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只有256色。
我一邊前進,一邊暗自後悔。幾分鐘前,我剛從一個叫「口條」的傢伙那兒得知這個地址,而十分鐘前,我才剛剛認識這個傢伙!他把這裡吹得天花亂墜,彷彿三級世界裡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我不能告訴你具體怎麼好,因為保密權的關係……你知道的。」他神秘兮兮地和我耳語道,還把心掏了出來給我看。我一見那心做得很精緻,便對他有了些信心,同意到這裡來看看,當然他也得到了10個信用點的酬報。在這個社會中,什麼都是要酬報的。
誰知竟是這麼個破落的地方。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棕綠色土地,天是藍的,沒有雲,天地交界處只是由三級色差連起來。見鬼!一個在MUD中混了半個月的人也能做得比這好得多。我決定向MWA投訴那個傢伙。現在,既然已經來了,還是四處看看吧,萬一真有什麼好玩的東西呢?
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個點,並迅速長大成為一所房子。就像一般小康之家都有的哪種兩層、好多窗戶的住房。我走到門前,轉了轉把手,沒有任何反應。周圍沒其他房子,好玩的東西一定在這裡。我抬頭看了看,這個房子有煙囪,可以飛上屋頂,從煙囪裡進去。我打開飛行器。「這裡不許飛行!」一個窗口彈了出來,嚇了我一跳。居然不支持語音方式,土……不過我已有點兒習慣了。我迅速繞了房子一圈,沒有什麼可攀援的地方,窗戶也打不開。我又回到門口。
突然,我注意到門旁有個花籃,花瓣清晰可辨,在這破落的世界中出現如此細緻的設計肯定暗示著什麼。指令--從花籃中獲取一切。「你得到一把鑰匙!」太簡單了!我用鑰匙打開門,裡面是客廳,有沙發、地毯等一般的傢俱,有樓梯通向二樓,沒有其他人。我走到屋子一角的電腦前,按了一下像是開關的東西。「你好,星猩。有什麼煩惱嗎?」一行英文出現在屏幕上。咦?它居然知道我的名字。這似乎是個心理咨詢的地方。這就有點兒意思了。「我很沮喪。」我說。又是一個窗口:「用戶錯誤35:使用非法頻道」。哦,我忘了這裡是沒有語音的。我把鍵盤拉出來,輸入:「我很沮喪:(」。那機器裝模作樣地響了一陣,出現了一行字:「在二樓盡頭的屋子裡,你可以找到治療的良藥。」
玩什麼玄虛?我順著樓梯上到二樓,看到樓道盡頭那緊閉的門,打定主意,如果還需要什麼鬼鑰匙才能進去,就立刻離開這裡。我的耐心快用光了,那10個信用點就算白扔了。
門很容易地打開了,裡面一團漆黑。我猶豫一下,邁了進去。
「這裡是太空。你沒有保護措施,處在很危險的狀態中!」天啊!我趕緊轉身想回去,但是門剛好關上,我只來得及看到那明亮的樓道被星空蓋住。「你的血管開始迸裂。」表示生命力的綠色條不斷縮短,我驚慌地扭動著身軀。「你的大腦嚴重缺氧,神志開始模糊。」色條越來越短,變成黃色、紅色、亮紅色……
「不!」我大叫。
「用戶錯誤35:使用非法頻道」。
幾秒鐘後,眼前出現了我在太空中飄浮著的、僵硬的屍體。一個窗口彈出來,一行紅色的大字:「你死了……」
我傻在那裡。
伴隨著一陣哀傷的音樂,我返回了系統主畫面。系統顯示:「你剛剛死亡,用戶帳號被取消。請向『MUD巫師協會(MWA)』申請新的用戶帳號。地址:newuser。useraccount。mwa。mud」。
我一把摘下頭盔,扔到一邊。媽的!見鬼!我暴怒地在屋裡走來走去,把所有礙著我的東西踢到一邊。這怎麼可能?我還從來沒死過!我所有的東西、我擁有的世界全丟掉了!重新申請一個帳號倒是不麻煩,然而獲得私人住所及構造世界的權限要半個月,我怎麼能忍受這種等待!
我倒在床上,點上一根煙,望著斑駁的天花板。外面,喧囂的都市在這夜半時分已經安靜下來。不知哪裡傳來低沉的嗡嗡聲,更襯出夜的寂靜。我冷靜了一點兒,開始試圖分析這個事件。首先,那個世界的構造者違反了MUD公約,沒有在可能對玩家構成生命危險的區域設置警告。其次,那個什麼「口條」很有問題,可能他曾經在那死過,想拉一個陪死的。我可以向MWA投訴那個構造者,從而獲得賠償,也許是幾千個信用點,好的話可以被判為非法死亡,從而恢復我以前的數據。至於「口條」嘛,我會想個好辦法治他一下。畢竟,我是MWA的初級實習巫師,修理一個普通玩家還是容易的。
想到這裡,我爬起來,再次戴上頭盔,聯入網絡。我知道,MUD的管理非常嚴格,不允許巫師利用特權做違反公約的事。因此,雖然我認識很多巫師、大巫師,但我還是得按規章申請帳號。我來到帳號申請節點,系統要求輸入準備申請的帳號名,我填入:星猩。系統顯示:「此帳號已有人使用,請另取一個。」
什麼?難道我的帳號沒有被刪除?
