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6年之西行漫記 正文 第七章 戰爭風雲
    在六月上旬,由於新總統上台,許多美國人心中又重新燃起了期盼之火。世界一度露出了希望的曙光。

    陪都葛底斯堡成了平民百姓尤其是災民們向往的中心。人們對新政府寄予信心,確信它能恢復秩序,解決饑荒和信仰問題。還有傳說認為新總統將大赦天下。

    這種說法並沒有被確證。但是,年輕而富有朝氣的比格特總統,在老人的幫助下,的確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以制止局勢繼續惡化。

    這包括建立人工郵政體系、局部恢復能源供應、實行航空租借法案、鼓勵農業生產和依仗軍人管理。傳統的新聞機構也開始重建。比格特總統還發出了呼吁統一派和分裂派和談的倡儀書。他大聲疾呼消除分岐,實行一國多制。

    這項呼吁獲得了一些和平之士的響應。對立雙方甚至在六月中旬開始了接觸。和平和重建的報道,出現在第一份以紙張形式復刊的《今日美國》上。

    然而,短暫的希望很快破滅了。軍隊中的強硬派開始左右時局。他們認為非戰爭不能解決美國的前途問題。

    是分裂還是統一?這成了美國人民熱烈辯論的一個話題。雖然,那時許多人都餓著肚子,衣不蔽體。

    研究表明,這是幾百年民主的傳統發揮了作用。

    叛亂的核心主要是那些近年在與拉美的秘密貿易中獲益的州,包括亞利桑那、新墨西哥、得克薩斯、路易斯安那、密西西比、亞拉巴馬、佐治亞、佛羅裡達等。它們希望在獨立後加入拉丁美洲貿易區。

    另外還有太平洋沿岸的加利福尼亞、俄勒岡、華盛頓州等。在傳統上,它們就有與東亞進行貿易的歷史,現在又從夏威夷的先例上看到了自己的前途,紛紛希望成為亞太經濟的一分子。

    中部的堪薩斯和密蘇裡州,以及北部的蒙大拿州,也積極擁護獨立。另有一些州實際上已在叛軍控制之下。

    整個春夏之交,南北方的裝備力量和殘存的信息力量都在秘密結集。北方以國防軍為主體。

    南方(准確來講,這已不完全是一個地域性概念)則是武裝民兵組織構成的聯合軍。

    這些民兵的精華包括:蒙大拿民兵。成立於蘭迪·韋弗(“白人至上”理論的先驅者之一)去世以後。現有人員五千人。擁有生產機械戰警的秘密工廠。

    蝰蛇民兵。它已在上個世紀被搗毀的基礎上全面恢復。擁有人員一萬二千人。總部在亞利桑那州菲尼克斯。

    自由之子。傳統勢力影響范圍在加利福尼亞。現在近三萬名成員分布在整個西海岸。

    控制了高新技術產業。

    南部民族。長期在弗羅裡達和佐治亞一帶進行秘密軍事訓練。其領導人巴頓是聯合軍的總指揮。

    佐治亞共和國民兵。

    藍衛軍。目前最為聲勢浩大的組織。有戰斗人員五萬名。在十八個州有支持者。

    在亞特蘭大,成立了分裂派的大本營。根據之前的蒙哥馬利會議達成的協定,各個州為了能順利獨立,先必須團結起來戰勝北方。

    六月二十四日,北方控制下的國防部宣布總統失蹤,隨後,又發出總統已被南方綁架的指控。亞特蘭大則否認,並指責北方把大批災民驅向南方,有意制造全國性混亂。

    隨後幾天,在中部幾個州,都發生了小規模的沖突。而總統也確實去向不明。國家群龍無首,戰爭一觸即發。周邊國家,惶惶不安。

    美國走向這一天,是上個世紀的國際問題專家沒有預料到的。

    可是,當時他們也沒有料到強大的蘇聯會突然崩潰,並在二十一世紀開始重新整合。

    各種非線性因素,構成了我們世界的本質。因此早在“阿曼多”初創時,便有人預言了它最終的失敗。

    美國東部時間七月四日凌晨一點三十分,美國第二次南北戰爭正式爆發。

    戰斗在中部、西部和南部同時打響。北方軍隊首先向南方軍隊發起進攻。

    雖然“阿曼多”已崩潰,但作為軍隊,還保持了少許信息能力。到這時,最後一次釋放了出來。

    軍隊享有特權,可能是各個時代各個國家的特征吧。

    在正式進攻前一小時,南方殘存和重建中的信息、電子、生物和通訊系統首先遭到攻擊。第十二代計算機智能病毒進入民兵大本營,搜尋仍有可能活動的網絡細胞。但它們似乎已沒有多少用武之地。

    同時,通過低軌商業和軍事衛星,播出了虛擬信息。南軍使用了第三代“文明破壞者”系統,但也沒有打在要害上。

    由於“阿曼多”崩潰,這些匆匆研制的合成圖像大部極度失真,消失在宇宙微波輻射背景中。緊缺的能源被浪費掉了。

    “阿曼多”時代設想的大規模信息戰和網絡戰,缺少了充分展現的舞台,僅此曇花一現。於是,按照後世戰史家的說法,“戰斗變得原始起來。”

    浮游在太空中的“航母平台”,在缺乏地基和月基精確引導的情況下,盲目地搜尋目標。這種大型空間航母,由機械人操縱,上面裝備了能束武器,並能隨時釋放出小型攻擊衛星。

    爭奪制天制空權的戰斗尤為激烈。雙方航空航天兵都不惜代價。那天凌晨,我看見的閃光,便是空間站被擊中爆炸形成的。

    由於沒有劃定戰區,一些外國的衛星和飛船也成了誤擊的犧牲品。最不幸的是拉格朗日點附近的幾座太空城。它們在一聲聲爆炸中消失或癱瘓了。人類從二十年代起向空間移民,目前有幾萬人生活在太空中。許多人原想遠離地面的紛爭,過一種新的生活,但仍然沒有逃出劫難。

    地面爆發了初步的戰斗。“阿曼多”時代發展起來的遠程激光、電磁炮和傳統制導武器向主要集結點攻擊。特種部隊也出動了。

    為了阻礙激光的傳輸和部隊的進動,兩軍都在局部地區使用了氣象武器。一時大霧彌漫,大雨瓢潑,夏天也降下大雪。

    在大西洋上爆發了海戰。傳統的潛艇唱了主角,代替了水面艦艇。當然,都是現代化的新型潛艇。它們引入了完全的隱身技術和超越登陸技術,能躍出海面像飛魚般作短時飛行。第一天,北軍損失了五艘戰艦。南軍一艘。

    在戰斗中,北方實際投入二十四萬人,其中地面部隊十七萬人,包括七千名機械士兵。南方投入二十萬人。

    在四日天亮後,北軍地面部隊已突入南軍陣地五十公裡。

    北京時間七月五日中午,北京因為美國南北戰爭爆發,陷入繁忙。

    在西郊,秘密存在的備用電訊網已開始工作。它使用的是二十世紀技術。雖然笨一些慢一些,卻扎實耐用,甚為保險。

    戰爭爆發的消息,正是通過它傳向各個首腦部門的。

    王主席關於危機將接踵而來的預感被證實。作為危機對策委員會的主任,這兩個月來,主席一直忙於恢復由於“阿曼多”崩潰而陷入紊亂的經濟系統。但隨著世界信息總協定的措施失敗,信息冰河期的來臨,一切變得更捉摸不定了。

