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勿缺目光呆滯,默默無言,良久,他苦笑了一下,輕聲道:「范蠡。你果然厲害!」
他的話,銀月夫人聽不清,即使聽清了,她也不會明白的。她怎麼會想到寧勿缺會在這時候說一個千百年前的名字呢?
這是一個富麗堂皇的死囚室!它本是為勾踐備下的。也許,范蠡要讓勾踐看著這些珍貴之物慢慢死去,這對習慣了奢華生活的王者來說,將會更為痛苦!
這不能說是為臣者的范蠡太狠,因為如果勾踐不會連死去的忠良之臣也不放過的話,那麼這兒就不可能會困住勾踐!
只是,現在它成了困死寧勿缺及銀月夫人的死囚室!
真無法想像,千百年過去了,毛質地氈與床上的絲錦被居然沒有腐化!
是因為灑了藥物,還是因為其他的原固?
身處如此奢華的地方等待死亡——這該是一件多麼滑稽,多麼可悲的事情呀!
二個人又在石室四周找了好一陣子,最後都洩氣了!兩人默默地坐在珊瑚雕就的椅子上,相對無言。
銀月夫人茫然地把玩著銀杯,然後又端起了玉壺,下意識地揭開壺蓋。
便聽得她失聲道:「有酒!」
果然,一股撲鼻醇香瀰漫開來,在這種地方居然能看見真真實實的酒,實在有些不可思議。看到酒,總會讓人心中不自主地想到溫馨的生活,無怪乎銀月夫人很興奮。
寧勿缺卻淡淡地道:「別去碰它。」
銀月夫人驚訝地道:「為什麼?難道酒中還會有毒?」
寧勿缺道:「很有可能。」他說得十分認真,不由得銀月夫人不信。銀月夫人失望地道:
「可是酒中還泡著一顆很大的果子。」
寧勿缺吃了一驚:「是麼?」他從銀月夫人手中接過玉壺一看,果然如此,在酒中還泡著一個比雞蛋略大點的果子,通體紫色。
只有泡在酒中之果子,才會千百年而不腐爛。
寧勿缺道:「果子也應該有毒。」
銀月夫人叫了起來:「為什麼要把這有毒之物放在這兒?」
寧勿缺平靜地道:「這是石室的構建者要讓誤入其中的人受盡磨難。進來的人,一定會想到這酒,這果子都有毒,所以不會去吃它喝它。」
銀月夫人不解地道:「那又如何能讓進來的人受盡磨難?」
寧勿缺道:「時間一長,這酒,這果子會成為一種極大的誘惑,因為這兒沒有任何可以吃的東西!」
銀月夫人一怔,喃喃地道:「不錯,不錯,我們呆在這兒,即使是飢渴也是會要了我們的命不可!當我們忍無可忍之時,這酒與果子就會誘惑我們,即使我們知道酒與果子都有毒,也都會想吃下它。於是,我們就已身處一種痛苦的折磨中,對不對?」
寧勿缺緩緩地點了點頭。
銀月夫人忽然笑了,她道:「我卻要將這杯酒潑了,再把果子砸爛,那我們就不再受誘惑之苦了!」
她真的端起了玉壺,寧勿缺靜靜地看著她。
銀月夫人的動作很緩慢,似乎生怕一不小心會把玉壺也一同摔壞了。
在酒即將倒出的那一剎間,銀月夫人突然停了下來,望著寧勿缺道:「我在想,如果萬一酒與果子都沒有毒,那麼倒了豈不可惜?」
她又飛快地接著道:「既然我們已經沒有出去的希望了,那麼中不中毒,又有什麼關係?
在最後的關頭,我們還可以搏一搏,將它們吃下去,如果有毒,橫豎都是一死,我們並不吃虧!」
她笑了笑,接著道:「如果沒有毒,我們又多活一陣子了,對不對?」
寧勿缺沉默了一陣,方道:「其實我也一樣捨不得將它倒了。無論如何,看著它們,總給人一種對生存的期盼。」
玉壺又重新放回了桌上,一種危險的誘惑仍存在於這個空間中。
有時,即使是危險的誘惑,也比沒有誘惑好。如果沒有任何誘惑,也許便是人萬念俱灰的時刻了。
在這封閉的與世隔絕的空間裡,沒有陽光,沒有流水,沒有鳥鳴,沒有人來人往,沒有喧鬧之聲——似乎世界已經死亡,而他們二人是這個世界的最好生存者……
一種莫名的煩躁開始侵襲著他們的心靈,一切卻太安靜了,他們很想聽到什麼聲音,可現在連「無牽無掛」邊左城打洞的聲音也聽不到了!