我趕緊聯接MUD系統入口。輸入名字「星猩」,系統詢問密碼,我輸了進去。「密碼錯誤!」不可能!我又輸了一遍,還是不對。在第三次嘗試失敗後,系統自動切斷聯接,並顯示:「不要嘗試侵入他人帳號,這不好。」
我很沮喪。
沒辦法,我只好登錄了一個新帳號。只要能進去,就可以找到我的朋友,看看他們有什麼辦法。
第一個世界是鮮花廣場。這是新玩家必經的地方,有很多賣東西的,包括各級世界地址表、語言轉譯器、飛行器等等。作為一個新玩家,我有100信用點。我買了一個轉譯器。地址表對我沒有必要,我腦子中就記得很多,飛行器太貴,要240點,以後再說吧。我沿著嘈雜的街道向前走,不理會那些纏上來的乞丐。有意思,幾天沒來,這裡又增加了蜜蜂。它們嗡嗡叫著,在周圍飛來飛去,有幾次還差點兒撞到我臉上。
在廣場的東北角,有一個巫師雲集的酒吧。我走進去,看到「乳豬」在和其他幾個巫師聊天。「嗨!」我打了聲招呼。他看看我,笑笑,沒說什麼。「我有麻煩了,『乳豬』!」我在他身邊坐下。他向我轉過身來:「你認識我?」
「當然!」我突然意識到,由於我使用了新帳號,他認不出我來。「我是星猩。」我說。
他似乎沒有聽見,停了一下,繼續和其他人聊起來。我站起來說:「我是星猩!我有麻煩了,你一定要幫幫我!」
他向我一揮手,一股白光暴起,將我罩住。眼前一片亮,接著又是一片漆黑。系統顯示:「你昏倒了……」。昏倒期間我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只能靜靜等著。過了一會兒,我醒了,發現自己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周圍是許多裸女的圖案,「乳豬」在旁邊看著我。「你幹嗎?」我不滿地說,「這是你的住所嗎?個性表現得太過分了吧?」
他看著我:「你真的是星猩?」
「當然。我知道你曾用特權偷過一個二級世界的源碼4。」
「我有授權。」
「對,但那授權是在你偷完後補辦的。我陪你辦的。」
他舉起一隻手,又緩緩放下:「你確實是星猩。」
「放心,我不會舉報的。」我安慰他,「畢竟當時我也做了假證。」
「你知不知道擁有兩個MUD帳號是非法的?!」他嚴厲地說,「若不是我剛才及時把你打暈弄過來,那幾個巫師就可能會舉報你,你的前途就完蛋啦!」
「我已經差不多完蛋啦!」我煩躁地說,「我的帳號被別人佔了。」於是我把發生的事詳細地講了一遍。「你是個經驗豐富的巫師,」最後我說,「這種情況下我該怎麼辦?」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盯著一幅裸女畫像。過了一會兒,他衝我一笑:「你應該設定為不死之身。」
「不錯,我很笨,可你能給個辦法嗎?」
「首先,這是一件有預謀的侵入事件。你想想,什麼情況下一個人的帳號會被佔用?」
我思考了一下:「要麼是有人猜出了我的密碼,要麼是……他在我死後搶先註冊了這個帳號。」
「對。要猜出一個人的密碼是很困難的事,就連MWA中的高手都不能保證每次都能得手。於是,最好是先把一個人在MUD中弄死,然後在那人重新申請帳號前的間隙搶佔該帳號。你看,很明顯,有人對你的帳號感興趣。」
「我有什麼特別的?」我大惑不解,「我又不是網上的名人。」
「你總有讓他們感興趣的地方。也許,他們只是拿你做個試驗,看看這種方法是否可行。也許……」他頓了頓,突然大叫一聲,嚇了我一跳,「我知道了!」
「什麼?你知道什麼?」我呆呆看著他。
他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兩臂一分,就在空中分出一個窗口來。他掏出個鍵盤,開始急速敲擊。「你看,」他把窗口向我轉過來,「你是初級實習巫師,應該知道一些MUD管理上的事。這是MWA帳號管理系統的文件下載記錄,我們可以查看都有誰曾經下載過文件。」
「你是說……」
「這是MUD的一個漏洞。天啊!我們曾經發現過,但沒有人把它當一回事。MUD的巫師帳號都在文件中有記錄。它沒有更多的內容,只是說明那個帳號的權限是什麼。比如你,在文件中是這樣記錄的:星猩(初級實習巫師)。當你進入MUD時,系統會查找你的權限記錄,發現你是個巫師後,才會給你一定的特權。」
「聽起來很合理啊!」
「問題在於……問題在於,當一個玩家死後,系統不會自動在權限文件中刪除相應的記錄。因此,當這個帳號重新申請後,申請人就自動獲得了巫師權限。你的帳號,」他嚴肅地說,「就是這種情況。」
「真是難以置信,MWA怎麼能容忍這種漏洞存在?」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一方面,這是歷史上遺留下來的。在早期的MUD,在那個各自為營的MUD的蠻荒時代,系統就是如此設計的。因為那時一個玩家死去,系統並不取消帳號,而是降低玩家的各項指標。除非玩家自殺,否則不會出現這種危險。另一方面,現在一般的巫師都可以把自己設為不死之身,不必擔心帳號失控。即使有像你一樣沒設定不死特性的巫師,在死亡到重新申請帳號的這短短時間內,正好有人申請同樣帳號的可能性極小,所以MWA對此毫不在意。可現在……嘿嘿……」
