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別彆扭扭地過了一個月,花深深實在忍不住了。
夜闌人靜時,花深深歎著氣開了口:「哥,我實在受不了啦。」
鄭願道:「受不了什麼?」
花深深道:「海姬姐姐。」
鄭願也歎氣:「我也受不了啦!……我真沒想到,報恩的人居然比報仇的人更難對付。實際上,我對她根本一點恩都沒有。」
花深深幽幽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鄭願頓了半晌,才柔聲笑道:「癡丫頭,傻丫頭,像是怕我看上海姬?」
花深深道:「你沒有?」
鄭願道:「沒有。」
花深深心裡甜絲絲的,口裡卻冷笑道:「我才不信呢!海姬姐姐那麼好的身體,你不可能不喜歡她。」
鄭願輕輕撫摸著她,笑道:「天下最美好的身材,老天爺已經賜給你了。我有了你,還需要再喜歡其他女人嗎?」
花深深心裡更甜,笑得也更冷道:「是嗎?至少我知道,海姬姐姐胸脯就高得多。」
鄭願俯身,親吻著她的胸。花深深抱著她的頭,呻吟起來,再也顧不上冷笑了。
鄭願柔聲道;「可我的嘴,只愛親吻你;我的手。只願揉你……。
花深深推著他的手,咬牙啤道:「剛才……、就差點要了我的命,你還在想胡鬧?」
鄭願將她抱起來坐在自己腿上,輕輕撫慰著她。
花深深嬌弱得像朵被露水浸透的牡丹。
但過了沒一會兒,她就又說起了海姬:「就算我的身子是最美好的,海姬姐姐也同樣美好,而且別有風韻。你就真的一點不想……揉揉她?」
鄭願冷冷道:「難道非得我說喜歡她,你才肯相信?」
花深深吃吃笑著,笑得花枝亂顫:「說對了!」
鄭願也笑了,擁緊她,柔聲道:「深深,咱們好像得換個地方住了。」
花深深輕聲輕氣地道:「這裡不好嗎?……要我看呀,不換地方也行。哥?」
「嗯?」
「跟你商量件事兒。」
「說吧!」
「乾脆,你把海姬姐姐收了,給我做個伴兒也好啊!」
鄭願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你怎麼盡出餿主意?」
花深深嬌笑著,扭了起來,但很快就推開他。規規矩矩縮到床裡躺好,喘息道:「別惹我,……別碰我……」
鄭願只好不去碰她。
她的確已很累很乏,很需要睡個好覺。
他也很困頓疲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他睡得很沉很香。
黎明前,鄭願醒了,是被花深深弄醒的。
黑暗中;花深深的身子優美地蜷曲著,伏在他身邊,呻吟著,喘息著。
鄭願擾著她披散的亂髮,低聲道:「深深?」
花深深不理他。
「深深?」
花深深爬起一笑,將臉兒理進他肩窩,還是不說話。
鄭願輕歎道:「你在想情兒,是嗎?」
他們倆的兒子——鄭深情,降生在鄭願」被殺」的日子裡。那時他為躲避數百仇人的追求,被迫「假死」了很長時間。
鄭願只知道他和她有這麼一個孩子,卻從未看過情兒一眼。
天香園血戰中,他只來得及從南小仙劍下救走他的愛妻。
他不知道情兒現在怎麼樣。
是被留在花家撫養?還是被南小仙領走?
是生?是死?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他們盡量都有意不提他們的愛子。他怕惹她傷心。她怕他痛苦不堪。
就像他們從未有過這個孩子似的。但他們怎麼可能忘記他們的「情兒」呢?」
花深深哭了,哭得哀哀欲絕。
但她不敢放聲痛哭,她不想讓這裡的人知道她和他的秘密。
她咬著他的肩頭,她的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指甲深深摳入了肌肉裡。
鄭願淚流滿面,他抱緊妻子,淚水打濕了她的亂髮。
天亮了。
花深深已抹去了淚水,平靜地枕著他的肩頭,平穩地呼吸著,靜靜地凝視著他。
痛苦是刻骨銘心的,絕不會忘記。但一個人若永遠沉浸在痛苦悲傷的情緒中,不僅無用,而且極其有害。
鄭願微笑道:「情兒該有個妹妹了,我猜得對不對?」
花深深搖頭,但眼中的羞色卻明明白白寫著。
鄭願佯作愕然:「不會吧?我記得你懷情兒的時候,也是……」
花深深羞惱,一下用嘴堵住他的話,小手也擰了他幾下,捶了他兩拳。
鄭願擁著她,深情地凝視著她。
花深深掙開嘴兒,唱歌似的說道:「不是妹妹,是弟弟。」』「你怎麼知道?」
「難道你忘了?婆婆說過,我們會有三個男孩…,…」
鄭願想起來了,若若婆婆的確說過,而且花深深曾親口答應讓其中一個姓吳,以承吳家宗脈。
花深深幽幽歎道:「我,……我有一種預感,情兒……會沒事的。」
鄭願忙道:「當然沒事!」
花深深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們曾答應送一個孩子給婆婆,也許,……也許情兒現在就已經在紫雪軒中了。」
鄭願眼睛一下亮了:「對!……我師父和婆婆向來都是表面糊塗,心裡明白。前年若非他們暗中護著我,只怕我就真被殺死了……,對,對對!」
花深深原本只是這麼希望,現在也一下相信這是事實了。
她抱著他又笑又親,快樂得像個瘋丫頭。
在漆黑的夜裡走了許久許久,你忽然看見前面有一點火光閃過,你同樣也會認為那裡有人,有光明,有溫暖,不是嗎?
