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東面傳來了隱隱的殺聲,觀棋亭簷角上掛著的一隻金鈴也搖晃越來,聲音悅耳。
石不語微微一笑,看了看臭嘎子,道:「你是不是一個人來的?」
臭嘎子很不高興地道:「你問這幹什麼?」
「有人闖莊了。」石不語有些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功夫好像還很不錯。」
「你怎麼會知道?」臭嘎子訝然,難道石不語真的有那種通天入地、鬼神莫測的本領麼?
「哦,說穿了呢,也沒什麼稀奇。一旦有人闖莊,埋伏就會發動。而在地下,有一條線從埋伏處的機關裡接過來,接在這個金鈴上,金鈴一響,就是有人來了。金鈴現在還在響,說明現在來人還沒有被拿住。」
金鈴戛然而停,石不語笑道:「抓住了。」
阮郎問臭嘎子:「那人是不是你朋友?」
臭嘎子直眉瞪瞪地道:「我正告你們,我是一個人來的!」
喬叔牙閃身到了亭外:「啟稟師父,東門一女子闖莊,已被拿住,另外,酒席已備好,不知設在何處,請師父示下。」
石不語冷冷道:「先不忙設席,那個女子是什麼人?」
喬叔牙道:「約摸十七八歲,口口聲聲,說是來要人的。」說著瞟了瞟臭嘎子。
阮郎笑嘻嘻地道:「啊——原來是臭嘎子的小朋友!」
臭嘎子的臉紅了。他知道,那女子一定是野丫頭,野丫頭一直在暗中跟著自己。
「石莊主,在下請你放了那個姑娘,她……她……她確實不是故意冒犯貴莊的,在下可以擔保!」
石不語沉吟片刻,看著阮郎,阮郎點了點頭。
「那好,老夫便不問她闖莊之罪了,只是,你想不想看看她?」
臭嘎子大聲道:「不想!」
「那也好,叔牙,你去告訴那個女娃娃,就說老夫已饒了她,叫她切切不可再來亂闖。
至於臭嘎子呢,你就對她說,臭嘎子不願見她。」
喬叔牙領命,飛快而去。
臭嘎子心裡很不好受,他知道這回野丫頭一定傷透了心。
石不語含笑道:「臭嘎子,咱們一起喝幾盅去。」
臭嘎子怒道:「喝酒就喝酒!」
小玩鬧們在自慚形穢的時候,大多是以發怒來掩飾的,臭嘎子當然也不例外。
一座美輪美奐的水榭。
臭嘎子一腳踏入,便恍如走進了天宮一般,只能瞠目結舌。
一張紫玉小圓桌上,陳列著水晶製成的碗碟和象牙筷子,臭嘎子老實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錦墩上,極力裝作對這一切無動於衷。
石不語溫文有禮地延手道:「臭嘎子,請請,不用客氣!」
臭嘎子拍桌,大叫:「酒呢?酒呢?我要喝酒!」
阮郎笑道:「客人要喝酒,老石還不趕快讓人送上來?」又笑對臭嘎子道:「臭嘎子,我們佩服你是條好漢子,在你臨終之前,自然會讓你痛飲一番。」
臭嘎子豪情滿懷地吼道:「拿酒來!」
一陣幽雅的香風飄起,四名衣袂飄飄的少女行雲流水一般飄了進來。
酒是極品的西域葡萄美酒,杯是寶光流轉的夜光杯,斟酒的是恍若仙子的妙人兒。
對於一個將死之人,還有什麼比這些更美好、更親切呢?
臭嘎子舉杯,一飲而盡,讚道:「好酒!」旋又皺眉:「就是甜不嘰嘰的,不夠衝!」
阮郎失笑:「這可是西域的葡萄美酒,中原難得一見啊!」
臭嘎子迫不及待地干了第三杯,冷笑道:「難得一見的,不見得就是好酒!不過……不過這玩意兒倒是真的很不錯!」
阮郎頗多感慨地道:「一個人,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刻,用上如此精美的酒器,飲上如此奇妙的美酒,也算不虛此生了。」
石不語笑道:「老夫素來以怪名聞江湖,其實老夫並不怪,比方說,觀棋山莊的待客之道就與眾不同,但顯然要厚道得多。闖莊圖謀不軌的人,本莊一律抓住或『請』來,待為上賓,他在死前可以提出三個願望,本莊負責完成他的遺願,而且,他可以享受如此美味。由此可見,老夫的人情味還是很濃的。」
臭嘎子在他說話時,又已趁機灌了兩杯酒,這時便笑道:「不過,目的卻還是一樣的,對不對?」
石不語點頭:「不錯,目的當然是一樣的。你很聰明,也很豁達。聰明的人不一定豁達,豁達的人卻一定聰明。」
臭嘎子吃了一驚:「我從小到現在,從來沒人誇過我聰明!至於豁達,我不懂是什麼意思。」
石不語大笑起來:「那你以前碰到的人,個個都是笨蛋!只有笨蛋才會不誇別人聰明。」
臭嘎子恍然道:「啊——,原來你是在給我戴高帽子。
石不語笑道:「不是戴高帽子,而是你的確聰明過人。」
阮郎道:「如果你是夠聰明的話,現在可以提出你的三個願望了。」
臭嘎子歎了口氣,放下了酒杯,苦笑道:「可惜得很,我實在實在不想死。」
石不語笑道:「莫非你還想反抗?」
「反抗個屁!反抗頂個屁用!」臭嘎子道,「我不想死的原因是我死得糊里糊塗,所以,兩位應該讓我做個明白鬼,我的第一個願望就是,請兩位告訴我,任青雲、任蓮、藍百合和石莊主之間究竟有什麼過節。」
石不語點頭,認真地道:「這第一個願望提得很好,老夫會回答你的。現在,你提第二個願望吧!」