我還是盡量保持樂觀:「我只是個初級實習巫師,侵入我的帳號有什麼用?」
「你看!」他指著窗口,上面顯示著最新的幾次文件下載記錄。在倒數第三行,赫然記著:「/imm/etc/passwd-102.36.64.234.7.190.111.1
by星猩11/03/209716:24:55GMT」也就是說,一個叫星猩的巫師在剛才將存放密碼的文件下載到了一台地址為102.36.64.234.7.190.111.1的機器上。
「這又怎樣呢?」我不以為然地說,「我聽說文件中的密碼都是經過加密的,看上去只是一組不規則的數字而已。」
「是的,但我還聽說,如果有合適的工具和好機器,可以在半小時內算出這個文件中指定帳號的密碼。如果這是真的,大約有幾百個實習巫師的帳號都面臨被侵入的危險。」他冷冷地說。
我聽得一驚:「那怎麼辦?」
「好在你的權限只能獲取實習巫師的密碼文件,而且實習巫師沒有權限修改系統模塊部分。這樣,我們可以保證正式巫師、大巫師、天神、大天神的帳號安全以及系統的安全。除非……天啊!」他發出一聲哀歎,又在鍵盤上急速敲擊起來。「不得了!」他叫道。
我無助地看著他。
「三分鐘前,有個四級實習巫師被提升為正式巫師。這樣,如果他侵入這個巫師的帳號,就可以看到所有正式巫師的密碼文件,就可以非法修改系統了!」
我快哭出來了。
「走!我們去找這個巫師!」「乳豬」一隻手快速地在空中點了點,一隻手把我抓了起來,眼前一陣黑……
眼前再亮起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一座宮殿中。這是座融合了東西方風格的建築。牆上不斷變幻著圖案,如色彩的噴泉。大殿正中是現代MUD之父--「不在乎」的全身像。
大約50年前,「不在乎」創立了MUD系統的一體化標準,使原來分散獨立的各個MUD聯結起來,成為現在涵蓋全球的互聯網虛擬世界--現代MUD。幾乎在各個地方,都可以看到他的像。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但有無數關於他的傳說,甚至還有人聲稱他至今還活著,使用另外的身份四處遊蕩(帳號「不在乎」已被永遠保留起來,禁止使用)。
「這是什麼地方?」我問。「乳豬」搖搖頭:「我也沒來過,這裡好像是個秘密的一級世界。我剛才只是發出指令,移動到那個巫師所在的世界。」
一條半人高的毛毛蟲從大廳的一角鑽出來,旁若無人地從我們面前爬過,身後留下一灘閃閃發亮的液體。「NPC?」我問。「乳豬」不置可否,走到塑像前。「見鬼!」他低聲罵道。
「怎麼了?」
「我沒有權限查看這個世界的秘密!我居然沒有權限!!!」他憤怒地向塑像發出一股紫色的光。「哧」地一聲穿體而過。「這***是什麼鬼地方?!」他大概是自尊心受了傷害,擺開姿勢,開始大施法術。火焰啊、閃電啊什麼的在他周圍忽隱忽現,伴隨著轟鳴和他得意的狂笑。我悄悄退到大廳邊上。在一個巫師發威的時候,最好離他遠點兒。我想起以前在一般玩家面前賣弄法術時的風光,不禁頗有些傷感,命令自己流了幾滴淚。
那只驕傲的毛毛蟲又鑽了出來,從烈焰圍繞的「乳豬」旁邊慢慢爬過。我清楚地看到火舌包住了它,然而沒有造成任何損害。它仍然一拱一拱地向前爬著。我腦中靈光一閃,大喝一聲:「停下!」
「你是說我嗎?」「乳豬」和毛蟲同時轉頭對我說,不同的是「乳豬」面目猙獰,而毛蟲一副憨厚可愛的樣子。幾乎是立刻,「乳豬」把殺氣騰騰的臉轉向毛蟲:「你是人?你就是那個剛提升的巫師?」
「當然。我的名字是『幼蝶』,當然就是毛蟲了。猜都不用猜,腦筋稍稍轉個彎就能知道。你怎麼好像是恍然大悟的樣子?」「幼蝶」淡淡地說,又轉向我:「什麼事啊?」
「你還是你嗎?」「乳豬」羞怒交加下問了這麼句沒水平的話。
「幼蝶」沒理他,繼續衝我說:「你怎麼到這裡的啊?」
「是他帶我來的。」我一指「乳豬」,「我們有事找你。你的帳號可能會遭到入侵,最好換個密碼。」「乳豬」通過耳語頻道罵了我一句:「笨……你怎麼知道他不就是侵入你帳號的那人?不要告訴他所有的事!」
「不要交頭接耳。在這裡我是主人,我能聽到所有頻道的信息。」「幼蝶」一邊說,一邊盤成一個圈,器官在半透明的皮膚內蠕動,真是非常精細!我指了指周圍:「你是這裡的構造者?」他點點粗大的頭。「很漂亮啊!」我由衷地讚歎道。
他笑了一下,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會笑的毛毛蟲:「謝謝。它確實花了我不少精力和時間……」
