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了嗎?」
「聽說什麼?」
「鄭願死了!」
「鄭願?他不是早就死了嗎?」
「你說天香園那一次啊?錯啦!那次鄭願可沒死,躲進瀚海大沙漠裡去啦!」
「那這回就一定是真死了嗎?」
「聽說今年夏天,沙漠上起沙暴,鄭願被龍捲風捲上了天,連屍首都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哎喲!那不真死定了嗎?」
「是啊!」
「唉!這就是報應啊!他殺了那麼多人,他綽號叫『天殺』,本意是說絕殺,現在看起來,人雖殺不了他,老天卻不會放過他呀!」
「說的是啊!」
涼風起天未,君子意如何?
八方君子秦中來整個人在幾天內就瘦了一圈。他不說話,也不理人,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裡。
最後還是南小仙叫開了門。
南小仙神情也很悲傷.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哭過。
她的左鬢間,甚至還插著朵素白絹花。
她噙著淚,用沙啞低沉,富有感情的聲音對他說:
「我知道你很難過。」
秦中來陰沉著臉,一聲不吭。
她帶著哭音道:「我也很難過。…但最難過的或許還不是你和我,而是我父親。」
秦中來還是不出聲,但頭已垂下,頭髮被散下來,擋住他的眼睛。
他是不是不願讓別人看見他眼中的淚水?
南小仙痛哭失聲。
『』我知道,父親一直……一直將他看成自己的……兒子,一直……」
秦中來還是沒出聲,但頭髮已在簌簌抖動,肩頭也在微微抽搐。
「我知道……我對不起他,我知道。嗚嗚嗚……我承認以前想過要他的性命;可……可現在我才知道,沒有了他,我活著已沒有一點意思,一點都沒有。嗚嗚嗚……」
秦中來已泣不成聲。
南小仙哭道:「我要回……回一趟金陵,我想請你……請你代我走一趟瀚海。我不相信,絕不相信他會死於一場沙爆,這消息一定是兇手捏造的。」
秦中來點頭。
「你去一趟,你一定要找到真兇····不為鄭…··鄭願復仇,我死不瞑目!」
秦中來又點了一下頭。
南小仙指去淚水,跪下了:「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為他復仇!」
秦中來跳了起來。
並不是因為受不了她這一跪。
秦中來嘶聲道:「我不是他朋友!」
他的確早已不再是鄭願的朋友,他們兩年前在他的君子廬外就劃地絕交、割袍斷義了。
可真摯渾厚的友情,又怎麼割得斷呢?
那是根植於赤子內心深處的友情啊!
朱爭現在已真的老朽了,朽得不能再朽了。
他錯著身子,縮在一件厚厚的皮袍子裡,坐在鋪著狐皮褥子的躺椅上曬太陽。
九月已是深秋了,有一點陽光,對老人來說,都是難得的享受。
「怎麼會呢?…··怎麼會呢?
朱爭在絮叨,反覆念叨著這句話,老淚不幹。
坐在另一張椅子上的老人看樣子比他歲數還大,但身體顯然要比他硬朗得多。
那老人冷笑道:「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死不了!」
朱爭好像沒聽見,還在絮叨:「怎麼會呢?……」
那老人似乎發怒了,:「朱爭!別看你小時候在沙漠裡過了十幾年,你不懂沙漠!我告訴你他死不了就一定死不了!」
朱爭這回聽見了,歎了口氣。
那老人想道:「你歎什麼氣?你不相信我的話?」
朱爭無力地點了一下頭,喃喃道:「我相信,我相信,我相信又有什麼用?…·若若她不相信,她不相信……」
那老人道:「若若是老糊塗了,你也老糊塗了?」
朱爭忽然就生氣了:「你才老糊塗了!若若怎麼老糊塗了?」
那老人征了怔,也歎了口氣,也不說話了。
朱爭越說越氣:「這件事你也脫不了干係!你手下的那群狐狸崽子一定也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
那老人垂頭坐在那裡,被朱爭訓得跟三孫子似的。
「山至輕死了,夏至上死了,你就不回去看看?就由著水至剛那麼窮折騰?」
那老人還是不吱聲。
朱爭說著說著就站了起來:「你敢肯定鄭願橫死這件事和狐狸窩沒有關係?你的這個狗屁堂主是什麼玩意?」
那老人居然就是刁崑崙。
朱爭還在罵他:「我看你們天馬堂也不用再叫『天馬堂』了,改叫『癩狗堂』得了!」
刁崑崙苦笑。
「你還笑!」
「我不笑又能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鐵至柔失蹤了,他一定是逃到中原找我來了,他肯定會到這裡來找我。我只有在這裡等他,先瞭解一下情況。」
「你是天馬堂堂主,你還要瞭解什麼情況?你殺回去,哪個敢多說一個字?」
刁崑崙浩歎:「你以為水至剛現在還把我放在眼裡?」
朱爭不說話了。
他知道刁崑崙的話有道理。
有道理又能怎麼樣?
