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姚市上,蘇三懶洋洋地陪逛著,不時伸長了脖子看采。
這幾個月來,他一直在浙江各地亂轉,甚至還跑到海寧去憑弔了馬老白一番。
當然,他是在夜間去的。
他知道海寧仍有很多人認識他和陳良、臭嘎子。他可不想被人認出來。
他在馬老白墓前坐了很久很久,一動不動。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去看馬老白的墓,難道說,他已領悟了生死的奧秘,灰心於紅塵了嗎?
不,當然不!
蘇三從來不認為出家有什麼好,當和尚做道士,遠不如自己當個小無賴快活。
現在他還是這麼認為的,只是,朦朦朧朧間,他還是覺得,自己並不快活,雖然他每天仍是賭錢、喝酒、打架、捉弄人,和往日沒什麼兩樣,但在內心深處總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像往日那麼一心一意地胡鬧了。
他感到了一種冷靜,就像是無人的山谷那麼冷靜。
他本來還想去看著任順子和花滿園,沉吟半晌之後,還是沒有去,他知道任順子見了他之後會有一種什麼樣的心情。
在杭州的幾個老相好那裡混了約摸半個月他又厭了,他發現自己無論找什麼樣的女人,也不可能再有往日的情緒了。
什麼都還在運轉,可就是往日的那種痛快酣暢已不復存在,蘇三驚訝地發現,自己時常會無緣無故地靜下來,呆呆地不知道該幹點什麼。
這天他到了余姚,想到陳良的老家就在這裡,不由來了興頭。
他想看看錢麻子和公孫奇這二人現在在幹什麼。他知道錢麻子和公孫奇一直呆在余姚,陳良已經不常來余姚了,蘇三也就不怕會碰到他了。
一家破舊的酒店,招牌上的字跡都已經黯淡了。用作牆壁的木板也開了不少裂縫。從黝黑的門框裡,溢出濃郁的酒香、淡淡的溫情和歡快的笑語。
無論誰走到這裡,都會忍不住一下鑽進去,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
酒店雖已很老,但生意還很興隆。
蘇三不由苦笑著對自己道:「看來人都有點戀舊,用過的東西肯定不想扔,連酒店肯定也是常去的好。」
他的兩隻腳不由自主地邁進那扇破舊的門。
小二馬上就迎上來了,笑瞇瞇地道:「客官,你這邊請——」
蘇三走到一張桌邊坐了下來。小二抹抹桌子,陪笑道:「客官,你來點什麼?」
「兩角酒,有牛肉給切二斤。」蘇三發現,這裡的小二十分熱情,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不少。
「好咧,兩角酒——二斤牛肉咧——」小二大聲吆喝著,搭著毛巾走了開去。
蘇三微笑著觀察著這個酒店和眾酒客。
從裡面看起來,這個酒店就顯得更老了,牆壁上的白紙都已發黃發黑,桌上已沒了油漆,卻黑得發亮。
這裡喝酒的人,也都很老很老,很少有幾個年輕些的;即便有,看那樣子也是過路的。
小二端著酒菜一陣風似地到了:「客官,你的酒菜齊了,還來點什麼?」
蘇三朝他一笑,道:「不用了,謝謝!」隨手給了他五錢銀子,小二也謝了一聲,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蘇三倒了碗酒,慢慢喝了起來。
一個年輕人微笑著出現在門口,小二忙笑迎上前:
「喲呵,邊大哥,哪陣風把你給吹來了?」
「小德子,你少跟我油嘴滑舌的!要是你陳大哥在,嘿嘿,那就有你好瞧的了!」年輕人看來和小二很熟。
小二摸頭笑道:「進來喝點兒?老規矩?」
「老規矩好了!」年輕人拍拍小二的肩頭,逕直朝蘇三那邊走了過去。
