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能用通俗的方式講講嗎?」記者一邊問,一邊用手在後腰上摸了一下。
科學官瞟了他一眼:「你們總是把錄音機放在後面的嗎?」
「我們總是保證報道的準確,」記者微笑道,「力求字字無誤。」
「簡單說來……」科學官拿過一張紙,在上面畫了一個圓:「比如這是木星大氣外層,(他又在中間畫了個小圓)這就是它的液氫層表面。我們想知道的是,在這兩層之間發生了什麼。人類從未真正瞭解過木星大氣內部的情況,一切都還只是物理模型而已。過一會兒,我們就要下潛到木星大氣層裡面去。」
「木星的半徑為七萬一千公里,而你們只準備下潛不到一千公里……」記者扶了扶眼鏡,掏出個小本子念道,「能瞭解多少情況?」
科學官看著他:「你作了不少準備。」
「我是個勤奮的人。」
「地球的半徑有六千公里,而人類最深的探險也只到了海平面下10公里多一點兒的地方。相比之下,這次行動已經相當大膽了,你會看到,我們將有很多收穫。」
「我不太瞭解科技,科學官先生。不過我們為什麼不用遙控,而非要用載人下潛呢?」
「我們已進行了數百次的無人探測器下潛,每次到了200∼300公里深度時就會失去聯繫。」
「你們稱作……」記者又看了看他的小本子,「原因未明的通訊中斷層?」
科學官看了他一眼:「對,不過平時我們叫它D層,危險層。載人下潛的任務之一,就是查明這一現象的原因。現在,我們最好到控制室去,在那裡,你可以親眼看到下潛的全過程。」
記者眨眨眼,微笑著站起來,跟在科學官後面走向控制室。在門口,科學官停下來:「這裡禁止錄音錄像。」
「好吧。」記者把錄音機解下來,交給他。
「還有。」
「你說什麼?」記者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
科學官伸手把他的眼鏡摘了下來:「我以前也喜歡戴這種有錄像裝置的眼鏡。」
在環繞木星的軌道上,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開始點火,慢慢移開。
「我們在幹什麼?」記者看到屏幕上的顯示後問。
「我們要移動到選定的下潛點去。」科學官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木星大氣中有非常強烈的氣流,如果貿然下潛,飛船會被氣流的扭力撕碎的。這種風暴可以達到500公里的時速,我們必須要找一個風速緩慢,氣流相對穩定的地點下潛。」
「你們怎麼找呢?用你們的模型嗎?」
「以前發射的無人探測器並非一點兒收穫沒有。我們現在多少已瞭解些木星大氣的脾性,找出了幾個比較合適的地方。比如,木星上的氣流是赤道快而兩極慢,下潛點就選在高緯度區。還有,在氣流的交界處是危險的,而在氣流中心帶就比較穩定……你在看什麼?」
「那是不是下潛點?」記者指著屏幕上的一個閃爍的點。
「對。它在一條叫γ帶的氣流帶上。這條氣流足有一萬多公里寬,分成若干個子帶,下潛點就選在γ-D子帶上。我們經過整整兩年的觀測,確定這裡流速較緩,湍流也較少。」
「你剛才說我們要在高緯度地區……」
「它在北緯63度處。不能太高,否則氣流速度太低,無法形成穩定的層流。對於下潛船來說,高速層流比低速湍流還要安全。」
「慢一點兒……」記者低頭在本子上記著,「『層流』怎麼寫?」
記者正在看資料:
「下潛飛船稱作『跳蚤』,分成外殼和內艙兩部分,長25.14米,寬17.73米。總重約300噸。其中有200噸分佈在外殼上。為使飛船在大氣中保持穩定,外殼會不斷旋轉,而在外殼和內艙間,有由電腦控制的平衡裝置,使船員所在的內艙保持平穩。另外,外殼中間一圈安裝著姿態調整發動機和觀測器的部分是不動的,這使船員能得到穩定的圖像。
