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過去,鍾家也沒發生什麼事,程太監的請柬被擱置一邊。
這天夜晚,惠耘武心緒不寧,想起妻子尤綺雲,不禁十分煩惱。
看人家鍾大哥夫婦,成婚前耳鬢廝磨,成婚後相親相愛,自己為何就不能同他們一樣,和妻子鴛鴦比翼、夫妻同心呢?
這究竟該怪誰?五年前,他娶了她,那是她父母答應的婚事,她也並未反對,可過門以後,終日鬱鬱寡歡、心事重重。
問她為何如此,她卻絕口否認,他也就沒放在心。
不想在往後的日子裡,她越來越冷漠孤僻,他就像對著一個木偶,生活毫無情趣可言。
但他依然想盡辦法討她歡心,但都不能奏效。長此下去,他也有些心灰意懶。他想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曾有過把她休了的念頭,但又下不了狠心。
尤家在武林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老丈人在鄂省萬兒響亮,把她休回家去,無疑是讓尤家在武林蒙受羞辱,兩家就會結下深仇大恨,尤老爺子性情剛烈,—怒之下會把她殺了。
所以,躊躇再三,沒有這樣做,只好聽之任之,後來他賭氣搬到書房獨宿,發現尤綺雲臉色比前好了不少。他不禁勃然大怒,原來她就是巴不得離開他。衝動之下,他對她只說了一句話:
「看來你想離開惠家,今日我讓你如願以償,寫休書一封,你等著回尤家去吧!」
尤綺雲一雙秀目瞪得老大,半晌滾出了兩串淚珠,但說話聲音卻很平靜:「你恨我,要我死,寫吧。」
他怎能要她去死?寫休書的念頭從此罷休,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在煩惱中度過。兩人各在各的房間,相遇時形同路人,有時連招呼也不打。尤綺雲對此特別高興,有時還有婢僕說笑,但只要一見到他,馬上就換了副冷面孔。
來福州府之前,他想帶她回來,讓寧月娥勸勸她,問出她的心事,他仍希望破鏡重圓。
於是他才提起,就被尤綺雲一口拒絕,神色間隱約透出一絲興奮。
很明顯,她巴不得他走,走就走!第二天一早,他就獨自踏上了旅途。
這幾年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叫他怎麼開口對人說?
可要是一輩子這樣下去,他豈不被她活活氣死?明天,他該把一切都告訴諸葛兄和鍾氏夫婦,請他們相幫出個主意,再不能拖下去了,總該有個了斷呀!
翻來翻去睡不著,躺在床上難受,便披衣開門出來,坐在樹下石凳上繼續想心事。
忽然,他聽到了微小的破空之聲,從圍牆上「嗖嗖嗖」一連躍下十幾個人來,他們不閃不避,大搖大擺,東張西望。
嘿,好狂的盜賊,竟敢明日張膽到神龍劍的稻香居撒野!
他雙手倒背,從樹蔭中走出來,一聲冷笑響徹小院:
「喂,來人止步,這裡不是你們橫衝直撞的地方!」
夜行人個個蒙面,一起把目光對著他,內中一人道:「你是鍾震坤嗎?」
「是又怎樣?你們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閻王殿前的拘魂使者,特來招你下地獄的,怎麼樣,乖乖束手就擒吧!」