現在是不是已在地底深處?也許這便是地獄中的一個囚室?
寧勿缺不由為自己這古怪的想法而暗暗好笑。
誰也不知道過去了多少時候,飢餓襲擊過他們幾次,然後他們便麻木了,已不再能感覺到飢餓,這當然不是好現象,但至少對他們來說,現在的感覺要好受多了。
在這個過程中,寧勿缺已數次將石室內的東西仔細地找過一遍,希望會有所發現.他甚至用劍叩擊了石室的每一寸地方,以圖能聽出什麼地方有空洞的響聲,但最後他仍是一無所獲。
銀月夫人忽道:「你說點什麼吧。」
寧勿缺道:「說什麼?」
銀月夫人道:「隨便說什麼,如果再聽不到什麼聲音,我會發瘋的!」
寧勿缺苦笑了一下,他也有這種感覺。
但到底說什麼呢?
寧勿缺吭哧吭哧地開了個頭,他說的是小時候的事情,說著說著,越說越順,越說越多。
不知什麼時候,已變成了銀月夫人說,寧勿缺聽……
一開始,兩個人還有所顧忌,有所保留,迴避了一些話題,漸漸地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放棄了一切的顧慮,把什麼話都說出來了,包括即使是對親人也羞於出口的話,也毫無保留地講了出來。
沒有親身經歷這樣的事情,是無法理解他們的舉動的。
每一個人生活在世間,逐漸地長大成人,便會逐漸地把自己的心靈塵封起來。把許多真實的東西隱藏起來,而把並不真實的一面展示給世人。
謙謙虛虛,戰戰兢兢,彬彬有禮——看似富麗堂皇,其實卻是假的!
銀月夫人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她的靈魂深處的東西在此時都徹底地釋放了。
幾乎每一個女人,都有她從不昭示於人的一面,她們寧可自己一人默默地咀嚼一切,無論是苦是甜。
而今,銀月夫人面對著不可避免的死亡時,她便無所顧慮了。她幾乎把一切都說給寧勿缺聽了,包括銀月島主溫孤山與她之間的故事。
相對而言,寧勿缺的生活要比銀月夫人單調單純得多,在遇見「無雙書生」之前,他的日子平靜如水。而銀月夫人卻有著很多的江湖經歷。
江湖女人身上的故事,總是會很多的。
但,每個人心底的秘密私語,也總有說完的時刻。終於,兩個人都無言可說了,他們己將自己的一切都掏了個乾乾淨淨,現在,彼此都可以透視對方的心靈了,誰也沒有什麼神秘!
這的確有些奇怪,在此之前,他們本為陌路之人,身世、背景、愛好、年齡各不相同,但現在卻成了對方最瞭解自己心底的人。
果然,時間過得越久,桌上玉壺中的酒與果子對他們的誘惑就越大!他們已好幾次想將它們毀去,最後都不忍割捨。
銀月夫人舔了舔乾裂的嘴唇,有些吃力地道:「我看我們是出不去了,能活一個時辰便多一個時辰……」她的目光落在玉壺上:「如果乾脆利索地死去,也不是一件壞事!我……
我很想賭一把!」
寧勿缺看著她,少頃,方道:「你不用賭。」
銀月夫人道:「為什麼?」
寧勿缺道:「因為我本就中了毒,所以再多喝一點毒藥,並沒有什麼區別,我飲了壺中的酒之後,如果不死,那麼你就可以放心地吃剩下的果子;如果我死了——我本就是要死之人,也就無所謂了。」
銀月夫人道:「不行,要冒險我們一起冒險!」
寧勿缺竟笑了,他道:「我已下定了決心,你搶也搶不過我!」
他的目光顯得那麼堅定而義無所顧。
銀月夫人知道她已無法改變寧勿缺的決定了。
寧勿缺舉起了玉壺,想也沒想,就喝了個乾乾淨淨,似乎這壺中是剛剛送來的上等女兒紅!