    狼來了狼來了,說了半個多世紀,現在終於兌現了。

    作為世界上實力最強的大國,中國收到了各國要求提供援助的請求。在做了大量工作之後,除了美國等少數國家外,形勢已趨於好轉。

    然而,美國南北戰爭的突然爆發,雖在一年前就有所預料,但由於在這個時機到來,又把世界帶進一個新的混亂點。

    為此,政治局召開了緊急會議。中南海懷仁堂牆上的大顯示屏上,出現新的圖像。

    對於這樣的戰爭,這一代領導人是陌生的。

    他們熟悉的是信息戰。

    美國的情況很糟。城鎮一片廢墟。南北軍都殺紅了眼。戰斗完全是以一種“反現代化”方式進行的。

    根據總參的報告,拉格朗日點附近的“人類號”國際太空城在遭到南北軍的互相攻擊後,已經爆炸了。上面的五千三百名人員均已罹難。其中,包括兩百三十八名中國人。

    另有幾座太空城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

    有五顆中國衛星被誤擊摧毀。因此,中共中央、國務院和中央軍委已於凌晨下達了緊急命令,除執行特別任務的航天器外,停止所有載人飛行和衛星停止,其中,包括地月定期班船。中央軍委還命令航空航天兵進行巡邏,對有危害中國太空中人員和財產企圖的不明目標進行攻擊。

    外交部已對美國提出了抗議。

    “這樣下去,要形成世界大戰呢,至少在大氣層外是這樣吧。”

    戰爭的性質不同於恐怖主義活動。雖然“阿曼多”崩潰了,但作為國家力量的高破壞性武器並沒被銷毀。如果戰爭曼延出國境——實際上已經在大氣層外出現了這種情況——將不堪設想。

    會不會是第三次世界大戰的開始呢?

    需要考慮的是,在二十一世紀,國界的概念已經很模糊了。

    圍繞這個話題,首腦們進行了議論。

    “因為沒有了核武器,怎麼打,世界也不會毀滅吧。再說,如果聯合國藍盔部隊行動起來,完全有能力制止一場局部常規戰爭。”

    “也難說。‘阿曼多’存在的情況下,也許可以考慮使用聯合國軍吧。但現在打起來,你看見沒有,完全不按路數來。聯合國軍會對此一籌莫展。”

    “另外,民間是否還有核武器存在呢?很久就有這個傳說了。我從不相信核武器真被全部銷毀的說法。”

    “的確如此。在過去五年中,有一點七噸鈾失蹤。簡直無聲無息。”王主席早有一種預感。“阿曼多”的崩潰只是前奏。它預示著世界真正的動蕩和全人類大劫難的來臨。沒有超常的心理准備是不行的。

    對這一點,中國可以說是有所估計的。

    “先談談最現實的威脅吧。”

    “太空和月球上的中國目標,隨著我國航空航天兵加強保衛,以及對方力量的消耗,被誤擊的可能性將會下降。但仍不可掉已輕心。空間是決定我們命運的關鍵。”軍隊的林總參謀長說。

    “在洪水時,美國人只是逃往內地城市。但現在,恐怕有兩億難民將湧出國境。”外交部劉部長指出。

    大西洋和太平洋上,布滿人頭和屍體。王主席眼前出現了這番情景。他不覺感到心驚。王主席出生於二十一世紀初。當時,愛國主義正在神州大地上形成熱潮。在歷史課上,他深深記住了美國侵略中國的情形。洋人們正是橫跨大洋而來的。

    現在,他們同樣會以這種方式來“作客”。

    林總參謀長說:“除了航空航天兵已進入實戰狀態外,我已命令各大軍區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尤其是海軍。兩支艦隊,在運送中國難民後,再次返回藍水,監視可能進入中國領海的不明船只。”

    “台灣特別行政區已在加緊制作難民棚。每個海灘爭取都擺上一批。不過,這事對外最好不要公開講。”民政部朱部長說。

    “香港有多少美國人?”陳總理問。

    “兩萬左右吧。”

    “要做好他們的穩定工作。”

    “其它國家的反應怎樣?”

    “歐洲已經慌了手腳了。‘阿曼多’崩潰使它們受到了慘重損失,德國、英國、法國都有分崩離析的可能。如果大批美國難民湧到,必然是雪上加霜。這會造成多米諾骨牌效應。”外交部劉部長憂慮地說。

    “如果真是這樣,那也只好作最壞的打算了。”

    許多人不約而同想到,希望也許要寄托在聯合國那裡。

    必須促成聯合國通過決議,動用維和部隊進行干預,王主席暗暗想。這支藍盔部隊目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是一支裝備先進的十萬人常備軍,平時集中在新蘇維埃進行訓練。

    聯合國安理會於七月五日在日內瓦召開緊急會議。

    中國、新蘇維埃和一些國家提交了決議草案。

    決議要求美國立即停戰。但是,這個決議遭到了美國駐聯合國代表的否決。

    美國代表對“大國操縱干涉美國內政”提出了強烈抗議,並稱如果聯合國派遣藍盔部隊“入侵美國”,美國將不惜把戰火引向有關國家。

    在這種情況下,真是一籌莫展。

    由於害怕玉石俱焚,各國只好盡量先作好自保的准備。在戰爭爆發的當天凌晨,我就被北軍的一支地面部隊俘虜。這支部隊正試圖通過大鹽湖沙漠,准備攻占內華州,並由此向加利福尼亞的高新技術區進軍。

    我被當作了奸細。後來雖然經過審詢,認定不是南軍派來的,但仍不作釋放,大約是怕我走露了消息。

    看押我的是一名下士。我被帶進一輛運兵車裡面。從車內顯示屏上,可以觀察三百六十度的情況。遠方,紅光閃爍,戰斗正酣。

    “你先跟我們在一起,等一會就放了你。”下士說。

    “發生了什麼事情?”

    “戰爭。”

    “什麼戰爭?”“戰爭就是打仗。”

    “打的什麼仗呢?”

    “美國發生革命了呀。”

    長得像鱷魚一樣的下士激動地說,一下被噎住。他於是瞪了我一眼,不再說話,而去緊張地觀察外面。我想,他應該被打死。這種詛咒在三天後才成為現實。

    車內的顯示屏幾度使我誤會重新回到了網絡世界。但是,這明顯是一種舊時代的通訊裝置。

    然而,怎麼會在這裡出現呢?

    四周機器的扎扎聲,也使我不習慣。我仿佛置身於一個二十世紀的巨大加工車間裡面。

    但我並不十分害怕。我這幾個月經歷了很多事,包括與非洲人的作戰,幾番死裡逃生。這對於一名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少年來說,是罕見的經歷了。

    而且,昨晚紐曼身上濺出墨綠色的血,給我以很深的刺激,使我對一切殺伐麻木起來。

    因此,在這炮火連天的時刻,我居然還摸了摸衣袋。阮文傑的布、指南針和關於老房子歷史的紙條,都還安好地存放著。我感到幾分踏實。

    但這突然降臨的戰爭,似乎在性質和規模上都與鈴木軍團打的仗大不同。

    我便想起伊朗人說的,在真正的新世紀來臨之前,還有一場大的震蕩。該不會是這場戰爭吧?