蘇三一直恍恍惚惚地喝悶酒,根本沒發現有人正盯著他,直到那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才驚得一抬頭,不由一怔,一下跳了起來:
「是你小子?」
年輕人也笑了:「你還認得我?真不簡單啊!不過你小子倒是一點也沒變,我一到門D就看見你了。」
「你小子就是燒成灰,扒光了皮,老子也認得出你!」蘇三一拍桌子,大叫起來,嚇得端酒過來的小二一哆嗦,待見了二人都笑得很和藹很開朗,才放下一顆心來,將酒菜端到邊澄面前,有些好奇地看著蘇三,轉身走了開去。
「你下山以後,一直就呆在這裡?怎麼也不跟老子說一聲?陳良和臭嘎子他們知道不知道?」蘇三還沒說三句話,眼睛又瞪起來了。
「你是第一個知道的。」年輕人笑了。「我半個月前才回到家中,一問,才知道陳良已經走了。」
「我說邊澄,你在少林寺學了三年功夫,可學到什麼高明武功不曾?」蘇三笑瞇瞇地道:「我前兒還聽人說,你小子武功大長,連少林方丈都敗在你手下呢!」
邊澄樂呵呵地道:「嗨,別聽他們瞎說,沒那麼回事!」
兩人互相問了問情況,就又都沉默下來了,他們實在都很想往下說,但又找不出什麼話題來。
蘇三不由有些悲哀了:「這也許就是時間造成的隔閡吧!」
募地,紅薔薇的笑容又浮現在眼前,蘇三不由心中一陣刺痛。
戀情和友誼豈不是同樣經不起時間的錘煉?
分離得太久的戀人,再合在一起,又怎能完美如初呢?
分離得太久的友人,又怎能續起已經斷了的友情呢?
熟悉或許就是陌生的根源,而陌生反而成了彼此熟悉的動力,這中間又到底有什麼古怪呢?
蘇三不知道,所以他感到無比的悲哀。
兩人都只好低著頭喝酒,偶爾抬頭,相視一笑,但不說話。
邊澄突然微微一笑:「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總是到這裡來喝酒?」
蘇三也笑,道:「我怎麼知道?」
「因為公孫奇和錢麻子第一次碰頭,就是在這個酒店裡,他們的第一次交手,就在這張桌子邊。」邊澄無限神往似地歎了口氣,道:「可惜我沒陳良那麼好的眼福,我沒有親眼見到。」
蘇三眼睛一下睜得大大的,精神頭也來了:「就在這裡?這張桌子?」
「不錯。」
蘇三站起來,圍著桌子轉了好幾個圈,仔仔細細地看了半晌,才歎了口氣:「真難想像,真難想像!」
邊澄微笑道:「你想不想見見他們?」
蘇三的眼睛閃著喜悅的光茫:「我這次來,就是想拜訪兩位前輩的,他們在哪裡?你領我去。」
「跟我來。」邊澄笑著向小二招招手,取了五兩銀子放在桌上。
蘇三笑嘻嘻地道;「反正你是地主,這酒錢當然是你付了。」「
邊澄很高興,因為蘇三似已又恢復了往日的脾氣,還是很喜歡讓朋友請客,看來過去的友情也已恢復了。
另一家酒店裡,也有兩個人在喝酒。
兩個都是中年人,都慢條斯理地啜著酒。
一個瘦些的面色蒼白髮黃,頭髮已經半白,而且神情頗有些呆滯。
另一個身材魁梧,坐在凳上,比瘦子要高出半個頭。
他的面色泛青,神色冷漠,看樣子四十已出頭。
明眼人只要看他一眼,就會知道他曾經是一位叱吒風雲的人物,因為他偶一顧盼,不怒目威,殺氣騰騰。
「錢兄,咱們該回去了。」面色發青的漢子低聲對花白頭髮說道。
「好吧。」花白頭髮含糊不清地咕嚕了一句,喝乾了杯中的酒,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青面孔大漢連忙伸手扶住他,兩人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剛走到門口,邊澄和蘇三興沖沖地趕來了。
邊澄笑著大聲道:「公孫奇、錢麻子,蘇三看你們來了。」
他居然對他的兩個師父直呼其名!
