最後停住了.船身一顫,已有幾個人如幽靈般躍上船來!
這說明者調的船隻又一次極其準確地到了目的地.霧太大了,以至於這些人與老調是近在咫尺卻仍看不清對方的臉孔.
搬運貨物從不用老調動手。對方的人會將船艙內所有的東西搬到一艘艘小小的平底的小舟上,這樣的小舟,在這幫人的驅動下,竟可在沼澤地帶飛馳!
寧勿缺躺在箱子裡,他感覺到已被人抬起,過了片刻,又一陣震動,只覺得有些搖晃,好像再次被擱在什麼搖擺不定之處.
過了一陣子,寧勿缺忽覺身子滑向後端,這說明自己已在較快的運動之中.待到速度緩下來時,寧勿缺又滑向了箱了的前端,一震,終於一動不動了.寧勿缺所在的箱子又被抬起。好像是在上坡了,而且坡度不小,寧勿缺的身形被迫向一邊擠了過去!
他一動也不敢動,更不敢大口大口地喘氣,一旦行蹤被人察覺,那自己的所付出的心血將前功盡棄不說,而且性命也難以保全了,更可怕的是計劃的落空。
好在他的內息已浩瀚如海,完全可以將呼吸屏住。
他們會將我抬向什麼地方呢?大概是庫房吧?如果他們急著要用布匹,一放下便把箱子打開來,那自己的行蹤豈不是立即被發現了?
寧勿缺暗暗擔心,不由有些後悔沒有選擇盛瓷器的那個箱子,團為他想瓷器大概不會一購來便立即用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安慰自己:「就算有人要拿布匹用,此人的武功必定不高,我乘他一愣之下,突然出手,想必可以立即制住他,然後再見機行事!」
路似乎很長,寧勿缺覺得自己的手心已是一大把濕漉漉的汗,這一半是憋出來的,另一半是緊張的緣故。
曲折迂迴。
終於,「砰」地一聲,是箱子落地之聲!
寧勿缺心中暗道:「總算熬出頭了。」他決定再等上一陣子,待到天黑之時再出來——
如果沒有人來「打擾」他的話
當然,這很不容易做到,但為了不負眾望,寧勿缺可以忍受一切。
驀地,寧勿缺心猛地一沉!因為他聽出在箱子四周有呼吸之聲!
而且,不止一個!
寧勿缺的手心一片冰涼!
倏地,一陣暴響,他所在的箱子突然四分五裂,向四周飛去!
是十幾個鐵鉤子勾住木箱,同時向各個方向用力牽扯!
寧勿缺一驚,駭然發現四周的木板已蕩然無存,而自己正躺在地上!背下墊著布匹!
而四周至少有十幾雙眼晴在看著他!
無論是誰,被眾人看著自己躺在冰涼的地上,都不是一件什麼光彩的事!
寧勿缺趕忙躍起,狼狽至極!同時,他也明白自己可謂已身陷萬劫不復之境!
九幽宮駐紮在此島有三四千多名教眾,而自己卻孤身一人,行蹤一旦敗露,如何能逃脫?
得意之冷笑聲清晰地傳入了寧勿缺的耳中,寧勿缺驀然回首,看到一豪華至極的大帷幔,帷幔四周用雪白金邊鑲成,有著說不出的奢華氣派!
笑聲正是從帷幔中傳出來的.
自然,這兒決不是寧勿缺所設想的庫房。
帷幔兩側的空間,各有二大多長,從這兒有幾束乳白色的光暈射向幕幔,而此光線,竟然是嵌入牆中的幾顆碩大的夜明珠所發出來的!
這是一個可以與皇宮媲美的殿堂!
四周牆壁顯然是由上等大理石料打磨而成,地上鋪的氈毯來自波斯……
連空氣中也飄著來自天竺的香料!
寧勿缺已沒有心思去注意這些了,他的目光一下子定格在帷幔兩側站著的一對絕色佳人身上!
正是美麗絕倫,傾國傾城的寒夢與紫陌!
寒夢的眼中有一種譏嘲的笑意,而紫陌的眼中則有一絲擔憂與不安!
能讓寒夢、紫陌伺立外側的除了九幽魔宮宮主還會有誰?
除此之外,殿堂兩側尚有十幾個人,每一個人都是一臉肅然冷漠之色,似乎他們的心是用堅石雕就!
能夠在這兒出現的人,顯然不會是易與之輩!
寧匆缺心知自己一不小心已將行蹤敗露,忖道:「看來只有破釜沉舟,誓死一戰了!」
同時他也知道一戰的結果,自己必定阻止不了死亡之神的降臨。就是這些九幽宮眾人伸著脖子讓他殺,他一時半刻也砍殺不盡!何況這些人中有不少是一等一的高手?