    到早晨,我聽見四周有巨大的聲音,但看不見形體。過了一陣,才偶爾有物體在霧靄中時隱時現。我看見這是一支鋼鐵部隊。

    各種型號的戰斗單元在蠕動。隊列中央是一艘碩大無比的陸地航母。這是一種擁有巨大防護能力的攻擊平台。

    航母四周,由陸地戰斗單元、運兵車和反重力飛行器組成了護衛隊。它們形成一支滾滾向前的洪流。

    我看見這支洪流正在碾過一座城市。遍地是亮晶晶的碎片,還有稀爛的瓜果。地上躺著穿緊身禮服的屍體。他們的臉上有一百個不相信。

    一切都似曾相識。萬世不壞的世界楷模光明城已經在轉瞬間毀滅。

    這使我很難相信。

    觀測屏上出現了像是書的形象。沒有疑問,是《紐曼文集》。作戰單元毫不遲疑地碾了過去。

    到太陽變得晃眼時,這支部隊開始遭到截擊。震動表明這不是電子虛擬。這再次使我意識到“阿曼多”確不復存在。

    不斷有不明方向射來的能束。它們大部被磁防護屏阻擋,但其中一些仍能擊中某一輛戰斗單元,使之化為硝煙。但有的乘客員仍從中爬出。有的斷肢殘軀。三分之一是機械人。

    部隊越過一些小鎮。但沒有大城市。在戰斗的間歇中神奇地出現了大批逃難的百姓。

    他們許多已經傷殘,呼天搶地,其中有的還念叨著紐曼的名字。

    士兵們不理睬他們,徑自向前。既然出現了平民,我詢問是否可以放了我。但下士說沒有得到命令。傳達扣押命令的中尉已經戰死了。

    沿途不斷看見平民和士兵的屍體。這是真正的戰爭。而鈴木軍團與非洲人的對峙,則是小孩子的游戲了。

    中午時分,部隊遭到了一支游擊隊的襲擊。我第一次見到南方的民兵。他們像鬼影一樣在沙丘間游動,用輕武器射擊。

    戰士們不費很大力氣便擊退了他們。然後,部隊駛出了沙漠地帶,進入了一段有溪流相伴的峽谷。這時和風輕送,周圍景色也變得美麗無比。

    下士在輕吟一首謠曲:“‘阿曼多’女神,戰爭如游戲,一粒光子下,瞬間收失地。

    唉,如果‘阿曼多’在,本無如此血腥。”

    夕陽西下,戰事才稍緩。部隊停下來,士兵們爬到車外休息,並開始瘋吃瑪那。防空武器和防能束屏障都支開了。

    陸地航母低矮的圓頂在緩慢轉動。它呈現出完整的機械輪廓。有一種復古之韻味。我卻從中感到,仿佛進入了未來世界。

    士兵們也給了我一道瑪那。沒有人跟我說話。大家很疲憊的樣子。

    一輛汽墊戰車開了過來。士兵們都起立敬禮。車上坐著一位上校。上校也向大家敬禮。

    這時他看見了沒穿戰斗服的我。

    “這個小孩是哪來的?”

    下士回答,這是中途俘虜的一位外國人。“他發現了部隊行蹤。是否要釋放,請指示。”

    上校走到我面前,問:“中國人嗎?”

    我答道:“是。”

    上校向周圍的人誇口,說他一眼便看出我的來歷。大家都起勁鼓掌。

    他詢問大家,對我應該怎麼辦?

    許多人都說殺掉算了。

    “我們要槍斃你。干不干?”他支著下巴,皺著眉認真地問我。

    “為什麼?我犯什麼過錯?”

    我頑強地挺著頭,滿腔憤怒地對這個美國人說。

    “不為什麼。這是戰爭。”

    “放了我!我要回去!”

    上校見我哭喊,便得意地笑了。“你有什麼特長?”

    “我會下圍棋。”

    我本不想這麼說,但求生之念使我把僅會的一種特長說了出來。

    “圍棋?這可不是特長。”

    但上校想了一想,攤了攤手,說他決定不殺我,但也不准備放我。

    上校名叫山姆,是一個白人。

    他把我帶到龐大的陸地航母裡。

    看見山姆帶進一個黃皮膚孩子,軍官們面面相覷,不知這位性情怪異的指揮官又要玩什麼鬼把戲。

    山姆對軍官們說:“還記得懷特·林嗎?”

    “怎麼不記得呢。那是我們美國陸軍的驕傲啊。”大家一齊說,唯恐被長官看出自己不知道。

    山姆對我說:“懷特·林是這支部隊裡原來的一位士兵。特殊的是,他是中國軍隊的交換士兵。交換士兵知道嗎?我們每年都與世界各地的軍隊戰斗人員,讓雙方的軍人互相學習。懷特·林便是這麼一位。”

    “我不是士兵。”我說。

    山姆說:“閉嘴。我們在說你的同胞。懷特·林是雷鋒的化身。這位東方士兵足智多謀,助人為樂,戰無不勝。他曾給我們全軍帶來過好運。真是可惜,他後來在關島反毒行動中犧牲了。”

    “真是可惜,”大家異口同聲附合著。

    山姆大聲說:“現在,我又帶回一位中國人。他雖然是一個孩子,可是看樣子十分聰明靈俐,關鍵的是,他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有他在部隊中,我們一定能逢凶化吉,完成美國革命。”

    “而且他自己說還會下圍棋。”他又補充了一句。

    軍官們都大笑起來。

    大家鼓掌歡迎我的到來。我幾乎昏了過去。

    “給他找一套軍服,”我聽見有人說。

    我稀裡糊塗被迫加入了美國北軍。我在上海的父母,在把我從試管裡領出時,有沒有打過卦呢?

    當時,“阿曼多”有這項網絡業務。

    山姆二零二六年出生於舊金山一位城市農業師家裡。父母早亡,他由姐姐帶大,至今未婚。

    山姆從小就顯示出與別人不同的個性,比如,不愛玩電腦,對步行感興趣,喜歡穿東方式衣服。

    中學畢業後,他考入哈佛東方學系。靠姐姐出賣肉體支付學費。但山姆卻不好好念書,成為肄業生。畢業後開始服兵役。

    他是一位性格怪異的人。與人格格不入,喜歡獨自琢磨。他的戰術思想很快得到了上司的賞識。山姆提升很快。

    作為交流,山姆又被送到英國步兵學校學習。在那裡,他漸漸樹立了自己的理想。

    他覺得這個社會已走到盡頭。他認為,只有通過戰爭,才能重新建立強大的美國,實現人人平等。他認為,美國只有軍人才能治理。為此,必須進行一場革命。革命勝利後,一種新人類將代替“阿曼多”和其他人。

    山姆所說的那位中國士兵,的確是有的。他的事跡曾轟動美國,被評為二零五九年美國十大傑出外籍青年。

    在他死後,山姆曾思考了很久。那時,他還只是一名上尉。

    早在年少時,他就站在岸邊,想像大洋彼岸是什麼樣子。

    從懷特·林身上,他看到了一個強大國度的身影。他嫉妒而羨慕,也產生了不平不忿之心。

    在硝煙彌漫的戰場上,突然發現了奇跡般降臨的中國少年,使山姆誤以為是上帝的昭示。

    戰爭結束後我曾試圖尋找有關懷特·林資料。但我只收獲了一些片斷的信息。比如:

    “這位個子矮小的中國人把他故鄉的文化帶到了美國。我們對此隔膜已久了。看來只有通過軍隊才能辦成這件事……”

    “這位來自中國湖南省的青年對農業生產有很深的感情。他首先在美軍中倡導農墾…

    …”

    “……是我們從未見過的最溫和的中國人。他對各種機械很熟悉。他總是強調親自動手。但他似乎對‘阿曼多’嗤之以鼻。”