蘇三覺得很詫異,他不知道這兩個當師父的其實和邊澄、陳良本是忘年之交,彼此之間不在乎這些俗禮。
公孫奇雙目如電,冷冷掃向邊澄和蘇三,目光定在蘇三眼睛上。
「你是蘇三?」
他的聲音很冷,乍一聽起來你會以為他很不願意見到你。
「晚輩正是蘇三。」蘇三槍上一步,恭恭敬敬地作了一個輯:「兩位前輩好!」
錢麻子抬起醉眼,啞聲問邊澄:「蘇三?哪個蘇三?」
「海寧打擂的那個蘇三!」邊澄連忙也扶住了錢麻子,在他耳邊大聲道,好像錢麻子已經是個七老八十。
耳聾眼花的老人了。
「唔,好小子,……有種!」錢麻子笑了,抬起一隻手,拍拍蘇三的肩頭,笑道:「有種!」
這就是錢麻子?這個未老先衰的醉鬼就是錢麻子?
蘇三不由又有些悲涼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就是當年飛揚跋扈、刁鑽跳脫的錢方回錢麻子嗎?
他知道錢麻子足因為愛侶林夢的慘死而變成一個酒鬼的,可愛情的力量真的有那麼巨大嗎?
他並不知道錢麻子的頹唐還有一個更主要的原因,那就是丁紅——錢麻子的姐姐、血鴛鴦令的令主丁紅,殺害了錢麻子的「夢兒」!
如果他知道了這個原因,他還會不會驚訝呢?
他想到了自己的一切,不由在心裡重重罵了一句:
「他媽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罵誰,是罵老天嗎?
是,也不全是。
他以後會不會也變成錢麻子這個模樣,甚至比錢麻子的境況還淒涼呢?
他不知道。
四人說笑著走到街上,蘇三怔住了,旋即如中電擊,渾身哆嗦起來。
一輛華美的大車正緩緩駛過酒店門口。
那最一輛由四匹高頭大馬拉著的大車,只有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們才會坐的大車。
一般稱之為「寶馬香車」的,就是這種車,裡面的美人兒可以看清外面的人,從外面卻看不清美人的面目。
蘇三看見了一朵花。
一朵鮮艷的紅薔薇花綴在香車的珠簾上。
似乎有一陣幽雅的淡香,從香車裡散發到街上。
珠簾上懸著的銀玲,隨著馬車的緩緩前行而搖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一聲熟悉的淺笑從珠簾中傳了出來。
蘇三的眼睛馬上就直了。他聽出來了,車上是紅薔薇。
那是紅薔薇的笑聲,蘇三能從一萬個女人的笑聲中毫不猶豫地分辨出來。
又有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似乎正在說一句很溫柔很能打動少女心扉的情話。
是霍名山!