天下有道理的事多了,有幾件的結果是有道理的?
刁崑崙喃喃道:「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對付孟揚吧!
…··我估摸著他也快來了。」
朱爭沒好氣地道:「來就來,你當我怕他?」
刁崑崙道:「話不是這個說法。孟揚雖說被我關了近三十年,功夫卻沒擱下。他後來學的可是《太清秘笈》上的武功,你要小瞧他,那就錯了。」
朱爭氣呼呼地道:「你當我這三十年是白吃飯嗎?」
刁崑崙只好歎氣。
朱爭的牛脾氣雖老不減,犯起來,誰都沒辦法。
也許只有一個人有辦法。
一陣咳嗽聲從院裡直響到院外,一群素裝少女扶著若若慢吞吞地走了過來。
朱爭馬上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溫柔地微笑著,走過去攙若若,口中還半是數落半是心疼地埋怨她:
「你看你你看你,又出來做什麼。天氣這麼驚,吹著了風可怎麼好?」
若若冷冷道:「我沒那麼嬌,我生來也就不是個嬌貴的命。」
她朝刁崑崙點點頭,說了聲「刁大哥也在?」就在朱爭的躺椅上坐了下來。
刁崑崙道:「你今天氣色不錯。」
若若歎道:「氣色是不錯。我剛才又用文王八卦給小願兒卜了一卦,還和昨兒的卦像一樣,小願兒一準沒事兒。」
刁崑崙看看朱爭,朱爭看看刁崑崙,兩個人會心,都點頭道:「當然沒事。」
若老又歎氣道:「只可惜了深深那孩子,咳!……看她面相也蠻有福的,怎麼一起卦,就都不對了呢?…··情兒真苦啊,這麼一點點大,就沒媽了,唉……」
她忽然又朝朱爭發起脾氣來:「我不管!我只和你寶貝女兒算賬!要不是她下毒手,深深一定不會死的!」
朱爭垂下了頭。
雪白的頭。
他無言以對,無話可說。
蘆中人坐在窗前,遠眺著紅旗門的總舵。
他是九天年前來到汴梁的。他的身份是開封新任知府賴大人的幕僚。他的名字是「李開府」。
他的任務是刺殺鐵紅旗。
開封知府賴素忠原先曾做過一任知縣,任滿離職後,「候缺」候了兩年多,奔走於京城的達官貴人,師長同年之間,出入於各部各堂之中,積蓄的一點傢俬已花得差不多了,正在一籌莫展之稱,忽然有些際遇,實在是喜出望外。中官宣讀聖旨之時,賴素忠已是涕泅交流,謝恩之後,更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賴素忠實在是感激「李開府」。
若非李開府幫他拉上了和九王爺的關係,若非李開府替他打點了上千兩銀子的禮物,他賴素忠還不知要「候」
多少年才能候完「缺」。
說起來這也是緣分。賴素忠那天實在氣悶,去逛錦香園。酒醉之際,突覺種種憤速填滿胸臆,不吐不快,就提筆在素壁上用狂草題了一首詩,敘其懷才不遇之苦,欲求伯樂之難,當然也少不了說幾句很「雄才大略」的話。
這時候走過來一個錦衣佳公子,站在他背後靜觀,其時賴素忠正在題款:
「不遇未必不才,誤身非關儒冠。醉後塗鴉,一吐骯髒,不亦快哉?河間賴十三。」
然後這位「賴十三」就聽見背後有人喝采。然後就看見了李開府。
他們一起喝酒,聊得天空海闊,互許為知己。
賴素忠酒醒之後,也沒把李開府之事放在心上。這種酒肉林、花月窟裡結識的花花公子、輕肥少年,幫不了他什麼忙。
不料第二天,李開府來訪,說是九王爺因新納如夫人,要唱幾天戲。李開府是為賴素忠送請柬來的。
賴素忠馬上就感覺到這個李開府非同尋常。
九王爺是炙手可熱、權傾一時的大人物,深得今上寵愛。
李開府居然能和九王爺說上話,實在是天助賴素忠。
但賴素忠已無錢送禮。
又是李開府慷慨相助,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賴素忠感激涕零。
李開府的回答是:「大人是國家的棟樑之材,只不過暫時未被主上發現而已。李某得助大人一臂之力,只是為國家著想。像李某這種雞鳴狗盜之徒,能報效天地君親的事情很難輪得上,有一次機會,能不抓住嗎?」