    還有一些,我現在都忘了怎麼說的了。在我以後的夢中,出現最多的,除了蘇珊,便是陸上航母的影子。它無疑是世上最令人敬畏的玩具。

    它肯定曾是早期“阿曼多”的一個節點。作為一個次中心元,它本不應出現在這樣的戰場上。它其實應該送進博物館展覽。

    事實上,有許多人認為它屬於上個世紀或者史前。這是一種機械的恐龍啊。它無法用來填充虛擬空間。

    在創造它時便有反對意見。難以設想,在“阿曼多”時代,會有這樣不合常情的裝備。但仍有人堅持研制。

    當時還是列兵的山姆,便是陸上航母的擁戴者。

    在二十一世紀上半葉,戰爭的理論已發展到“超越作戰”階段。通過“阿曼多”,便能用信息的方式解決爭端。戰爭一旦爆發,可能在一秒鍾之內決定勝負,並可以不死一個人。

    軍隊的數量,那時已下降到很少。

    但另一派認為,戰爭的實質性內容,仍是占領、殺伐和流血。這需要一種與之相匹配的形式。

    這種理論一度在美國國防部占了上風。

    陸上航母這樣的東西便是在這時出現的。現在證明,它一旦進入戰場核心,的確能使敵人喪膽。

    用原子能推動的航母,能夠產生巨大的磁場和輻射,有強大的生存能力。它是一個純粹的無機體,而不像現代許多東西那樣,都具有智能。

    它無聲無息,能夠隱身,因此更加恐怖。

    航母在前進時,前方十米之內會產生的空氣激波,折斷樹木,摧毀房屋,攪爛人體。

    誰也說不清航母的設計思想是受到什麼靈感的影響。最重要的,是不是存在又一名預測到“阿曼多”終究要崩潰的人?

    實際上,世界上僅僅是美國國防軍保有這種裝備。它被證明是成功的設計。除了巨大的防護力和火力外,尤其是,在“阿曼多”崩潰後,它顯示了戰場上的核心地位。

    沒有它,各種戰斗單元就會成為無主游神,非信息化戰場將失去靈魂。

    舊時代的幽靈赫然重現了,而實際上,也可以說它從沒有准備過消失。

    這是在我成熟的過程中,悟到的少數真知之一:在任何情況下,守舊是一個使人立於不敗的原則。

    這個信條伴隨了我的一生。

    當山姆的部隊繼續西進時,軍官尼文被委派照顧我。因為那個像鱷魚的下士被打死了。

    而山姆很快隱身到“鋼窟”中去了。

    “鋼窟”是上校在航母中的指揮所,由一個宇宙飛船的救生艙改建而成。能容兩人。

    一旦航母全毀,它還能保存下來。

    這樣,我只能看見其他軍官在艙內忙碌。

    壁上的大屏幕,顯示出附近和遙遠的地形,以及附近友軍和敵軍的情況。但更遠的事物就看不見了,因為畢竟沒有“阿曼多”。

    各種燈光在閃爍,蜂鳴器不斷作響,倒像一艘太空船。

    陸上航母使我感到一種新的真實,一種只有大人們才能創造的真實。這與我們在波士頓挖壕溝和玩彈弓不可同日而語。

    尼文是一位白人。他給我找了一身軍服穿起來,並配上頭盔。

    “小鬼,你這就算入伍了。沒辦法,我們上校喜歡你。但是記住那句老話:子彈不長眼睛。”

    “我見過子彈。我覺得,它們有時倒挺長眼睛。”

    “小鬼,你真會說。怪不得老鬼喜歡你。”

    尼文似乎很驚訝和欣賞我的說法。他捻了一下手指。

    他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尼文的眼睛像死去的魚。他的額頭上顯出青黑色。我從中看到了死神。這是尼文在未來的結局嗎?或許,這是我的鏡像?

    尼文也顫動了一下,把眼睛移開。他有點慌亂。他從我眼中,大概看到了與我年齡不相稱的東西吧?

    航母上共有五位軍官,其中一名是半機械人,實際是植物人與機械的合成體。跟二十一世紀的所有半機械人一樣,他智能不夠,但能在惡劣環境中行動,有超常的反應和處理能力。

    五名軍官分別擔負情報、控制、武備、思想工作和後勤任務,完全按舊時的體制。

    軍官們有時說一種我聽不懂的話。尼文告訴我,這是計算機語言和漢語、日語及英語的混成語。

    “山姆創造了這種語言,先在我軍中推廣。等革命成功後,它將成為新的世界語,在創造新的美國文明和世界文明中發揮作用。”尼文向我解釋。

    “新的文明?”

    “也就是後機械文明。”

    山姆在上大學時開始創造這種語言。他認為未來的美國文明需要一種新的交流工具。

    這種語言不同於英語,也不同於“阿曼多”環境中的語言。這兩種語言都是使美國墮落的原因。

    山姆從東方方塊字和復雜的發音系統中吸取了靈感,開始創造艾科邁克語。

    他的第一篇論文發表在網絡第七百九十一末稍上。但幾乎沒有引起注意。

    然而哈佛中的愛好者組織卻發展得很快。在其它學校裡逐漸也有了共鳴。

    二零三五年,極端學生組織第一次要求教師在課堂和網絡上使用艾科邁克語講課。這當然遭到了拒絕。學生們開始罷課,並上街游行。這種做法引起了社會的普遍反感。

    山姆和他的迷友們轉而開始在網絡上使用艾語討論問題,其中包括一些可能會使聯邦調查局介入的問題。但他們的優勢是其他人都不懂艾科邁克語。

    但隨著山姆離開哈佛,艾語中堅力量逐漸解散,只有少數人還在堅持。他們每年在一個秘密網絡地址碰幾次頭,但影響力已越來越小了。

    山姆在總結經驗後,決心在軍中推廣這種語言。他認為,軍隊比起學校和市民社會來,可能是艾科邁克語的一個更好的生長土壤。

    這裡,可以利用了權力和命令來推廣。

    另外,可以借口保密原則,使這種語言不被清除。

    語言的力量便是能自動消滅異己,把其它排除於圈外。

    但我卻一時看不出它與後機械文明有什麼關系。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文明呢?它與夢幻社會的不同點在哪裡呢?

    從軍的感覺,比起在鈴木那裡,就是一切更為有章法。

    尼文說,除了必須學習艾科邁克語外,還要遵守其它軍中規則。

    “在美國軍隊中,雖然有總的規則,但每個部隊中根據自己的情況,都制定有自己的條令。不然,大家都一樣了,就沒意思了。這是山姆的原話。”

    在向遼闊西部開進的途中,我被要求學習條令。

    有關條令包括:每天吟唱軍歌《復興美利堅》;每天學習和背誦山姆的教導;士兵獨善其身,授受不親;對死者進行掩埋,禁止焚屍;吸毒者死;雞奸克隆人者死;……

    我認為這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部隊。它是一個秩序井然的國度和充滿教養的大學。據說這裡便有懷特·林的遺風。

    違反規則的士兵,常常被處死。這一幕,我後來親眼見過不少。

    而在鈴木軍團,則不是這樣。鈴木沒有規章,鈴木只設私刑。

    相形之下,山姆為未來做的准備更為充分。而鈴木畢竟還是孩子。他寄望於靈杖,而不從一點一滴的小事做起。

    可是,僅僅作為一名上校,率領一支中等規模的部隊,又怎麼能按他的想法實現新的美國夢呢?

    他怎麼能完成“美國革命”呢?他怎麼能實現世界新文明呢?

