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願萬萬沒想到,他會在中願碰到孔老夫子。
如果他知道孔老夫子就是方少雄、而且孔老夫子也是要去金陵紫雪軒找朱爭的話,他也許就不會吃驚了。
他們走的是同一條路,他雖然比孔老夫子晚走十幾天,但孔老夫子的大隊人馬行動卻比他慢了許多。
起先他只看見了幾個在安寧鎮裡見過面的人,他認得他們,他們也認得他。
他們知道他是「滿霸王」。
他們一看見他,面上都現出了憤恨之色,朝他圍了過來:
「呵!你小子傻不嘰嘰的,命倒是挺大啊!」
「聽說你被那個東瀛妞兒玩了,是嗎?那個妞兒在哪兒?」
「你不是跟她走了嗎?怎麼又回中原來了?」
「現在沒人保護你了,小子!」
「別走啊!過來陪爺爺們玩幾招,過來呀!」
看架式,他們是想教訓教訓「滿霸王」。
他們實在不知道「滿霸王」就是鄭願。孔老夫子雖然對宋捉鬼說劫持滿窗花的人可能就是鄭願,但他們不信。
他們不相信鄭願還活著。他們不是孔老夫子的心腹;有許多機密的消息他們都不知道。
他們認定鄭願已經死掉了,他們認定「滿霸王」是個沒出息的男人。
需要女人保護的男人,當然沒出息。
鄭願笑道:「慢來,慢來!我是來投奔孔老夫子的,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還打什麼架?」
他們當然不肯承認「滿霸王」和他們是一家人。
「一家人?憑你也想投靠夫子?」
「夫子恨你恨得要命,你還敢見他老人家?膽子倒不小啊!」
「就算你要去見夫子,也得先過我們哥幾個的拳頭關!」
「怕什麼呀?來呀?」
鄭願實在沒法再退了,只得動手。
他一巴掌扇倒了一個,一腳踢翻了一個,其餘的幾個頓時就不敢再往上撲了。
「滿霸王」的功夫這麼好,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
鄭願拍拍一個人的肩膀,笑道:「怎麼樣?領我去見孔老夫子吧?」
他們只有答應。他們不答應又能如何?
孔老夫子也萬萬沒有料到,他竟會遇見一個和南小仙如此相像的女孩子。
這許多年來,他從沒忘記過南天仙。他恨她恨得發狂,也愛她愛得要命。
所以當孔老夫子看見站在街旁一家小鋪子邊的那個酷似南天仙的女孩子時,不禁看得癡了。
那女孩子看起來也不過十八九歲的樣子,穿著身剪裁得很合身的花布衣裳,正在和鋪子裡的老闆娘咬著耳朵說悄悄話,一面說還一面吃吃地笑。
孔老夫子喝令停車,自己像個年輕小伙子似地跳下車,衝向那個女孩子。
他一把就抓住了女孩子的胳膊,女孩子驚叫起來:「你幹什麼?!」
那老闆娘也發火了:「這麼大年紀了,一點也不要臉!」
孔老夫子微微鬆了口氣。
他試出來了,這個女孩子沒有一點內功,她不可能是南小仙改扮的。
他一向就聽說南小仙精擅駐顏術,快四十的人了,看起來卻似十八九歲,而且他聽說南小仙長得酷似南天仙。
所以他才裝出一副冒冒失失的樣子去抓那個女孩子,實際上他那一抓之中,蘊藏著十幾種極深奧的武學。他相信對方若真是南小仙,也未必躲得過去。
現在看來他錯了。
這個女孩子非但不會武功,而且也不是很像十八九歲時的南小仙。她只是從側面看起來很像南天仙,如此而已。
不過她的確很美麗。她就像是只快熟的水蜜桃,上面還帶著騰躍的音色的茸毛。
孔老夫子賠笑道:「姑娘,恕我老眼昏花,認錯人了。
得罪,得罪。」
他口中說著「得罪」,手卻沒有鬆開。
女孩子漲紅了臉,生氣地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大聲道:「你鬆開手!」
老闆娘也扯開嗓門大叫起來:「老不要瞼的!快放開人家!」
孔老夫子這時才鬆開手,連連賠著不是,慢慢騰騰地爬上了車。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那個女孩子就會死去。
中毒而亡。
鄭願看見了孔老夫子的大車,於是就給了幾掌,把那幾個領路的全都打昏,扔進了一條僻靜的小巷。
他從小巷裡走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那個很像南小他的女孩子滿臉發烏,直挺挺地向後摔倒。
他認得出她不是南小仙,可她卻僅僅因為長得很像南小仙而慘遭毒手。
鄭願的血頓時燃燒起來了。
就算他要退出江湖,也要先殺掉孔老夫子再說。
鄭願咆哮了一聲,如被徹底激怒了的狼王。
孔老夫子也聽見了身後不遠處的咆哮聲。
孔老夫子輕易不變的臉色終於變了,變得異常嚴肅。
異常蒼白。
他已聽出來那聲咆哮中沖天的殺氣。
誰會有如此凜然的殺氣?
