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三騎著馬,慢慢悠悠地走著,腦中迷迷糊糊的,他根本不知道前面會發生什麼,他也不願意知道,不願意去想。
他就願意只是這麼走下去,只願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他的眼前,總是要出現一朵一朵鮮艷嬌嫩的紅色薔薇花,他沒法不去想那個嬌媚可人、愛笑愛鬧的「紅薔薇」,沒法不去想那一次令人心碎的離別。
心在流血。血的顏色就和紅薔薇一樣,不是嗎?
傷害了別人,也就等於是傷害了自己。
蘇三的眼中竟然閃出了點點淚光,而知道蘇三的人都曉得,蘇三向來是不哭的。
其實蘇三自闖江湖以來,還是哭過一次的,那次在薔薇園中分手後,他曾偷偷躲到一處沒人的密林裡默默流了半天淚。
「我該去看她麼?……也許我是該去的。李抱我說得對,我應該去看她,向她賠小心、請罪,懇求她原諒我的過失……」
其實那不是「過失」,更不是蘇三的過失,可蘇三總覺得對不起紅薔薇。
若非任獨立和羅敷製造的謠言,他們或許不會分開,可現在任獨立既死於燕雙飛手中,而羅敷又已嫁給了李抱我,他又該找誰去洩憤呢?
他當然只有去負荊請罪,乞求她原諒。
一想到該去,胯下馬立時便快了數倍。
「不……不該去看她,讓她忘了我好了。她是個愛笑的開朗的姑娘,即便受了打擊,也會很快恢復生氣的,也許她早已把我忘了,已經和那個沉穩誠懇、丰神如玉的武當俗家第一高手霍名山成親了,正過著快樂甜美的日子,我又何苦再去打擾她的寧靜呢?我又何必求她原諒呢?那件事其實並不是我的錯……」
一想到不該去的許多理由,馬又跑得慢了。
就這麼時快時慢,走走停停,蘇三一直沒有真的停下不走或是掉頭回去。
離宣城越近,蘇三就越感到神不守舍,人也好像要生病要發燒似的,喝多少酒都不管用。
平日裡灑灑脫脫的「巧八哥」蘇三,現在是怎麼了?
「喂喂喂,叫你呢,叫你呢!你是聾子啊?」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耳邊炸了開來。
蘇三吃了一驚,止不住哆嗦了一下,一抬頭,卻見一個秀麗的小秀才正怒氣沖沖地瞪著他,馬鞭子揮得啪啪響。
蘇三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是個女扮男裝的少女,可她偏偏還自以為能瞞過天下所有的人。
蘇三帶理不理地道:「你要幹什麼?」
依他往日的脾氣,他一定會先惡狠狠地對罵上一陣子,給這個自以為是的小丫頭片子一點厲害瞧瞧,可現在,他實在沒這個心情。
「幹什麼?虧你問得出!我問你,你是不是叫蘇三?」
小秀才冷冰冰地直盯著蘇三的眼睛,看樣子很怕蘇三說謊騙她。
蘇三一下來精神頭了:「你怎麼知道老子就是蘇三?」
「你嘴裡放乾淨點好不好?」小秀才火了,馬鞭揚了起來:「你當我不敢打你?你以為你是蘇三就有什麼了不起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叫蘇三?」蘇三歎了口氣,將「老子」還原成了「我」。
他實在不想惹麻煩,更不願意和一個扮成男裝的漂亮小姐鬥嘴鬥氣,他實在是沒有這個心惰。
小秀才見他服軟,面色頓時和緩了不少,但口氣還是很冷淡:「反正是有人告訴我的,至於那人是誰,你用不著知道,我也絕對不會告訴你的!」
「好吧,好吧,不說就不說!」蘇三耐著性子道:
「那麼,你剛才叫我一聲,究竟想幹什麼?」
實際上他早已火冒三丈了,隨時都可能暴跳起來。