「你是怎麼……」「乳豬」迫不及待地插進來,被「幼蝶」不客氣地打斷了:「即使在MUD中,保持禮貌仍然是必要的。我和你說話了嗎?你是個巫師,怎麼這麼不注意?現在的世道……」
我莫名其妙地對他產生了好感,不顧「乳豬」的阻攔,將事情經過簡略地講了一遍。「這好辦,把他殺了,你再搶回來不就行了?」「幼蝶」微笑著說。
「你以為那人會沒作準備嗎?他一定把自己設為不死了!這都想不到,哪個笨蛋把你提為巫師的?」「乳豬」憤憤地說。「幼蝶」微微一笑,掏出個卡片交給我:「我沒空陪你去冒險。如果你發現了那個冒牌貨,沖這卡片叫一聲我的名字,我就會出現的。」
「謝謝。」我把卡片收起來,「順便問一下,你怎麼弄的?連巫師都沒有權限看到這裡的秘密?」
他放聲大笑起來:「MUD並非是個密不可破的系統。世界上根本沒有毫無漏洞的系統!再見啦!」說完他一拱一拱地消失在大廳盡頭。
「什麼啊?像是一個世外高人的樣子……」「乳豬」大不以為然。「我們走吧。」我說。他一隻手把我抓了起來,眼前一陣黑……
鮮花廣場。「再見了!」「乳豬」對我說,「我要和其他的巫師商討處理的辦法,還要查一下那個地址。你現在是普通玩家,不能參加。」
我點點頭,和他擁抱告別,獨自四處轉了轉,想看看能不能碰上「口條」,但轉了一個多小時,也一無所獲,感到自己很無聊,乾脆退出系統,回到破落的房間。
深夜,隱隱有涼意。我用手搓了搓臉,收拾好電腦,關上檯燈,站起來走到另一間屋子。這裡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牆上貼著印花牆紙。我向前走了幾步,又改了主意,返身來到廁所,進門的時候差點兒被一塊剝落的牆皮砸著。鏡中是一張形容枯槁的臉。液體下落的弧線非常優美。沖了馬桶看水流。我估摸了一下感覺,趴在馬桶邊緣吐起來,直到再吐不出什麼。淚眼模糊。世界在旋轉。我漱了漱口,回到臥室,盯著床發了會呆,慢慢爬上去。她背對我躺著,已經睡著了。她不像是真的,雖然這裡是真彩色。我放棄了想起她是誰的努力,伸出雙臂從後面抱住她,聽著她輕柔的呼吸,把頭埋在她的發間。
她的身體光滑柔軟,充滿芳香。
牆上有團亮斑,每次睜眼,就移動一段距離。我直睡到它到達拐角處才決定起床。她已經走了。我爬起來,在初醒的懶散中掀起窗簾的一角。下面,外面,另一種世界,喧囂的世界。
匆匆吃了點兒東西,我坐到電腦前,有工作要做,每天,我要處理近百封關於Conix系統的技術查詢信件。而每月初,我的銀行帳戶上就會增加兩千塊錢。按外面世界的說法,我是個「線蟲」,就是靠信號線生活的生物。在地球上,有數以億計的人過著和我一樣的生活。
我們足不出戶。
今天信很少,只有不到30封。中午12點23分,我處理完了所有的信件,準備洗把臉清醒一下,然後進入MUD。當我走到廁所門口的時候,突然聽到電腦在響。有緊急信件!我衝回桌旁,迅速打開信箱,輸入信件讀取密碼:「親愛的××:
我們很遺憾地通知您:由於多用戶地下城(MUD)系統受到來自不明力量的破壞,MUD巫師協會(MWA)作出決定,於2097年11月4日GMT5時30分關閉地球部分全部27個主服務器、2078個輔助服務器。並建議各地區關閉自設的三級服務器。
系統關閉會造成如下後果:
(一)您所有的通用數據和非通用數據將會清零。
(二)您的信用點將被清零。
(三)您所有隨身攜帶的或存儲的物品將會丟失。
(四)您構造的所有非法世界(如果有的話)將會消失。
(五)所有三級及三級以下世界將會消失。
(六)您的帳號將根據情況決定是否保留。
為了將損失減少到最小程度,我們建議您將自己構造的世界(無論是合法或非法的)作必要的備份。
MUD中的所有巫師正全力追查破壞的來源,檢查破壞的程度,尋找修補的方法。我們希望能在近期重新啟動系統。
對於這次事件給您帶來的損失,我們深表歉意。
M。W。A
11/04/209704:20:47GMT」
我的汗一下子冒了出來。系統要關閉了!MUD系統自2045年正式運行以來,從未關閉過,其登記用戶達40億多,日常在線人數一直在10億以上。毫不誇張地說,MUD對網絡,以致對現實社會有不可忽視的影響。而現在,它要關閉了……
一定要去看看!我戴上頭盔,聯入MUD。
鮮花廣場。一片末日般的混亂。幾個人在毆打一個美麗的女孩。不知怎的,蜜蜂變成了在地上爬,這裡一定也受到了攻擊。耳邊傳來連綿不絕的女聲哼唱。一個牧師模樣的傢伙在廣場上演講。天空不斷變幻著色彩,顯示著各種文字。幾隻襪子興高采烈地在人群中穿梭。
我漫無目的地四處走著,不覺來到牧師身旁。「這是真實的世界!」他激動地叫著,「這是比真實世界還要真實的世界!我們不能沒有這個世界,我們不能接受它要關閉的決定!」
說的好,我點點頭。他更激動了,轉向我:「你知道為什麼嗎?你知道為什麼我們如此需要這個世界嗎?不,你不知道!我從你臉上看出來了!我來告訴你,這是人類必然的歸宿!這是自耶穌的血在十字架上流淌以來就已經確定的歸宿!
