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是這麼說的:你替我守塔,有事就拉這個鈴。別睡著了。說完就到下面去了。
阿西知道他是去睡覺了。阿西也知道,爺爺現在睡覺是為了明天有精神和大夥兒一起捕魚,那樣能多掙幾個錢。自從爸爸媽媽在那次海嘯中喪生以後,阿西就靠爺爺一個人掙錢,供他上學。阿西現在十二歲了,他要幫爺爺做點事。而爺爺只在學校放假的時候,才偶爾讓他守塔。
爺爺是海城瞭望塔上的守夜人。海城的四個角上有四座瞭望塔,日、夜都有人輪班守望。守夜班其實是個很輕鬆的活兒。晚上,發動機停轉,整座城市靜靜地漂浮在海上,幾乎一動不動。海城太大了,一般的風浪,它是感覺不到的。爺爺晚上要做的事,就是在塔頂的小屋裡守望,注意有沒有別的海城或船隻開到這兒來。那種機會是很少很少的。如果有,他就要發燈光信號給對方:不要靠得太近,以免碰撞。並且通知自己城裡值夜的軍官,因為害怕遇見海盜。
對了,他還要注意雲彩跟月亮的變化,它們能告訴你明天的天氣。閃星有兩個月亮,爺爺說這是航海人的福氣:它們把夜晚的海面照亮,夜航的船只有時侯連燈都不用呢。
好了,還是像個守夜人那樣用心地看吧。
阿西向海面望去。廣闊無邊的大海在月光下微微起伏,極遠處一條長長的線把它和天空分開了。就從那裡傳來隱隱約約的波濤聲。真是風平浪靜啊。
在確定海城目前是非常安全的之後,阿西就走到另一邊窗前,往城裡張望。夜這麼深,大家都睡了。一層層房屋投下了很多影子,從上面往下看,好像一幅黑白畫兒一樣。只有遠處海水淡化廠還沒休息,他們要徹夜工作為大家製造淡水。
紅紅的火光從那裡射出來,那是巨大的蒸發槽正在蒸餾海水。阿西要找自己的學校,它被一重一重的房子遮住了。他的目光就順著長長的街道,從市政廣場一直掃到了碼頭。好多船停泊在那兒!明天,這些船就要一齊開出去打魚。因為白茅魚群正從附近經過,後面準是追趕過來的大群青鮭。它們的味道可美啦。
阿西把熟悉的街景全看過一遍,才又回到向海的窗子邊上。天空可真藍啊,像一塊深藍色的大水晶。無數星星在上面閃動。雲彩象被什麼人拉扯過一樣,變成一絲一縷的。爺爺說過,很高的天上有大風的時候,雲彩就會這樣。
等一下!那是什麼?一顆淡白色、圓圓的,並不很明亮的東西,在極高極清澈的夜空中緩慢地移動著。
阿西張開了嘴巴,盯住那個東西,差一點兒叫出聲來!然後,他像每個海城的孩子習慣做的那樣,用手連連拍著自己的嘴,心裡說:好運氣!好運氣!
他看見了天城!