惠耘武未及答腔,就聽鍾震坤的聲音說:
「老兄你走錯了門,這裡是鍾大爺的府第,鍾大爺就是專門捉鬼下油鍋的!」
隨著話聲,鍾震坤寧月娥提著兵刃來到,鍾瑩瑩緊跟著她娘,諸葛鼎還未現身。
「你們兩人誰是鍾震坤?」
「憑你不配打聽!」鍾震坤怒氣沖沖。
領頭的蒙面人喝道:「死到臨頭還敢擺臭架子,各位弟兄,統統拿下!」
鍾震坤立即亮出青銅劍,寧月娥將手中的短柄兵刃一抖,鍾瑩瑩也擺開了架式,眼看雙方就要大打出手。
正在此時,忽聽牆頭有人發話,一口京腔,聲音不男不女,陰陽怪氣。
「喲,敢情神龍劍鍾大爺是這麼待客的?你們全給我退下!」
惠耘武循聲看去,牆頭上又躍下來五個人,也都以黑巾蒙面,先來的十二個人,全都一躬身,往後退出十來步。
五人大搖大擺走了過來,中間的一人說道:
「請神龍劍鍾大爺答話。」
正是先前那陰陽怪氣的京腔。
鍾震坤冷哼道:「你是什麼人?夤夜強人民宅,拿刀使杖,目中還有王法嗎?」
「哈哈哈,天大的笑話,鍾大俠把我們當什麼人了?強盜麼?不對,我們就是王法,是官差,這下您該明白了吧?」
「不明白,有官差夜半騷擾民宅的麼?」
「有,當然有,這不叫騷擾,叫拘捕,不過,咱家今夜來此,是有話要對您說。您鍾大俠在閩省大大有名,稅監程公公家喜延攬三山五嶽的好漢為朝廷效力,所以命稅監府總教習給您下了帖子,意在召您入府效命,這帖子您是收到沒收到呀?」
鍾震坤冷冷道:「收到了。」
「那您為何不去赴宴呢?」
寧月娥插言道:「我們夫婦早已退出江湖,公公好意心領,請這位官差代向公公致意。」
她想把話說得緩和些,以免把事情鬧大。
那官差把她上下打量一陣,讚道:
「好一個美貌婦人,您就是寧月娥寧女俠吧。」
寧月娥聽他言語輕薄,十分惱怒,但忍下一口氣答道:
「不錯,我正是寧月娥。」
「你說您退出了江湖,這個咱早知道,稅監公公又不是要你們重返江湖呀,是要你們到稅監府為朝廷效力,這是公公看得起你們,你們該高興才是呀!人生在世,不就是為了功名利祿麼?到官府當差,有權有勢,豈是江湖兒女所能比的?這樣吧,明兒個你們夫婦到稅監衙門來,咱替你夫婦二人在公公面前說句好話,你們再向公公賠個不是,事情就算揭過去了,怎麼樣,是不是這樣決定啦?」
此時,諸葛鼎悄悄來到惠耘武身後,已把他的七星刀取來,惠耘武連忙接過,兵刃在手,才好迎敵,今夜只怕有一場凶狠的拚鬥。
又聽鍾震坤回答道:「我鍾某人無意功名,從未想過要到衙門當差,你們這就請回吧!」
官差哼了一聲:「鍾大俠,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你端的哪門子的架子?真是井底之蛙,毫無見識。稅監程大人是何等身份你知道嗎?在京師時,滿朝文武百官誰敢惹他老人家不高興?告訴你,這樣的事兒從來就沒有過,巴結還來不及呢,有誰不想要腦袋瓜兒啦?
有誰不怕抄斬滿門滅九族斷子絕孫?稅監大人駕臨閩省,地方官紳、武林幫派,莫不趨之若鶩,你自問比金刀無敵焦勁松焦老爺子、天目三英霍家三位大俠、福州府龍爪門門主林永昌、鎮南鏢局追魂鉤徐彪徐鏢主這幾位大俠的身份高嗎?自己掂掂份量吧,可別關著門踩高蹺,自看自高。老實說,稅監府中能人異士多著呢,誰稀罕你區區一個神龍劍,算什麼玩意兒呢?