帷幔中傳來一個柔韌懶散的男音:「我倒要看一看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竟然一人敢獨闖我聖宮?」
這聲音與常人所發極為不同,至於有什麼不同,卻又難以說清,只是讓人覺得有一種詭異的誘惑力,連寧勿缺聽了,也不由得精神產生恍惚!
帷幔便向兩邊徐徐拉開!
一張大得無可比擬的床,床上柔錦如浪.
上面有一男一女斜斜擁衾而坐,裡邊之女子的美麗胴體在錦被內起伏有致,使人不由幻想著錦被內的誘人情景!
但寧勿缺的目光仍是被男人所吸引住了.
此人有一張英俊得近乎天人般的臉,嘴角掛著一絲懶洋洋的笑意,似乎雲雨初收。身上肌膚比少女還滑嫩,但其全身遣著一股威霸之氣,糅合了柔弱與強悍兩種截然相反氣質的魁力.尤其是那雙星目,微微斜挑,亮如星辰,如夢如幻裡透著三分邪氣,使人有一種勾魂攝魄的感覺。
他的唇稜角分明,但略略單薄,似乎掛著一縷似有若無的傲氣。
寧勿缺感到此人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懶洋洋的卻是雄姿勃發的味道.這是世間獨一無二的一個人!任誰見了他,也不能否認這一點!
寧勿缺與他的目光很快便相撞在了一起!
那人眉毛略略一挑,一隻手輕輕地拂弄著身邊女子的秀髮,微微一笑:「果然是人中俊傑,可惜你總是處處與我們九幽宮作對,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這麼快便察覺你的行蹤嗎?」
寧勿缺淡淡地道:「我不想知道。」
九幽宮宮主搖頭歎息道:「你終究還是初出茅廬。被人出賣了還毫不知情,可笑可悲!」
寧勿缺聞言驚駭至極!他失聲道:「你說什麼?」復又哂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這是你的離間之計?」
九幽宮宮主左手輕輕一推,那斜倚在他懷中的女子便滾將開去.他冷聲笑道:「你如今已是我刀下魚肉,有什麼值得我離間的?我是見你也算是個人才,如果死得不明不白,未免有些糟踏了.你知不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毀之』這句話?你初出江湖,鋒芒便如此顯露,殺我大護法,你得罪的就不僅僅是我九幽聖宮了!」
說到這兒,他的目光突然變得鋒利如刀!聲音更冷:「人世間本來就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秩序,有官場上的,有武林中的,你一下子露了那麼大的臉,那其他人的臉往哪兒擱?你便是一個破壞了舊秩序的人,這勢必會招來他人的忌恨。希望你死的人,不僅僅是我們九幽宮,還有那些平日以仁人君子自居的傢伙。」
寧勿缺的信心開始動搖了!
九幽宮的人根本沒打開箱子,便直接將他抬到了這兒,而且是宮主親臨,顯然他們早已知道這箱子裡面的「真實內容」!
而自己的行蹤如此快便被洩露,最好的解釋便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腳!
那會是誰呢?
知道這一次行動計劃的人太少了,總共加起來也只有十個人而已!他們分別是「無雙書生」、房畫鷗、麻小衣、因休大師、因陪大師、天羅道長、正語師太、「飄渺劍」歐牧野、荀戰、唐伯仲。這麼做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寧勿缺的安全考慮,誰都知道進入九幽宮是九死一生的事情,如果此事早早傳到九幽宮主人的耳中,那便不是九死一生,而是萬劫不復了!
這些人全是德高望眾之人,怎麼會出賣自己呢?而且議定之後,房畫鷗還特地叮囑眾人不得把這件事向其他任何人說出,包括最親密的親友也不行!
他們全是一諾千金之人,又怎會置寧勿缺的安危於不顧呢?
寧勿缺一個個地想過來,感到沒有一個人會是出賣自己的人.可沒有人出賣自己,事情又怎麼會如此快便敗露?何況九幽宮宮主也沒有必要在這種時候還騙自己!
寧勿缺百思不得其解!
卻聽得寒夢道:「寧公子,以前我有機會殺你卻放過了,你也有機會殺我卻已經錯過,我想彼此都有些遺憾吧!不過,今天,這份遺憾就將不復存在了.因為今日你是必死無疑!我知道你百毒不侵,同時生就一身倔骨頭,所以想要以藥物控制你也行不通,那麼我們只好選擇殺了你,你是我們聖宮成就霸業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絆腳石,總是不斷地給我們增添麻煩.不殺你將來會成為我們聖宮更大的威脅[」
寧勿缺冷冷地道:「你們殺人之前,總是要說這麼多的理由麼?既然我來了,自然已將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不過我想要殺我也不會那麼容易,我要讓你們付出足夠多的代價!」
九幽宮宮主撫掌大笑道:「很好,在這種時候還能神色不改,也算膽識過人了!你能夠在我大護法練成『欺魂滅魄』之絕世武功後還殺了他,想必武功已是很不錯了。我想這也正是別人要出賣你的主要原因,因為有一些人是不喜歡別人超過他的,特別是有野心的人!」
他緩緩地坐直了身子,指著自己的鼻子道:「我也一樣,我很欣賞你,既然你不能為我所用,那麼我便不得不殺了你.不瞞你說,我從來就沒有遇到一個像樣點的對手,我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像你這樣的對手,我不會先讓給別人的!」
寧勿缺緩緩地道:「絕魂他正愁黃泉路上太寂寞了。」
九幽宮宮主神色不變,冷冷一笑:「想激怒我?有點心計,可惜你看錯人了.死一個人算什麼?成大事者哪個不用幾具屍體鋪鋪路?」
寧勿缺沒想到對方一眼便識破了自己的心計,不由暗道一聲:「好一個奸詐的傢伙!」
血戰已在所難免!