花深深忽然不笑了,堅決地道:「收下海姬姐姐,怎麼樣?」
鄭願道:「不怎麼樣。」
花深深道:「可……我現在又有了孩子,你收下她,她就可以照顧我了。」
鄭願這回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說實在話,男人有個三妻四妾或許是件很平常的事。只不過鄭願堅決認為,自己沒那麼大本事同時應付兩個女人。就算有那個能耐,他也沒那個心情。
花深深已算得上是個不太愛多事的女人,他就已深感沒有自由之苦了。再多一個海姬,他還活不活了?
對走江湖的男人來說,妻子是一條柔軟堅韌的牛皮繩索。
被一條牛皮索捆住的人,已是縛手縛腳了,若被同時綁上兩條,那還了得。
妻妾和風塵女子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你可以很輕鬆地離開後者,而絕對無法很瀟灑地離開前者。
和一個風塵女子的一夜情緣,是可以用錢或者快樂來標價的。雙方各取所需,誰也不欠誰,皆大歡喜。就算你想多呆兩夜,人家還保不準會厭煩呢!
和妻子的關係,就大不相同了。分離會使雙方都痛苦,歡聚會使雙方都快樂。你失意時她也不會跑掉,落難時惟有她能給安慰。她為你生兒育女,為你辛勤操勞。
是妻子們支撐了所有的家庭。
鄭願生氣的另一個原因,就是他自覺十分對不起花深深。
他既為她的癡情和忠貞感動,又為自己昔日的無情和不忠而愧疚。
鄭願板著臉冷冷道:「我可以照顧你。」
花深深伸出小手,輕輕撫著他的臉,微笑道:「你當然可以照顧好我,但我也不想你太累。再說……」
鄭願道:「你說什麼都沒用,我絕對不會做這種蠢事,」
花深深道:「你以為我是在試探你?」
鄭願舉起左手,緩緩道:「我發過的誓,不能不算數。我說過此生若負深深,有若此指。」
花深深不出聲了,眼中漸漸湧出了淚水。
她抱著他的左手,嗚嗚咽咽地輕吻著斷指。
他的確發過誓,那是在濟南的時候,兩年前的事。
他那時時剛剛答應過和花深深成親,結果卻在和老情人南小仙偷情時被花深深的父親花老祖當場捉住。
那時候南小仙是個在青州開店的美麗風流的女老闆,她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而鄭願那時候還是個沾花惹草、到處留情的江湖浪子,他還沒有認識到花深深的真情對他有多麼重要。
花老祖當然要反對女兒和鄭願的親事,而鄭願也覺得一身輕鬆。
沒料到花深深居然堅持要跟鄭願走,並因此而被逐出了家門。
情人負心、老父無情,花深深被這沉重的打擊壓垮了,她幾乎已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氣。
鄭願為此斷指立誓。
這兩年來,他從沒有違背過自己的誓言,他從沒有做過半點對不起她的事情。
他今後也絕對不會辜負她。
否則他愧對天地良心。
看起來好像他們已達成默契,不再提關於海姬歸屬的問題了,可過了沒幾天,花深深又忍不住了。
她說:「哥,你知不知道海姬很喜歡你?」
鄭願瞪眼道:「不知道。我只聽你整天瞎叨叨。告訴過你別提這件事,你忘啦?」
花深深歎氣:「我不是瞎叨叨。我知道她很喜歡你,你也明白這一點。」
鄭願道:「我不明白。」
花深深擰他:「你心裡明白。你是在裝糊塗哄我。」
鄭願冷笑:「我為什麼要哄你?……深深,別再提這件事了好不好?」
花深深輕輕一歎,偎進他懷裡不吭聲了,鄭願剛慶幸自己可以鬆口氣時,她又說話了:
「你還記不記得紅石榴?」
他當然記得,他怎麼會忘記紅石榴呢?