    在這戰斗中,山姆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我曾希望從尼文那裡得到答案。但是他卻常常含糊其辭。

    這天,山姆部隊開始了對鹽湖城的攻擊。部隊在外圍便遭到了阻截。這天一早,地形逐漸平緩。軍官們都緊張起來。

    屏幕上沒有出現更多的信息。但可以猜到,軍官們的頭盔裡,一定亂得不可開交。

    他們不斷發出命令:“打開防護屏。一級響應。”

    “跟蹤五號空域。”

    “高速躍進。”

    “鎖定炮位。”

    我看見大屏幕上出現了幾個黑點。它們一下變大了,像巨大的肯尼迪鳥。只有一秒鍾,又都消失了。

    軍官中那個名叫“植物”的半機械人,滯了一陣,然後又恢復了活力。

    陸上航母發生了巨大的震撼,然後停住了。上校從鋼窟裡探出半截身子:“孩子,跟我出去透透氣吧。”

    我們坐上汽墊車,在作戰單元間行駛。空氣中有一股焦臭味。我看見有幾個作戰單元冒著煙。士兵們抬出死人的殘軀。

    山姆說它們是在一分鍾之前遭遇突變的。

    與陸上航母不一樣,離體的作戰單元,是軍中薄弱的環節。

    “有人說‘阿曼多’在又會怎樣呢?但世界本就是無常呀。”山姆告訴我。

    在不遠處還有另外幾堆殘骸。它們不是我軍作戰單元。

    一位軍官向上校報告:“共擊毀突襲的南軍飛行器八架。五架是用電磁炮擊落的,三架用激光。我們損失三個作戰單元。”

    山姆輕蔑地笑道:“他們竟敢突襲。”

    “是啊,他們的確是一群瘋子。”

    我們駛近飛行器殘骸。山姆指著裡面的屍體對我說:“看看。這就是壞人的下場。你們中國話說,惡有惡報。”

    突然,他變了臉色。

    一位軍官湊近他的耳朵說:“是南軍雇傭的古巴人。”

    山姆揮了揮手,像要把什麼討厭的東西揮掉。

    這時,我聽見一種聲音。我轉頭看去。上校扭著我的耳朵,把我拽了回來。

    我分明聽見了女人的聲音。這使我想到了蘇珊。我看見了幾名身材婀娜的士兵。雖然裹著戰斗服,也可以看出她們是女人。她們也來觀看擊毀的飛行器。

    她們很快活的樣子,像是小鳥從籠裡放出來。

    大家卻像見到了魔鬼,都背轉身去。

    此時,只有我仍在看。因此,先是上校,再是尼文,把我扭轉過來。

    我只能聽見她們嘰嘰喳喳的聲音。說的也是艾科邁克語。

    晚上,我才有機會問尼文。

    “為什麼怕古巴人?”

    “他們馴養機械蟻。”

    “機械蟻?”

    “一種能破壞我們裝備的裝備。”

    我繞了半天,才到達我真正想問的問題。

    “那些女人是干什麼的?”我裝著不經意地說。

    “這是軍中的女兵隊呀。”

    “為什麼要有女兵呢?她們很會打仗嗎?”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又想到了蘇珊。她是個很聰明、很能干的女孩。我為此有一種微微的傷感和沖動。

    對女兵隊的興趣,便更增加了。

    “山姆說,女人是後機械文明社會中另一種圖騰。如同你,是一種圖騰。你們的存在,改變了意識環境。”

    原來,竟是作為圖騰把我留下的麼?第一次從尼文口中聽到這個說法,我不由得嚇了一跳。

    我知道這個詞的含義。所謂圖騰,是原始社會的一種崇拜物。怪不得,他們對我都那麼恭敬謹慎,而看見了女兵,也都像見了忌物一樣背轉了臉。

    尼文好像是說漏了嘴。“哦,這個,山姆本不讓對你說的。”

    但我的感覺是,尼文似乎是為了故意討好我,才說了出來。

    “什麼是意識環境?”

    “那是一種場。世界上的一切都受一種統一意識的指引。意識具有能量,在冥冥中感染人的行為。山姆說,所有的勝敗,最終都由意識環境決定。它的亞原子配方需要不斷調整。金屬、非金屬、不同種族和性別的人,它們、他們和她們散發的光暈,對意識環境都有影響。”

    我又想到了靈杖。這裡面有相通的東西。但靈杖不要我這樣的活人來作配方。

    “怎麼知道要什麼配方呢?”

    “全憑山姆的直覺。”“山姆的直覺?”

    “只有他能悟到我們需要什麼樣的一種人機協調。或者說是陰陽平衡。這是後機械文明的核心。這是山姆在大學時琢磨出的道理。這是對十八世紀開始的機械文明社會的螺旋式超越或者揚棄。”

    “我一點不懂啊。”

    “慢慢會明白的。”

    這天夜中,又發生了新的攻擊。我因為恐懼而難以入眠,又回憶起了自己剛到華盛頓的那個驚懼之夜。睡著後我做起了新夢。

    部隊的晨課多了一項內容。我們全體集合,在唱軍歌和背誦山姆教導後,開始為戰死的女兵舉行葬禮。

    一共有兩名女兵在昨晚南軍的夜襲中死去。她們被裝在黑色屍袋裡,連同被擊毀的戰車,平置在地上。

    黑色的口袋掩飾不了裡面人體的曲線,使男兵們浮想聯翩。

    山姆帶著大家念了一陣語錄。大意是祈禱上帝保佑新文明早日到來。

    我想發現活著的女兵。我沒有看見。但似乎在一片艾科邁克語的念叨聲中,夾雜著女人清脆動聽的聲音。

    太陽的光線十分晃眼。我不能直視它。此時我希望戴上鈴木染聲的隱形眼鏡。四周一下安靜了下來。

    激光在雲層上畫出了兩個女兵死前的儀容。據說,女兵都只有在這時,才能讓大家看見真容。而平時,都不允許從戰斗服中現身。

    這是兩個很精神的女孩,年紀跟我差不多大。其中一個是亞洲人。

    由男兵將她們葬在土中。這樣,形成了兩座小丘。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埋葬的儀式。土葬在中國早已消失了。

    據說,女兵沖鋒隊的設置,僅僅山姆部隊中有。

    女兵與巨大的機械恐龍似的陸上航母,構成了一種奇妙的映襯和協調關系。山姆正是用她們的血,來祭奠無言的機械,使之更具效力。這便是後機械文明的真諦之一。

    只有山姆和“植物”知道軍中有多少女兵。她們管理著相應的戰車以及激光炮和電磁炮。

    征招的女兵,據說盡為容貌姣好者。但她們被禁止與男兵來往。她們總是單獨行動,駐營也分開,單獨接受上校的直接指揮。

    作為圖騰,這是部隊中一種神秘的存在,猶如上校招納我一樣。女兵隊的存在,一直維持到南北戰爭結束之後。在此期間,我從來沒有與她們中的一個人單獨有過接觸。

    她們只是一道若有若無的風景,在周圍懸浮。男兵們那種被包圍和欲突圍的矛盾心情,釋放出來,便是後機械文明社會的戰斗力。

    對戰死的女兵,如果有時間的話,總要舉行隆重的哀悼儀式。

    女兵帶隊沖鋒,對於鼓舞士氣,是有立竿見影之效的。這是意識環境的一例。這些女兵來自全國各地。據說她們也大都希望從作戰中獲得身心滿足。她們也願意為上校戰死。

    新的女兵不斷得到補充。征兵工作由“植物”負責。

    但是,慢慢我也聽說了一些令人驚異的事情。據說,上校每過一段時間,便要和女兵隊中某一成員發生“那種關系”。但這種關系維持不了很久,最多一個星期。然後,上校便會讓這位女兵帶隊沖鋒,直至戰死。

    這種說法是偶爾在無線電聯絡中,由於兩個士兵聊天串線,而被我聽見的。

    他們講到上校與某女兵如何如何。“噓,這事可不能隨便議論。”

    “嘻嘻。”

    “笑什麼。”

    “就是忍不住啊。”

    他們充滿滿足感的聲音漸小。這種隨便議論長官的情況很少。以前,曾有人因此違規而受懲。條令中有“戒妄語”一條。

    但這兩人卻幸運地沒被發現。

    我權當這種議論是虛無。在戰斗之余,我往往獨自觀看那些女兵駕駛的戰斗單元,想像這鋼鐵之殼後面那些柔軟之軀,對這軍中習俗,產生了深深的不解和淡淡的迷戀。

    對於自己一天天臨近的成人階段,我充滿向往和恐懼。這在二十世紀叫做青春期。在二十一世紀中葉,男孩子的青春期比以前更早到來了。在異國他鄉,我必須面對體內蘇醒的這種東西。

    我會不斷想到蘇珊。我常常把她給我的指南針拿出來端詳。我驚異地發現它總是指向航母。

    蘇珊有些像軍中女兵。但她又有自己的特點。更重要的,是鈴木那裡沒有重型機械。

    鈴木軍團現在在干什麼呢?

