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馬座α星
這是醫院裡年青人組織的一次春遊,他很珍惜這次機會,因為以後這類事越來越不可能請他參加了。這次旅行的組織者故弄玄虛,在路上一直把所有車窗的簾子緊緊拉上,到達目的地下車後讓大家猜這是哪兒,第一個猜中者會有一份不錯的獎勵。他一下車立刻知道了答案,但沉默不語。
思雲山的主峰就在前面,峰頂上那幾個珍珠似的球形屋頂在陽光下閃亮。
當有人猜對這個地方後,他對領隊說要到天文台去看望一個熟人,然後逕自沿著那條通向山頂的盤山公路徒步走去。
他沒有說謊,但心裡也清楚那個連姓名都不知道的她並不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員,十年後她不太可能還在這裡。其實他壓根就沒想走進去,只是想遠遠地看看那個地方,十年前在那裡,他那陽光燦爛燥熱異常的心靈瀉進了第一縷月光。
一小時後他登上了山頂,在天文台的油漆已斑駁退色的白色柵欄旁,他默默地看著那些觀象台,這裡變化不大,他很快便認出了那座曾經進去過的圓頂建築。他在草地上的一塊方石上坐下,點燃一支煙,出神地看著那扇已被歲月留下痕跡的鐵門,腦海中一遍遍重放著那珍藏在他記憶深處的畫面:那鐵門半開著,一縷如水的月光中,飄進了一片輕盈的羽毛……他完全沉浸在那逝去的夢中,以至於現實的奇跡出現時並不吃驚:那個觀象台的鐵門真的開了,那片曾在月光中出現的羽毛飄進陽光裡,她那輕盈的身影匆匆而去,進入了相鄰的另一座觀象台。這過程只有十幾秒鐘,但他堅信自己沒有看錯。
五分鐘後,他和她重逢了。
他是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線下看到她,她與自己想像的完全一樣,對此他並不驚奇,但轉念一想已經十年了,那時在月光和信號燈弱光中隱現的她與現在應該不太一樣,這讓他很困惑。
她見到他時很驚喜,但除了驚喜似乎沒有更多的東西:「醫生,您知道我是在各個天文台巡迴搞觀測項目的,一年只能有半個月在這裡,又遇上了您,看來我們真有緣份!」她輕易地說出了最後那句話,更證實了他的感覺:她對他並沒有更多的東西,不過,想到十年後她還能認出自己,也感到一絲安慰。
他們談了幾句那個腦部受傷的英國學者後來的情況,然後他問:「你還在研究恆星閃爍嗎?」
「是的。對太陽閃爍的觀測進行了兩年,然後我們轉向其它恆星,您容易理解,這時所需的觀測手段與對太陽的觀測完全不同,項目沒有新的資金,中斷了好幾年,我們三年前才重新恢復了這個項目,現在正在觀測的恆星有二十五顆,數量和範圍還在擴大。」
「那你一定又創作了不少雨花石畫。」
他這十年中從記憶深處無數次浮現的那月光中的笑容,這時在陽光下出現了:「啊,您還記得那個!是的,我每次來思雲山還是喜歡收集雨花石,您來看吧!」
她帶他走進了十年前他們相遇的那座觀象台,他迎面看到一架高大的望遠鏡,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架太陽望遠鏡,但周圍的電腦設備都很新,肯定不是那時留下來的。她帶他來到一面高大的弧形牆前,他在牆上看到了熟悉的東西:大小不一的雨花石鑲嵌畫。每幅畫都只是一條波動曲線,長短不一,有的平緩如海波,有的陡峭如一排高低錯落的塔松。
她挨個告訴他這些波形都來自哪些恆星,「這些閃爍我們稱為恆星的A類閃爍,與其它閃爍相比它們出現的次數較少。A類閃爍與恆星頻繁出現的其它閃爍的區別,除了其能量波動的劇烈程度大幾個數量級外,其閃爍的波形在數學上也更具美感。」
他困惑地搖搖頭:「你們這些基礎理論科學家們時常在談論數學上的美感,這種感覺好像是你們的專利,比如你們認為很美的麥克斯韋方程,我曾經看懂了它,但看不出美在哪兒……」
像十年前一樣,她突然又變得莊嚴了:「這種美像水晶,很硬,很純,很透明。」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畫中的一幅,說:「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態,他又說:「就是你十年前送給我的那幅太陽閃爍的波形圖呀。」
「可……這是人馬座α星的一次A類閃爍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觀測到的。」
他相信她表現出的迷惑是真誠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個波形他太熟悉了,不僅如此,他甚至能夠按順序回憶出組成那條曲線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狀。他不想讓她知道,在過去十年裡,除去他結婚的最後一年,他一直把這幅畫掛在單身宿舍的牆上,每個月總有那麼幾天,熄燈後窗外透進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畫,這時他就開始默數那組成曲線的雨花石,讓自己的目光像一個甲蟲沿著曲線爬行,一般來說,當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時他就睡著了,在夢中繼續沿著那條來自太陽的曲線漫步,像踏著塊塊彩石過一條永遠見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夠查到十年前的那條太陽閃爍曲線嗎?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當然能,」她用很特別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顯然對他如此清晰地記得那日期有些吃驚。她來到電腦前,很快調出了那列太陽閃爍波形,然後又調出了牆上的那幅畫上的人馬座α星閃爍波形,立刻在屏幕前呆住了。
兩列波形完美地重疊在一起。
當沉默延長到無法忍受時,他試探著說:「也許,這兩顆恆星的結構相同,所以閃爍的波形也相同,你說過,A類閃爍是恆星深層結構的反映。」