「船體上有3個主發動機,42個姿態調整發動機。在航行中,隨時根據外殼旋轉的位置開動這些發動機,以改變飛船的航向。在內艙上安裝了七個發動機,以作備用。」
「就要開始了。」科學官過來說道。他們一起看著大屏幕。
母船的側面開了扇門,一個支架托著「跳蚤」慢慢伸出來,在離開母船50米處停了下來。在漫光燈的照射下,這東西的外觀像個直立的橄欖,但扁率較小。
「開始。」總指揮說。
「好的。」下潛船的指令長徐麗答道,「旋轉分離。」
「跳蚤」上的發動機噴射出閃閃發亮的物質,船體開始繞長軸旋轉,轉速逐漸加快,直至每分鐘3圈,然後慢慢從支架上飄開。「再見,等我們回來。」徐麗說。
從控制室可以看到「跳蚤」內的情況。下潛隊總共三個人:指令長徐麗、副指令長邁克、木星大氣專家加籐正夫。記者曾問過為什麼只有三個人,科學官回答說,在這種未知而危險的情況下,人多並不一定有好處。從母船所在的高層軌道上到木星大氣外緣,由邁克駕駛,而一進入大氣,就要靠徐麗的了。
在離開母船十公里後,「跳蚤」的主發動機點火,向下面的大氣層飛去。它漸漸飛出母船的陰影,在明亮的陽光下閃爍著。
徐麗看著母船越來越遠。每當這種時候,她總隱隱有一絲傷感。她是宇航員第五基督教會的虔誠會員,知道什麼時候神會給她啟示。這些天來,她一直在等待,無論是好的,或是不好的啟示。然而沒有,上帝似乎放假了……
她看到加籐正夫板著臉在檢查觀測儀。這是個不苟言笑,認真細緻的人,有他在場,每個人都感到象被什麼催促著一樣。而邁克就不一樣。他活潑、熱情,喜歡開玩笑,是她的好朋友。當然,對於一個指令長來說,有個過於親近的手下不太好。她也說不清為什麼,反正……不太好。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監視器上。
木星越來越大了,幾乎佔滿了半個天空。從屏幕上已可看出γ-D子帶清晰的細節:白色的氣團在急速流動,翻滾,撞進其他的氣團中,被撞散,扭曲,互相纏繞在一起。在他們正下方,氣流平穩,順滑,像精美的緞面,或流動的牛奶。
她偷偷看了看其他人,伸手在屏幕上摸了一下。
「跳蚤」每分鐘檢測一次氣體密度,當到達臨界值時,它發出了報警聲,告知已到達木星大氣外緣。
現在徐麗要作一個決定:是否繼續下潛。他們曾作過三次下潛的預備飛行,最遠的一次就到達現在這個地方。目前為止,一切都是正常的,已知的。一旦發生不測,會有救援飛船來接他們回去。而如果繼續下潛,一切就只能靠他們自己了。
他們花了十分鐘檢查各種部件,再花了十秒鐘作出決定。
操縱權被轉到徐麗那裡,她先調整了「跳蚤」的姿態,使它的飛行方向與氣流方向重合,然後以15度角向下飛去。
徐麗忽然一陣心悸,血液漲潮般湧動著。幾秒後,它消失了。她有點兒發抖。這是啟示嗎?是凶是吉?她不知道。
氣體濃密起來,星星越來越模糊,直至被大氣完全遮住。
「下潛分兩部分。」科學官對記者說,「第一步,從外緣到D層,這應該沒有什麼危險。第二步,繼續下潛至800公里深處,這一段的情況是完全未知的。如果順利,一個單程要用20到30個小時。」
「他們怎麼回來呢?」
「點著發動機飛回來。他們的燃料加了雙倍的冗余。」
「你們怎麼得到那個雙倍的標準的?你們沒有在那麼深的地方飛過。」
「是的,可我們有模型。」科學官淡淡答道。
四週一片白茫茫,船身輕輕上下浮動著。「這有點兒像在急流中划獨木舟。」邁克笑道。「不完全一樣,」加籐搖搖頭,「這裡你不用擔心會撞到礁石。」
「但是會有硬如礁石的逆流。」邁克衝他笑著擠擠眼,「我就知道你要反對。」