孔老夫於忽然就動了。
他從座位上滑出,利箭般射出了大車。
大車的車廂忽然崩裂,一條雷霆般猛烈的身影從崩裂的大車裡衝出,帶著一聲霹靂般的怒吼:
「你這個王八蛋!」
是鄭願!
是鄭願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以渾厚絕倫的內力,硬生生將整架大車撞得粉碎。
孔老夫子的心寒了。
他看見凶神般咆哮著撲過來的面目猙獰的「莽漢」,竟已完全失去了搏擊的勇氣。
他被鄭願足可排山倒海的磅礡氣勢徹底壓垮了。
孔老夫子一轉身拐進了一戶人家的大門。他準備逃跑了。
原先走在大車附近的孔老夫子的十幾名手下,也都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了,他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齊聲吼叫著衝向鄭願。
挎刀的,拔出了刀;佩劍的,抽出了劍;玩斧的,掄起了斧;他們呼嘯著,攔住了鄭願的去路,將他團團圍住。
血戰爆發。
血戰爆發的那一剎那,呂傾城邁步走出了家門。
他自己家的家門。
這一回他不是醉熏熏地出家門的,他這回走出家門也不是為了買醉。
天氣真熱。
呂傾城抬頭看了看天。天蔚藍,藍得沒一絲雲彩,太陽的光芒明亮、灼烈,彷彿能將你心田里所有的陰雲都燒掉。
呂傾城深深吸了一大口氣,慢慢吐了出來,他覺得今天的心情特別特別好。
他看見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飛過屋簷,飛向了遠方,他看見街道上不多的幾個行人為了生計而在這酣暑的日子裡奔忙,他看見陽光明晃晃地灑在青石板鋪成的路面上。
他聞到了生活的氣息,真實的、親切的氣息。
活人的氣息。
他剛剛脫離了地獄般的家,他不願再轉身走回去,走進那令人窒息的、充滿腐屍氣味的地方。
他將走進陽光裡,去尋找屬於他自己的生活,去尋找屬於人間的感覺。
他知道人間也會有罪惡,他知道陽光轉眼也許會變成風雨。
可那是在人間。
他絕對不願再回到金蝶的身邊。他絕不回頭。他要向前走。
至於前途會遇到什麼樣的艱險,他不在乎。
是死,是活,隨他去吧!
他寧願明明白白、痛痛快快地站立著死去,也不想糊里糊塗、渾渾噩噩的跪著求生。
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像個大丈夫。
他情願為尊嚴死去。
鄭願的熱血已沸騰。
他的血已有許久沒這麼熱過了。
他劈手奪過一把鋼刀,反手削斷了一名劍手的胳膊,順勢一刀又抹斷了一名持斧人的腰,再撩一刀,割開了又一個人的咽喉。
只一轉眼工夫,他就殺死了三個人,三個從安寧鎮來的亡命徒。
腥臭的濃血噴了一地,也噴了他一身。
鄭願瞠目吼道:「我要殺孔老夫子,誰擋路,我就殺誰!」
他神勇的氣勢,慘烈的刀法懾住了其餘的人。他們都已住手,不敢再上前。
鄭願長嘯一聲,飛身上了屋頂。
他看見了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已逃出了城,這短短的時間裡,孔老夫子竟已在百丈之外了。
追上去!
