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艘外星飛船又佈滿了地球的天空,在以後的兩個月中,有大量的太空艙沿著垂向各大陸的太空電梯土上下下,接走在地球上生活了一年多的二十億上帝。那些太空艙都是銀色的球體,遠遠看去,像是一串串掛在蛛絲導軌上的晶瑩露珠。
西岑村的上帝走的這天,全村的人都去送,所有的人對上帝都親親熱熱,讓人想起一年前上帝來的那天,好像上帝前面受到的那些嫌棄和虐待與他們毫無關係似的。
村口停著兩輛大客車,就是一年前送上帝來的那兩輛,這一百來個上帝要被送到最近的太空電梯下垂點搭乘太空艙。
秋生一家都去送本家的上帝,一路上大家默默無語,快到村口時,上帝停下了,拄著枴杖對一家人鞠躬:「就送到這兒吧,謝謝你們這一年的收留和照顧,真的謝謝,不管飛到宇宙的哪個角落,我都會記住這個家的。」他說著把那塊球形的大手錶摘下來,放到兵兵手裡,「送給你啦。」
「那……你以後怎麼同其他上帝聯繫呢?」兵兵問。
「都在飛船上,用不著這東西了。」上帝笑著說。
「上帝爺子啊,」秋生爹一臉傷感地說,「你們那些船可都是破船了,住不了多久了,你們坐著它們能去哪兒呢?」
上帝撫著鬍子平靜地說:「飛到哪兒算哪兒吧,太空無邊無際,哪兒還不埋人呢?」
玉蓮突然哭出聲兒來:「上帝爺子啊,我這人……也太不厚道了,把過日子攢起來的怨氣全撒到您身上,真像秋生說的,一點良心都沒了……」她把一個竹籃子遞到上帝手中,「我一早煮了些雞蛋,您拿著路上吃吧。」
上帝接過了籃子:「謝謝!」他說著,拿出一個雞蛋剝開皮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白鬍子上沾了星星點點的蛋黃,同時口齒不清地說著,「其實,我們到地球來,並不只是為了活下去,都是活了兩三千歲的人了,死有什麼可在意的?我們只是想和你們在一起,我們喜歡和珍惜你們對生活的熱情、你們的創造力和想像力,這些都是上帝文明早已失去的,我們從你們身上看到了上帝文明的童年。但真沒想到給你們帶來了這麼多的麻煩,實在對不起了。」
「你留下來吧爺爺,我不會再不懂事了!」兵兵流著眼淚說。
上帝緩緩搖搖頭:「我們走,並不是因為你們待我們怎麼樣,能收留我們,已經很滿足了。但有一件事讓我們沒法待下去,那就是:上帝在你們的眼中已經變成了一群老可憐蟲,你們可憐我們了,你們竟然可憐我們了。」
上帝扔下手中的蛋殼,抬起白髮蒼蒼的頭仰望長空,彷彿透過那湛藍的大氣層看到了燦爛的星海:「上帝文明怎麼會讓人可憐呢?你們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個怎樣偉大的文明,不知道她在宇宙中創造了多少壯麗的史詩、多少雄偉的奇跡!記得那是銀河一八五七紀元吧,天文學家們發現,有大批的恆星加速了向銀河系中心的運動,這恆星的洪水一旦被銀心的超級黑洞吞沒,產生的輻射將毀滅銀河系中的一切生命。於是,我們那些偉大的祖先,在銀心黑洞周圍沿銀河系平面建起了一個直徑—萬光年的星雲屏蔽環,使銀河系中的生命和文明延續下去。那是一項多麼宏偉的工程啊,整整延續了一千四百萬年才完成……緊接著,仙女座和大麥哲倫兩個星系的文明對銀河系發動了強大的聯合入侵,上帝文明的星際艦隊跨幾十萬光年,在仙女座與銀河系的引力平衡點迎擊入侵者。當戰爭進入白熱化的時候,雙方數量巨大的艦隊在纏鬥中混為一體。形成了一個直徑有太陽系大小的漩渦星雲,在戰爭的最後階段。上帝文明毅然將剩餘的所有戰艦和巨量的非戰鬥飛船投入了這個高速自旋的星雲,使得星雲總質量急劇增加,引力大於了離心力,這個由星際戰艦和飛船構成的星雲居然在自身引力下坍縮,生成了一顆恆星!由於這顆恆星中的重元素比例很高,在生成後立刻變成了一顆瘋狂爆發的超新星,照亮了仙女座和銀河系之間漆黑的宇宙深淵!我們偉大的先祖就是以這樣的氣概和犧牲消滅了入侵者,把銀河系變成一個和平的生命樂園……現在文明是老了,但不是我們的錯,無論怎樣努力避免,一個文明總是要老的,誰都有老的時候,你們也一樣。我們真的不需要你們可憐。」