    自來山姆部隊,我幾乎無所事事。我不知上校要我具體干點什麼。在鈴木軍團,我還干過尋找隱形眼鏡的工作。在這裡,所謂“圖騰”,便是只存在著,什麼也不干嗎?

    所有人對我都挺恭敬。雖然,隨時也會有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我,但更讓我不習慣的是這軍中的詭異氣氛。我也為學艾科邁克語而厭煩。但我的艾語能力明顯在一天天提高。

    在北軍中的最初一段時間裡,我不斷提醒自己,我是去尋找祖國的。

    作為“圖騰”,我也害怕像女兵那樣被裝進黑口袋。

    “我不想呆在這兒。”一天,我看見山姆情緒不錯,便對他說。

    “干嘛?”

    我說了我是如何來美國,又如何與圍棋隊分離,然後又如何在各地尋找中國人。但我沒提鈴木軍團。

    “瘋話。到處在打仗。哪裡還有中國人?”

    “我不是軍人,我真的想離開。”

    “知道為什麼留下你麼?”“肯特·林?”

    “一半。我告訴你,你是一種特殊的……”

    “圖騰?”

    “嗯哼?你怎麼知道?”

    “尼文告訴我了。”

    “他嘴挺快的。既然知道了,就不要走了。”

    “我不是美國人。我對你們國家的統一和分裂都不關心。”

    “你以為我是出自自私的目的?你以為我僅僅是為了我的國家?我只是覺得留下來對你的成長也有好處。這是關心你呢。”

    “有什麼好處呢?”

    “聽我說,孩子。你是中國人。你要知道,你們幾千年來,打過多少仗。我喜歡你們的人海戰術。早在你們的戰國時期,就達到了人和金屬美妙的配合。這從出土文物上可以得到驗證。那是劍和盾的時代。你應該了解這些,學會這些。這並不是美國的東西。我想你都忘了你們的歷史了。”

    “我不學歷史。”我說。“我原先的職業是下圍棋。”

    “但你現在必須學。這樣,你在未來社會中才能生存。中國跟美國不同。所以我不願看到它有一天也像今天美國這樣。”

    我為他所說的邏輯感到一種莫名的害怕。

    “學什麼呢?”

    “跟著我學習,”他說。做了個瞄准的姿勢。“像這樣。”

    “這我倒會。”

    他讓我試試。我試了試。我記得蘇珊教我的射擊姿式。“姿勢還對。但有點女人氣。這樣殺不死人。”

    我對此不服氣。

    “那要看我高不高興。”

    我真的開了一槍,竟打斷了一顆樹。我很吃驚。在鈴木那裡,我可是從來沒有打准過任何東西啊。我扔下槍,呆呆地站著,半天不能言語。

    “這樣就對了。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有天賦。但你受了毒害。被‘阿曼多’害了吧?還是下棋的緣故?”

    “也許都是。”

    “我觀察了你。你很鎮靜。留下來吧,你會成為一名好戰士。你不是要找中國人嗎?

    你就為未來的中國活著吧。你能肯定今天中國的強大與和平會永恆嗎?你們國家的圍棋手不會有一天都變成戰士嗎?”

    “肯特·林?”我驚喜地說。

    “只是一半,”山姆說。

    遠處又傳來了炮聲。真正的大戰就要爆發。山姆又躲進鋼窟。我敲了敲,聽見殼上發出編鍾的聲音。我曾在上海的一次夜總會中聽過這種聲音。尼文在一邊好奇地打量我。我覺得應該向尼文說點什麼。但我想不出再該說什麼。我沒有再提要走的事情。

    一天,山姆對我說:“今後,就叫你布萊克·唐。”

    鹽湖城在軍事和政治上都毫無意義,這在攻擊開始之前就已眾所周知。但對於北軍來講,卻是必須占領的城。對於南軍來講,是必須堅守的城。這個道理,除了我以外,似乎人人都非常清楚。

    七月二十日,在經過不充分的空中准備後,開始了對鹽湖城的地面總攻擊。

    攻擊任務由三支部隊承擔。它們是山姆部隊、約翰部隊和邁克部隊。其中,山姆部隊擔任主攻。戰斗,以古典的方式進行。

    能束再一次在天空中劃出弧線。巡航導彈低低地飛過。敢死隊開始沖鋒。

    很快,便屍體遍地了。

    外圍很快被北軍突破了。前面出現了人工河。山姆部隊的前鋒戰斗單元涉水而過。

    就在這時,河對岸出現了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蠕動著的東西。從望遠鏡中觀察,可見它們長著鋼鐵的肢腿,個頭只有幾厘米高,排著整齊的隊形,一步步前進。

    尼文變了臉色。

    “這是什麼?”

    “機械智能螞蟻。”

    “就是你上回說的古巴人飼養的機械蟻?”

    “正是。”

    准備過河的陸上航母停止了行動,轉身往後逃。先過河的戰斗單元,陷入螞蟻黑壓壓的重圍。蟻群爬上戰斗單元,鑽入鋼鐵接縫和孔洞。

    很快,有的銜著鏍釘,有的銜著人的肢體爬了出來,戰斗單元和裡面的士兵被分解得狼籍一片。戰場上一片死寂。

    然後,蟻群開始浮游渡河,速度快如閃電。北軍用激光攔射,但對付那麼多的螞蟻,卻難以奏效。

    “這回完了。”尼文歎道。

    但就在這時,天空中出現了幾架北軍的飛行器。它們低低飛行,朝著遍地的螞蟻,灑下一層白色大霧。

    蟻群一接觸這霧,便被粘住了,掙扎著不能前進了。原來,這是一種粘膠型失能劑。

    後來了解到,這幾架飛機是偶然過路的,並沒有承擔攻擊任務。它們救了山姆部隊的命。山姆把這歸於我在軍中的存在。

    然而,遍地粘膠也阻止了山姆部隊的繼續進攻。

    七月二十一日,南北兩軍在城外形成了相持。

    頭盔裡又響起了士兵聊天串線的聲音。“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快了。”

    “總統是在我們這一邊嗎?”

    “當然。”

    “南軍很凶惡嗎?”

    “他們是這樣的。”

    “為什麼不用天軍把全城炸毀?”