呂傾城走在街道上,輕鬆得像個無所事事的大孩子,東張西望,看什麼都覺得很新鮮。
其實人還是那些人,路還是那條路,事也還是那些事,但心情不同的時候,感覺就會不一樣。
西面走過來一個賣石榴的小販,挑著兩筐艷紅的石榴,和呂傾城打招呼。
「呂公子,哪裡去呀?」
這小販他也認識,這高唐城裡三教九流的人地差不多都認識,就算有幾個不認識的,也還都認識他。
呂傾城微笑著點了點頭:「不去哪裡.瞎逛。這麼熱的天,還出來做生意啊?」
小販笑道:「不做生意怎麼辦啊?」
他們又點點頭,擦肩而過。
呂傾城在心裡歎了口氣,他發現許多人都比他活得明白、活得實在、活得有意義。
發現這一點,並沒有令他沮喪,相反,他覺得更興奮了。
這證明他現在的選擇沒有錯。
又有人和他搭話了,街邊陰涼處賣涼茶的老頭咧開缺牙的嘴衝他笑,含糊不清地叫道:「呂公子,喝碗涼茶吧!
井水拔的,涼著呢!」
呂傾城笑笑道:「不啦!」
老頭道:「多熱的天,呂公子還出門啊?」
呂傾城又笑笑:「是啊!」
老頭道:「要出遠門啊?」
「是啊!」
「哎喲!要出遠門的話,過兩天再走吧!」
「怎麼啦!」
「今兒是六月十六,這幾天最熱呀!」
呂傾城心裡」格登」了一下。
今天是六月十六?
呂傾城怎麼能忘記這個日子呢?
……喧天的鑼鼓、震耳的鞭炮、轟鬧的賀客、大紅的蓋頭、酒花的喜帳……
那一切竟似就發生在昨天呀!
呂傾城的心情變壞了。
孔老夫子站住了。
他知道今天是逃不掉了。
他已施展過好幾種隱身潛逃的技巧,都未能擺脫鄭願。
除了放手一決生死,他無路可走。
鄭願也站住了,停在離孔老夫子三丈遠的地方。
他已漸漸冷靜下來了。
要對付孔老夫子這種老奸巨滑的傢伙單憑血氣之勇僅能佔一時之上風,要想取勝、實在很難。
他和孔老夫子只交過一次手,那是為了救滿窗花,在黑暗中他撲進孔老夫子的帳篷,和孔老夫子過了一招。
那一招他只稍稍佔了一點便宜,卻未能制住孔老夫子,否則的話,他也不會搶了滿窗花就趕緊趁亂退走。
而且那一點點便宜又完全是因為他的出其不意才佔到的。面對面決鬥的話,他沒有必勝的把握。
但他有必勝的信心。
更有拚命的勇氣。
孔老夫子微笑道:「你就是鄭願?」
鄭願點頭。
孔老夫子輕歎道:「我聽說你以前是個美男子。」
鄭願淡淡道:「那是以前的事。」
孔老夫子道:「我以前也曾是個美男子。」
這話說得很有趣。
鄭願有點奇怪,他不明白孔老夫子好好的怎麼會說出這麼樣的話來。
孔老夫子面上現出了淡淡的悲涼和自嘲的神色,道:
「你看見我現在的這副樣子,可能不會想到我以前也是個美男子吧?」
鄭願道:「不錯。不過,『美男子』三個字,一向不是自說自話就能戴在自己頭上的。」
孔老夫子道:「我沒有自吹自擂,五十多年前,我的的確確是江南很有名的美男子,而且我有顯赫的家世,也有很多的財富,我的武功在江南也是出類拔萃的。」
鄭願沒有插話。
他只是移動了一下身體,搶佔了上風頭。
孔老夫子歎道:「可是後來突然出了事,所有的一切在轉眼之間全部改變了。我的容貌被仇人毀了,我沒過門的妻子被仇人奪走了。我為了報仇,耗盡了家財,弄得家破人亡,卻還是沒能報得了仇。你說我是不是很沒有用?」
鄭願不開口。
孔老夫子道:「為此我東渡扶桑,苦修忍術,發誓要手刃仇人。五年之後,我練成了,我的劍術在扶桑已無人可以匹敵,就連大名鼎鼎的柳生家族的掌門人也敗在我的劍下。於是我就回到中原復仇,結果我又失敗了。」
鄭願忍不住問道:「為什麼?難道還有劍術比你更高的人嗎?」
孔老夫子搖頭苦笑:「不關劍術的事,也不關武功的事。我之所以失敗,是因為我勢單力孤,我的仇人卻有很雄厚的勢力,我還沒直接和他交手,就被他身邊的人拖垮了。」
鄭願又不說話了。
「於是我只得重渡扶桑,再修劍術,同時決定廣結朋友,擴大勢力。四十年前,我率領一批忍者到達瀚海,開創了安寧鎮,準備以此為起點,積蓄力量,一待時機成熟,就徹底摧毀仇敵。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四十年。四十年啦!