「數據!信息!這些是什麼?是無聊的消費品嗎?是可有可無的嗎?不!現在,在我們生活的時代,這些已成了生活必需品,成了和食物、飲水、房屋、衣服一樣的必需品!一個人沒有信息是無法生存下去的,正如他不能離開空氣!
「有人告訴我們這是虛幻的世界,他們稱此為『虛擬現實』。他們不知道,他們沒想過,現實世界和這個世界有什麼區別?離開電腦網絡,我們能生活嗎?在這裡,我們有與外面世界不同的生活,不同的人生,不同的歷史。外面世界有的一切,這裡都有。他們憑什麼斷定那個世界是『真實』的,而這個是虛幻的呢?」
我走開了。
穿過驚慌的人群,我來到以前自己的辦公室前。這是MWA為實習巫師分配的房子。當然,原來我有自己構造的世界,自己設計的住所,但在死後都自動取消了。而我笨到沒有備份。
誰知道世界會重新來過?
辦公室的門開著。我信步走了進去,向幾個NPC前秘書點頭致意,這多少是種自我安慰。我推開裡屋的門,看見了他。
雖然他沒顯示名字,但我立刻知道了他是誰。
「你好,星猩!」我說,四處看看還有沒有別人。
他一驚,馬上鎮靜下來:「你好,『前星猩』!」
「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冷冷地問。
「你已經看到了,難道你沒有收到系統關閉通知?」
「為什麼?我要知道你為什麼要毀滅這個世界?」
他居然無恥地衝我微笑了一下:「你的權限不夠,我不能告訴你。」
我快被這傢伙氣瘋了!定了定神,我說:「你殺了我,還搶了我的帳號,我有權知道是誰,為了什麼作出這種事!」
他望著窗外變幻的天空,讀著那些寫在天上的字,裝模作樣地掏出一隻煙斗,變成了福爾摩斯。「坐下吧,孩子。你說得有理,我來告訴你。」
我想了想,坐下來。地板自動升起一把座椅,看來他對房子作了些改進。他吸了口煙,慢條斯理地說道:「你一定很想知道我是誰,也很想把我殺了。其實,這大可不必,你只是我們計劃的一個起步環節而已,你所遭受的損失和整個系統相比微不足道。如果你實在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我可以把帳號還給你,還可以隨你願意改變你的數據,讓你在剩下的半個多小時中過一把癮。
「我是『黑客洞穴』的成員。怎麼?不知道?你當然不知道,實際上,除了這個組織的成員和幾個重要人物外,沒有誰聽說過。它對全世界的黑客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整個黑客的理論、技巧、工具無不受它控制。這個組織的成員都是黑客中的絕頂高手,是黑客的精英……不,我不是在自誇,我是在陳述事實。
「你想想,一個黑客要幹什麼?他的目標只有一個,侵入其他的系統。但是,在黑客中也有毛孩子,他們只能侵入一些簡單的系統,偷偷看人家的信啦、在別人的桌面上留幾句話啦,諸如此類。但作為一個黑客的最高級組織,我們不會去做這些。開始,我們只是整理資料,研究更新更快的破解技術,維護黑客社會的秩序。慢慢地,我們發現,如果集合大家的力量,就有可能侵入以前沒有人侵入過的系統。不,別問我為什麼要幹這種事。這是一個黑客必然要去做的事,它已經深深浸入到我們的血液中,就像你看到一扇虛掩的門,就一定會去推開一樣。在那扇門後面有什麼?如果它鎖上了,我們怎樣去打開它?這是每個黑客都想知道的。其實,我們每個人不都是這樣嗎?你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子,難道不去想想她的衣衫下面是什麼樣的嗎?那些自稱科學家的人,難道不是懷著同樣的心理去扒下大自然的衣衫嗎?」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傢伙繼續講著:「我們經過半個月的爭論,決定攻擊MUD系統。因為它的影響相當大,而且從未被侵入過。計劃很快就制訂出來,並馬上進入實施階段(我們中沒有官僚主義)。我們監視了上萬個實習巫師的行動,進行層層篩選,最後選定了你。你看,呵呵,你擊敗了多少競爭者啊!首先,你沒有設定不死特性。其次,你從未死過,一旦死掉肯定會有一段時間不知所措。而且,你剛當上實習巫師不久,對MUD系統的很多特性不瞭解,也就沒有多少警惕性。於是我們設計了一個四級世界,並派人告訴你,等你來自投羅網。我們知道你沒有多少耐性,所以一切秘密都盡量容易些。另外,你是個講求檔次的人,一個只有256色的、粗糙的世界肯定會使你厭煩,從而擾亂你的思考。我們眼睜睜看著你落入陷阱,比我們預想的還要容易。實際上,我們總共設計了12個環節來引誘你,而你從第3個直接跳到了結尾。」