銀月夫人忽道:「我突然想到如果你死了,我一個人再多幾個時辰或幾天,就要多忍受更多的寂寞!我生平天不怕地不怕,就是害怕孤寞。」
寧勿缺已在她先前的傾訴中知道了這一點,銀月島是一座美麗的島,同時也是一座孤寂的島,在島上只有其島主溫孤山、銀月夫人以及一對又聾又啞的僕人。溫孤山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孤獨不合群,似乎他可以永遠也不說話!
而銀月夫人本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女孩,溫孤山救過她全家人的性命,他為此還付出了一隻眼睛。銀月夫人本來不可能會愛溫孤山的,但她最終還是成為了溫孤山的女人,成了訌湖人口中的「銀月夫人」。因為她是一個很孝順的女兒,她以犧牲自己對愛的追求為代價,替全家報答了溫孤山的救命之恩。
溫孤山對她很好,幾乎是百依百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從不輕易讓銀月夫人離開銀月島!
銀月夫人從十七歲為人妻到二十二的今天,她在島上呆了五年,這是第一次離開銀月島!
在這五年中,溫孤山一直沉默如石,他常常離開銀月島一去數月。銀月夫人不可能與又聾又啞的僕人交流,有時實在悶得難受,她便一人跑到海邊,面對著怒濤高聲大叫!
寂寞,其實是最難忍受的,它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痛!
所以,銀月夫人對寧勿缺所說的話會那麼多,她幾乎是把封塵了五年的話都說與寧勿缺聽了。
銀月夫人不願獨自一人等待死亡,她決定也吞食掉玉壺中的果子。如果酒中有毒,那個久泡於毒酒中的果子自然也應該有毒。
於是,她便伸手向玉壺中的果子探去,不料她的手剛一接觸它,本是鮮活水靈的果子,立即化成一灘漿狀之水!
銀月夫人目瞪口呆了!
更讓她吃驚的是在那灘漿狀的水中,竟有一個小小的蠟丸!
寧勿缺也看到了這一點,兩人相顧失色,銀月夫人拾起蠟丸,捏碎了,裡邊現出一卷紙來,她便將紙慢慢展開。
她的眉頭也漸漸地皺了起來,忽然—下子把紙揉作一團,捏於手心,待她攤開手心時,紙團已被她以內力震成碎末!
寧勿缺疑惑地看著她,銀月夫人如此做,自然是不願讓自己再看到紙條中的內容,但她為什麼不願讓自己看呢?
寧勿缺心中不解,卻也不問。
銀月夫人忽然問道:「喝了此酒,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寧勿缺道:「好像有點熱。」
銀月夫人道:「喝了酒,總是會有些熱的。」但她的神情卻顯得有些不自然,總在迴避著寧勿缺的目光。
倏地,寧勿缺心口猛地一痛,狀如錐心!事發突然,寧勿缺不由痛哼出聲,黃豆般的汗珠一下子就由額頭急滲而出!
銀月夫人失聲道:「你……你怎麼了?」
寧勿缺咬牙嘶聲道:「好像……好像是毒性發作了,卻不知是……是『無牽無掛』邊左城那老賊下的毒,還是酒中之毒。」
又一陣更猛烈的奇痛襲上心頭,寧勿缺臉色一下子蒼白了,連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佝僂起來。
他的雙手緊握,全身繃緊。幾乎咬碎了鋼牙!巨大的痛感開始瀰漫於他的全身,似乎他的所有骨骼經脈都已被強力生生扭斷攪亂!