賴素忠榮任開封知府後,還在啟程赴任前去謁見九王爺,叩謝九王爺的知遇之恩。
九王爺懶洋洋地道:「若非小李說你能幹,我也懶得見你。你倒是真該謝謝他才對。」
於是賴素忠就想辦法報答李開府,偏偏李開府什麼也不要。爭執到後來,賴素忠都快哭了,李開府才苦笑道:
「這樣吧,我聽說開封府古跡如林,名花無數,我就忝顏求賴大人帶我走一趟開封,長長見識。當然了,訪勝探花的費用就由大人代付,以半年為期,如何?」
賴素忠大喜。
於是李開府就做了賴素忠的一名幕僚。
當然了,這位幕僚的身份實在比一般幕僚高許多,連賴大人看見他,也總是恭敬有加。
現在「李開府」就呆在開封府最有名的七家妓院之一的「小迷樓」裡,為他的暗殺任務進行細緻周密的觀察。
從這扇窗口裡,正好可以看見鐵紅旗的「臥室」。
蘆中人不能肯定那座小跨院一定是鐵紅旗的臥室,但每天早晨,鐵紅旗都是從那座小跨院裡的一座小樓的二樓的正中間那扇門走出來的。
蘆中人感興趣的並不是鐵紅旗的臥室在哪裡,他不可能也不想潛入鐵紅旗的臥室行刺。他是想觀察一下鐵紅旗的飲食起居情況。
要想刺殺一個大人物,並非是手到擒來之事。就以鐵紅旗而言,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若是憑血氣之勇,絕對殺不了鐵紅旗。
蘆中人已經觀察八天了,可他不僅沒想出刺殺鐵紅旗的辦法,甚至連鐵紅旗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都沒吃透。
在沒有吃透刺殺對像之前,蘆中人絕對不會貿然行動。
蘆中人是超級刺客,而超級刺客的修養是一流刺客難以望其項背的。
對於超級刺客來說,殺人是一種世上最精
巧、最玄妙、最輝煌的藝術。
他們寧願忍耐、寧願失敗,也不能容忍一點點有損這門藝術的事物。
如果將一次暗殺分解為準備、刺殺和結果三個部分,那麼,對這三個部分重視的程度,就決定了刺客的等級。
二流以下的刺客最重視的是結果。他們殺人只是為了掙錢,僅此而已。
一流的刺客,已開始重視刺殺前的準備工作,但他們最看重的,還是刺殺的技巧及殺人的報酬。
只有將精力完全集中在準備和刺殺這兩個部分的人,才有可能成為超級刺客。他們當然也重視結果,但他們對結果的重視僅僅在於一件事。
那就是如何漂亮地脫身。
其實,如何漂亮地脫身,同樣也屬於準備工作。
將這三個部分完美地融合起來,才是超級刺客如蘆中人等人的「責任」。
否則他們寧可等待。
為了不引起紅旗門眼線的注意,他一直沒離開過知府衙門和小迷樓這兩個地方,非此即彼。
他的身心已完完全全全撲在刺殺鐵紅旗這件事上了,對於其它任何事,他都不聞不問。
蘆中人收回目光,揉了揉有些酸疼的眼睛,輕輕歎了口氣。
這時候,他才聽見樓下有人打架,有人哭喊。
妓院本就是個容易生事的地方。為爭一個粉頭而不惜大打出手的男人,天下哪裡都少不了。
蘆中人才懶得理會這些。
一個尖利的哭聲從樓下一直響到樓上,響到了隔壁房間裡。
蘆中人聽到一段對話:
「怎麼了?」
「他們打架,嗚嗚……把我撞倒了,嗚嗚嗚……」
「我看看。……喲,青了一大塊,還好沒破相,弄點燒酒給你揉探吧!」
「嗚嗚嗚…··」
「又是哪個瘟生這麼造孽?」
「嗚嗚……還不是上回來的那個山西老星,硬和楊七少爭件事,爭著爭著就打起來了。……哎喲,你輕些。」
「爭什麼事?」
「鬼曉得!先是老星說有個姓鄭的死了,死在沙漠裡,楊七少罵他胡說,說是『天殺怎麼會被沙暴弄死』,兩個就僵上了,說到後來就動了拳腳,哎喲!」
蘆中人一下站起身,旋風般衝下樓去。
樓下的架正打得熱鬧。
打架的雙方,一個是錦衣華服的少年,不用說就是楊七少;另一個衣飾寒倫,土裡土氣,看樣子就是那位老星。
蘆中人衝過去,抓住雙方衣領,硬將他們拉開,大聲道:「誰是楊七少?」
少年氣得臉都歪了,這麼樣被人拎著,讓他以後還怎麼在開封府做人?