我羞愧不已,一把掏出那卡片,叫到:「幼蝶!」
「哈哈!」福爾摩斯大笑起來,在我面前蠕動了幾下,變成了一條半人高的毛毛蟲。我差點兒暈過去。「你們找到『幼蝶』的時候,已經是我在使用他的帳號了。所以我向你保證過我會出現的。」他說。
頓時,我萬念俱灰,轉身衝出房子。「幼蝶」在身後放聲笑著。
街上更擁擠了,人們都趕來做最後的告別。我看到「乳豬」大頭朝下向我移動過來。「你這是怎麼了?」我驚叫。他沮喪地搖搖頭:「天下大亂!我的數據被什麼人改動了,只能倒著走。」
「你是巫師啊!」
「什麼巫師?!我被人改成玩家了。現在是人人都難以自保。連天神、大天神的帳號都受到了威脅。系統的基本核心部分已經關閉,以免受到破壞。在系統的各個部分都有人在攻擊,損失非常嚴重,就連大天神都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完全恢復系統。」
「那個地址呢?你們查到了嗎?」
「乳豬」笑了,嘴邊冒出個小窗口「這是苦笑……」,搖搖頭:「其實我早該猜到的。他使用的是假地址。我們反追蹤了半個小時,才發現那個地址已經被禁用了。」
「為什麼被禁用的?」
「不知道,有關信息屬於S0保密級,我們看不到。」
天地忽然一暗。周圍激起一陣驚呼。「卡卡……嗚--嗯,這裡是系統大天神向全部世界廣播。這裡是系統大天神向全部世界廣播。系統將於五分鐘後關閉!系統將於五分鐘後關閉!請各玩家退出!請盡快退出!請記住我們在一起的時光……再見了!」
整個天空忽然一片血紅,襯出一個藍色的大字:300。每過一秒,它就減少一點。沒有人退出系統,都聚集在街上,抬頭看著那巨大的倒數計時。整個世界,整個宇宙彷彿都靜了下來。人們互相緊靠著,都不說話。每個人都彷彿在數著自己生命的最後幾秒。
自我在MUD中生活到現在,從未體驗過如此肅穆的場面。平時,人們都是匆匆見面,匆匆看幾眼,匆匆離開,匆匆去尋找自己的樂趣。而現在,沒有人在那麼匆忙了,雖然我們只有不到五分鐘時間。
一隻什麼東西飛過來,「嗡嗡」地在人們頭頂盤旋。人群中竄起一道光,把它氣化了。好像是個巫師干的。突然,人群中一個尖細的聲音劃破寂靜:「178、177、176……」那聲音極其刺耳,彷彿每一聲都是那人最後的一口氣,聽來驚心動魄,人們都靜靜地聽著,靜靜地等著。我身旁的一個女孩子忽然哭起來,五顏六色的淚水化成氣泡,在人群中飄來飄去。她一定有動態表情追蹤器。我的鼻子也酸了,但堅持不發流淚指令。悲傷的情緒在人群中迅速漫延,接著就是哭泣,哭泣,哭泣……
在血紅的天空下,那數字不斷減少,就要走到零了。
「我從未想到會有如此難過……」「乳豬」悄悄說。「再見了!」我和倒立的他緊緊擁抱:「死去之後從頭再來!」他抬起手,要說什麼,突然定住了。
時間到了。
整個世界凝固在這一刻,包括「乳豬」的手,飛濺的淚水,模擬出的悲傷的臉,全靜止住了。然後,慢慢地,慢慢地黯淡下去,退縮到無邊的黑暗中。一個窗口彈出:「MUD系統關閉。謝謝您的支持!」
我摘下頭盔。木然地坐著,真實的淚水不聽從指揮,逕自流了下來。灰色的空氣在周圍瀰漫。外面,喧囂的世界依然如舊,彷彿MUD從來沒有存在過,也從來沒有關閉過。我從窗口望出去,層層疊疊的摩天大樓隱沒在現代化的霧靄中。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樓群,這是灰色的世界,是真實的世界。時間平穩地流逝,沒有一絲波瀾。好像誰說過,時間是不存在的?我打了個哈欠,向後倒在椅背上,目光劃過通向廁所的門,通向臥室的門,通向「那裡」的門。三年來,我從未邁出過這所房子,因為沒有必要。可現在呢?我渾身不自在,這可能是缺少虛擬空間刺激。聽說有人稱此為「MUD綜合症」。我不懂醫學,但我清楚知道,這是一種癮。我們都是癮君子。
周圍灰色的牆壁讓我窒息。出去吧?又都是一樣的灰色。我煩躁地在室內踱來踱去,大口喘著氣。眼前越來越模糊,為了防止暈倒,我掙扎著衝進臥室,倒在床上,在旋轉的色塊環繞中睡去。
「嘟嘟!」我從深淵中驚醒,迷惑地看看四周,已經下午四點了。電腦在響,又是緊急信件。我快步走到電腦前,打開信箱:「親愛的××:
嗨!