在晴朗的夜晚,你有時會從閃亮的繁星中分辨出一顆奇特的星星。它不停地、緩慢地移動;而真正的星星是從不移動的。真的星星又小又亮,像眼睛一樣眨呀眨的;這顆星呢,它比較大,比較圓,卻沒有那麼亮,就像隔著幾尺深的海水看一顆珍珠似的,朦朦朧朧的。
那就是天城。
據說天城非常大,飄在幾百里高的天上,連鳥兒都飛不到那裡。所以,誰也沒見過天城裡面是什麼樣子。不過阿西聽到過不少關於天城的故事呢。
很小的小孩子晚上啼哭的時候,他的媽媽就會嚇唬他說:再哭,天城上的尖嘴怪人要飛下來抓你了。把你帶到天上去作奴隸。
大家都說天城裡的人長著海鷹一樣的尖嘴巴,和一對大翅膀,能在空中飛來飛去。
有的故事又不是這樣說啦。比如一個要水的故事吧,那是講一個守夜人的:一天夜裡,海霧特別大,連長明燈的光束都射不到十尺以外。守夜人聽到塔外有種聲音,好像有面大旗子在風裡翻動一樣。他探頭到窗外去看,霧氣太濃了,什麼也看不見。當他回過頭來時,發現屋裡站著一個長鬍鬚的老頭,那老頭可真高,守夜人要仰面看他呢。他伸出手來,說:給走遠路的人一點水喝吧。
守夜人拿給他一碗水,他卻說:我的朋友還渴著呢。說著就看看窗外。外面的濃霧水一般翻滾,有什麼東西在霧後面騷動。守夜人怕極了,把一整罐水都拿給他。老頭提著水罐,從窗口向外走了出去,消失在霧氣裡。守夜人想,他會從塔上摔下去的!於是又伸頭到窗外去看。透過濃霧,只見一個巨大的、象鯨魚一樣的東西就停在很近的空中,幾乎伸手就能摸到。那個大東西慢慢轉過身子,飄遠了。
這個故事可真夠嚇人的,那條能在空中飄浮的大鯨魚,會不會吃人呢?不過,
假如那個老頭現在到這裡來要水,阿西要拚命壯起膽子,對他說:我拿水跟你換一點東西吧!換什麼呢?也許換他大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就能證明阿西見過天城上的人了。甚至,阿西更大膽地想,我要請他帶我坐在那條會飛的大鯨魚身上,升得高高的,繞著海城轉圈。天亮的時候,我要他飛到廣場上空,當著所有人的面,從鯨魚背上跳下來!那樣就不會有人敢叫我小豆子了。
阿西的身材特別瘦小,所以,十二歲的他看上去就像八、九歲的娃娃一樣。很多同學都嘲笑過他。
阿西遐想了一陣,突然又記起自己親眼見過的一件事。去年,他陪爺爺一起守塔時,爺爺指著天上,讓他看一個東西:夜空中,一顆紅色的珍珠明暗不定地閃爍著。爺爺說,一座天城在燃燒。
那可不好辦哪。如果是海城上面失火的話,到處都有海水可以拿來滅火。在天上可到哪兒去找水呀!阿西又擔心,燒壞了的天城會不會掉下來,砸在某一座海城上呢?但是後來沒聽說過天上掉下大城市來。他拿這件事講給同學們聽,誰也不相信,因為他們夜裡都在睡覺,沒有看到天上的那場火災。他們以為,阿西一定是在吹牛。
想到這兒,阿西又抬眼望天。那座天城還在那兒。阿西多想到上面去看看呀!
