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麻子無罪開釋。
錢麻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無罪。
因為他覺得自己罪大惡極,罪該萬死。
不該死的人都死了,該死的還活著,這又是何等的殘酷呢,錢麻子奇怪自己為什麼還沒有瘋。但在任何人眼裡,錢麻子已經瘋了,已經瘋得不能再瘋了。
錢麻子不再是個二百五了,錢麻子變成了錢瘋子。
他拒絕認領林夢的衣物劍器,他也不去安慶,也不去蘇州,他不想再看見任何令他傷心的東西。
他想起了陳良,於是就去了余姚。他要去找陳良,痛痛快快地喝幾天酒。
錢麻子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哭哭笑笑。他還時常摸出一柄金色的小梳子,不住地親吻痛哭。
錢麻子自然已經瘋了,誰都這麼認為。
錢麻子身無分文,一路乞討到了余姚,他到了原來的酒店,要酒喝。
陳良很快跑來了,淚眼婆娑,但仍是強笑道:「麻子,你又來了?」
「難道老子不能來?」錢麻子瞪起了眼睛,猙獰之極。
「不是不能來,只是你得請我喝酒。」陳良已經偷偷給了老闆一兩銀子,讓他盡量上酒。
「請你就請你。」錢麻子拍得桌子山響:「老闆,拿酒來。」
於是一罈酒來了,老闆也聽說了錢麻子的事,甘願送酒上桌。所有的人都在同情不幸的錢麻子。
十三歲的陳良倒已像個大人了,錢麻子還像個孩子,「麻子,咱們一醉方休。」
又一個男孩走了進來:「陳良,你喝酒也不叫上我,太不夠朋友了吧?」
看他的打扮,不像窮人家的孩子,但顯然他和陳良是朋友,而且關係好像還很不錯。
陳良笑道:「這是麻子請我喝酒,我怎好叫上你?」
那男孩轉向錢麻子:「麻子哥,你怎麼不請我喝酒?」
錢麻子瞪了他一眼:「酒在桌上,你自己拿好了,莫非還要老子敬你麼?」
那男孩做個鬼臉:「老闆,來只大碗。」
老闆取了一隻大海碗放到他面前,男孩捧起酒罈,滿滿倒了一海碗,灌了下去,面不紅氣不喘,「麻子,酒不錯。」
錢麻子笑道:「不錯你就多喝些。陳良,這小子是什麼人?」
陳良目夾目夾眼:「他麼,邊家的小子。」
邊家的小子也笑了:「老子叫邊澄,『邊』是邊疆的邊,不是驢鞭的鞭,『澄』是澄清的澄,不是陳良的陳。」
陳良道:「邊澄是我朋友。」
錢麻子醉眼朦朧:「那也是我麻子的朋友了。邊澄,你願不願意交我這個朋友?」
陳良跳腳大笑:「要不咱們三結義,就怕你麻子不願意。」
他雖是在大笑,但淚水在眼眶裡直打轉轉。
錢麻子不笑了:「老子是有罪的人,不能害了你們。陳良,邊澄,老子喝完這頓酒,要走了。」
陳良怒道:「麻子,你真他媽不夠意思,老子要你三結義,你為什麼不肯,你瞧不起老子是怎麼著?」
錢麻子歎了口氣:「說實在的,老子這十幾二十天來,也不知是明白了,還是更糊塗了,頭腦不清楚,過些日子再說吧,如果我沒死,我會再來的,請你們喝酒。」
陳良怒叫道:「不行。錢麻子,你得結義了再走。否則你小子要是死了,我們上哪裡找人結義去?」
邊澄也叫了起來:「麻子,你太小瞧人了。我邊澄今年也十四了,是大人了,跟你結義也是瞧得你起。」
錢麻子正色道:「不是小瞧人,你們兩個,是我麻子一生中唯有的兩個好朋友。我若有心小瞧你們,天打五雷轟。」
「那好,一言為定。」邊澄舉起了手掌,「擊掌,擊掌,擊掌之後,咱們就是好兄弟了。」
三人九擊掌。
老闆也過來湊熱鬧了,又抱了一罈酒,外加幾碟精緻小菜,算是給這三個好兄弟賀喜的。
三人都喝得大醉,又哭又笑,鬧成一片。
第二天,錢麻子要走,被邊澄拉住了:「不行,昨天是你請陳良,今日你得請我,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不能厚此薄彼。」
錢麻子沒辦法,只好又「請」邊澄喝酒。
剛喝了沒幾口,門外一陣馬蹄聲,到了門口停住了,有人笑道:「咱們進去喝幾盅,慶賀慶賀。」
「沒什麼好慶賀的,咱們也沒佔多大便宜,這次原本就是楚三逼咱們去的。」
「好歹那幾個倭子被咱們殺死了,咱們是中國人嘛,對不對,所以還是應該慶祝一下。」