可你不識抬舉……」
鍾震坤大怒:「狗奴才,住口!帶著你這批犬馬滾出稻香居,否則我……」
官差被他一罵,氣得暴跳如雷,尖著嗓子叫喊起來:
「什麼,你敢罵咱家狗奴才?好小子,你想造反?來人啦,通統拿下!注意不要傷了那個小妞,帶回去程大人會喜歡的……」
先來的十二個蒙面人虎吼一聲,從四面圍了上來。
鍾震坤低聲囑咐鍾瑩瑩:
「跟著你娘,要當心了!」
鍾瑩瑩先是十分興奮,有人上門找麻煩,她就可以一試身手,瞧瞧自己的本領究竟如何了。
可臨到動手心裡卻又發慌,那一個個蒙面大漢手中的兵刃,寒光閃閃,殺氣騰騰。
她緊緊握住手中青鋼劍,眼看爹爹衝了上去,劍式一展與兩個持刀蒙面人廝殺起來。
緊接著娘、惠叔叔、諸葛大伯都被蒙面人圍住,她自己也撞上了兩強敵,他們一左一右逼了上來。
「喂,小妞,快把劍放下,饒你不死!」右邊的蒙面人喝道。
左邊的卻嘻皮笑臉:
「小妞兒,你長得一朵花似的,大爺捨不得拿刀砍你呢,乖乖兒放下兵刃,大爺把你抱回府去……」
鍾瑩瑩氣得臉一陣通紅,壯起了膽,嬌叱一聲,挽起一道劍花,使出神龍吐舌一式,劍尖一抖,直刺左邊那無賴漢。
「喝,小妮子你真狠……」那人嘴裡嘻笑著,撲刀一翻去砸劍身,沒想到對方劍式一變,劍尖直刺腰肋,慌得他趕忙閉上了嘴,急退兩步才解了危。
他這才知道厲害,收起輕薄之心,全神貫注對敵。
這時,右邊大漢一口氣攻出三刀,都被鍾瑩瑩巧妙避過,但她懾於對方的凶狠,顧不上反攻過去。
左邊大漢咆哮著衝了過來,「唰唰唰」又是三刀,力大兇猛,瑩瑩更是膽戰心驚,慌不迭左閃右避。
右邊漢子見有機可乘,吼叫著逼了上來,想把瑩瑩退路封住。
瑩瑩大急之下出手反攻,把右邊漢子擊退,這才略略心寬,轉身去對付左邊漢子。
還沒出手,就見人影一晃,那漢子「哎喲」一聲跌翻在地,定睛一看,原來是諸葛鼎來了。
「瑩瑩,放開膽動手,別墜了神龍劍的名頭!」
諸葛鼎大聲鼓勵她,轉身又與追來的蒙面人廝殺,但時時膘她一眼,以防有失。
瑩瑩聽了大受鼓舞,玉臂一抖,劍花朵朵,一口氣攻出五劍,殺得蒙面人連連後退,她奮勇向前又攻出三劍,蒙面人再吃不消,轉身就逃。
瑩瑩大喜,信心倍增,嬌喝一聲:
「哪裡走!」蓮足一頓,身如飛燕,一下躍到那人前頭,可那傢伙轉頭就逃,恨得她牙癢,拔步就追,追得那傢伙如喪家之犬,滿院子亂跑。
幸而有兩個同夥衝了過來替他截住瑩瑩,他才得以緩了口氣,提刀返身助戰。
瑩瑩此時膽壯氣足,一身本領悉數施展,神龍劍法剛勁凌厲,攻勢極猛,三個蒙面人武功也不弱,一時打成了平手。
瑩瑩殺得興起,越鬥越覺順手,神龍劍法運用得嫻熟自如,再把陰陽扇的手法摻和進去,更是妙不可言。她越鬥興趣越高,把三個蒙面人追得只有防守之力,完全處於下風。
她並不知道,爹,娘、諸葛大伯、惠叔叔無一不在關照著她,他們邊和對手交鋒邊分散注意瞧她,生怕她有個閃失,待見她已穩住陣腳,這才專心一致對敵,使局面大大改觀,蒙面人被追得四處逃散。
「夠啦夠啦,全是酒囊飯袋,你們全給咱退下來,咱們臉面都被你們丟光啦!」差官氣得尖聲喊叫,跺腳甩手。
蒙面人垂頭喪氣,一個個回到差官身邊排成一排垂手恭立。
鍾震坤等人也住了手,匯聚一處。
差官手一指,尖聲道:
「姓鍾的,你對抗稅監大人,按大明刑律誅殺全家,雞犬不留,來來來,咱家陪你練練,稱量稱量!」
說著從腰間一拉,一條銀色軟鞭已在握。
鍾震坤喝道:「通名,我可不願和無名小卒動手!」
「咱家動手,有名無名全看手上的功夫!」
差官冷笑一聲,大搖大擺走了過來。
鍾震坤漠然瞧著他,並不放在心上。
「看傢伙!」王差官一聲尖叫,銀色軟鞭「呼」一聲像條白蛇,直點鐘震坤胸前膻中穴。