    “他們鑽到地下了。”

    這就是那天議論山姆與女兵關系的兩個士兵。

    在緊張的戰斗中,我想偷聽男兵有關女兵或女兵之間的無線電談話,卻始終沒有如願。她們繼續保持著神秘。

    山姆偶爾帶我觀看和講解戰況,並向我講述中國古代戰爭的故事。許多故事,我聞所未聞。

    “你們有一個劉邦的故事。他和項羽達成協議先進城者為王。可是,他差點因為女人誤了大事。真是有意思之極。”

    山姆一邊說,一邊和“植物”制訂迂回進攻的計劃。隨後,部隊沿那條人工河南下,讓一部分人在下游搭設浮橋以迷惑敵人,而主力卻在夜間從另一處水底摸過了河。

    但等士兵們上岸時,卻聽說由於約翰部隊在東南方的攻擊,南軍已出人意料地投降了。

    這使山姆感到沮喪和失落。軍官們都安慰他,說正是由於本軍的牽制,才給友軍創造了機會。

    鹽湖城是北軍正式占領的第一座南軍控制的大城。這座城在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初曾極盡繁榮。

    由於采取的是非精確攻擊,古建築遭到了很大的損壞。

    北軍舉行了入城儀式。在一個廣場上,我看見了失去動能的螞蟻和萎靡的古巴人。螞蟻仍然那麼凶狠的樣子。它們的鉗伸展在空中,是那麼的張牙舞爪。而它們的主人則身軀殘缺。

    在古巴人身上發現了護身符。這是盤在人造衛星上的蛇。這在南軍中還是第一次看到。是什麼意思?這引起了上校高度警覺。對此,盤問了降卒。但對此一人一個說法。

    是不是在發放護身符時,南軍便有意制造了不同的意義呢?這可是重要的情況。

    “在中國,喜歡岐義嗎?”山姆問我。

    這對於我來說,是一個較難的問題。但我仍努力回答:“我們一般只定義一個意思。意思太多了,沒有辦法弄清楚大家都想什麼。”

    “那麼,這標志到底意味什麼?它有東方色彩。”

    “我不知道。”

    “可惜懷特·林不在。他要在,一定知道”

    我沉默。我為這位未見過面的中國軍人驕傲,又感到嫉妒。

    “植物”陰沉地插話說:“也許並沒有什麼深意吧。”

    “怎麼說呢?”山姆注意地看他。

    “他們也在尋找圖騰。但是,沒有找到。所以,出現了岐意。”

    “暫時也只能這麼認為了。”

    “植物”沒再說什麼,背轉身像一棵病梅般走開。我吃驚地久久凝視著這個形態奇異的人。

    山姆下令把古巴俘虜全部冷凍起來。軍中術語叫“冰睡”。

    山姆決定在軍中飼養一部分仍能活動的螞蟻。據說,這些智能機械有自我繁殖功能。

    這是一個意義深遠的決定。

    不久,北軍便放棄了鹽湖城,而南軍也沒有再來收復。

    “昨天,北軍攻占了鹽湖城。但還看不出南軍有崩潰的趨勢。戰爭也沒有升級的跡象。據我們分析,很可能出現僵持。”在北京,陳總理對王主席說。“但使我們感到奇怪的是,北軍攻占的是一座完全無意義的城。”

    “無意義?”“是的。無論從戰略上講,還是從政治經濟上講,占領或堅守它,都對擊敗對手沒有任何意義。”

    “那麼,為什麼有這麼一場戰斗呢?”

    “還不清楚。”

    “也許,是有什麼很深的意義吧。”

    “我們正在組織研究。”

    陳總理拿出幾張照片。上面是兩軍爭奪戰的景像。兩人湊近觀察了一陣。

    “看出意義來了嗎?”

    “還是沒有。”

    “美國人在搞什麼鬼!”

    他們沉默,感到這個問題的可怕。

    “需要繼續調查。”

    “我懷疑這是一個從外部無法回答問題。”

    “我們還是在外部嗎?”“相對於美國,是的。”

    “他們越來越詭秘。似乎有什麼陰謀。我的感覺是,他們不僅僅是在打一場南北戰爭。”

    “不僅僅打南北戰爭?”

    “只是直覺。”

    “如果‘阿曼多’在,也許能回答這個問題。”

    “可是,它不在了。”

    兩人又沉默了一陣。

    他們只好暫時把這個問題放開,轉到了下一個問題。

    “現在的問題是,已經出現了第一批美國難民。”

    陳總理又變魔術般拿出幾張照片。上面是美國的難民隊伍。他們正在越過加拿大等國邊境。另一支難民進入墨西哥。

    加利福尼亞海邊。大批難民在蜂湧上船。

    難民先遣隊在夏威夷登陸,遭到了駐軍的驅逐。雙方爆發了沖突。

    難民船隊正在太平洋上繼續向西前進。衛星圖像表明,一些已接近了台灣。

    “目前,逃向海外的美國人已達到一千七百萬。數字還在上升。”

    “能不能與美國駐華使館交涉一下呢?”

    “使館已成為擺設,完全癱瘓了。”

    “新蘇維埃那邊有什麼消息呢?”

    “他們似乎又不主張呼吁停戰了。”

    “可是,美國人民正在受苦。華裔還有多少呢?”

    “大部分人在排華時便已回國。還剩一些,洪水時也大部死亡或返回了。”“我還是認為,唯一辦法,是催促聯合國派遣世界維和部隊,以控制美國局勢。”

    “難辦呀。雖說聯合國作用更大了,但到了關鍵時刻,各國都為自己私利,而不是為了這個星球的利益。當初,不少國家都受過美國的欺負,現在巴心不得美國自己打個昏天黑地呢。”

    “不過,從全人類的利益出發,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二十一世紀的領導人,更多從地球和太陽系的角度出發考慮問題。

    “可是,又不能干涉別國內政。”

    “再站在一邊看一看吧。”

    “另外,查清楚是否還有困在美國的中國人,特別是前段時間派出的那些訪問團。”

    這些團隊是為了幫助美國復興而派出去的。

    “我們有一份名單。有影響的人士都在上面。實際上,洪水爆發時,便作了救援他們的努力。大部分人已經救出。但還有少部分人尚沒找到。我們懷疑,可能已經罹難了。”

    就在那張名單上,王主席看到了唐龍的名字。

    如同上個世紀的領導人喜歡京劇,這個世紀的領導人喜歡圍棋。

    “如果這人死了,那真是我國的一大損失呀。”

    “我聽說他叫‘龍子’。龍的傳人。”

    在占領和放棄鹽湖城後,戰爭繼續向南方和西方擴展。

    北軍成功地進行了對南軍後方的空中轟炸。但在地面戰斗中,卻逐漸出現僵局。南方采取了更傳統的作戰方法:游擊戰與正規戰結合,並利用地下工事抗擊。高技術反而無可奈何。

    剛開始時,雙方都想打速決戰。而現在看來,根本就錯了。

    到七月底,雙方大的地面戰役基本停止。有大量後勤的問題首先要解決。

    但外層空間仍然爭奪激烈。雙方都利用海外基地發射了新的飛船和衛星。新一輪戰斗靜靜地在地月之間展開。

    而地面出現了難得的平靜。

    山姆部隊也歇息了下來,在傑斐遜山下扎營。同時扎下營的還有約翰部隊和邁克部隊。一切彌漫著一種戰斗間歇期的懶洋洋氛圍。這就像台風眼過境一樣。

    而軍中各種儀式照常舉行。

    這天,尼文突然通知我去見山姆。

    “我記得你的特長是下棋。”山姆出乎意料地說。除了我到本軍的第一天外,沒有誰再提到圍棋。

    “那是以前的事。”我謹慎地說。

    “現在,需要發揮你的特長了。”

    我愣了半晌。心中那久違的張力一下湧了上來。我猶豫著。

    “你怎麼了?”

    “謹聽您吩咐。”我矛盾地說。

    “是這樣,友軍中有一些棋迷。我想辦一個棋賽,請他們來下。”

    “這當然再好不過。”“你有什麼建議?”

    我什麼也沒說。

    我心潮起伏。我想,所有的幸運和災難,是否竟是圍棋帶來的呢?

