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李白
麥維爾在《白鯨》的開頭說:「叫我以實瑪利吧。」我總是記起這句話。一位在陰濕的寒夜走進劣等旅館的水手,跟一個呆望著雨窗外的樹叢像水彩般盛開的公司職員有什麼不同呢?我被放逐在夏季。
如果你願意,叫我以實瑪利吧。
實際上,這的確是我的名字之一。我用它來蒙騙那些沒看過《聖經》的小美眉,最近這個物種的生存能力越來越強,使我有力不從心之感了。
而且,有兩個已經成為我老婆的傢伙,突然噗啦地飛走了。其中一個連話都沒有說,就再也沒露過面,上次我到逸飛嶺的家裡,只看見一所空蕩蕩的屋子。房門上有兩行字:
「此住宅已閒置七天,為了更好地利用服務器空間,您是否同意系統將此房刪除?是(Y)/否(N)」
我在「是」字上畫了勾,房子消失了。
另外一個比較負責任,在跟我度過了平淡無奇的十幾天之後,她悄然離去,但留了封信給我。信上寫著勝過千言萬語的三個字。
「我走了。」
——能一塊過十幾天日子已經不算很壞了。因為在E世界裡流行一個詞叫做「七日(不是七年)之癢」。
用不著付贍養費,不必爭論孩子的撫養權,沒有財產官司。而且,走一兩個老婆算什麼呢,我還有五個。
不過在E世界裡有五、六個老婆實在是平淡無奇。某些女士還經常自誇有一打多老公,能組成兩支籃球隊,外加替補(但這些籃球隊員每人也都有五、六個老婆)。這些人員是不斷流動的,正如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我曾經考慮過,一個人最多能擁有幾位E配偶。在沒有法律限制,不受習俗監督反而得到默許和鼓勵的情況下,我們唯一需要考慮的是自己的時間與精力。對我來說七個已經夠了,從星期一到星期天,我簡直沒有了業餘時間。
星期三,我該去找第三號……她的名字叫茶。人如其名,她也不甜也不酸,就這麼淡了吧嘰的可是還挺溫柔。在臥室裡我躺上床,插好網線就進入了E世界。
在這個末世,我們要感謝大夢想家威廉·蓋茨三世,是他把「緊身衣」這種東西賜給了芸芸眾生,讓我們能夠在C世界這個人的荒漠之外尋找清涼,逃避平淡。
蓋茨緊身衣本來是名副其實的衣服,可以從頭到腳把人裹住,在它的內表面布有三十七萬個微型觸點,這些觸點能夠在人的身體上模擬各種感覺,從撫摸到鞭打。「緊身衣」上市的時候引發了大討論,可是它發展迅速,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鑲嵌在頭骨內的微型插口,直接傳遞給神經中樞的脈衝刺激代替了三十七萬個微觸點。於是我們自由了,我們有了一個無限廣闊的E世界。
我來到跟茶共有的家裡,這座玲瓏可愛的小房子和周圍的草原是茶設計的,佔據了服務器上差不多1G的空間,每月維持這個空間的費用是我工資的二十分之一。
這一天,我發現了茶的改變。
在這個虛擬的草原夜晚,在寂靜無邪的星空下,她過於溫存,過於主動。我感受到由她的終端那邊傳來的巨大熱情。「緊身衣」幾乎是大腦之間的直接接觸,它不會幫助使用者隱瞞他們的情感。當熱情消失的時候,我們的本能也會通過緊身衣和網絡傳遞給對方。這也是很多人認為E世界比C世界更真實的原因。
我輕輕把她推到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對她說:「這多有意思啊,咱們從來沒有見過面,連電話也沒通過一個。」
她的側臉在月光下顯得很柔和,她說:「對你來說這重要嗎?」
「一直不重要,」我說,「E世界是心的世界。我把在這裡看到的、聽到的就當作真的。以前也有人教過我,怎麼在E世界假裝成一個女性去耍弄別人,可我學不會。這是性取向的問題吧?」
她的熱情減退了,她慢慢地說:「我也沒想這麼快就暴露啊。」
我問她:「你是男是女?」
她站了起來,有點惱怒地說:「為什麼要問?你剛說過這裡是心的世界。我向你展露最真實的自己,你還要挖出另一個我來。這是不公平的!」
這是些很好的話,如果我沒有那麼多疑,會被她感動的。可我說:「你不像原來的茶,我懷疑你是個寄生者。」
她立刻沉默了。
當一個人盜取了別人的號碼,借用別人的身份進入E世界時,他就被稱為寄生者。有人管這種行為叫「投胎」。投胎的動機很多,或者是好奇,或者是惡做劇。
「我希望你把號碼還給原來的茶,」我說,「咱們還可以作朋友。」
她說:「那就算啦,我沒興趣。」說完就消失了。她消失之後,我知道事情還沒有完。果然,我看見夜空像棉絮般一縷縷地剝落下來,目力所及的整個世界彷彿被大風刮著的畫布一樣,先變形,然後撕裂、粉碎了。
這位寄生者黑掉了我和茶的家。
我呆了一會兒,決定去找老丙,只有他能幫這個忙。因為,我的朋友老丙是個高手。
老丙行蹤不定,我每次找他都只有用發信或留言的方式。沒想到這次他先給我發了信。信寫得莫名其妙。
「如果有時間就來我家吧。我崩潰了,我墮落了。速來!丙」
看上去事情有些嚴重了。老丙是最堅定的C世界厭惡者,怎麼會崩潰呢?
