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飛機,皇甫林就到北京各市場去閒逛。他去了大柵欄、天橋,在挨肩擦背的人群中東悠西蕩,自得其樂,這是他的一大愛好。不過在笑意中常常冒出片刻怔忡,他會想起一個戴面紗少女的倩影,嵌在人聲鼎沸、煙霧繚繞的背景上。那位姑娘的藐視和不恭激怒了他,使他一怒而去,但是,當他自認為已經把這些在腦海中全部拋卻之後,潛意識的思念就開始來折磨他。
這些天,他一直貪婪地想著中國的飯菜--在國外吃中國菜,哪怕是非常正統的中國飯菜,也全像變了味!他在譚家菜飯館裡吃了午飯,按規矩,女主人親自陪他一塊兒吃。下午,他又買了王致和臭豆腐,六必居醬菜,德州扒雞,囉囉嗦嗦拎了一大包。晚上七八點他才回到平衡診所,這是他祖父在北京開的分店,已經50年了,沒有多大進展。因為北京的著名醫院太多,病人的文化層次太高,他們輕易不會相信這種類似江湖醫生的診所。父親退休回家後由他接手,他更是天生坐不住的性子,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這小巷裡。
巷裡停著一輛高級的紅旗Ⅲ型轎車,正堵著診所的門口。他納悶是什麼大人物來看病?正在翹腳盼望的護士小娜一眼看到他,激動得尖聲喊道:
皇甫醫生!是皇甫醫生!
兩個衣冠楚楚的人立即從車裡出來,從他們的從容舉止可以看出他們肯定來自高層,他們禮貌恭謹,但遮不住內心的焦灼,一個人趨步上前同皇甫林握手:
是皇甫先生?我們已等了四個小時。請立即隨我們到機場,科威特代首相貝克爾先生邀請你返回那兒,科威特發生了極兇惡的天花流行。
皇甫林吃驚地問:代首相?首相肖卡德先生呢?
他、埃米爾及大部分科威特領導人都已罹病。
皇甫林很震驚,他想問問法赫米兄妹的情況,但沒有開口,他知道外交渠道不會送來這些詳情。他沒有片刻猶予,立即跨進車內,忽然又鑽出來:
小娜你也去,把所有的平衡藥物全帶上,快!
他們匆匆忙忙把診所內的藥物都撂在三個大紙箱裡,兩個官員到巷口隨便攔了一部工具車,讓司機看了證件,工具車司機爽快地答應了。
兩輛車在汽車的洪流中穿行著,不時尖嘯著闖過紅燈,指揮崗上的交通警憤怒地瞪著眼,但他們看到了紅旗Ⅲ型轎車的號碼,沒有再吱聲。小娜坐在工具車裡,想到情況競會這樣突變,幾分鐘前,她還絕對想不到能去科威特跑一趟!所以抑制不住激動,不時格格笑著。司機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他這一輩子看見交通警就腿肚打顫,何曾想過能風風光光地連闖紅燈?他也極為興奮,在汽車急馳的嘯叫聲中不停地大笑著,同小娜高聲交談。
當然小娜沒有想到,科威特是什麼樣的慘景在等著她。
一架波音757在機場已等了三個小時,看見兩輛車風風火火闖進機場,裡面的人才舒開眉頭。皇甫林跳下車,交待地勤人員把藥品裝進貨艙,自己則拉著小娜急急爬上舷梯。他們剛一踏進去,舷梯車已漸漸分離,兩分鐘後飛機就滑進跑道,呼嘯升空。
機艙內經過改制,大部分座椅都拆除了,裝著很複雜的醫療器具和化驗設備。頭等艙裡有外交部西亞司付司長韓去玉,有協和醫院流行病學權威陳大中,他是第二批援科專家小組組長,還有其它幾位。雖然已等得心焦火燎,但他們都很有教養,再加上皇甫林事先並不知情,不能怪他,所以幾位彬彬有禮地同皇甫林握手。
皇甫林偶然向中艙一探頭,看見那位工具車司機在角落坐著,他很驚異,正要開口詢問,那位司機又是擠眉又是弄眼地比劃個不停,他悄悄來到中艙,司機苦苦央求:
求你大發善心,我難得碰上這麼一回奇遇,多刺激!特過癮!讓我也去科威特跑一趟吧。求求你,行嗎?我一看就知道你老是個善心人!
小娜弄清了原委,也幫著他央求:
答應他吧,他碰上咱也算有緣份。
皇甫林忍住笑,這個不安份的傢伙倒挺合自己的脾性,不知道這個鬼靈精是怎麼溜上來的。他板著臉說:
好,小娜你立即教他注射,到病區後也能當個人用。反正飛機中途不會再停了,想攆你走也沒辦法。你叫什麼名字?
司機眉飛色午,答道:我叫蘭小龍,回民,我聽說回民的老祖宗是唐朝從黑衣大食過來的,早想去看看伊斯蘭國家是什麼樣子!