寧勿缺心想:「還算幸運,能有機會與此梟雄一決雌雄,如果他讓其屬下對我群起而攻之,那時才真是死得不值!如果藉機除了這武林最大隱患自然再好不過,如果我殺不了他,也要豁出這條命傷一傷他,這樣一來,房大俠與師父他們到時進攻此島時便會順利多了!」
如此一想,他的,心情反倒平穩了不少!
殿堂內一下子寂靜如死。
寧勿缺與九幽宮宮主靜靜地對視著,兩人的神情都很平靜,根本看不到他們之間立即會有一場關係到武林生死存亡之戰!
甚至也看不出他們有凝聚內家真力的現象。
最緊張的倒是圍觀者。
寒夢的右手用力地握著,指關節已經泛白;而紫陌的嘴唇則更是蒼白如紙,甚至已輕輕地顫動著!
惟幔內的女子已如貓一般地向後縮了回去!
九幽宮宮主的目光忽地一亮,嘴角笑意擴大,雙袂亦飄逸拂起,配合著他那高俊修長的身體,俊美的臉容,確實有一種妖艷詭異的懾人邪力!
寧勿缺緩緩地向前踏出一步。
這一步,他踏出時顯得十分輕鬆自然,勝似閒庭信步。
九幽宮宮主腦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
而周圍的圍觀者看來,在寧勿缺踏出這一步時,似乎連整個殿堂都搖了搖.這是一種錯覺,搖的不是殿堂,而是圍觀者的心!
又一步。
寧勿缺一步一步地向九幽宮宮主走近.圍觀者的心也隨之一步一步地提了起來,似乎一不小心,便可竄出嗓子眼!
九幽宮宮主的神情依舊那麼閒定!
寧勿缺邁出的腳步在空中停留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到了第八步的時候,他先邁出的右腳半舉在空中,足足過了半刻鐘,方緩緩落下!
一落下,他的左足立即以驚人之速跟了上去!
此時,他與九幽宮宮主相隔只有兩丈多遠了.寧勿缺心中極為震驚,他知道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種潛在的距離意識,在這個距離範圍內,每人都具有排斥性。
武功越高的人,這種距離範圍應該越是需要注重,像寧勿缺與九幽宮宮主之間,按理在三丈以內,便已是一個極為危險的距離了!
寧勿缺主動進入了九幽宮宮主心中潛意識中認定的安全距離,應會使九幽宮宮主心生不適、煩躁之感才對,但寧勿缺卻發現對方竟依舊那麼平靜!
至少,在寧勿缺看來,他極為平靜!
九幽宮宮主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可怕!
寧勿缺本是如潮如風般的激昂鬥志在這一刻忽然有了一種動搖!
這種感覺只有極短的一剎那,可謂一閃即逝!
但九幽宮宮主卻在這不及眨眼的一瞬間,如一抹淡煙般飛掠而出!
「錚」的一聲。
刀劍同時出鞘的聲音!
劍是寧勿缺的劍!
刀是九幽宮宮主的刀!
刀劍出鞘之聲並不很響,卻已充斥了殿堂的每一個角落,鑽進了每一個人的靈魂之中!
眾人繃得緊緊的神經在寧勿缺與九幽宮宮主刀劍出鞘之一瞬間,反倒一下子鬆弛下來.有一種虛脫了馬上要倒下的感覺!
當然,這僅僅是一種感覺!
寧勿缺的劍光如同水銀般瀉出!似乎速度並不快,但給人的感覺卻是無孔不入!讓人心生即使是再快的身法也無法躲開他這一劍之感!
九幽宮宮主的刀沒有擋住寧勿缺無孔不入猶如水銀般的劍——因為,他根本沒有擋!
他的刀只是極為輕描淡寫地斜斜撩出!
寧勿缺卻已驚出一身冷汗!
他駭然發現無論他的劍再如何地快,如何地絕,在自己的劍挨著對方的身體時,自己必然已被削作兩截!
他不得不放棄了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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