「一聲?人家叫了你四聲,你卻像丟了魂似的!」小秀才撇撇嘴兒,不屑地道:「也不知你心裡又在琢磨什麼鬼主意!」」你找我幹什麼?」蘇三沉下臉,十分不客氣地加重了語氣。
小秀才火了:「你吃錯藥了還是怎麼著?人家好心好意跑來給你報信兒,你還這麼惡狠狠的!呸,不理你了!」
小秀才口中罵著,一撥馬頭,就想走開。
她滿以為蘇三會急著求她,追問她報的是什麼信,沒料到蘇三兩腿猛一磕馬肚,如飛而去:「你不理我,實話告訴你,老子還不願意理你呢!」
小秀才一轉頭,見蘇三已經跑遠了,連忙又撥轉馬頭,追了過去,口中大叫道:「蘇三,你等等,等一等……」
追了一陣子,拐過一道山口後,小秀才驚訝地發現,蘇三不見了,那匹馬正一溜小跑地往一片麥田里沖。
很顯然,蘇三不想再和她搭腔了,已經躲開了。
小秀才叫了他幾聲,沒人答應,不由氣哼哼地罵了起來:「蘇三,你不聽算了!以後要出了什麼事,可別怨我!」
四下裡還是靜悄悄的,只有田溝裡的流水聲在響,還有樹林中的鳥兒在唱。
天知道蘇三躲到哪裡去了。
小秀才愣了半晌,才快快地策馬往回跑。
跑了好一會兒,看見路邊有個茶棚,小秀才下了馬,牽著馬走到茶棚外,剛想將韁繩繫在拴馬樁上,卻又愣住了「
蘇三跟沒事兒人似的坐在一張條凳上,慢慢地啜著茶,好像壓根兒沒看見她似的。
小秀才躊躇了半晌,見蘇三還是那麼一副「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的神情,氣得咬咬牙,跺跺腳,翻身上馬,如飛而去。
蘇三微微一笑,三口兩口將杯中熱茶喝完,撒腳追了出去。
「喂!客官,客官——茶錢——」茶博士追出來,蘇三卻已沒有影子了。茶博士不由大搖其頭,大歎倒霉,說年頭不好、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等等怪話,待走到蘇三桌上收拾茶碗時,卻發現碗裡有十幾枚銅錢,茶博士不由呆住,張口結舌。
小秀才一口氣奔出了約模有五六十里地,馬也累壞了,才停了下來,牽了馬緩緩地走著。
蘇三不可能跑得過她這匹快馬的,小秀才放心大膽地罵了起來:「賊蘇三,臭蘇三,你不得好死!」
「誰在罵我?」
蘇三笑瞇瞇地在她面前「冒」了出來,「背後罵人可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至少,養成這個習慣不好,你說是不是?」
小秀才嚇得血都涼了,直愣愣地瞪著他,哆嗦著道:
「你……怎麼……?」
「你不相信我能跑過你這匹快馬是不是?」蘇三微微一笑,道:「其實你這匹馬再快上一倍,也甩不脫我。」
小秀才不得不承認,蘇三並沒有吹牛,蘇三面上看起來很平靜很輕鬆,臉不紅,氣不喘。跟一匹快馬賽跑對蘇三來說,跟打了個大一點的哈欠沒什麼兩樣。
蘇三見她兀自驚驚咋咋的,不由好笑:「請問姑娘,找我蘇三有何指教?」
小秀才蒼白的臉立時緋紅,眼睛也慌亂地低下了:
「原來你……你早就看出……看出來了!」
「偏偏你自己還自鳴得意!其實天下所有的人,只要眼睛不瞎,都能一眼看出你是個小姑娘——不過,是個挺美麗的小姑娘!」蘇三笑嘻嘻地揶揄了一句,又捧了她一句。
小秀才的臉沉了下來:「我警告你蘇三,少嘻皮笑臉的!」
蘇三臉一板,正色道:「好,我絕不再笑了,請姑娘告訴我,是誰讓你報信,報的是什麼信。」
小秀才見他說變臉就變臉,不由又是一怔,旋即冷哼道:「薔薇園主人!」
說完這五個字,小秀才馬上緊緊盯著蘇三的臉,像是要看看這五個字會引起什麼樣的反應。
果然,蘇三臉也白了,眼睛也直了,嘴也張開了,小秀才還發現,蘇三的膝頭似也在不住地抖動。
小秀才皺皺眉頭,有些不屑地道:「喂,你聽見我說的話沒有?喂,你這是怎麼了?犯病了嗎?」