我是『再看你一眼』,我們以前從未接觸過。我從MWA那裡查到了你的信箱地址。請你仔細閱讀下面的文字:
這次MUD系統關閉是由於一個黑客秘密組織--『黑客洞穴』侵入MUD代碼子系統造成的。在過去的幾個小時中,MWA對整個破壞的過程作了分析,並集結了10980名各級巫師在各處反追蹤破壞者。我們請你提供幫助。請聯結到如下地址:temp。mud。tsinghua。edu。cn
這是一個臨時建立的指揮中心,提供仿真的MUD-7服務。也就是說你可以使用你的終端進入,和平時進入MUD的感覺是一樣的。
再看你一眼
11/04/209709:21:37GMT」
我們反擊了!我馬上戴上頭盔,聯入那個地址。
甬道。兩旁紅色的牆壁拔地而起,直插入天際。我急速向前移動。不時有人在我周圍顯形或消失,他們都是巫師,在各個節點間來回穿梭,收集信息,追蹤入侵的黑客。我感到戰鬥的激情在內心奔突。我們反擊了!別以為MWA只是一幫管理者,這裡也有頂級的高手,我們會讓那些高傲的黑客嘗到苦頭的!
一個天使模樣的巫師從空中降到我身邊,拿個盒子在我身上碰了一下。「好了,你通過了身份驗證。請按箭頭指示向前走。」他很有禮貌地說完,又轉身飛上了天空。
我頭頂上出現了個閃亮的箭頭,指示著前進的方向,這就省得我再四處亂找了。順著它的方向,我來到控制大廳。幾個陌生人正在那裡商量什麼事,一看見我,其中一個就走過來:「你就是第一個帳號被侵入的星猩吧?」我點點頭,心裡直琢磨他是誰。
「我是MWA的大天神『再看你一眼』。歡迎來到天神議事廳!」他向我介紹了其他幾位天神。
「啊,你們好!」我知道這些天神平時是從來不露面的,現在他們恐怕不得不出來主持反擊。
「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們已經查到了『黑客洞穴』的總部,但他們防守非常嚴密,根本無法攻破。」「再看你一眼」對我說,「我們總共進行了7次不同的入侵,都被對方的反擊打敗了。但在一次進攻中,我們無意中獲得了他們首領的住址信息。」
「什麼?!」我大吃一驚。要知道,在網絡上轉,最難知道的就是一個人的真實身份,洩漏身份被認為是件不體面的事。在MUD中,如果你公佈別人的真實身份,就別想再玩了。
「這是真的,我們的一名突擊隊員曾有32秒進入了他們的檔案系統,並下載了幾個文件,從中我們發現了一封信,是由這個首領寫給另外一人的情書,其中提到了他的住址。」他把地址信息顯示了出來,「我們決定直接面對真實的他。」
「很好,」我說,「可為什麼叫我來呢?」
他沒說話,轉向其他的人。「因為你離他的住所最近。」其中一位說,「我們需要你去解決這個問題。」
「也就是說,你們知道我的住址。」我冷冷地說。
「我們知道所有用戶的住址,這是管理的需要。」再看你一眼解釋道,「我們只要再在這裡空談一分鐘,形勢就會變壞一步。我們需要馬上採取切實有力的步驟。」
「什麼步驟?」
「那些黑客怎麼對待你的?」他問我。
「那些黑客把我殺了。」
他們衝我點點頭,什麼也沒說。我看著地板,思考了幾秒鐘:「好吧,我去解決。」
他們笑了。「再看你一眼」首先過來和我擁抱,其他人也依次擁抱了我。「你會成為MUD歷史上的英雄的!」他們告訴我。
退出網絡。我摘下頭盔,站起身到廁所洗了把臉。我回到屋裡,打開衣櫥,取出落滿灰塵的外衣,抖了抖穿上,被塵土嗆得咳了幾聲。我閉上眼睛,回想了一下地址和開門密碼,又從床下取一個盒子,打開,拿出手槍,裝上子彈。我不是個凶殘的人,但我會要別人為侵犯我而付出代價。我仔細檢查了機關,好像是好的。關上電腦,把槍揣在兜裡,我心中很平靜。
我打開「那裡」的門,樓道出現在眼前。三年來,我第一次又面對這裡。我鼓起勇氣,緊走幾步,來到電梯門口。身後傳來房門關上的聲音,我一陣驚慌,幾乎立刻就想返回那熟悉的家中。但我很快抑制住自己可笑的衝動,重新恢復了信心。「這沒有什麼……」我不斷給自己打氣,使勁按下電梯的鍵,但什麼也沒發生。是不是需要先找到什麼鑰匙?我四處瞧著,馬上就笑起來。這是真實世界,沒有固定規則的。這時我才發現電梯已經壞了,門上貼著告示。「見鬼!」我罵了一聲,向樓梯走去。
燈壞了。我看著黑洞洞的樓道,心裡直髮怵。這裡邊不會是太空吧?我一手扶住牆壁,慢慢走下去。還好,下了三層後就有光亮了。我一邊向下走,一邊數著層數。我住在這幢大廈的17層,總共要走……340級台階。天啊!苦……
第11層,我的腿開始酸起來。現在我走的路比平時一天走的都要多。那台階彷彿無窮無盡,不斷在每一個拐角處出現。樓道裡沒有一個人,靜如墓地,只有我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我開始懷疑是否能走到地面。