「與你們相比,人類真算不得什麼。」秋生敬畏地說。
「也不能這麼說,地球文明還是個幼兒。我們盼著你們快快長大,盼望地球文明能夠繼承它的創造者的光榮。」上帝把枴杖扔下,兩手一高一低放在秋生和兵兵肩上,「說到這裡,我最後有些話要囑咐你們。」
「我們不一定聽得懂,但您說吧。」秋生鄭重地點點頭說。
「首先,一定要飛出去!」上帝對著長空伸開雙臂,他身上寬大的白袍隨著秋風飄舞,像一面風帆。
「飛?飛到哪兒?」秋生爹迷惑地問。
先飛向太陽系的其他行星,再飛向其他的恆星,不要問為什麼,只是盡最大的力量向外飛,飛得越遠越好!這樣要花很多錢死很多人,但一定要飛出去,任何文明,待在它誕生的世界不動就等於自殺!到宇宙中去尋找新的世界新的家,把你們的後代像春雨般灑遍銀河系!」
「我們記往了。」秋生點點頭,雖然他和自己的父親、兒子、媳婦一樣,都不能真正理解上帝的話。
「那就好,」上帝欣慰地長出一口氣,「下面,我要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個對你們來說是天大的秘密一一」他用藍幽幽的眼睛依次盯著秋生家的每個人看,那目光如颼颼寒風,讓他們心裡發毛,「你們,有兄弟。」
秋生一家迷惑不解地看著上帝,是秋生首先悟出了上帝這話的含意:「您是說,你們還創造了其他的地球?」
上帝緩緩地點點頭:「是的,還創造了其他的地球,也就是其他的人類文明。目前除了你們,這樣的文明還存在著三個,距你們都不遠,都在二百光年的範圍內,你們是地球四號,是年齡最小的一個。」
「你們去過那裡嗎?」兵兵問。
上帝又點點頭:「去過,在來你們的地球之前,我們先去了那三個地球,想讓他們收留我們。地球一號還算好,在騙走了我們的科技資料後,只是把我們趕了出來;地球二號,扣下了我們中的一百萬人當人質,讓我們用飛船交換,我們付出了一千艘飛船,他們得到飛船後發現不會操作,就讓那些人質教他們,發現人質也不會就將他們全殺了;地球三號也扣下了我們的三百萬人質,讓我們用幾艘飛船分別撞擊地球一號和二號,因為他們之間處於一種曠日持久的戰爭狀態中,其實只一艘反物質動力飛船的撞擊就足以完全毀滅一個地球上的全部生命,我們拒絕了,他們也殺了那些人質……」
「這些不肖子孫,你們應該收拾他們幾下子!」秋生爹憤怒地說。
上帝搖搖頭:「我們是不會攻擊自己創造的文明的。你們是這四個兄弟中最懂事的,所以我才對你們說了上面那些話。你們那三個哥哥極具侵略性,他們不知愛和道德為何物,其凶殘和嗜血是你們根本無法想像的,其實我們最初創造了六個地球,另外兩個分別與地球一號和三號在同一個行星系,都被他們的兄弟毀滅了。這三個地球之所以還沒有互相毀滅,只是因為他們分屬不同的恆星,距離較遠。他們三個都已經得知了地球四號的存在,並有太陽系的準確坐標。」
「這太嚇人了!」玉蓮說。
「暫時還沒那麼可怕,因為這三個哥哥雖然文明進化程度都比你們先進,但仍處於低速宇航階段,他們最高的航行速度不超過光速的十分之一,航行距離也超不出三十光年。這是一場生死賽跑,看你們中誰最先能夠貼近光速航行,這是突破時空禁錮的惟一方式,誰能夠首先達到這個技術水平,誰才能生存下來,其他稍慢一步的都必死無疑,這就是宇宙中的生存競爭。孩子們,時間不多了,要抓緊!」
「這些事情,地球上那些最有學問最有權力的人都知道了吧?」秋生爹戰戰兢兢地問。