這只是個夢想罷了。比他所有的夢想:比作船長,比作海城的市長更加遙不可及。何況同學們都笑著說,阿西一定連船長也當不上。不過,只要他們知道阿西的瘦小身體裡流著什麼樣的血,他們就不會再笑了。那是一股股差不多要沸騰起來的血液呢。每當阿西站在了望窗前,看著繁星照耀下的大海,聽著天邊傳來的、莊嚴的海濤聲;他時常感到自己的臉、耳朵和手在一陣陣地發燙,自己的心房裡面在砰砰地跳動。因為他在渴望,他在下決心,他知道自己的夢想全部都會實現。
不知不覺地,天邊發白了。夜裡天空中白紗一樣的雲彩,現在卻被染成了紅色和金色。夜幕下莊嚴肅穆的海洋,日出時猛然變得自由而奔放。阿西胸膛裡升起一種奇異的自豪感。
海城和大海一起醒來了。
腳下的地面開始輕微而沉實地震動,這震動充滿了巨大的力量,是城市下面的蒸氣發動機起動了。一排大樓一樣高高聳立的排氣管,轟轟作響地吐出了大團白汽,像是巨人在呼吸。每一座房子上面都冒起炊煙,阿西覺得肚子餓了。
爺爺可真夠意思,提著熱騰騰的早飯上來了。那香味兒叫阿西一下跳了起來。
瞧瞧,有海藻麵包、烤魚、青花海菜,和一盆通紅通紅的大蝦。
阿西早就發現:在瞭望塔上面守過夜之後,早飯一定吃得特別香。但他要讓爺爺先吃飽。因為今天爺爺要到漁船上去幹活。
吃過飯,白天上班的守塔人來了。阿西拿了剩下的兩隻蝦,一邊剝一邊跟著爺爺下了塔,往碼頭走去。
路上人可真多啊。也難怪,每年大漁季開始的時候,就是海城人的節日。青壯年的男人們都摩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要捕到最多、最大的魚。留在城裡的人也忙得不可開交,修補漁具、清理倉庫、曬大量的鹽小娃娃們受了感染,尖叫著到處瘋跑。
到了碼頭上,反而沒有那麼嘈雜、熱鬧了。無關的人都不准上碼頭,以免影響工作。阿西幫爺爺背著東西,一起進了碼頭。進去之後,爺爺就沒空陪他了。阿西說:我站在這兒看一會兒再走。爺爺叮囑他幾句:早點回家睡覺啦,這幾天在鄰居家吃飯啦,就匆匆上了一條大船。
這裡,可看的事情真不少。船、人、指揮塔上的旗語,還有一群一群的海鷗它們知道,跟著漁船就會有豐盛的宴席可吃。
沒多久,瑪蒂也來了。她是阿西的同學,送爸爸來的。他們倆就站在一起看那些人。瑪蒂認識好多出名的漁夫。
瞧呀!她喊道,那個人,就是他,去年他捕到了三條十五尺長的大魚。
阿西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見一位特別高大的壯漢,扛著自己那鋒利的三齒叉,正在往船上走。阿西羨慕地望著,然後,看看自己的瘦胳膊,歎了口氣。
瑪蒂猜到了阿西的心思,她拉著他的手說:你也會像那樣了不起的。
阿西問:你說的是真心話嗎?
是呀。瑪蒂回答,我爸爸說,一個男人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漢,不能只看他的胳膊。
你爸爸真是個好人。阿西說。
接下來,瑪蒂立刻證實了她爸爸的話,她扯著阿西的手,叫他看一個又黑又瘦的小個子漁夫:他一個人刺死過幾十條食人鯊呢。
了不起的人哪。不過說實話,阿西等著看的並不是出名的漁夫。
一陣整齊的踏步聲響起時,阿西盼望的場面出現了:兩隊海軍士兵從軍營裡開出來,走向停泊在港口的軍艦!瑪蒂高興得小聲叫著。阿西的目光緊緊盯住了走在最前面的艦長。兩艘軍艦,兩位艦長。他們都穿著雪白筆挺的制服,腰間佩劍,又威武又神氣。
看哪,仔細看!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阿西暗暗皺起了眉頭。
說話的人轉到前面,果然是強波。這個傢伙,人倒不壞,就是經常得意洋洋的讓人討厭。
強波咧嘴望著軍隊,說:看見我爸爸了嗎?一號艦的艦長!瞧那身制服!
我跟你們說:他不怕人嫌地把嘴巴貼到阿西耳邊,我偷偷穿過一次,嘿!那個神氣勁兒!
瑪蒂看了他一眼,抿嘴笑著說:你穿你爸爸的衣服?肯定是鬆垮垮的。還神氣呢。
強波說:我穿著一點兒不松!他看著阿西不懷好意地笑笑,要是別的人穿上,才叫松哪。
阿西沒有理睬他,他又開始吹牛:昨天市長去我們家啦。你猜怎麼著?跟我爸爸說了好半天的話!最近又出海盜了,所以軍艦護航要加倍小心哪。
瑪蒂和阿西都擔心了。瑪蒂問:那,漁船出海會碰到海盜嗎?