一行人走了進來,正是公孫奇,花拳和繡腿,閃電手和灶君,黃榮等人,後面一串是振遠鏢局的鏢師和趟子手們。
「錢麻子。」雷二先驚叫了起來,其他人都不出聲,戒備而好奇地望著他。
錢麻子抬起頭:「原來是你們啊,生意還順利麼,黃頭兒?」
黃榮頗為緊張地道:「托福托福,錢兄這是——」「請兩位好朋友喝點酒。」錢麻子笑嘻嘻地拍拍陳良和邊澄的腦袋,好像很為交了這兩個小朋友而自豪。
也不過兩三個月時間,錢麻子已經變得讓眾人幾乎認不出來了。他簡直就像是個乞丐。
十幾個人悶聲不響落了座兒,有意不朝錢麻子這邊看。
陳良做個鬼臉:「那一個就是說一劍刺死七隻蒼蠅的人。」
陳良指了指公孫奇,邊澄也笑:「綠臉的那個?」
公孫奇面色大變,轉頭惡狠狠地道:「你說什麼?」
錢麻子笑道:「公孫奇,我們都上當了,一劍刺死七隻蒼蠅的招式已經被我破了。」
公孫奇一怔:「楚三公子,他怎麼了?」
錢麻子一歎:「就是他。他的真實武功,根本不是你們五位的對手。」
另外四人也都楞住了。
錢麻子道:「我不過一招,便破了他的劍訣,他不過數招,死在林夢劍下。」
他提到林夢,聲音都岔了。
公孫奇狐疑道:「那他那一劍?」
錢麻子歎道:「公孫兄的快劍,江湖上已是罕有其匹,你能刺死幾隻?」
公孫奇道:「眨眼一劍,三隻而已。」
「因此他若要一劍七隻,只能不刺,出劍一抖,收劍即可。」
「可那七隻蒼蠅……」
錢麻子道:「死的,原先都已死的。」
五人都不說話了。
公孫奇半晌才歎道:「錢兄,你讓公孫奇明白了一個道理,凡事不能太過輕信。你說你不信邪,日後公孫奇也不信了。」
另外四人也都歎道:「楚三這小子幹嘛騙人?」
公孫奇搖搖頭:「壓住咱們,讓咱們給他們幫忙唄。」
仇斯廉笑道:「不過這次咱們的當上得也值得。」
公孫奇大笑:「值得值得。」
錢麻子奇道:「什麼事這麼高興,能不能說給我們三個聽聽?」
公孫奇笑道:「我們幾個到了海寧,保完了這趟鏢,卻碰到了十幾個倭子。」
他突然停住,開始喝酒,不說話了。
錢麻子急道:「快講快講。」
陳良也拍桌子:「你們這不是消遣人麼?」
舟之洞微笑道:「那十幾個倭子都是長髮披肩,頭頂一撮,極是好笑,偏偏還帶著倭刀,到處橫衝直撞。」
孫超道:「他們開口辱罵中國人,氣焰囂張得很,沒人敢惹他們。」
仇斯廉道:「他們看見黃頭兒騎在馬上,威風凜凜,便想上前挑釁比武。」
公孫奇道:「黃頭兒倒機靈,說不妨以中倭雙方為名,公開進行比武。」
仇斯廉搶著道:「議定雙方各出五人。」
公孫奇道:「咱們五個,正好全上場。」
孫超道:「龜兒子們功夫還不錯。」
孫超說不錯,那就是相當不錯了。
舟之洞道:「不錯是不錯,不過都死了,講好死傷不論的,他們也沒辦法反悔。」
孫超道:「公孫兄只用了一招。」
仇斯廉道:「花拳繡腿,各用三招。」
孫超道:「老子差點失了一招,用了十五招才殺了他。」
舟之洞道:「孫兄對手太強。」
「另外,莊老爺子也只用了兩招,真是老當益壯。」仇斯廉道。
莊則仁謙虛地拱拱手:「謬獎,謬獎。」但面上滿是得意之色。
這澄大叫道:「麻子,還不請他們喝酒,咱中國人勝了。」
錢麻子大手一揮:「麻子請你們喝酒。」
公孫奇走到錢麻子面前,忽然一揖:「錢兄,公孫奇平生不交朋友,但想和錢兄交個好朋友,如何?」
錢麻子笑道:「錢某早當你是好朋友了。」
有時候友誼是古怪的環境中建立起來的,公孫奇和錢麻子之間的友誼就是這樣。
陳良大喜:「公孫奇,坐過來,咱們四個好朋友,一醉方休。」
公孫奇發現,自已要想交錢麻子這個好朋友,最好先當一個二百五。
邊澄把錢麻子的遭遇告訴了公孫奇,公孫奇火了。他雖然火了,但沒說出來,連一點表示都沒有,只是歎了幾口氣而已。
既然已經是朋友了,公孫奇決定管管這件事,但不想讓錢麻子知道。
邊澄知道的情況極少,公孫奇也不想問錢麻子,怕惹他傷心。
對於公孫奇來說,有兩個突破口,其一是縣府裡的知縣,找到他可問清一些關於死者的情況,再一個突破口是去安慶。錢麻子已經說了要去安慶,公孫奇就可以先不去了。
公孫奇就去找那個知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