一出手,鍾震坤等人就看出這傢伙並非泛泛之輩。
一招烏龍出洞剛使出,他又沉腕一抖,使個順風擺柳,鞭頭直衝對方喉下天突穴,當鍾震坤將頭一仰,劍相即出之際,他已將九節鞭收回,順勢使個玉帶纏腰,橫掃對方腰肋。
這三招一氣呵成,無懈可擊,確是使軟鞭的高手,使鍾震坤對他刮目相看。
兩人一來一往交手十合,鍾震坤接上式使了個神龍歸海,自左而右橫掃過來,王差官上半身朝後一仰,手中軟鞭—抖,「嗆啷啷」一聲,軟鞭纏上了青鋼劍,同時左腳後移,猛提真氣—拽,喝聲:「撒手!」
鍾震坤早有準備,劍柄牢牢握在手中。
兩人較起了內功,使場外人都緊張起來。
盞茶功夫不到,王差官忽又抖手,亮銀鞭「呼呼呼」自動從劍上退了出來,與此同時他接連退了五步,卸去對方真力。
這一手確實高明,諸葛鼎等人十分意外。
「好,好,好,神龍劍鍾大爺果然不凡,咱家算是領教了。有種有種,敢跟稅監大人作對,你就等著瞧吧!」
王差官冷笑著說,然後一揮手:「咱們走,改天再來拜訪!」
話聲中他回轉身,依然是大模大樣,—步三搖,蒙面人一個個默不作聲跟著。轉眼間,一個接一個躍出牆外。
鍾瑩瑩提腳要追,被她娘給攔住。
諸葛鼎道:「不能追,追上了也不能傷人,他們是官差,我們是百姓。」
鍾震坤道:「今夜來的人,以這個王差官最高,不知此人是何路數……」
言未了,忽聽牆外有人厲聲喝道:
「鍾震坤,王公公說了,念你真有一身功夫,毀了可惜,特給你指出一條明路,兩日內上稅監府請罪,稅監大人不計前嫌,依然重用,若再執迷不悟,誅殺全家,雞犬不留!」
鍾瑩瑩望牆頭上看,不見人影,正要掠上牆頭,被諸葛鼎攔住:
「人早已走了,不必勞神,此人功力深厚,今夜並未出手。」
惠耘武道:「十二個蒙面人並不高明,和王太監一起來的四人未動手,不知何意?」
此時僕役紛紛出來探視,一個個驚恐不安,寧月娥用言寬慰,又命廚娘做些夜宵來吃。
大家回正屋客室議事,無心睡覺。
諸葛鼎道:「今夜來人旨在試探虛實,瞧瞧神龍劍是否浪得虛名之輩。那王太監竟親自出手過招,還探查了賢弟的內力,所以撤走後扔下那幾句話,留個台階好讓賢弟下來,為稅監大人賣命。要是再不服從,可就要大動干戈了。」
鍾震坤憤然道:「諸葛兄所說不差,今夜狗太監並不打算捉人治罪,只不過逼我到稅監府當差賣命,我豈能屈服於威逼,去做那坑害百姓的鷹犬!」
寧月娥歎道:「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該如何行事,你就拿個主意吧!」
惠耘武道:「這事非同小可,比不得江湖人物尋仇,大家可自約幫手了斷。這宦官手握閩省之軍政大權,與京中權勢熏天的奸宦坑瀣一氣,於公於私都可調動東廠西廠錦衣衛乃至士卒,安你謀反大罪,張榜懸賞緝拿,那些江湖敗類必會四處追蹤,拿你邀功受賞,任你躲到天涯海角也難安生,可謂永無寧日。」
這話並無誇張之處,一時間眾人無話可說,沉默下來,苦思良策。
半晌,鍾震坤咬牙道:
「事已至此,我鍾某決不充當鷹犬,今後重出江湖,與狗太監周旋到底,拚個魚死網破!」
寧月娥忍不住流下淚來道:
「稅監人多勢眾,又收羅了不少武林高手,不如遠走他鄉,暫避一時,天地之大,何處不能容身?」
惠耘武道:「嫂夫人不必擔憂,先到寒舍暫避一時再從長計議如何?」
諸葛鼎道:「看來別無他法,就到惠賢弟家棲身,事不宜遲,快快收拾行囊,明晚動身,鍾賢弟以為如何?」
鍾震坤道:「如此,夫人和瑩瑩快去收拾行裝,天亮後打點僕役,天一黑就動身。」
寧月娥答應著走了。