要在平時,蘇三一定會大吼大叫地把膽敢說他「犯病」的人嚇個半死,可這時他卻如同傻了一般。
小秀才幽幽地歎了口氣,也不再說話了,低下了頭想自己的心事。
許久許久,蘇三才吁了口氣,朝小秀才點點頭,啞聲道:「在下實在猜不出,薔薇園主人讓姑娘報訊給在下,究竟有何吩咐,請姑娘明示。」
小秀才仰頭看著天上的白雲,慢悠悠地道:「她托我告訴你,讓你去找她,她有話要跟你說,讓我領你去。」
蘇三陰沉著臉,沉聲道:「請問姑娘,薔薇園主人何以得知在下此刻在此地?薔薇園主人眼下又在何處?」
小秀才努力不去看蘇三的眼睛,輕聲輕氣地道:「薔薇園主人為什麼知道你來此地,我也不清楚,她只是叫我在這條路上等著你,說你一定會到這兒來的,她還詳細描述了你的相貌,所以我才會一下認出你來。」
「薔薇園是向東去的,姑娘卻是自西面而來,難道說薔薇園主人已另卜新居,抑或是香車芳駕途經此地?」
蘇三的聲音又單調又古板,跟唸經似的,很顯然他還沒有從方纔的震驚之中清醒過來。
「薔薇園主人確實是途經此地,車駕便在不遠處的一座隱秘莊園中停留。」小秀才用手指了指西邊。
「姑娘可否見告,貴主人是去何方?」
蘇三的臉陰沉得像要下雨的烏雲,簡直都可以擰出水來。他面上的肌肉也似乎都已僵硬,活像個殭屍。
小秀才的臉一下板了起來,顯然是對蘇三視她為婢女十分不滿:「薔薇園主人並非是本姑娘的主人,我和她是朋友關係,請你記住這一點!」
蘇三冷冷道:「請恕蘇某人失禮,姑娘大人大量,萬勿見怪!至於薔薇園主人將去何方,尚請姑娘示下,以啟愚頑。」
小秀才的口氣還是很沖:「她沒有說,我又何必去問?」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那麼,請姑娘轉告薔薇園主人,就說蘇某人尚有要事在身,要趕往浙江,不及拜見芳顏,尚乞薔薇園主人見諒,告辭了!」
蘇三是說走就走,小秀才回過神時,蘇三的身子已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在茫茫的荒野雜草之中。
「他真的不肯去!」小秀才喃喃自語道:「他要是肯去的話,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她搖搖頭,幽幽地歎了口氣。
蘇三仰躺在草地上,直愣愣地望著瓦藍瓦藍的天空和天空上一朵一朵靜靜的白雲。
漸漸地,那白雲化成了紅薔薇的玉雪可愛的臉兒,那雙靈活嫵媚的大眼睛在微笑……
蘇三忍不住痛哼一聲,身子直直地飛了起來,又在空中轉了個身,重重地砸到地上。
一朵野花,他看見了一朵野花。
艷紅的、小小的一朵野花。
蘇三又是一聲厲叫,身子又騰了起來,在地上、空中亂滾亂摔,雙拳搶動,亂打亂捶,一面滾,一面慘叫不已。
終於,蘇三不再動彈了,他的面上、身上,已沾滿血跡污泥,雙手也已紅腫不堪。
四周的好幾塊大石頭,都被他捶成了粉末,那些亂草野花,也被他砸進了泥土裡。
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又是一口。
他在喘氣,呼哧呼哧的,他的兩眼也已閉上,好像他快要死了。
但蘇三沒有死去,他哭了,無聲地哭了。
淚珠大滴地從緊閉的眼角迸出來,混合著面上的血跡和污泥,滴下來,消失在泥土中。
紅薔薇告訴過他,她不能離開薔薇園方圓二十里之內,除非她已經嫁人了。
而現在,紅薔薇已離薔薇園不下百里了。
蘇三能去見她嗎?
當然不!
蘇三絕對不能去!
因為她已經嫁人了,嫁給了那個霍名山。
那麼,紅薔薇又叫那個小秀才來叫自己去幹什麼呢?