強波啪啪拍著胸脯:有我爸爸在,你還操什麼心哪!上次他打敗了海盜,在市政廣場的大會上領勳章,你們都看見了吧?
接著就是強波一個人的大吹特吹,他爸爸如何指揮,如何發令,怎麼跟海盜肉搏,說得厚嘴唇都翻起來了,好像這些事都是他做的一樣。
瑪蒂說:你爸爸真了不起。
阿西忍不住說:對,是你爸爸了不起,不是你。
強波愣了一會兒,又笑了:嘻!阿西嫉妒我。
我一點兒也不嫉妒!阿西說,因為我以後還要做比這更大的事。
強波笑著說:得了吧,又要說你作夢當艦長了。可你連軍艦還沒上過哪。
阿西哼了一聲。瑪蒂正要說什麼,強波拿出一串鬼臉兒貝殼做的項鏈給她:昨天市長夫人送給我的!瑪蒂高興得臉都紅了。強波拉著她走到一邊,小聲說:我媽媽叫我早點兒回家。你去不去我家玩兒?你猜怎麼著?我家裡有個大鯊魚的下巴骨,有這麼大!你猜
他們也沒跟阿西打招呼,就走了。
阿西並不在乎,他在擔心更重要的事情:海盜。
爺爺的船會不會遇上海盜?護航艦能保護那麼多漁船嗎?阿西可不想讓爺爺遇到一點危險!
他握了握拳頭。我要叫爺爺回來,別去了。可他知道,爺爺是不會聽的。那麼,我要跟他一起去!強盜船在海上出沒,我怎麼能看著爺爺一個人走呢?
他看著港口裡的軍艦:如果我是一位艦長就好啦!或者哪怕是個士兵呢,我也能隨在爺爺的漁船旁邊,防備海盜,保護他。可是,就像強波剛才說的,我連軍艦都沒上過呢。
阿西攥著拳頭,盯住軍艦。他的臉、耳朵和手熱得發燙了。心臟在胸膛裡面砰砰地跳動。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麼事情,就是現在!
他注意到碼頭上來來往往的運貨車,那是給船隊裝運食物、水和生活必需品的。那些大箱大箱的貨就堆放在倉庫裡,等著人們裝上車,再運到船上去。
阿西沒事人似地逛到倉庫門口,一貓腰,溜了進去!
沒人發現,一個瘦小的身影鑽進了堆積如山的貨箱中間
大箱子裡面又黑又悶,身邊都是沙沙作響的大紙包。聞味兒就知道,是一包包的乾菜。
阿西蹲了半天,聽到腳步聲;然後,自己藏身的箱子被人抬起來,忽悠地一下,掄了多遠。阿西的身子往下一沉,他知道,箱子上車了。
運貨車動起來,穩穩當當地。碼頭的路一定很平。一個上坡!這是開上岸邊的橋板啦。箱子狠狠抖了一下,就聽見車輪碾在木甲板上的聲音。阿西只覺又是忽悠一下,被人抬了起來。咚咚的腳步聲又快又齊。士兵才會有這樣的腳步,這是在軍艦上面!
阿西躲在箱子裡,偷偷地笑。他覺得身體一路下沉,聽著咚咚的下樓梯的聲音:進貨艙了。
箱子被頓在地下。然後,阿西聽見急促的上樓梯聲,最後是嘩啦匡的一響,士兵們關了貨艙門。
阿西還不能確定,這兒是不是只有自己一個人。他側耳傾聽,只有頭頂的甲板上,隱約傳來緊張而有秩序的跑步聲音、軍官發令的聲音,和短促果斷的哨聲。
鐵錨拉起時,錨鏈的磨擦聲出奇的大,把阿西嚇了一跳。他感覺到船在緩慢地移動。
這下好啦!沒人發現,我也隨軍艦出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