瑩瑩也滿腹心酸,她自小在安寧中長大,從未經歷過什麼風浪,娘的眼淚引出了她的眼淚,低著頭默默跟在娘後面,鍾震坤等人看了說不出的憐惜。
「唉!這真是從何說起啊!」
鍾震坤歎息,這一走要何年何月才能回來,那狗太監要是十年八年不走,我豈不是成了有家難歸的可憐蟲?這口氣又叫我如何嚥得下去?」
惠耘武安慰他道:「狗官勢大,暫避鋒芒,君子十年報仇不晚,鍾兄何必計較於一時。」
諸葛鼎道:「惠賢弟說得是,前人有云: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且將此仇記下,看他程瑞彩猖狂到幾時!」
說話間廚娘端來夜宵,大家匆匆用畢,各自回房安歇。
翌日,遣散僕婦雜役,命鍾福與廚娘回老家泉州,寧可讓稻香居空著,以防稅監遷怒於他們,丟了性命。
人走後,小莊院頓時顯得冷冷清清。
下晚一頓飯由寧月娥母女下廚,擺酒餞別「稻香居」,但人人心緒不佳,食難不咽。
飯後,寧月娥母女在院中徘徊,心情十分黯淡。
這裡的一草一木都使人留戀,尤其是安寧閒適的生活更叫人難捨。
瞻望未來,前途凶險,安知是何結局?寧月娥越想越難受,忍不住又落下了淚,引得瑩瑩一旁傷心。
好不容易熬到天黑,眾人牽出馬兒,鎖上大門,揮鞭趕馬,沿官道西行。
所幸無人阻擋,不由都鬆了口氣。
哪知剛跑出二里地,從道旁丘陵地突然躍出二十多騎,一橫排堵在路上。
眾俠心知不好,連忙勒住韁繩。
「嘿嘿,真叫人想不到,堂堂有名的神龍劍鍾震坤,居然如喪家之犬,乘天黑溜之大吉,不嫌太丟人嗎?男子漢大丈夫,要走也走得光明磊落,像這般偷偷摸摸,傳到江湖上去,鍾大俠還有臉見人嗎?」
另一人接嘴道:「幸好大爺們有先見之明,將鍾大俠的馬伕請到衙門裡,才知道鍾大俠要來個不辭而別。實在叫人掃興!不過鍾大俠也別怪那馬伕,大爺們打發他到西天去了,這都是你鍾大俠害的,明明知道大爺們在稻香居布了暗哨,卻偏要大白天打發他們回家,虧你還是老江湖呢,真讓人小瞧了!」
第三人搶過話頭嚷道:
「鍾大俠你不識抬舉,稅監大人卻不和你這小人一般見識,特此命我等爺們在此為尊駕送行,此去黃泉之路,路程也不怎麼近,特備紙錢銀錠以充盤纏,望乞笑納為盼!」
此言一出,引得同夥放聲大笑。
笑聲中只見一人提了串紙銀錠走出行列,另一人將紙錢燒著,火光映出了兩人形貌,全都以黑巾蒙面。
如此刻薄惡毒,實在辱人太甚。
鍾震坤有生以來何曾受過這等奚落,他要不是諸葛鼎以傳音入密告訴他,來敵得意開心之際猛衝,早就提劍殺入敵叢。
故此他按下火氣,不聲不吭。
此時見敵燒紙錢引起哄笑,正是衝殺的好機會,立即雙腿一夾,長劍出鞘,大喝一聲衝了過去。
在他稍後的諸葛鼎連忙招呼月娥母女和惠耘武,緊隨其後衝上,並使出一向很少使出的扇中針。這扇中針長不過三寸,全藏在扇骨之中,一撳柄上機括,便勁射而出,和人交手時冷不防打出,萬難閃避。
今夜情勢險惡,他不能再存仁心。
他一連發出五針,五條漢子應聲落馬,驚得對方亂作—團,使眾俠得以衝破阻攔。
但今夜來人中不乏好手,立即有人從馬上騰身而起,截住了鍾瑩瑩和斷後的惠耘武,使衝在前頭的鍾震坤、諸葛鼎寧月娥不得不返身救援。
於是從馬背上到地面,展開了一場凶狠的廝殺。
鍾瑩瑩被三個蒙面人逼住,早已從馬背上躍下來。
黑夜中人喊馬叫,混亂不堪,自己人已瞧不見,她不禁心慌意亂,手上的功夫大大打了折扣,被逼得手忙腳亂,只有招架的份兒,哪裡還能還擊人家。
那三人武功本就了得,他們見瑩瑩貌美如仙,早就動了邪念。
三人心意相通,就故意將她往官道外逼,漸漸離開了廝殺的人群。
鍾瑩瑩越鬥越心慌,她想大聲呼叫讓爹娘和叔伯來救。
