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基因技術是多年前新經濟時代的產物,它給當時的世界帶來的爭論之多只有它所創造的利潤可比。但是現在它只是一門夕陽產業,這並非說它在新四經濟時代沒有用武之地,恰恰相反,現在的轉基因技術產業在技術上比當年成熟得多,而且產業規模是新經濟時代的幾百倍,可問題的關鍵在於它現在創造的利潤還不及當年的一半。這聽起來似乎不合情理但說穿了卻很簡單,因為在新經濟時代它是掌握在極少數集團手裡的尖端技術。可以從中獲取極高的收益。當時一頭乳汁裡含有人體特殊蛋白的轉基因奶牛每年能夠創造兩億多美元的價值,而現在就算養上一千頭這樣的轉基因奶牛也達不到這樣的效益。
何夕用探針從無菌培養基裡挑出細小的一團放到顯微鏡下觀察,他的神態很專注。陳橙靠在一旁的轉椅上,有些隨意地環視看四下的陳設。何夕只過了幾分鐘便停止了工作,帶點歉意地一邊收拾一邊說,「讓你久等了。這是每天必須做的工作。」
陳橙淡淡搖頭,「你不用管我。」
「已經弄妥了。」何夕已經收拾完畢,重新將培養基放入小型溫室,「這是新培養的一批樣品119號。我計劃擴大實驗規模。現在缺的是資金。」
陳橙心念一動,「我記得國家農業部有這方面的專項基金。前不久我還跟農業部水稻研究所所長西麥博士見過一面,聽他提到過這件事。他是雜交水稻專家,一定會支持這件事情的。」
何夕立刻被陳橙的提議打動,他的眼裡放出光來,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陳橙的手。陳橙臉上微微一紅,但是並沒有掙開。何夕很快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急忙有些不自然地鬆開手。「原來樣品119運用的只是轉基因技術。」陳橙換了話題,「說實話我有點意外,我本以為這裡面會有一些新的尖端技術。」
何夕露出神秘的笑容,「我的確沒有什麼出奇的尖端技術,但這有什麼關係呢?我只知道我造就了樣品119。技術就好比是一把鋒利的刀,但很多手裡有刀的人卻未必能夠雕刻出完美的作品,他們缺乏的是創造性的想像。也許人們早就具備造就樣品119的能力,但卻只有我做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橙不自覺地點頭,她想起當年愛因斯坦評價自己創立的狹義相對論時說的一句話:蘋果已經熟了,我只是摘下它的人。但是,誰能否認愛因斯坦那超人的智慧呢?也許何夕是有點自負,但是他的確有資格自負,因為他想到了常人想不到的東西。不,還不止常人。陳橙接著想,自己也不是從未想到過這一切嗎?陳橙突然有些氣餒,她覺得自己多年來努力取得的那些曾經令她倍感自豪的成就在何夕面前竟然有失色的危險。
「可我還是認定一點。」陳橙決定要有所反擊,她的自尊心命令她這樣做,「現在全世界都看好腦域技術,它才是世界經濟新的增長點。尤其對於我們這個依然落後的國家更是如此。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每個月的產值都超過二十億美元,我們在全球腦域技術的市場上佔的份額已經過半,而且還在擴大。我們現在擁有世界第一流的實驗基地,擁有世界上最好的腦域技術人才,我們將在新四經濟時代建立從未有過的優勢地位。」陳橙被自己描繪的前景所感染,眼角有隱隱的淚光閃動,「我永遠忘不了那天我同時青衫教授談到這個問題時他說的一句話,他說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盼望了整整一生。」
當陳橙提到葉青衫的名字的時候何夕的身體微微抖動了一下,但是他沒有說什麼。陳橙用一句她認為最關鍵的話來結束整段談話,「而樣品119能夠做到這一點嗎,它是有許多優點,可是它生產的只是每個國家都能生產的最普通的也是最原始的商品——糧食。」
何夕聽到這裡啞然大笑起來,「看來我們終於說到關鍵地方了。我承認腦域技術的確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尖端的科技,它只掌握在極少數人手裡。你說你們每個月的產值都超過二十億美元,這我完全相信,而旦據我分析其中的利潤將達到十六億,也就是說是成本的百分之四百。道理很簡單——那些腦域技術產品除了在你們的實驗室外沒有別的地方能夠生產。其實這正是從新經濟時代到新四經濟時代所共有的惟一的不變之處。」
陳橙疑惑地點頭,她很奇怪何夕竟然完全是在順著她的意思往下說。
何夕莫測高深地接著往下講,「而樣品119呢?就像你說的那樣,它的最終產品只是糧食,誰都能生產,我根本賣不了高價。結果可能還要糟——你知道樣品119的性能,它被推廣後可能使得糧食生產變得幾乎沒有成本,糧食作物將成為野草一樣的東西。到時候說不定糧食生產將不復為一個產業。」
陳橙不知道應該怎樣理解何夕的話,她甚至搞不懂何夕想說什麼。何夕所說的全都是實情,但是照他的說法,樣品119將是一種無法創造效益的成果。可是既然何夕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他為什麼不及早回頭。
「可是,也許有一件事可以同它作比較。」何夕話鋒一轉,「照剛才的邏輯,世上無用的成果還有一樣,可那卻是許多年以來全人類都夢寐以求的最偉大的理想。」
「你指的什麼?」陳橙喃喃道,她用力猜想何夕會說什麼,但是她實在想不出。
「那就是可控核聚變技術。」何夕慢慢開口,「這種技術的產品是能源,但如果它成功的話能源將變得一錢不值。」
陳橙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就像個傻瓜,竟然無法開口說一句。她疑惑地望著何夕,望著這個她曾以為很熟悉,甚至一度有所輕視的人,腦子裡響著亂糟糟的聲音。木禾,樣品119,腦域,可控核聚變……陳橙恍然覺得支撐著自己的世界的那些原本堅不可摧的柱石正在某種力量的擠壓下崩塌。
但是何夕並不打算放過她,他的語氣變得幽微,「對於一個人口不多的國家而言腦域技術會很有用,因為他們可以去賺世界上剩下的幾十倍於他們的人口的那些人的錢,再用賺來的錢去享受那些誰都能生產因而廉價的傳統商品。這樣的遊戲在新經濟的時代就開始了,當時世界上那個最強大的國家只有世界人口的三十分之一,但卻每年購買並消耗了世界上三分之一的能源。如果中國要達到這樣的水平就要消耗掉世界能源的百分之兩百,無論你們的腦域技術產品能賺多少錢也不可能辦到這樣的事情。腦域興國——你們是這樣提的吧——對於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來說只是一個可笑的畫餅而已。」
「你真的以為自己改變了這片土地嗎,你們呆在一塵不染與外界完全隔絕的豪華大樓裡,但幾步之遙的戶外卻充斥著骯髒、貧窮、疾病,以及污染。你們掌握有世界最先進的腦域技術,薪水絲毫不遜於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專家,其中的某些人——比如說你和林欣——很快就會成為世界首富。但是,如果你們將頭伸出窗外看一眼就會發現,你們什麼也沒有改變。」
「老實說我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理解你的話,我覺得迷惑。」陳橙在短暫的沉寂之後插話道。
「我的意思其實很簡單。」何夕望著天邊,目光灼人,「對於我們腳下這片浸透著苦難的古老土地來說,只有那些最最『基本』的東西才會真正有用,除此之外的一些東西最終都只是好看但卻作用不大的肥皂泡而已。」
陳橙已經完完全全地沉靜下來,她幽深地看著何夕,目光如同暗夜裡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