一定是他,是他和紅薔薇在車中。
蘇三的血都已涼透了,眼前發黑,嘴裡發苦,喉頭泛腥,心在突突亂跳。
邊澄見他面色時青時紅,驚訝地叫了起來:「蘇三,你怎麼了?喂,你——」
香車已經駛遠了,蘇三才猛地一驚,醒了過來,茫然道:「啊……啊……,沒……沒什麼,沒什麼!」
「沒什麼?」邊澄疑心大起:「那你怎麼會變成那副模樣?」
公孫奇冷冷道:「邊小子,別往下問了,咱們還是走吧!」
公孫奇的神色也很不對,邊澄更是驚詫:「公孫奇,你的臉色怎麼也這麼難看?」
「少說廢話!麻子該回去休息了。」公孫奇顯得很不耐煩地道:「你們要不去,我們就先回去了。」
蘇三定定心神,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道:「兩位前輩。
邊澄,我要走了。」
「走?」邊澄叫了起來:「開什麼玩笑?」
蘇三苦笑道:「不是開玩笑,我真該走了。」
邊澄十分不滿地道:「我說蘇三,你可太不夠哥們兒意思了!剛見面還沒談熱乎,你就要走,這不是成心氣我麼?」
現在的蘇三,已全沒有「巧八哥」往日的風采了,邊澄當然要生氣。
蘇三歎了口氣,低聲道:「邊澄,我是真的還有急事,不得不走。過些日子,……我來找你談個痛快吧!」
邊澄怔了一怔,推心置腹地道;「到底有什麼大不了的事?說出來好不好?我給你幫忙還不行麼?」
蘇三苦笑:「我自己能行。」
邊澄道:「你是不是見外了?」
蘇三正不知如何是好,公孫奇搶過了話頭:「邊澄,別說了!」
他看著蘇三,冷冷道:「蘇小子,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還是能猜出來你為什麼要走,你還是馬上走了的好。」
公孫奇的目光仍是冷漠無情的,可蘇三卻發現,那寒冰一樣的目光後面,卻儘是溫暖的陽光。
「告辭!」
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只好拱拱手,轉身飛快地跑開了。他害怕再多呆一會兒,自己的眼淚就會流出來。
香車是往西去的,蘇三卻向東飛奔,很顯然他是想避開香車和香車裡的人。
「到底出什麼事了?」邊澄不解地問公孫奇:「那車有什麼古怪不成?」
公孫奇冷冷道:「車本身並沒有什麼古怪,車裡的人卻有些古怪,我看你小子在少林寺呆了三年,武功沒長進多少,腦袋卻越來越笨了!」
「我還是不明白!」邊澄搖頭苦笑道:「大車裡的人有兩個,一男一女,顯然是夫婦,跟蘇三又有什麼關係?」
公孫奇冷笑道:「你看沒看見車簾上掛著什麼東西?」
「看見了。」
「是什麼?」
「一朵紅色的薔薇花。」邊澄撓撓頭,不解地道:
「不就是一朵花嗎?」
公孫奇緩緩道:「紅薔薇花是一朵花,也是一種標誌,代表了薔薇園,車裡坐著的那個女人,大約是薔薇園的新主人。」
「薔薇園是什麼地方?」邊澄還是在問:「莫非蘇三跟她有什麼過節?」
「薔薇園的主人很不好惹,武功深不可測,性格也很狹隘偏激。」
他歎了口氣,又道:「至於蘇三和她有沒有仇,我不敢肯定。」
邊澄一面扶著錢麻子往前走,一面喃喃道:「薔薇園主人?……來幹什麼呢?……找蘇三?不像啊,……要是真的來找蘇三,就一定會停車的……」
公孫奇冷笑道:「他們是來找我公孫奇的!」
邊澄一下子停住了。
錢麻子也一下睜大了眼睛,醉意全消:「找你幹什麼?」
「是為了一筆舊賬,二十年前的一筆舊賬。」
公孫奇的聲音仍很平靜,只是臉已綠了,手也綠了,眼中也閃出了熒熒的綠光。
現在的公孫奇,就像一頭在野地裡彷惶了很久之後終於發現了獵物的狼。
一頭老狼!
邊澄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蘇三現在頗有點像「喪家之大」了。
他不明白紅薔薇為什麼會在余姚出現,而且她會和霍名山同坐在大車裡,一路調著情從他身邊走過。
她是想氣氣自己麼?
如果不是,她又為什麼要跟蹤自己呢?
蘇三隻覺得心如刀絞一般地疼痛難忍,薔薇園中和紅薔薇嬉戲時的情景,一齊湧上心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全心全意地去愛過一個女人,而當他真的愛上一個人時,那個人卻已不屬於他了。
不管怎麼說,他永遠也忘不了紅薔薇了,而他也不願意再見到紅薔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