但週遭寂寂,兵刃相碰的聲音都聽不見,求助顯然已經無望,慌亂中更是破綻百出,蒙面人本不想傷她,不然,豈能支持到現在。
「小妞兒,別打啦,乖乖跟大爺們走吧!」
「你不是對手,打也無益,何必把個嬌嫩的身累壞了呢?」
「就是嘛,累了大爺心痛得很哩!」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嘴巴不乾不淨。
「若不是爺們見你長得天仙似的,早就把你砍成碎片啦!」
「知道麼?小妞,爺們讓著你呢,這叫憐香惜玉哪,你難道不知道麼?」
鍾瑩瑩被激起了怒火,情知今日若不設法,定然逃不過這一關,情勢已經到了這一地步,就是死了也要拼他一個。
她咬緊牙關凶狠地攻出三招,居然把三人逼退半步。
她又一想,拚死太不值得,死了怎麼去見爹娘?不如趁這班賊子洋洋得意之際,找個空子逃走。
主意一定她就裝出力氣不支的模樣,只守不攻,似乎再有五六招就力竭倒地了。
三賊是被她—攻嚇了一跳,後見她那嬌弱的神態,顯然已是強弩之末,再支撐個三招兩招就乖乖束手就擒啦。
「喂,小妞,別再逞強啦,知道大爺們是誰麼?告訴你,千萬別把那顆小膽兒給嚇碎了,大爺們稱秦川三梟,縱橫江湖殺人無數,如今又成了稅監大官兒的座上客,風光得很,你跟了爺們算是你福氣呢!」
三梟中老大嘻嘻哈哈,得意非凡,手中招勢慢了下來。
老二說:「妞兒記住了,他是老大徐彪徐大爺,俺是老二黃騏黃二爺……」
老三接嘴道:「俺是盛鵬三爺……」
鍾瑩瑩見時機已到故意大聲喘氣,似乎力已用盡。
盛鵬哈哈笑道:「小妞兒,停手吧……」
瑩瑩靈機一動:「你們為何不停?」
徐彪大笑道:「好、好,我們停、我們停,你總算是服輸啦!」說著當真停下手。
黃騏樂呵呵道:「停了也不妨,諒你小妞兒也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
鍾瑩瑩見三個傢伙果然收招,趕緊猛提一口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盛鵬使了個「金龍探海」一劍直刺過去。
盛鵬猝不及防,嚇得大叫一聲拚命躲閃,但右臂仍被刺傷,鬼頭刀「嗆啷」,一聲墜地。
趁此空隙,鍾瑩瑩蓮足一頓,從盛鵬身旁掠過,一下出去了五丈餘。
徐彪、黃騏做夢也想不到小妞原來使詐,到手的美人眼看逃走,氣得狂吼亂叫,拔步就追,也不管老三有多重傷。
鍾瑩瑩算計成功,不再驚慌失措,丘陵地樹叢本多,她就專朝樹多的地方跑,她運足了功力,身如離弦之箭,只覺兩耳生風,宛如騰雲駕霧。
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早聽不見秦川三梟的咆哮聲。
她於是放慢了腳步,又走出一、二里才停下來,側耳聽聽,闃無人跡,這才放下了心,背靠一株大樹坐下來歇氣,耳朵仍然豎起以防那三個傢伙又來。
歇了一陣,覺得此處不能久呆,不知爹娘他們情形如何,還得回去瞧瞧,等站起來卻不明方向,只好估摸著來路,慢慢往回走。
走子大約一個時辰,仍然見不到官道,心中不免慌亂起來,想想還是等天亮再走的好,可以明辨路徑,於是又找個地方坐下,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不禁急出了眼淚。
她自小在家長大,幼時雖也跟隨父母外出遊歷過,但從未一個人上過路。
況且父母對她百般呵護,她也不用操半點心。
最近七八年,除了老家泉州故居就是福州城外的稻香居,別的地方就不曾去。
現在,她形單影隻,無人照料也無人問訊,叫她怎會不慌神不著急?