加籐嘴角露出一絲隱隱的笑意,馬上就消失了。邁克說得不錯,飛船正進入深層的潛流中,這裡的氣流狀況比表層要複雜得多:流層間的速度差產生許多旋流,從各個方面推動船體。想在這樣的環境中穩定飛行,全依賴船上的計算機調節各輔助發動機隨時點火。只要在這42個發動機中有一個延遲點火一秒鐘,飛船立刻就會失去控制。
徐麗很清楚潛伏的危機,她已經上百遍地在心裡默想過緊急手動飛行的操作。她曾在地球的深海急流中受過這方面的訓練--他們在未預先警告的情況下關掉了計算機,而她出色地操縱訓練艙返回基地。她很有信心,無論發生什麼情況,她都能讓飛船返回母船。
70公里,氣流變得和緩了。
船身微微一震,晃了幾晃。
「怎麼回事?」科學官盯著屏幕,「主2號引擎停了!」
「很嚴重嗎?」記者擔心地問。
「不是很嚴重,但不是個好兆頭。下潛剛開始,就出現機械故障。」他看看總指揮,「但願別再出事了……」
徐麗在屏幕上鎮定地報告情況,並請求繼續下潛。總指揮同意了。
「她是個勇敢的女人。」記者喃喃道。
「她確實很能幹,但久久得不到提升。如果這次下潛成功,她就會獲得提升,並擁有一艘自己的飛船。這是每個宇航員都夢寐以求的事情。」
「對她來說,這一定是次意義重大的飛行。」記者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會兒我可以採訪她嗎?」
「必須等她回來以後才行。下潛期間你不能和『跳蚤』通話。」
「跳蚤」在少了一個引擎的情況下,繼續下潛至200公里深處。在這裡,下潛隊員們作了一些試驗:採集大氣樣本,測量風速和磁場,還撒出了數百個信號球,以追蹤氣流軌跡。
試驗共進行了兩個小時。隨後,他們繼續下潛,並平安地越過了300公里線。
「目前一切正常,但願一直如此。」邁克說。
「會的,一定會的。」徐麗用她最溫柔的語調說。
加籐點點頭:「沒有理由不是這樣。」
350公里。
400公里。
人們都在靜靜看著,除了必要的通訊外,沒有人說一句多餘的話。記者看到科學官的臉色發白,張著嘴。
「420公里,一切正常。」邁克說。
「下面好像有什麼東西……」加籐報告道。徐麗也在監視器上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某種方形的東西。
她又一次心悸起來。
飛船繼續向下飛去,那東西顯露出來。
這次,她明白了那啟示。
母船上先是看到一個方形的輪廓,接著圖像就沒了。幾秒鐘後,擴音器裡傳來一聲歎息。
然後就是靜場。
「信號中斷!」通訊員報告。
還是靜場。
足足過了一分鐘,人們才騷動起來。每個人都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沖別人大叫大嚷,要求按自己的意見辦。擴音器中傳來陣陣麥克風碰撞時發出的「怦怦」聲。總指揮在發佈指令,但沒人聽得見。科學官呆呆坐在椅子上,彷彿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記者悄悄離開控制室,來到走廊,這裡可以透過舷窗直接看到木星。他憂鬱地看看窗外,然後把身體趴在傾斜的窗戶上。在他的身下,在上千公里的下面,是那瑰麗、壯美的木星。
那方形的東西決不是自然的造物,他堅信這點。但會是什麼呢?
這永不停息的風暴。這永遠神秘的星空……
是什麼?在這層層雲霧下是什麼?那位勇敢的女子看到了什麼?
他的耳邊又響起那聲歎息。那神秘的,充滿驚奇、無奈、絕望的歎息,穿過茫茫太空,傳到他的耳邊,在他周圍幽幽地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