當一個人因為厭倦或者負疚或者隨便什麼見鬼的情緒,非要放棄對E世界的忠誠而回到現實不可,那麼他就「崩潰」了,我們也把這種情況叫「墮落」。反之,一個人決心與C世界斷絕聯繫,就叫做「昇華」。朋友們曾經一致認為,老丙總有一天要「昇華」,肯定永遠不會「墮落」的。
我趕到老丙的家,準備負起朋友的責任,嚴厲地質問他為什麼要崩潰。他卻搶先說:「這些天我在反思。」
我不開口,等他繼續。他說:「我決定放棄緊身衣,」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方塊形的小東西——個人終端插口,「看,我已經做手術取出來了。」
我還是沒說話,對不可思議的事,我從不發表意見。
他對我說:「你還記得沒有緊身衣之前的日子嗎?我已經忘了……有了它之後,E世界對現實就產生了一種批判性的力量。它是絕對方便和無須負責的。如果能有人把一盤水果沙拉喂到你嘴裡,你還願意去辛辛苦苦地種樹、摘果子、削皮、調味嗎?何況最後還得負責洗盤子和倒垃圾呢?」
「我同意。有時侯我也覺得相比之下,這個世界太不爽。有好幾次,老闆跑到我的辦公室裡來罵人,我都迷迷糊糊地想封他的嘴,或者把他踢出聊天室。」
老丙嘿嘿的笑了。
我問:「那你為什麼要選擇辛辛苦苦地種樹、摘果子、削皮、調味,還有負責洗盤子和倒垃圾呢?」
他撓了撓頭,神情古怪地說:「我……我結婚了。」
我耐心地勸慰他:「丙,你結過N次婚,我參加你的婚禮都參加得麻木了。何必做這種半死不活的樣子呢?」
「是真的結婚。」他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哈哈地笑,笑了幾秒鐘,停下來盯住他。
他紅著臉,在我耳邊說了兩個字。我呆了。他所說的,是我認識的幾乎所有網民都曾懷著羞澀和敬畏之情談到過的一件事。那就是「偶遇」。
偶遇跟一般的見面不同,它是未經安排的邂逅,是一種使人不解的災難性偶發事件。據說——只是據說,在E世界中結下海誓山盟的人,偶爾會碰到這種情況:在街上、圖書館裡、超市裡或者其他什麼場所,跟某個陌生人在一瞬間覺得心有靈犀,似曾相識;這是因為他們真正的靈魂早已在網絡空間中赤裸相對了。因為因特網已經普及到全世界,而且服務器上的智能語言系統,可以自動翻譯所有對話者的語言,使得厄瓜多爾人有可能跟愛斯基摩人心心相印。你只需略做計算就能知道「偶遇」的概率有多麼低。很多人,包括老丙,認為偶遇是這個文明透頂的世界裡極少數的奇跡之一,它證明人世間存在著某種神性的力量。
我向老丙伸出手,他使勁握住,剛刮過鬍子的大臉上容光煥發。我求他:「給我講講?」
他講的時候聲音很低,好像生怕嚇跑了什麼東西。他說:「就是一個星期之前,我去八一湖跑步。我看見她從對面朝我走過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跳,她也看到了我,我們倆一起停住了。我們同時認出了對方!」
雖然尊重他的感覺,可我還是問:「你是憑借什麼認出她來的?她穿著在網上常穿的衣服?她對你說了什麼暗號麼?」
老丙不屑於生我的氣,因為我是個沒經歷過偶遇的可憐蟲。他說:「沒有!我告訴你,這種事完全不憑借外在的東西,在那一秒鐘,就好像有根電線又把我們倆的大腦連通了。我沒法跟你解釋,經歷過的人自然會明白。」
這就是老丙崩潰或者說墮落的經過。照他的話說,已經這樣了,再到網上去瞎晃還有什麼意思呢?我不能反駁他,因為我也在盼望著自己的「偶遇」。