「當然知道,但不要只依賴他們,一個文明的生存要靠其每個個體的共同努力,當然也包括你們這些普通人。」
「聽到了吧兵兵,要好好學習!」秋生對兒子說。
「當你們以近光速飛向宇宙,解除那三個哥哥的威脅,還要抓緊辦一件重要的事:找到幾顆比較適合生命生存的行星,把地球上的一些低等生物,如細菌海藻之類的,播撒到那些行星上,讓他們自行進化。」
秋生正要提問,卻見上帝彎腰拾起了地上的枴杖,於是一家人同他—起向大客車走去,其他的上帝已在車上了。
「哦,秋生啊,」上帝想起了什麼,又站住了,「走的時候沒經你同意就拿了你幾本書,」他打開小包袱讓秋生看,「你上中學時的數理化課本。」
「啊,拿走好了,可您要這個幹什麼?」
上帝繫起包袱說:「學習唄,從解一元二次方程學起,以後太空中的漫漫長夜裡,總得找些打發時間的辦法。誰知道呢,也許有那麼一天,我真的能試著修好我們那艘飛船的反物質發動機,讓它重新進入光速呢!」
「對了,那樣你們又能跨越時間了,就可以找個星球再創造一個文明給你們養老了!」秋生興奮地說。
上帝連連搖頭:「不不不,我們對養老已經不感興趣了,該死去的就讓它死去吧。我這麼做,只是為了自己最後一個心願,」他從懷裡掏出了那個小電視機,屏幕上,他那兩千年前的情人還在慢慢說著那三個字中的最後一個,「我只想再見到她。」
「這念頭兒是好,但也就是想想罷了。」秋生爹搖搖頭說,「你想啊,她已經飛出去兩千多年了,以光速飛的,誰知道飛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就是個修好了船,也追不上她了,你不是說過,沒什麼能比光走得更快嗎?」
上帝用枴杖指指天空:「這個宇宙,只要你耐心等待,什麼願望都有可能實現,雖然這種可能性十分渺茫,但總是存在的。我對你們說過,宇宙誕生於一場大爆炸,現在,引力使它的膨脹速度慢了下來,然後宇宙的膨脹會停下來,轉為坍縮。如果我們的飛船真能再次接近光速,我就讓它無限逼近光速飛行,這樣就能跨越無限的時間,直接到達宇宙的末日時刻,那時,宇宙已經坍縮得很小很小,會比兵兵的皮球還小,會成為一個點,那時,宇宙中的一切都在一起了,我和她,自然也在一起了。」一滴淚滾出上帝的眼眶,滾到鬍子上,在上午的陽光中晶瑩閃爍著,「宇宙啊,就是《梁祝》最後的墳墓,我和她,就是墓中飛出的兩隻蝶啊——」
一個星期後,最後一艘外星飛船從地球的視野中消失。上帝走了。
西岑村恢復了以前的於靜,夜裡,秋生一家坐在小院中看著滿天的星星,已是深秋,田野裡的蟲鳴已經消失了,微風吹動著腳下的落葉,感覺有些寒意了。
「他們在那麼高的地方飛,多大的風啊,多冷啊——」玉蓮喃喃自語道。
秋生說;「哪有什麼風啊,那是太空,連空氣都沒有呢!冷倒是真的,冷到了頭兒,書上叫絕對零度,唉,那黑漆漆的一片,不見底也沒有邊,那是噩夢都夢不見的地方啊!」
玉蓮的眼淚又出來了,但她還是找話說以掩飾一下:「上帝最後說的那兩件事兒,地球的三個哥哥我倒是聽明白了,可他後面又說,要我們向別的星球上撒細菌什麼的,我想到現在也不明白。」
「我明白了。」秋生爹說,在這燦爛的星空下,他愚拙了一輩子的腦袋終於開了一次竅,他仰望著群星,頭頂著它們過了一輩子,他發現自己今天才真切地看到它們的樣子,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充滿了他的血液,使他覺得自己彷彿與什麼更大的東西接觸了一下,雖遠未能融為一體,這感覺還是令他震驚不已,他對著星海長歎一聲,說:
「人啊,該考慮養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