那個苦命的女孩子也和海姬一樣,為了報恩,狂熱地想獻身於他。
紅石榴是真的愛他,愛得非常強烈,強烈到了瘋狂的地步,但他沒有接受,紅石榴因此而真的瘋了,並且瘋狂地想毀掉他。
他和秦中來原本是摯友,就因為紅石榴這件事而絕交,因為深愛紅石榴的秦君子不能容忍鄭願的絕情。
紅石榴最後慘死在天香園血戰中,那悲慘的情景地記得很清楚。
花深深幽幽歎道:「你難道希望海姬變成另一個……紅石榴?」
鄭願冷冷道:「海姬和紅石榴是兩碼事。」
花深深道:「那不是兩碼事,是一碼事。我有眼睛,我看得出來,海姬是真心喜歡你,她真的想報恩。如果你傷了她的心,難保她不會……做傻事。」
鄭願道:「她們不是同一種人。」
「可她們都是女人。」花深深歎道:「我也是。她們想什麼,我猜得出來。」
鄭願道:「這件事你別再說了好不好?」
花深深生氣了:「不好!……這許多天來,我天天做賊似的偷偷盯著你和海姬,實在太累了。還不如你收了她,也免得我提心吊膽的,鬧得三個都不自在。」
鄭願道:「你沒必要盯著!難道你就對我這麼不放心?」
他板著臉,寒著聲音說:「那好,從明天起,我們就不許海姬再來。她敢來,我就攆她走。」
花深深沉默半晌,才輕輕道:「我真的很害怕。」
「怕什麼?」
「怕以後的日於。」
「什麼意思?」鄭願的確不明白她在說什麼;「你怕我保護不了你?」
花深深道:「我知道你能保護我。但你只有一雙手,日後若再有那種血戰,我不僅幫不了你什麼忙,反累得你要分心保護我。我想,這樣的血戰,以後不會少吧?』」
鄭願沉默。
以後的血戰,絕對少不了。
終其一生,只怕已很難從血海刀山中退出來。
並非是他不想退,而是人家絕對不會放過他。
他是南小仙的眼中釘,是那些惡人的後代們必欲殺之而後快的人,他是武林中為人不齒的「第一號職業刺客」。
他在中原武林,幾乎已成為惡人們的公敵。
一旦陷於血戰,你能保全妻兒不遭滅頂之災嗎?
他不能!
雖然承認這一點他很痛苦,但他不得不面對現實,而且也敢於面對現實。
「海姬的武功怎麼樣?」花深深問道;「你評估一下,她的武功和中原武林中的哪一位差不多。」
鄭願想了許久,才搖搖頭道:「很難說。若單憑武功對搏,不使詐的話,我想她大概……大概和君子差不多,比老宋要差一點」
花深深吁了口氣:「那麼,她的武功算是相當好的了。她對你很癡心,讓她和我作個伴兒,對我們都有好處。」
鄭願還是沉默。
花深深道:「有她陪著我,日後再遇上險情,你就可以放心去衝鋒陷陣,你受傷的機會就要少得多。…,…哥,好哥哥,答應吧!啊?」
她的話很道理。
海姬身手的確不凡,而花深深也的確需要有個女人照顧。
他沒法不答應了。
鄭願終於點了一下頭。
花深深笑了:「明天一早我就告訴她,她一定高興得要命。」
鄭願冷笑道:「她有什麼可高興的?」
花深深道:「她怎麼會不高興?要知道,她一直在喜歡你啊!」
鄭願道:「我請她來是為了照顧你、保護你,做你的朋友而已。」
花深深道:「你就收下她,又有什麼不好?」
鄭願嘿嘿一笑,道:「有一件事,你千萬莫忘了:我的確殺過許多人,也有許多人要殺我,但這些人的仇人有很多視我為恩人。這些人當中,又有不少是女孩子。」
花深深道:「那又怎樣?」
「也沒怎樣,只不過我以後或許會遇到她們。要是她們都趕來找我,難道你要我都收下她們不成?」
花深深大笑,道:「也未嘗不可。只要你真有那份能耐,我絕對不吃醋。」
虎狼之地居然會被名為「安寧」,安寧鎮上住的居然是些虎狼。
這世上的事,有時確實很難說清。
鎮西頭的幾間破房子,是鎮裡惟-一處沒有虎狼膻腥之氣的地方。
這裡時時響起的聲音,絕大多數當父母的都愛聽。
那是琅琅的讀書聲。
這裡是一處蒙館,只有一個人設帳授業傳道解惑。
這個人是個自稱姓孔的老秀才,人們都尊稱他為「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也是鎮上惟-一個能得到全體鎮民允許在此居住的非江湖人。
如果說,這個鎮上還有一個人身上似乎不可能有血債的話,這個人就一定是孔老夫子。
孔老夫於衰老虛弱、無拳無勇、無親無故,可他居然在這個虎狼之地教了四十二年書了。
安寧鎮的居民們都是因避難才遷來的,沒有一個人會真心喜歡呆在這個又荒涼、又貧困、又寂寞的地方。他們都明白,他們來此避難的目的,只是為了回家,能活著回家。
有些人只住了三五年就悄悄走了。有些人呆得長一些,也不過十年八年光景。
像孔老夫於這麼有恆心的人,沒有第二個。
沒人知道孔老夫子因何不走,也沒人問。他老人家教書時任勞任怨、兢兢業業,也沒人肯感激他。
他就靠那點可憐的束脩過日子,但沒有人可憐他,他自己都不可憐自己。
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是否有血仇。
如果有,憑他一個老秀才,又如何報得了呢?