他用腳踢蘆中人,口中罵道:「楊七少就是你爺爺,你爺爺就是楊七少!」
蘆中人一用力,將楊七少甩上了樓頂。
眾人大嘩。
老星本來已被打得夠嗆,這回更是嚇傻了,蘆中人問了三聲,他才聽見。
蘆中人問他:「鄭願是不是死了?」
老星點頭。
「怎麼死的?」
「沙……沙沙沙暴。』
「你怎麼知道?」
「聽聽聽聽聽說的。」
「聽誰說的?」
「許……許多人,都這麼說。」
楊七少雖在樓頂無法下來,卻仍在大罵;「放你娘的屁!大俠鄭願是什麼樣的英雄好漢,怎麼會死在沙暴裡?」
蘆中人將老星扔在地上,仰頭喝道:「那你認為是怎麼回事?」
楊七少跳腳大叫:「他不會死,不會死!」
蘆中人道:「假如他真死了呢?」
楊六少吼道:「那就是被人害死的!」
蘆中人不說話了,木然而立,似乎在剎那間死去。
楊七少大聲道:「你是什麼鳥東西,你想把你家七少爺怎麼樣?」
蘆中人仰頭,緩緩道:「我想謝謝你。」
呂傾城又醉了。
他怎麼能不醉呢?他本來就是寧願醉倒也不願清醒的。
「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哪……啊……啊……」
呂傾城迷迷糊糊念叨了幾句,伏案呼呼大睡起來。
金蝶領著一名青衣人走了進來,看見呂傾城醉成這樣,不禁皺起了眉頭。
青衣人冷笑道;「他近來經常這樣嗎?」
金蝶陪笑道:「偶爾,偶爾。」
青衣人道:「弄醒他!」
金蝶柔聲道:「他醉了,糊塗得很,一時難得完全清醒。尊使有什麼指示,賤妾可以在他清醒後轉達。」
青衣人斷然拒絕:「不行!」
於是一桶冰涼的井水澆到了呂傾城頭上。
呂傾城一下跳了起來,醉意已消了大半,他瞪著提桶的金蝶,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青衣人冷冷道:「呂傾城。」
呂傾城轉頭看著青衣人,好像不認識對方,一臉茫然。
青衣人聲音更嚴厲了:「呂傾城?!」
呂傾城哆嗦了一下,醒了。
青衣人森然道:「上次命你偵察魏夫人莊園的情況,結果你很馬虎,王爺十分生氣,念在你呂家多年的名譽上,才沒把你怎麼樣。你怎麼還不知感恩?」
呂傾城吃力地轉動腦筋,結結巴巴地道:「我知道感、…··感恩」
「你知道?你知道還成天醉成這樣?」
呂傾城腦袋還是木木的,反應不過來:「我剛才···就喝了一點。」
青衣人怒道:「還敢頂嘴?」
呂傾城火氣衝上來了:「你客氣點好不好?你以為你是誰?你知道你現在是在誰家?」
青衣人倒怔住了。
金蝶連忙笑道:「尊使不必生氣。傾城他喝多了,糊塗得很。」
呂傾城怒道:「我不糊塗!我沒醉!」
他朝青衣人伸出手,吼道:「拿來給我!」
青衣人一時也沒反應過來,居然就換出一幅黃綾子遞給了他。
遞給他之後,青衣人才發現自己失態了——她怎麼能容呂傾城這麼無禮?
青衣人氣得咬緊了牙。
呂傾城展開黃綾,大聲念道:「據悉宋捉鬼已接管魏夫人莊園,莊中另有蒙面婦人二名,速查實回報。野王。」
金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呂傾城念完,將黃綾揉巴揉巴,又遞回給青衣人,冷笑道:「回去告訴你們主人,我去。不過,下次記著,別對我不禮貌!」
青衣人緊盯著他,一字一字地道;「你、等、著!」
呂傾城挺起了胸膛,大聲道;「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