鄭願森然道:「你的仇人是誰?」
孔老夫子直視著他的眼睛,慢吞吞地吐出了兩個字「朱爭!」
呂傾城已出了高唐城。
出了高唐城,呂傾城的心情還是沒有好轉。
一想起六年前的今天,是他迎娶金蝶的日子,他就覺得很不舒服。
世上的事情,真是難以逆料啊!
六年前的今天,他的心情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他是那麼興奮和驕傲,恨不能朝他碰到的每一個人大叫一聲「我娶了武林第一美女。」
現在,他的心情,也同樣難以用語言形容。
呂傾城抬頭,看見了金蝶。
雖說金蝶青帕包頭、黑紗蒙面,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他最愛和最恨的人,就算燒成了灰,他也不會認錯的。
呂傾城在看見她的那一剎那,就已明白她想幹什麼了。
她怎麼可能放他走?
他知道她那麼多秘密,她怎麼敢放他出去亂說?
六年前的今天,呂傾城娶了金蝶。明年的今天,該是他呂傾城的忌日了吧?
呂傾城仰天大笑。
人的命運是多麼奇異啊!
金蝶冷冷道:「我給你一次公平搏鬥的機會。你若勝了,你走,你若敗了,你死。」
呂傾城大笑,熱淚卻已流了滿面。
公平?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公平可言?
「公平」豈非也和「良心」一樣,一錢不值?
最喜歡講「公平」的人,難道不正是強盜?最喜歡讚美「良心」的人,難道不正是那些從來不知「良心」為何物的人?
呂傾城止住笑,拭去了淚水,他已變得冷靜了,冷靜得如磐石。
金蝶叱道:「來呀,把百公子的方天畫戟抬出來!」
兩名紅衣少女果然抬著呂傾城的方天畫戟從亂石後面轉了出來。
鄭願喝道;「你是誰?」
孔老夫子悠然道:「老夫姓方,單字少雄。怎麼,朱爭沒跟人講過老夫?」
鄭願驚呼失聲:「方少雄?你就是方少雄?」
孔老夫子笑道:「難道還會有人假冒方少雄不成?那他豈非太沒出息了?」
鄭願總算明白孔老夫子為什麼要在安寧鎮那麼折磨他了,他是朱爭的徒弟,孔老夫子怎麼會放過他?
他終於也明白孔老夫子為什麼剛才要殺死那個和南小仙長得有點像的女孩子了:她並不是像南小仙,而是像南小仙的母親南天仙。
孔老夫子笑瞇瞇地道:「好了,前因後果交代完畢了,我們好像也該動手了。」
鄭願定住心神,沉聲道:「前輩先請。」
孔老夫子擺擺手道:「你不要跟我客氣,有什麼絕招只管使出來。不然的話,你根本就不會有機會勝我,連一成都沒有。」
鄭願道:「謹受教。」
他根本就沒打算和孔老夫子客氣。對敵人的仁慈無異於自殺,對孔老夫子這勁敵更是絲毫不能掉以輕心。
鄭願橫刀當胸,淵沉嶽峙,雖說身上血跡斑斑,但一代宗師的氣派的確不凡。他顯得從容不迫,光彩照人。
反觀孔老夫子,就稍稍有些相形見細了。
孔老夫子已七十有六,像他這種年紀的人,上陣搏殺確實也顯得太老了一點。他的威風雖還在,畢竟已與他的年紀不大相稱了。
誰看見一個殺氣騰騰的老人會覺得正常呢?