如果他報得了,又何必在此地一住四十年呢?
孔老夫子在燈下歎氣。
房屋已很老,這盞豆油燈只怕更老,那一點點火焰好像是擠出來的,很不情願地照著這間又老又破的房間,照著又老又無能的孔老夫子。
孔老夫子臉上的皺紋,只怕比他的鬍子還多三根。孔老夫子手中的酒盅盛著半盅酒,而且不像是什麼好酒。
孔老夫子看了春杯裡的酒,似乎想一口飲盡,卻又不捨不得。
他終於還是只抿了一點點,很小心地將酒杯放在面前那張搖搖欲倒的破桌上,然後吃菜。
菜也只有一小碟,是鹽豆。
這一小碟鹽豆,也不過只有二十來顆。
孔老夫子捻起顆鹽豆,放進嘴裡,起勁嚼了起來,嚼得一臉皺紋亂走。
在旁人看起,這也許不過是極寒酸的酒菜,可孔老夫子卻吃得很香甜。
他實在窮得可以,也「君子固窮」得可以。
一陣輕微的衣袂破空聲響起,然後是破門板被推開的吱呀聲。
有人來了。
孔老夫子耳朵似乎已很背。他好像根本沒聽到,仍在興致勃勃地嚼著鹽豆。
來人低聲道:「夫子。」
孔老夫子還是沒聽到。
來人頓了一頓,又道:「夫子,屬下這就準備行動了。」
孔老夫子使勁將鹽豆嚥下,又吞了好幾口唾沫,這才冷冷道:「是嗎?」
來人道:「是。
孔老夫子道:「你不認為你這是多此一舉?」
來人道:「屬下已經稟告過夫子,屬下在中原聽到的……」
孔老夫於不耐煩地道:「我知道。」
來人不說話了。
孔老夫子歎了口氣,語氣緩和多了:「他的武功再高,也高不到哪裡去;派幾個人去就足夠了,何必要你去獻身?」
來人道:「有屬下做內應,裡應外合,事半功倍不說,也可以減少不必要的傷亡。」
孔老夫子沉默半晌,才喃喃道:「我也不是不明白,但筱原那邊,極力反對。他的態度很堅決,而且道理似乎也站得住腳。」
來人冷冷道:「這次『零賣』行動,是由夫子您和雄藏兄制定的,由屬下去中原聯絡的。筱原君這麼樣急著爭功,不知是何居心。」
孔老夫子聲音更慈和了:「好啦,你既已決定去,我也不攔你,只是希望你凡事小心一些。」
來人道:「多謝夫子成全。」
孔老夫子想了想,又問道:「聽你的匯報,我有一個印象,好像他很精明,也很少相信別人。你有多大把握能獲得他的信任?」
來人道:「九成。」
「你真這麼自信?」
來人笑了:「不錯。他的確很精明,也的確很少相信別人,但他相倍女人。他幾次吃大虧就因為這個。」
孔老夫子也笑了:「吃一塹,長一智。他現在最不相信的,或許就是女人。」
來人笑道:「江山易改,稟性難移。」
孔老夫子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又端起他的小酒盅。
他的注意力一下又集中到那半杯劣質酒上去了。
月色如霜,四野的沙漠如雪一般白。
綿延的陰山在月色中,宛如一群蹲伏著的虎狼。
虎狼似已入夢。
虎狼的夢中,會有些什麼呢?
安寧的小鎮就在靜靜地月色裡、在虎狼環伺中酣睡,睡得像個安詳的老人。
誰又知道老人的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