獨自流了一陣眼淚,想想光哭也不是辦法,路還得自己走,便擦乾了淚水,胡亂認個方向施展輕功直奔而去。
只要走到有人的地方,就可以找人問詢。
半個時辰後,她來到了一條大路上,有路必有人,便朝—頭飛奔。
不多時,見到了農田農舍,便放慢腳步,找在田里耕作的農夫問路。
農夫告訴她,此地是連江縣府地界,往西南方向走便可到福州府,不過有七八里路。
真是糟透啦,爹娘他們是往西去的,在這兒不可能碰上,只有往回走啦。
可是,她腹中空空,不吃東西趕不了路,身上有的是銀票銀兩,吃飽了再往回趕。
小鎮上十分熱鬧,熙熙攘攘,來來去去過路人不少,她東張西望找了家乾淨的酒樓進去,只見人已擠滿座,店小二笑嘻嘻請她和一位男單身客人共用一張桌。
鍾瑩瑩不願,小二道:
「小姐,本鎮除了小店整潔乾淨,其餘都是雞毛小店,又髒又亂,小姐將就些就在本店用膳吧。」
單身客人書生打扮,文質彬彬,聞言開口道:
「小姐,若嫌在下礙眼,在下可到別的桌上擠擠,此地就請小姐坐吧。
聽,人家都這般說,能不領情麼?
她便大大方方說:「好,就在這裡吧。」
小二大喜,問要什麼菜,公子爺說找不重樣的精緻可口的菜就可以。
鍾瑩瑩奉無所謂,她也不知道要點什麼菜,便點頭認可。
小二高高興興走了。
鍾瑩瑩剛坐下,公子爺又道:
「萍水相逢,也算有緣,敢問小姐芳名?」
鍾瑩瑩從未和陌生男人講過話,臉紅紅的低下頭答道:
「彼此不和識,吃過飯各走各的道,問姓名作甚?」
「請恕在下唐突,因見姑娘攜帶兵刃,同屬武林兒女,當不拘小節,故有一問。」
鍾瑩瑩和陌生人同桌奉覺尷尬,但對方這話很得體,自己不是武林中人麼?又何必小氣?
女俠客豈能是這樣的?
這樣一想,便大著膽抬起頭來,正和對方四目相對,不覺臉又一紅,趕緊低下頭去,想說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這位書生年青英俊,斯文中帶英武之氣,只聽他又道:
「在下黃浩,自幼投在羅浮山飛雲頂寶華掌門道長門下學藝,家住連江縣府城南福民巷,年初藝成歸來,今日欲往福州府訪友,不料得以在此與小姐相識,實乃三生有幸!」
羅浮山乃道家第七洞天,羅浮派在江湖上雖不能與少林武當等大派相比,但也遐邇聞名,鍾瑩瑩自是聽說過的。
心想人家是名門正派出身,又是羅浮派掌門寶華道長的弟子,不搭理人家未免過份,便答道:
「我叫鍾瑩瑩,家住福州府。」
黃浩又試探著問:「神龍劍鍾震坤前輩,與小姐是否有淵源?」
「那是家父,你怎會知道?」
黃浩大喜:「原來是鍾前輩的千金,失敬失敬!對鍾前輩在下心敬已久矣!」
「你與家父相識?」
「神龍劍名滿江湖,閩省武林人誰不知曉?在下只是聞名,並未有緣結識令尊,今日與小姐結識,便可向鍾前輩討教了,幸甚幸甚!」
聽人家讚譽自己的父親,鍾瑩瑩不禁芳心竊喜,嫣然一笑,心中早沒了顧忌,道:
「我爹爹早已歸隱,平日不見客的。」
這時店小二端來飯菜,兩人又客氣一番,吃喝起來。
黃浩又問:「小姐為何到此,莫非要去連江縣府嗎?」
「唉,一言難盡,不說了吧。」
黃浩聽她似有難言之隱,不免十分奇怪,想問出個究竟又有些不敢,但若是不問出緣由,飯後便各自東西,豈不失之交臂?那可是後悔八輩子的事。
想了想,婉言道:「小姐有事不妨告訴在下,因為正道武林,當效犬馬之勞。」