我私下裡幻想,我跟她的偶遇一定是在憂鬱的雨天,城市中一個空曠而幽靜的角落,不,稠人廣座也無所謂。我們的目光無意中相遇,於是整個世界像退潮一樣遠去了。這種想法不能對別人說,會被當成幼兒園小朋友的。
在那以後的一個星期裡,我都猶豫著沒有去找我的老婆們。我思考著這種生活的本質,還有關於種樹和吃水果沙拉的問題。最後終於想通了,我的回答是:「管他娘的呢。」
想通之後我就又上了網,應該再去獵取一兩個好補上空額。如我所料,E世界的變化是一日千里,有好多地方我已經不認識了。
站在城市地圖前,我找到以前常去的那座公園,用手指點擊一下,激活了這個地址。一瞬間我已經到了那裡。進去之後才發現人心不古,那兒聚集著一些穿皮夾克的男人,穿皮短裙和長筒靴的女人,嚇死我了。終於,我看到一位穿得還算像樣的男士向這邊走來。我笑著說:「師傅,跟你打聽個事兒……」忽然發現他的西服上衣口袋裡露出一角黃手帕,我落荒而逃。
我一逃就逃進了旁邊的星巴克,裡面坐滿了人。我要一杯咖啡,但是沒味道,「緊身衣」在再現味覺方面還需要努力。
幾秒鐘之後,我就慶幸自己逃對了方向。一個未來人類的母親走進來,坐在對面。而且,她是一個人。我等啊等啊,終於在心裡數完了一百下,然後兩手摸索著走過去,說:「對不起,這裡有人嗎?我是個瞎子。」
她瞅瞅我,說:「你誰呀?我在這兒沒見過你。」
「我是第一次來,我好緊張。幸虧有你可以保護我。」
她說:「什麼呀就往上粘?你男的女的?」
「你呢?我不問你你也別問我。」我說,「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柴禾妞。」她說。
真是名不副實。
「你一定是這裡的精神領袖,你一來,星巴克的人數立刻多了起來。」
「真的嗎?」
「是啊。你來之前在線人數是二十三,你一來,馬上變成二十四了。」
她切了一聲。我說:「你沒發現這裡的人數是偶數嗎?偶就是雙的意思。」
柴禾妞站起身,對我招招手說:「來!」我拉著她的手走出了大門。
真是沒想到啊,柴禾妞領我到門外廣場上,招來一道閃電,把我燒成了灰燼。等我從灰堆兒裡爬起來,她早已沒影了。這就是我和她在E世界的第一次見面。
第二天,我又跑到星巴克去。她也在那兒,這是好現象。我坐了過去。
她問:「你是不是有受虐傾向啊?」
我凝望著她的眼睛說:「是的,我有,你拷打我吧。」
等了一會兒,我從衣袋裡拿出一本書念道:「這裡寫著,一個人就像一本書。有人像教科書,有人像工具書,有人像小說,有人像散文。有人是本薄而有趣的書,有人是本厚而無聊的書。你覺得呢?」
「我覺得很有道理。」
「你看我是本什麼書?」
「《金瓶梅》。」
「謝謝你。」
我第一次看見她笑了。她的熱情在增長,我能感覺到——緊身衣不會騙人。我用手撫摸著桌面,桌上長出了齊刷刷的玫瑰花。這是老丙給我的小程序,一個俗招,但據說對女性屢試不爽。
柴禾妞也不能免俗,她一直用神秘莫測的眼神凝視著我,我也凝視著她。她伸出一根指頭,悄悄往我身後比了一下。我轉過頭去。
咖啡館的女侍站在後面,她舉著個牌子,上寫:「你正在執行的程序屬於非法操作,即將關閉。」我還沒來得及衝她微笑,她掄起拳頭,把我捶昏了。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老丙的信。信上只有兩句話: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我趕到他家。老丙喝了酒,正捧著結婚照狂看。我藉機瞟了一眼新娘子,應該算漂亮,見慣了E世界裡那些不像地球人的完美臉蛋,她會讓老丙這種人驚喜的。