皇甫林不再說話,悄悄找一個角落,把幾把座椅的扶手拉開,拼成一個沙發,躺下來閉目養神。不過腦子裡一點也靜不下來,法赫米、穆赫等人的面孔老在眼前打轉。還有那位艾米娜。嚴格說,那是一個冷心冷肺的女子。不過,她的刻薄包在稚拙天真中,不怎麼讓人反感,反倒使他念念不忘。
他聽見前邊幾個人在低聲閒談,偶爾聽見平衡醫學、皇甫右山等幾個熟悉的音節。於是他尖起耳朵偷聽起來,在這方面,他從來不想作一個紳士。
皇甫林初進飛機時,陳大中教授就覺得似曾相識,他竭力回憶,總想不起來,等到介紹了姓名,他才恍然大悟,不,他沒有見過這位青年,倒是和他的祖父打過交道。那怪人給他的印象十分深刻,所以四十年後還能憶起來。這個青年人與他祖父長得非常相像,看來皇甫家的遺傳基因十分強大而穩固。
他輕聲問韓司長:怎麼找了這個活寶當專家?
韓司長從他的話意中聽出了輕微的責備,他解釋道:
是科威特點名邀請的,聽說他在那兒治好了首相兒子的痼疾。你對他有所瞭解嗎?
不,我只見過他的祖父皇甫右山,他和我的一位老師庚天均教授有過一次激烈的衝突。
他的什麼平衡醫學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派胡言。你只用知道兩點就能作出評價:皇甫右山說,按平衡醫學,所有病症只須用一種藥物--人體潛能激活劑,這豈不是天方夜譚!還說人類必須有意維持一定的死亡比率,才能保證自然選擇的有效,才能逐步增強而不是削弱人體的免疫體制。公平地說,他的觀點中不乏一些閃光點,但總的說他走得太極端了。他的觀點與希特勒的優等種族理論是一母所生的怪胎,甚至可以說玷污了醫學工作者的良心!
韓司長說:我好像聽過一些傳說,說他治好了一些病。
我知道,否則皇甫家也維持不了50年。找他看病的多是低層百姓,很容易形成對他的盲從和崇拜,這樣他就能利用心理因素來治病。你知道,心理治療的確能治好不少病症,甚至偶爾也能治好一些頑症,並且最容易在文化素養較低的階層中奏效。他苦笑道:可惜,高度發達的醫學對科威特的災疫基本是無能為力,這種現狀幫助了這種江湖醫生。
韓司長關心地說:趁這個時間你多少介紹一下,你們抵科以後如何工作?
對已患病的人基本無能為力。只能作一些輔助治療,避免繼發感染並隔離傳染源。然後我將用那兒的天花病毒製出天花疫苗,向健康人群注射--很可能要在全世界範圍內注射。即使災疫迅速控制,其花費將超過數億美元。
疫苗製成大約需要多少時間?
我將使用最新發展的雜交法,用大腸肝菌快速繁殖的特性,大量生產天花病毒,再由此製造疫苗。這種方法我們已發展得爐火純青,估計4-5天就可製出足量疫苗。
韓司長輕歎道:5天,按目前傳播速度,科威特恐怕已經無人倖免了。他困惑地說:我是一個沒有進過醫學殿堂的外行,常被醫學殿堂富麗堂皇的外表所驚服。在我印象中,現代醫學沒有征服不了的病魔,甚至複製人體都辦得到,為什麼對常見的病毒卻如此無能?
這番話使陳大中很羞愧,他低聲說:
現代醫學正在發展對付病毒的辦法,比如用干擾素誘生劑就是一種辦法。干擾素基因位於人的體細胞第二和第五個染色體上,當誘生素激活它並產生干擾素時,它再激活抗病毒蛋白基因(位於體細胞第21對染色體中),使病毒侵入的靶細胞內產生抗病毒蛋白(AVP),對各種病毒有廣譜的抑製作用。可惜,誘生劑的研究還沒有到實用程度。
他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不再說話,當專機抵達科威特機場,無線電中聽到機場飛行調度說:
中航1248號班機可以降落,請注意,由於疫病,機場只剩下少數工作人員,下降時請格外注意安全。
飛機已對準了跑道,開始降落,忽然一聲巨響!一個東西狠狠地撞在舷窗上,在鋼化玻璃下留下一團血跡,幾根羽毛。皇甫林急從舷窗外向後看,見一群野鴨正迅速向後退去,很快消逝。機長在麥克風中說:
請乘客放心,剛才是一隻野鴨撞上飛機側面,沒有造成損壞,現在仍在正常降落。
飛機在跑道盡頭緩緩停下。艙門打開,兩輛豐田REV5轎車飛速開過來,把他們接走。皇甫林對韓司長說:
兵分兩路吧,埃米爾王宮那兒你們去,我先去首相家。我在那兒比較熟。司長和陳教授看看這個頤指氣使的青年,沒有表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