臭嘎子搖頭:「不行,我這人有個怪毛病,拿到手的東西才算是自己的,你先解答了第一個問題,咱們再來討論第二個。」
阮郎哈哈大笑:「成日價聽說你和陳良、蘇三的頭難剃,今日一見,才知名下無虛啊!」
臭嘎子又搖頭:「你還沒碰到我的頭最難剃的時候。」
石不語看看阮郎,笑道:「老阮,你說還是我說?」
阮郎歎了口氣:「你連這句話都問出來了,我還能不費點精神麼?」
石不語輕叱道:「都退下去!」
剎那間,水榭中已只剩下了席上端坐的三個人。
石不語輕聲道:「老阮,現在可以說了。」
阮郎清清嗓子,道:「這件事情,說起來也並不新鮮……」
石不語突然一擺手,阮郎便住了口。臭嘎子正待發怒,便聽到外面喬叔牙高聲道:「回師父,那闖莊的女子好生潑辣,解開她穴道,她就馬上又出手傷人,還說若不救出臭嘎子,她就不走,死也要死在這裡。弟子等沒辦法,只好又將她擒住,莊中已有九人傷在她劍下,弟子已將她押來,聽候師父發落。」
臭嘎子跳了起來:「姓喬的,野……馬姑娘受傷沒有?」
喬叔牙在外道:「一點點輕傷。」
石不語微笑道:「老夫知道,臭嘎子的第二個願望是什麼了。」
臭嘎子大聲道:「不錯!我想請石莊主放了馬姑娘,告訴她我臭嘎子已經死了,是自己心甘情願地死的。告訴她,叫她滾得遠遠的!」
野丫頭若真的被押在水榭外,一定已聽到臭嘎子的咆哮了。
石不語笑道:「叔牙,你去找兩個武功好些的婦人,將馬姑娘載於馬車之中,送到她家裡去。……嘎小子,這丫頭的家在哪兒?」
臭嘎子怒道:「我怎麼知道?」
石不語只好搖頭,又道:「叔牙,將馬姑娘送到蕪湖去,再將臭嘎子的話轉告給馬姑娘,只是要說得圓轉一些,比如『滾得遠遠的』這一類的話,根本就不用提。」
喬叔牙笑道:「弟子明白。」
臭嘎子嗷嗷大叫:「喬叔牙,你務必原話轉告,否則老子就是變成鬼也要纏著你不放!」
阮郎大笑道:「好、好好!喬叔牙,你就原話轉告吧。臭嘎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
喬叔牙笑道:「多謝師叔指點,叔牙這就去了!」
臭嘎子歎了口氣。不管怎麼說,自己也是死定了。野丫頭或許會傷一陣子心,但總歸會忘記他的。
臭嘎子想到這裡,居然有點不高興了,他隱隱覺得,如果野丫頭真的忘了自己,那自己在陰間一定十分十分地不快活。
石不語怡然道:「好了,老阮,你現在開始說吧!」
看著石不語的神情,臭嘎子突然間覺得,人跟人的確是不一樣。
石不語和阮郎,似乎天生就該永遠怡然地活著的。世上所有的事情,他們似乎都已洞曉。他們的神情舉止,總讓人想起仙者之流,像臭嘎子這樣的人和他們呆在一起時,只有自覺渺小的份兒。
石不語連殺人都殺得很有藝術性,很有情趣,很有仙家獨特的風味。他先要讓你相信,他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殺掉你,但絕不願象江湖仇殺那樣弄得那麼血腥殘酷,他會讓你不知不覺地醉死在這瑤林仙境之中,見不到血腥,也沒有赤膊格鬥,沒有激動人心的場面。而且,他要你相信,他也是迫不得已才殺死你的。他是無所不能的,只要你提出三個願望,他都能辦到。
臭嘎子不知道別人處在自己這種境地會怎麼想,但臭嘎子覺得,自己實在是死得不甘心。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開始喜歡上石不語和阮郎了。
阮郎舉起保養得很好的修長的手指,捋了一下修飾得十分美觀的鬍鬚,照例乾咳了兩聲,依舊用那種平靜得令人惱火又令人著迷的聲音開始說故事,面上也還是那種恬淡的神情:
「這件事情,說來並不是很新鮮……」
他照例用這句話開頭,彷彿世上任何東西在他眼裡都「不是很新鮮」似的。
石不語向臭嘎子舉杯示意,道:「若是為了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而耽擱了人生最後一次飲酒的機會,實在大大不值,請邊飲邊聽,請!」
他右手中指上戴著的紅寶石戒指閃著幽冷淒艷的光澤,宛如杯中的葡萄美酒的顏色。
臭嘎子不由有些奇怪,為什麼自己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呢?杯中似乎不是酒,而是血呢?
臭嘎子歎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瞪著阮郎道:「你少磨蹭!」
阮郎卻似乎沒聽見他的話,緩緩道,「說起來,那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很顯然,這件事使阮郎陷於了沉思之中,這說明這件事肯定不是一件很新鮮的事情。
石不語慢慢啜著杯中的酒,滿面微笑,彷彿阮郎要說的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