「它們雖同處主星序,光譜型也同為G2,但結構並不完全相同。關鍵在於,就是結構相同的兩顆恆星也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都是榕樹,您見過長得完全相同的兩棵嗎?如此複雜的波形竟然完全重疊,這就相當於有兩棵連最末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樣的大榕樹。」
「也許,真有兩棵一模一樣的大榕樹。」他安慰說,知道自己的話毫無意義。
她輕輕地搖搖頭,突然又想到了什麼,猛地站起來,目光中除了剛才的震驚又多了恐懼。
「天啊。」她說。
「什麼?」他關切地問。
「您……想過時間嗎?」
他是個思維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她的想法:「據我所知,人馬座α星是距我們最近的恆星,這距離好像是……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驚攫住,這話彷彿是別人通過她的嘴說出的。
現在事情清楚了:兩個相同的閃爍出現的時間相距8年零6個月,正好是光在兩顆恆星間往返一趟的所需的時間。當太陽的閃爍光線在4。25年後傳到人馬座α星時,後者發生了相同的閃爍,又過了同樣長的時間,人馬座α星的閃爍光線傳回來,被觀測到。
她又伏在計算機上進行了一陣演算,自語道:「即使把這些年來兩顆恆星的相互退行考慮進去,結果仍能精確地對上。」
「讓你如此不安我很抱謙,不過這畢竟是一件無法進一步證實的事,不必太為此煩惱吧。」他又想安慰她。
「無法進一步證實嗎?也不一定: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仍在太空中傳播,也許會再次導致一顆恆星產生相同的閃爍。」
「比人馬座α星再遠些的下一顆恆星是……」
「巴納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無法進行閃爍觀測;再下一顆,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樣太暗,不能觀測;再往遠,萊蘭21185,2。52秒差距,還是太暗……只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們能看到的最亮的恆星了,有多遠?」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現在太陽那次閃爍的光線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經到了那裡,也許天狼星已經閃爍過了。」
「但它閃爍的光線還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達這裡。」
她突然像從夢中醒來一樣,搖著頭笑了笑:「呵,天啊,我這是怎麼了?太可笑了!」
「你是說,做為一名天文學家,有這樣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認真地看著他:「難道不是嗎?做為腦外科醫生,如果您同別人討論思想是來自大腦還是心臟,有什麼感覺?」
他無話可說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辭,她沒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遠。他克制了朝她要電話號碼的衝動,因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過是一個十年後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別後,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風吹拂著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喚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別的感覺,陽光彷彿變成了月光,那片輕盈的羽毛正離他遠去……像一個落水者極力抓住一根稻草,他決意要維持他們之間那蛛絲般的聯繫,幾乎是本能地,他衝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7年後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樣閃爍了……」
她停腳步下轉過身來,微笑著回答他:「那我們就還在這裡見面!」
時光之二
婚姻使他進入了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徹底改變生活的是孩子,自從孩子出生後,生活的列車突然由慢車變成特快,越過一個又一個沿途車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趕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閉上雙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顧自睡去。但同許多在火車上睡覺的旅客一樣,心靈深處的一個小小的時鐘仍在走動,使他在到達目的地前的一分鐘醒來。
這天深夜,妻兒都已睡熟,他難以入睡,一種神秘的衝動使他披衣來到陽台上。他仰望著在城市的光霧中暗淡了許多的星空,在尋找著,找什麼呢?好一會兒他才在心裡回答自己:找天狼星。這時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七年已經過去,現在,距他和她相約的那個日子只有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