所以孔老夫子乾脆把他所有的殺氣全都隱藏起來了。
他站在那裡,面對鄭願,臉上掛著淡淡的、慈祥的微笑。
幾十年磨練,「隱忍」對他來說,已成為一種本能。
然而,他現在的微笑和慈祥畢竟是「做」出來的,雖說「做」得非常高明,也畢竟是「做」的,不是真的。
而鄭願的殺氣卻是真的,發自內心,而且已不可能被任何別的人和事左右。
孔老夫子慢吞吞地從袖中抽出了一根軟鞭,微笑道:
「老夫子已有三十餘年不曾用過兵器,鞭法上若有何疏漏,閣下千萬不要見笑。」
鄭願冷冷道:「前輩小心,在下要動手了。」
說動手,就動手,鄭願踏上一步,掃了半刀。
他確確實實只向前邁了一步,也確確實實只掃了半刀。
他和孔老夫子之間的距離,仍然是三丈。相距這麼遠,就算是刀風再悍厲,只怕也很難對孔老夫子構成什麼威脅。
更何況只有半刀。
可孔老夫子卻著了魔似地彈了起來,就好像腳下跌的不是大地,而是一片熾紅的炭火。
孔老夫子剛跳起身,他腳下的地面忽然捲起了一陣狂風。
草折、石裂。
那是鄭願半刀的神威。
所謂半刀,也就是只施出了半招。招勢未老,鄭願已反力上撩。
他的身子也隨著一聲暴喝向前疾衝。
方天畫戟已操在昌傾城手中。
這熟悉的畫戟此刻竟已變得如此陌生、如此沉重。
呂傾城又抿緊了嘴唇。
他又要殺人了。
以前他也殺過人,雖然不多,但肯出手格殺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輩、無名小卒。
他有殺人的經驗,他不怕殺人。
可他今天將要殺的人,是她的妻子。
呂傾城忽然想到他第一次殺人時的事情,他想起他看見對手的鮮血噴湧時自己的恐怖。
他還記得當他看見對手倒在血泊中抽搐,自己轉身逃跑,一面跑一面嘔吐的情景。
現在他還沒有看見血腥,就已經想吐了。
金蝶冷笑道:「呂傾城,戟已在手,你還猶豫什麼?」
呂傾城不答。
金蝶又冷笑道:「像你這種人,本不值得我出手。我今天給你這個機會,該是你呂家祖墳上冒青煙的。」
呂傾城還是沉默。
「你這懦夫!還不動手?」
呂傾城的臉由蒼白忽然轉紅,血紅。連他的眼睛都紅了——她竟敢罵他是「懦夫」!