重溫舊情?撫慰一番?還是指著他鼻尖臭罵一頓?
蘇三猜不出來,他也不想猜了。他只知道,他絕不會再去找她了,而且以後也絕對不想再看見紅薔薇了。
一個夢已經醒了,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天已經亮了。
蘇三抹乾面上的眼淚、吸了幾下鼻子,掙扎著爬了起來,怒氣沖沖地罵了自己一句:
「他媽的蘇三,你這是犯什麼病?」
蘇三從來沒這麼慘過,他打無數次架,也沒受過這麼重的傷。
自己打自己,是不是更容易受傷?
他踉蹌著走了幾步,只覺眼冒金花,太陽的光線幻成了七彩的網,撒得到處都是。
他站穩了,緩緩地艱難地期四下看了看,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四處都是野草墳堆,沒有人煙。
「我該上哪兒去呢?」他有些茫然地喃喃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突然又大步走了起來,東倒西歪,宛如一個酩酊的醉漢。
終於,他又倒了下去,額角重重地撞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砰然有聲。鮮血又流了出來。
他竟然咧開嘴笑了:「蘇三,你真他媽的膿包,連路都走不好!」
他咬咬牙,翻轉身子,一個鯉魚打挺,又立了起來。
雖然步履依舊不穩,但他還是走得很快,簡直可以說是大步流星。
「有個酒店什麼的就好了……」他一面走,一面嘟嚷著:「要是有個酒店就好了……」
果然有一個酒店。
可蘇三已經記不清自己已走了多長時間的路了,天快黑了他才看見這個酒店。
小二看見血糊糊的一個看不清面目的人走進店門,嚇得尖叫起來。好在店中已沒了酒客,否則一定會亂起來。
老闆正在算賬,聽見小二的叫聲,抬眼瞪瞪他,再一著蘇三,自己也嚇得一哆嗦,將算盤掃到地上,茶杯也打翻了。
「酒。」蘇三啞聲道。
他這才發覺,自己的聲音聽起來簡直像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
他找到一張桌子,一屁股坐在凳上,又說了一聲:
「酒!」
老闆忙道:「小二,快,上酒!」
老闆開酒店多年,見過許多大場面,他知道這個血肉模糊的人一定和仇人剛廝殺過,需要喝酒來壯膽。這樣的江湖仇殺,老闆見的多了,他倒能很快地鎮定下來。
他知道,這樣的人惹不得,必須好好伺候,奉承。
小二戰戰兢兢棒了一罈酒過來,兩腿發軟地往蘇三桌邊走:「酒……酒……酒來了!」
老闆忙取了一隻大海碗遞給小二:「去,給這位大爺斟酒。」又對蘇三陪笑道:「這位爺,您要吃什麼嗎?」
「只要酒!」
蘇三迫不及待地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來,一仰脖子,咕嘟咕嘟一口氣干了。
小二看得目瞪口呆,掌櫃的忙使眼色讓他倒酒。
蘇三左一碗,右一碗,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反正是張開了口往裡倒就是。
一罈酒很快就沒了。小二不知所措。
蘇三又叫了一聲:「酒!」
老闆忙喝道:「還不快去?」
小二隻好再去抱一壇。
地上已有了兩個空酒罈,蘇三的肚子居然還沒有凸出來,天曉得那些酒都化成什麼了。
老闆和小二直犯迷糊。
蘇三越喝人越精神,腰板也挺直了,眼睛也亮了,手也不抖了。
終於,蘇三站了起來,摸出五兩一錠的銀子,放在桌上,轉身朝門口走去,他的步履已十分沉穩。
若不是他仍是滿身血跡,誰也不會認為他受了重傷。
能平安地送走這個煞神。老闆當然高興。能收進五兩銀子,老闆自然更高興。
可老闆連高興都忘了,只是怔怔地望著蘇三的背影。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奇異的人!
蘇三走到門口,倏地一回身,老闆嚇了一大跳,小二更是差點沒倒在地上。
蘇三微微一笑,道:「老闆,你的酒很不錯,多謝了!」
老闆連謙虛幾句都嚇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