就在寧勿缺即將崩潰的那一剎那間,痛感突然一下子全然消失了!如果不是有一身大汗,寧勿缺甚至會懷疑方纔的一切只不過是他的幻覺。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銀月夫人待他氣息漸平時,試探著問道:「你是感到奇熱如炙,還是別的?」
寧勿缺不明白她在這種時候怎麼會問這樣的話,但他仍是回答道:「是痛而不是……不是熱。」
銀月夫人輕聲道:「奇怪,如果是酒中之毒,你應該感到奇熱如烤如炙才對呀。」
寧勿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方道:「酒中真的有毒?你又是如何知道這毒後的症狀?」
銀月夫人含糊其辭地道:「就是蠟丸中的紙條裡所寫的。」
難道置放毒酒的人留下這張紙條,就是為了告訴中毒的人中毒後會有什麼症狀?這顯然有悖常理,寧勿缺想到這一點,但他不想再追問什麼。因為他明白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銀月夫人應該不會對他包藏什麼禍心,他們兩人沒有任何的利益衝突。
無論中的是誰下的毒,寧勿缺早已是性命垂危了,誰也不知道下一次劇痛會在什麼時候到來,誰也不知道寧勿缺能否捱過下一次。
但無論如何,他也不會選擇自殺以解除這種痛苦。他覺得自己的性命來自於他的父母,他沒有權力為了結束痛苦而草草了斷生命。何況那也是一種軟弱的行為,男兒處身立事,即使不能轟轟烈烈,至少也不能窩窩囊囊。
「洗劍堂」的苦鬥加上飢渴,使他們的體力耗去不少。現在,他們只能默默地坐著,等待死亡。
倏地,一股暖流由寧勿缺的丹田流向四肢百骸,先是時斷時續,難以提供,然後慢慢地這股暖流越來越強烈。到後來,已如烈焰一般,奇熱無比。
寧勿缺先還能支撐著,但到後來,他便覺得似乎連血液也要被體內的奇熱生生烤乾!
片刻之後,寧勿缺已跌滾於地,渾身散著騰騰熱氣,他的神智也漸漸地模糊了。
※※※
風雨樓——觀雨閣!
方雨就寢之室,雅致,溫馨。
此時,在她的屋子裡挨挨擠擠地站著不少人,個個都是一臉焦慮之色。
而方雨則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
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方雨的睫毛似乎輕輕地顫了一下。
「師妹!」一個人失聲叫了起來,正是濃眉大眼,憨厚篤實的向長安,他很是緊張地看著床上的方雨。
方雨的眼瞼又顫了顫,喉底發出了低低的呻吟聲,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立即幾個聲音同時驚喜地叫了起來。
「雨兒,你終於醒了?」說話的正是方雨的師父房畫鷗,他憐愛地撫了撫方雨的秀髮。
方雨有些吃力地叫了一聲師父,然後道:「我……怎麼會在家中?」她疑惑地向四周看去,除了她的大師兄向長安,二師兄簡青門及師父之外,還有丐幫幫主麻小衣及一個她不認識的人。方雨想要起身,雙手一撐,便覺全身痛如刀割,哪裡動彈得了?忙向麻小衣道:
「麻幫主,我不能起身,失禮了。」
麻小衣道:「方姑娘沒事就好了,不必拘於俗禮。」
房畫鷗指著方雨那個不認識的陌生人道:「雨兒,這一次你能大難不死,全多虧了『無牽無掛』邊前輩。」
被稱為「無牽無掛」邊前輩的人微笑不語,一臉祥和。
方雨雖然不知細節,但仍極為恭敬地道:「多謝邊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沒齒不忘!」她記起了自己曾受到致命的一擊,當時她以為自己是必死無疑了!沒想到現在卻仍能見到師門中人。
「邊老前輩」自然就是邊左城。待方雨說完,他忙道:「房大俠義薄雲天,為江湖同道眾口稱頌,方姑娘是房大俠的高徒,老夫能為房大俠略盡薄力,也是欣慰得緊。其實,麻幫主與寧少俠在其間也出力不少,老夫可不敢一人獨攬了功勞!」
方雨聽他如此一說,忙急切地道:「寧少俠他現在何處?我記得當時有一個自稱苦木的人將寧少俠引了開去,之後,突然有一個蒙面人出現在我的身旁,他手持我們風雨樓的風雨令,說有密事告之於我,我見他有風雨令,便不曾提防,誰知他突然對我下了毒手!這個人武功奇高,加上是突出殺手,我根本未及反抗便不省人事了。」
頓了一頓,她又惶然地接著道:「那自稱苦木的人極可能是九幽宮之人,寧少俠他……
他現在怎麼樣了?九幽宮的人毒如蛇蠍……」
一臉擔憂之色溢於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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