呂傾城端起方天畫戟,血紅著眼睛嘶啞地狂吼了一聲。
孔老夫子身在空中,他的鞭法中的許多精奧之處根本無法施展。
他已來不及落地。
一失機會,處處受制。他沒料到鄭願會在三丈外發刀,更沒料到刀氣竟會如此洶湧可怕。
他若不跳起躲避,雙腿必折。他只有往上跳。
跳起之後,他就只能想辦法捱過鄭願的這一陣猛衝猛殺了。
他還沒往下落,鄭願已衝到他前面。鄭願的身子竟奇異地反折過來,平平地仰著,背貼地飛行。
鄭願的刀在盤旋,絞向他的雙腳。
孔老夫子猛地一鞭凌空抽下。
這一鞭正抽在個自己的左腳鞋底上。
孔老夫子慘呼了一聲,身子在空中忽然急劇地翻滾起來。
這一滾雖然狼狽,但也確實有效。孔老夫子憑此一滾,已脫開了險境。
鄭願收刀站直了身軀時,孔老夫子也在五六文外落地站穩了。
孔老夫子臉上的「慈祥」已一掃而光,代之而起的,是狂笑,混合著屈辱、憤怒、疑懼的狂笑。
他終於搶到了上風頭。
呂傾城狂吼著挺戟衝向金蝶。
他吼得那麼狂野、那麼有力、那麼有震撼力,以至於連他握戟的手都在顫抖。
戟尖也在顫抖。
甚至連陽光都在顫抖,連天和地也為之顫抖。
金蝶身後那兩個抬戟的紅衣少女禁不住閉上眼睛摀住了耳朵,她們受不了那種撕心裂肺的嗥叫,不敢看呂傾城那張已完全扭曲了的紫紅色的臉。
呂傾城已孤注一擲,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拼了!」他心中只有這一個念頭,「拼了!拼了——」
金蝶的臉藏在黑紗後面,沒人能看得見,沒人知道她此時此刻的心情——除了她自己。
畫戟顫抖著,呼嘯著刺到。
金蝶似被畫戟激盪起的勁風擊垮了。她飄了起來,飄飄蕩蕩的。
畫戟落空。
黑紗飄落,金蝶蒼白的、美麗的面龐赫然現在呂傾城跟前。
呂傾城渾身的力氣忽然間完全消失了,他已無力握住他的畫戟。
他甚至已無力支撐他的身軀。
呂傾城軟軟坐倒在地,軟軟倒了下去,仰天倒在野草間。
陽光照在他蒼白俊美的臉上,那上面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悲傷,不再有絕望。
有的是一點嫣紅的胭脂,留在他眉心上。
一枚蜻蜓般的布扣子落在他身邊,落在鐵戟的旁邊。
鄭願狂奔。
他並不是在逃,也不是在攻擊,而是要搶佔上風頭。
孔老夫子飛速後退,他是不願失去好不容易佔到的有利的地形。
轉眼之間,他們已奔跑了數百丈,他們始終是並肩而行的,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始終只有五丈。
前面已無路。前面是一條河,一條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的河。
孔老夫子沒有站住,仍在發力急奔,似乎想施展輕功,渡河而去。
鄭願自然也只的拚命向前衝,他的輕功同樣很出色。
這麼樣的一條河,還沒放在他眼裡。
孔老夫子已衝到河邊,足尖卻疾點在一棵柳樹上,身子頓時回轉,向來路狂奔而去。
鄭願的運氣就沒那麼好了。他的左右沒有柳樹,連可以借力的地方都沒有,向前的衝力又實在太猛,結果是他一直向前飛行了八九文才「噗通」一聲落進了河裡。
鄭願在空中轉身回頭看時,孔老夫子已遠在數十丈外了。
鄭願怒罵了一聲,游到岸邊,連衣裳也沒來得及擰乾,操著刀往來路又追。
殺不掉孔老夫子,他絕不罷休。
黃昏的時候,孔老夫子跑不動了。
鄭願的內力之深厚悠長、輕功之奇幻靈變,他本來已有所瞭解,現在孔老夫子才知道,他瞭解的實在只不過是一點皮毛。
無論他是躲到人流中、竄進迷宮般的巷子裡,無論他是上山入林下河,鄭願都一直緊緊跟著他。
他連搶匹馬的機會都沒有。
孔老夫子站住,靠在一堵斷垣上,喘息著,努力平息心中的煩惡和體內紛亂的內急。
鄭願的氣息也有點亂,他也在調息,但從外表上看你根本發現不了。
鄭願挺刀站在孔老夫子面前,冷冷逼視著這個正在喘息的老人,心中不禁也起了一絲惻隱之念。
他是不是把這個衰朽狼狽、苟延殘喘的老人逼得太狠了?
但很快,他就想起了那個無辜的穿花衣裳的女孩子,她的花一般盛開的青春難道不正是面前這個衰朽的老人扼殺的嗎?
他能放過孔老夫子嗎?