    鈴木說,圍棋毀滅了日本。

    余領隊說,用圍棋拯救美國人的靈魂。

    我在洪水圍困的樓上下棋。德國人魯斯很快死亡。

    還有大船爆炸。

    李鑄城在波士頓發現了屍骨與棋。

    我不明白山姆的意思。但我按他的吩咐,進行了棋賽的籌備。

    這天晚上,棋手們真的陸續來到了。有的仍著軍服,但有的已著日常的袍服。

    山姆一一介紹:“這是邁克,業余五段。這是約翰,業余六段。這是施拉姆,專業初段。”

    我感到很吃驚。美國軍中竟有這麼些高手。當初說用圍棋拯救美國人的靈魂,真的有必要麼?

    山姆告訴客人們說:“都知道了,這位便是亞洲冠軍唐龍。現在叫布萊克·唐。”

    沒想到竟在美國前線下起棋來,而且是與當兵的下。我有一種強烈的非現實感。我記起與我的老師——三名中國軍人——下棋的種種情形。

    好像,當時便准備了有今天。

    軍官和士兵們像很久沒吃飯了,餓狼般撲向棋盤。

    我是頭一回見這種場面。

    美國人不在乎輸贏,只要連續地下,就興高采烈。山姆不會下,只冷眼旁觀。這天晚上,我一連下了五盤。但第六盤卻被南軍的偷襲打斷了。他們不允許北軍娛樂——更有可能是眼紅。

    南軍很快被驅退了。有驚無險。而我卻睡不著覺。我在山下散步,突然看到一個人從女兵隊住營地鑽出來。

    這是尼文。

    我們打了一個照面。尼文變了臉色。

    尼文拔出激光槍對准我。但最後又收了回去。

    我們便這麼死盯著。

    “你穿這身衣服倒挺合身。”最後,尼文突然笑道。

    “是你給我找的。”我不敢放松警惕。

    “是上校讓你來跟蹤我的嗎?”

    “不是。我什麼也沒看見。”我沒想過自己會這麼說話,不禁掩住口。

    我和尼文朝相反方向走去。

    我心怦怦直跳,為剛才後怕。我想要不要報告上校。最後決定不作報告。

    從這時起,我開始覺得尼文是一個危險的人物。

    在我恢復下棋的這天,我察覺了軍中的這一個秘密。營地的生活更像一個國家的生活了。上校是國王,其余是臣僚。大家都對上校恭敬有加。

    女兵隊是國王的後宮。上校出入更勤了,而不在乎人多眼雜。

    與友軍的關系也像國與國之間。每天互有宴請,舉辦晚會,互贈禮品,沉浸在迎來送往的繁文縟節中。

    這裡面,當然少不了圍棋的點綴。

    在戰斗中,經常有友軍叛變的事情發生。不時有南軍投向北軍,而北軍投向南軍。部隊之間的交往,借助互訪,則可探聽虛實,聯絡感情。

    另外,也是一時沒有什麼事可做。

    但真是這樣嗎?

    從山姆的目光中,似乎覺得他別有深意。

    我扮演的是宮中藝人角色。不久,我的棋藝,已經全軍聞名。有一些高手,從很遠的地方趕來跟我下。

    甚至,有一天,有南軍的兩位棋手,喬裝成平民,來要求下棋。結果被尼文識破,雙雙成了俘虜。

    他們扮演的無疑是一種奇怪的角色。

    這天,山姆又找到我。

    “也許,過兩天,你要跟一個大人物下。做一下准備吧。”

    所謂大人物是美國國防部長兼北軍司令。他直到最近才聽說我的事。聽說,他為此還責怪了上校:“為什不早匯報?”

    “因為我軍的傳統是不尚炫耀。”

    “這是一個好的品質。你叫什麼名字?”

    上校報告了他的名字,並談起了他的抱負和經歷。

    於是,部長從葛底斯堡飛來跟我下棋。事畢,他稱贊我是又一個懷特·林。

    “你為軍隊注入了活力。”

    但我認為這並不是山姆上校企望達到的目的。

    次日,我們陪部長出外觀賞風景,並在山中打獵。尼文總把獵物驅到部長和我的槍下。

    晚上,則舉行慶祝酒會,模擬美國復國之日,實行君主制。

    大家喝得醉薰薰的,軍服都脫下了,換了裙子和長袍,好象東方古代服飾。有人專門扮成機械人。

    這時,長官和士兵也沒了區別。

    山姆對各個軍官進行封官行賞。

    我被封為“文娛大臣”。

    “這便是‘阿曼多’以後的時代麼?”

    部長頭一次看見這種場面,十分驚訝。這時,山姆便向他詳盡地解釋。部長不住點頭。

    山姆露出了狡黠的眼色。尼文不動聲色。

    不久,北軍營地裡的這種樂事,南軍也傳遍了。棋風彌漫一時。

    剛來美國時,我們一行試圖傳播棋文化,那是很費勁的樣子。現在卻人人爭下圍棋,樂此不倦。

    但圍棋文化與後機械文明的關系,我卻一直沒搞清楚。

    我只是注意到,山姆部隊的人沒有一個下棋。

    這種醉生夢死的活動,一直持續了一個多月。因為戰事重新吃緊,才作罷。這段時間裡,一些知名的軍中棋手,如約翰和邁克,均因各種原因而死去。軍中術語稱為“棋殺”。它運行的機制是什麼呢?

    在新一輪戰事開始前,山姆的部隊已成為全軍楷模,因為營造了良好的意識環境。

    在此期間,我的地位出現了變化。我有了一定的支配權。上校除了讓尼文繼續照顧我外,還配了一名黑人勤務兵。

    軍官們對我也愈恭敬了。只有“植物”仍若即若離。這種態度使我很惱火,但又無法渲洩。

    我漸漸發現了部隊的腐敗。大家表面尊敬上校,但下面不以為然。甚至有吸毒的人。

    軍中規則每一條都有人破壞。同時,又執行得完美無缺。

    尼文繼續偷偷與女兵來往。

    上校擁有極大的尊嚴,但實際上並無尊嚴。

    討好我的人增多。出了事,請求我說情。

    這其中,也有行賄的。

    但實際上不用說情,一切又都會相安無事。

    這個時候,“植物”冷漠的背影,便越來越經常地在我腦海中晃動了。

    作為人,他出生於二零一五年。作為再生人,他出生於二零五二年。這是在他因為車禍成為植物人之後。

    這個手術僅僅是實性的。但是成功了。

    在整個部隊中,我認為“植物”是有深度的人。他時常注視我,但並不像尼文一樣與我有說有笑。

    我們只有過一次短暫的對話,那是在最後的戰斗到來前。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終於忍不住向他請教。

    我感到他似乎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下棋的人,會產生一種虛擬戰斗感。這填補了‘阿曼多’的空白。他們以為是在與棋盤上的敵人作戰。”

    “植物”認為,軍中下棋人的增多,這是“阿曼多”後遺症的表現。

    “這是一種病症。部隊整個是由‘阿曼多’薰陶出來的人組成的。在夢幻社會中,人類大腦海綿體已經變異。這在今後還會表現得更明顯。”

    “您說是一種病症?那麼我是否也染上了呢?”

    “人人難以幸免。”

    我不語了。他問我有沒有想過未來的新人種。

    “我見過自稱為未來的人種。”我想到了紐曼。

    “不可能。”

    “他只是有些像。”

    “你看上校像嗎?”

    “我不知道。”

    “你看我像嗎?”

    我打量他。他的機械臂閃閃發光。額頭上卻是人類特有的皺紋。

    “有點像。”

    “我還不是。我們這類人的文明,樂觀地估計,最早也應該在下個世紀才能到來。”

    “您不屬於後機械文明?”

    “有件事情,不久會發生。現在還是秘密。”他沒有正面回答我,只是微笑著神秘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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