終於,轉過一個拐角,我看到一扇門,上面標著「出口」。我走過去,推開門。
喧囂的世界。
繁華的街道上,車流、人流穿行不息。我彷彿第一次發現在灰色的世界下面有如此絢麗的色彩。那廣告牌,那車身,那往來的美麗的姑娘們,甚至路邊的垃圾筒都那麼鮮艷。另外一點是聲音。這裡的聲音不像MUD中那麼純淨,那麼完美。但這些聲音給人一種鮮活的、肆無忌憚的感覺。目光轉過街角,我的心跳快起來。
那裡有一幢6層的小樓,在這林立的高層中顯得十分獨特。我的目標就在4層的一個房間中。我把手插進衣兜,握住槍,忍著腿上的酸痛,一步一步地向那裡走去。
樓門口有個柵欄,我把柵欄門拉開,發出一陣刺耳的吱吱聲。他是否聽見了?是否正在監視我?我向那人所在的窗口望去,只有遮得密密實實的窗簾。樓門沒有鎖,我徑直走進去。一個老頭從旁邊的房間裡探出頭來,詢問地看著我。我含糊地向樓上指了指,微微一笑。他面無表情,點點頭,縮了回去。樓梯破舊不堪,鋪著髒兮兮的地毯,我小心地向上走,剛感覺好點兒的腿又疼起來。樓道裡有幾個乞丐在睡覺。世界上最厲害的黑客居然住在這樣的地方,也真是讓人難以相信。我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們,慢慢走上4樓。
這一層一個人也沒有。我四處看看。也許會有他們組織的人在這裡保護他,我不能太大意。城市的聲音聽來遙遠。我順著牆根走到他的門前,確認沒有人在旁邊,然後鍵入了開門密碼。
門無聲地滑開了。我看到一條兩、三米的走道,盡頭拐向右邊,裡面傳出陣陣搖滾樂。我走到走道盡頭,看到右面是客廳。地上胡亂丟著紙片,髒衣服,窗戶都被層層的窗簾遮住。音樂是從與客廳相連的一個房間傳來的。我把槍掏出來。悄悄走到房間門口,輕輕推開門。
一個人背對著我坐著,戴著我從未見過的一種頭盔。他面前的電腦上顯示著各種數據,好像是一些網絡地址。他沒有聽見我進來,正搖頭晃腦地沉醉在搖滾與網絡的世界中。他的手急速地敲擊著鍵盤,數據也隨之變化。
我走到他身後,抬起手臂,槍口離他的頭只有20公分,微微有些顫抖。我深吸一口氣,穩住槍身,瞄準他後腦的正中。
一首曲子完了,周圍突然靜下來。我一動不敢動,聽著他的手指在鍵盤上的辟啪聲,等音樂重新響起。他歎了口氣。
另一首曲子開始了,電吉它瘋狂嘶吼著。我輕輕把保險打開,用食指勾住槍機。
他還在晃著腦袋。
我盯著他。是他使我死亡,使我的帳號被侵佔,使MUD系統關閉,使那麼多人傷心落淚。我要讓他也嘗嘗死的滋味。
音樂聲震耳欲聾。
他一點兒都沒發覺,像傻子一樣,還在自己世界中沉醉著。
我忽然落下淚來,手顫抖著,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動。我小心地把保險重新扣上,垂下手臂,開始慢慢後退。他那怪異的頭盔不斷晃動,越來越遠。我退到門外,輕輕把門帶上,慢慢向外走,不敢跑。客廳、走道、大門。等到門關上,獨自站在樓道裡的時候,我才哭出聲來,轉身快步衝下樓梯。一個乞丐被嚇了一跳,佈滿血絲的眼睛瞪著我,卻不敢說話。我直衝出大樓,一屁股坐在馬路邊上,抽泣起來。我如同大夢初醒一般,渾身顫抖。
等自己安靜下來,我才想起把槍放進衣兜裡,掏出一支煙,坐在那裡吸著,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
一個並不漂亮的小女孩從我面前走過,手中拉著七、八個氣球,蹦蹦跳跳、嘻嘻哈哈。蒼老的乞丐拎著破爛的口袋跟在後面,散發出腐朽的潮氣。車輛轟鳴著馳過。一條狗在街角悠閒地撒尿,毫不理會主人的喝斥。穿紅裙子的少婦在和店員討價還價,拚命向對方拋著媚眼。幾個青年在一起放肆地大笑,不時自以為瀟灑地看看四周。快樂的小女孩轉過街角,不見了。
這是真實的世界。
「你在這裡幹什麼?」我抬頭一看,她手裡拎著個裝滿食品的大袋子,站在那迷惑地看著我。
我笑了,因為我立刻想起了她是誰。「我在看景色。」我說。她更奇怪了:「你今天怎麼了?怎麼突然想到要下來?」
「沒什麼。就是想下來轉轉。」
「嗯……」她狐疑地打量著我,「我們回去吧。你怎麼不聯MUD了?」我搖搖頭,扯了扯她的衣角:「來,坐下,看看街景。」
我們默然無語,相互凝視。她的目光越來越柔和,最後粲然一笑,坐在我身邊:「好吧,我們看看街景。」
她把頭靠在我肩上,散發出誘人的溫暖氣息。我伸出一隻手摟住她:「我以前怎麼沒發現外面的世界這麼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