答案只能也只應該是一個,那就是「不」!
孔老夫子喘息稍定,瞪著鄭願嘶聲道:「有種的,你放過我這一回。」
鄭願冷冷道:「不。」
孔老夫子道:「我和你師父還有仇未了,你現在若殺了我,難道不怕江湖上恥笑朱爭嗎?」
鄭願道:「恥笑我師父?」
孔老夫子獰笑道:「不錯。江湖上人人都會說,朱爭已經不中用了,不是方少雄的對手了,不敢應戰了,才派你來殺我的。」
鄭願道:「你向我師父下戰書了嗎?你沒有!我師父迄今還不知道那個無恥的方少雄還活在人間!」
孔老夫子道:「正因為如,我才要去金陵找他,和他決鬥。你若在這裡殺了我,必將不齒於天下。」
鄭願冷冷一笑,道:「我殺你,和我師父無關。我是為今天你殺死的那個女孩子報仇。更何況我不知道你和我師父有仇。」
孔老夫子忽然激動起來,大吼道:「朱爭毀了我的臉。
毀了我的名譽,奪走了我的女人,我和他仇深似海。」
「你錯了!」
鄭願森然適:「你的臉破了相,是我師父打的,但起因是什麼?是你想殺他!你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你的名譽原本就不怎麼好,就算毀了也沒什麼不好,更何況是你本人葬送了自己的名聲!再說南天仙,她雖說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但她在認清你的嘴臉之後,有權利退親,有權利走自己的路。是你自己沒能耐留住一個女人,根本和別人無關!」
孔老夫子似已氣極:「放你媽的屁!你沒資格和我決鬥,回去把你師父叫來!」
鄭願臉色更沉:「似你這種元兇巨惡,天下人人可得而誅之。多言無益,動手吧!」
孔老夫子棄鞭於地,耍起了賴皮:「你要殺就殺,我不動手。」
鄭願執刀慢慢逼近,緩緩道:「前輩肯束手就縛,自然更好。」
孔老夫於忽然衝了過來,劈面就是一拳,被他扔在地上的皮鞭也被他腳尖踢起.擊向鄭願。
淬不及防。
拳砸在鄭願面門,結結實實,鞭打在鄭願膝蓋上,同樣也結結實實。
孔老夫子似乎也沒想到自己的偷襲會得手,心中一喜,剛準備笑幾聲,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了。
他垂下目光,看見了自己心口「長」出來的刀柄。
鄭願坐倒在地,面上和膝上的劇痛使他猙獰的臉扭曲得更厲害了。
但他還是掙扎著用盡量清晰的聲音說了一句話,這句話也是孔老夫子一生中聽見的最後一句話——
「你從來就算不上是個人!」
鄭願說這句話的時候,遠在汴梁的紅旗門總船內鐵紅旗的臥室裡,鐵紅旗正被人一劍刺入了眉心。
鐵紅旗甚至都沒看清刺客是誰。
他剛進臥室,準備躺下休息。他解第二個衣扣的時候,聽到了一聲極輕的兵刃出鞘聲。
「嚓」
鐵紅旗根本來不及多想,本能地反手拔劍。
他拔劍的速度的確非常快。刺客的劍刺中他的時候,他的劍也刺中了那個刺客的脖子,可借未中要害。
刺客轉身就走了,鐵紅旗甚至還想衝上去留下那個刺客,問問他的劍怎麼刺得那麼快。
這時候鐵紅旗才發現自己「受傷」了,他想吼叫,讓他的護衛們進來。
他一個字也沒叫出來。
月亮升起的時候,蘆中人已制訂好刺殺南小仙的方案了。
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推案而起,吹滅了燈走到窗邊,推開了窗。
月光瀉進來,帶著鄰家茉莉的淡淡清香、帶著窗外湖水鱗鱗的波光。
蘆中人的沉重心情一掃而光。明天他就要出發了,今夜何不痛痛快快去外面賞賞月呢?
等到桂花飄香的時候,他還會回這裡來的,那時候,他孩已經殺掉南小仙了。
那時候,他的心情會是怎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