老丙翻過照片,背面寫著幾句話:再看過來,看過來吧。沙灘上乾渴的小魚,苦苦等待著下一次潮汐。他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她只看了我一眼。我就一直盯著她的背影,那真是一種渴的感覺。我在她對面的牆上寫了這幾句話(用我自己編的小程序),她才回過頭來。我知道自己陷進去了,我跟她說,刪除你在網上所有的老公,只留我一個吧。我也一樣。」
我還不太理解這種感覺,老丙說:「陷進去以後就會這樣。你不可能不在乎。」
我問他:「她騙你了?」
老丙垂著頭說:「沒有,是我騙她了。」
他摸摸自己的後腦:「我又去做了手術,把那個插口裝回來了。」他苦笑,「我自己都覺得害怕。『七日之癢』啊……我到底是個什麼人?」他又看著照片說,「對這個人怎麼辦?你摟著她,可是摸不著她的心。」
我安慰他,但是只有用那些扯淡的話,像什麼:丙,你是個男子漢,你沒把責任推卸給老婆,這需要很大的勇氣。等等。這太可惜了,老丙夫婦是我的朋友裡面唯一經歷了「偶遇」的。
以後幾天裡,我跟柴禾妞的感情飛速發展。她邀請我到她家裡去作客,當然是E世界裡的家。
走進一個人自建的家,就是走進她的心。柴禾妞的家潔淨、明朗,有種經歷風雨後的寧靜和溫柔。我猜她的年紀不會很小,但也不會很大。她對吻感覺很羞澀,而且不允許更親密的接觸。可是,我能感受到她的熱情,她在驚喜,也在害怕,而且猶豫著是否要對我袒露她的所有。
忽然間,她轉過身去。低著頭不動。我說:「怎麼了,你轉過來呀。」
她轉了回來,但是容貌變了。
我打量一會兒,問她:「這是你的真實容貌麼?」
她搖頭說:「不是。我想讓你看看平常的女孩子是什麼樣,你面對這樣的女人,是不是還有剛才的熱情?」
我抓住她的手說:「當然還有。」
「我可能是個醜女人。」
我說:「忘掉C世界吧,現在你非常美。我只相信這個。」
她說:「把你在網上所有的家都刪掉,只留下這個家,好麼?」
「好。」
她緊緊地抱著我,我感受到了她心裡的巨大熱情。我想起老丙的話,這個女孩,她陷進去了。我也危險,我很怕。
老丙的死訊是由他老婆在電話裡告訴我的。那天早上有小雨,他依舊到八一湖邊去跑步,可是直到中午也沒回家。把屍體打撈上來的人們說,老丙大概是失足滑下水去的,但岸邊沒有找到失足的痕跡。他死前曾經拚命地抓,想抓住點什麼,他手裡滿是草和泥。
我到老丙家去安慰他太太,才知道他們早把離婚手續辦了。
丙太太說,這幾天他一直要我走,我不肯離開,他就求我,說都已經這樣了,你還不離開我我算是什麼人呢?
我告訴她,趕快回自己家去,把我的朋友老丙忘掉。
這幾天,北京總是下雨。秋季快到了。我仍然每夜泡在網上,找人聊天,尋開心,到柴禾妞家去跟她一起瘋狂。每當老闆跑進我的辦公室裡來咆哮,我在恍惚中都想封他的嘴,或者把他踢出聊天室。秋季馬上就要來臨。
在夏末秋初我經歷了自己的「偶遇」。那天也有小雨,我打著傘走路回家。前面有個女孩匆匆地走著,想用手帕把她的長頭髮蓋起來。我趕上去,用傘遮住了她。她抬頭說:「謝謝。」
我呆住了。我們的眼睛對望著,整個世界如同退潮般遠去。一瞬間,好像有根電線又把我們的大腦連通了。一種神秘的戰慄從身體裡面升起,我和她同時張開了嘴。
「你……你……」她指著我。
我猶豫了。她大概感覺到我的退縮,也就不再說話。眼裡的火光消失了。
我們沉默地並肩走了一會兒,她用聽上去正常的聲音說:「我該往右邊走,你呢?」
「我一直往前走。」
「再見。」
我加快腳步,心亂如麻。我必須趕快回家,躺在臥室的床上,插好網線逃出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