「這事非同小可,你幫不上忙的。」
「在下盡力而為……」
「不行不行,你莫問了吧。」
黃浩見她不肯說,又打了幾個主意,道:
「那在下送小姐前往連江縣城吧,此地在下頗熟,可以當小姐嚮導……」
「咦,我去連江縣作甚?不是的,我只是迷路,才走到這兒來的。」
「啊,小姐在何處迷路?」
「我也說不清,昨夜在福州西郊路上與家父家母等人失散,我被秦川三梟三個大壞蛋追趕,糊里糊塗便迷失了方向。」
「秦川三梟?這是三個惡名昭著的綠林大盜,怎麼會跑到福州來了?又怎會和小姐動手?」黃浩越聽越不明白。
「我怎會知道他們為何來福州,反正他們那一夥人都是狗太監程瑞彩的爪牙?」
「啊喲,小姐,你是說程稅監程公公?」
「不錯,正是這狗官!」
「噓——小姐,輕聲,讓人聽見可不是鬧著玩的,閩省地面都是他的暗探!」
鍾瑩瑩不作聲了,黃浩又問:
「令尊因何事招惹了這位稅監大人?」
「誰招惹他了,是他來招惹我們……」
鍾瑩瑩遂把事情經過全都講了。
本來,她沒打算講,但人年青,心無城府,被黃浩三言兩語就把底翻出來了。
黃浩聽罷,緊皺眉頭,半晌沒出聲。
心想這事兒太棘手了,這個忙當真是幫不上,在閩省得罪了程稅監,還能有立足之地嗎,自己要是牽連進去,必然禍及家庭,後患無窮。
可就此與她分手,又上哪兒去找這樣的絕色女子?
在羅浮山學藝時,同門師姐妹雖也有面貌姣好者,但與鍾瑩瑩相比可就差了許多,這機會萬萬不能失去。
因問道:「小姐打算何往?」
瑩瑩道:「先往福州看看能不能找到爹娘,要是找不到就去江陵惠叔叔家,也許他們在那兒等我。」
黃浩心想,去福州城未免太凶險,同時鐘震坤等人也必不敢再回原地,這無異於自投羅網,不如陪她到江陵一行,又安全又可與她親近。
主意打定,便說了到江陵的理由。
鍾瑩瑩本不通世故,想想也覺有理,便決定前往江陵。
黃浩大喜,連忙叫來小二付了賬,又拿銀兩叫小二替瑩瑩買匹座騎。
小二心中奇怪,這不是沒見過面的生人呢?怎麼一頓飯就熟了,再一想,這小姐生得太美,人見人愛,這位公子爺動了心也在所難免,笑嘻嘻接過銀子,下樓辦事去。
鍾瑩瑩要還銀子給黃浩,不然她就不要座騎,黃浩說什麼她也不幹,只好接了她的銀票,苦笑著揣進懷裡。
不多一會,馬已買到,黃浩給了賞銀,二人便下得樓來,各牽一匹座騎。
鍾瑩瑩道:「黃大俠,就此別過……」
黃浩忙道:「小姐孤身一人行千里路,須知江湖凶險,讓在下陪送,有事也可照應。」
「不成不成,孤男寡女,十分不便,我自己一路上小心,不會出事的,你的好意心領。」
「小姐,你我都是武林兒女,豈能拘此小節?小姐從未遠行過,路途又不熟,由在下相送照應要方便得多,否則今後見到令尊,叫在下羞愧難堪。再說在下謹遵師訓,下山後行俠義道,今小姐一家遭變故,我既已知道,又怎能袖手旁觀?以後見了師傅,又怎向老人家交代,望小姐以大局為重,答應了在下的請求吧!」
他一向能言善道,在羅浮山頗得師姐妹們的歡心,鍾瑩瑩聽了他一番大道理,想想也對,何況確如他所言,自己從未出過遠門,一個人上路未免心虛,就讓他帶個路也好。
於是點頭答應,並向他致謝。
黃浩心花怒放,立即上馬,與鍾瑩瑩並轡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