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曼多」完全崩潰時,許多人都說,感到身體打了一個寒戰。
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這從常理上,是無法說通的。因為「阿曼多」本質上仍然是一種物質的實在。
也就是說,生命不向有形的界面切入,便感受不到「阿曼多」的活動。
那麼,寒戰怎麼一回事呢?
只能猜測,這是「阿曼多」的確已具有了某種自我意識,而現在這種意識在機體死亡的剎那,越出了網絡界面,瀰散到了宇宙空間,並對亞粒子發生了物理影響。
還有人說,「阿曼多」本身,已具備了超感官功能,他能夠進行心靈傳感。甚至有人認為,「阿曼多」並沒有崩潰,他只是離開了我們的四維世界,升入了更高維的宇宙。
寒戰給人的感覺,更多不是物理意義上的。它只是為每個人心靈感知。最初都以為它會很短暫,但它卻久久持續著,像長長的鞭子擊中了光光的背脊。
這裡面,似乎醞育著什麼,要產生什麼,而實際上,又像根本什麼也不會產生。
在某些毀滅與新生的漫長間隔中,也有這種東西。這使人想到恐龍滅絕後的世界。
二零四一年,「阿曼多」曾經對六千五百萬年前阿爾瓦雷茲小行星撞擊後的地球環境作了複製。他逼真地描繪了當時天空籠罩著的一層黑雲,以及生命慢慢死去的全過程。「阿曼多」指出,在哺乳動物登上舞台前,地球上出現過一段沉悶的空白。
但現在是缺乏電子雲後的可怕真實。
這個寒戰,也許可以理解為由電子、光子和蛋白構成的社會記憶力的瞬間消失吧?
據說,大約一萬年前,人類的第一種社會,即狩獵和採集的社會,逐漸讓位於農業社會。到公元一七五零年左右,隨著第一台蒸汽機在英國出現,農業社會又被工業社會取代了。一九五零年左右,第四種體制即信息社會開始形成。二十一世紀前期,以「阿曼多」為標誌的夢幻社會又代替了信息社會。而不過短短幾十年時間,夢幻社會又瓦解了。
可以看出,時代更替的週期,越來越短了。
我那時常常坐在波士頓的海堤上發呆。我再一次體會到,我的確將要面對一切真實。
連這海洋,也絕不再是全息的水。
剎那間,我意識到了一層重大意義。那就是恢復圍棋面對面的比賽。中國有高人無疑已預知到了什麼,於是做出了改變。
但是,好計劃只開了個頭,沒能最終實現。誰能想到「阿曼多」時代結束得這麼早呢?
所以,中國也肯定遭到很大損失了。說不定,也出現了像美國這樣的混亂呢。
這使我心裡一陣空茫。這時,我聽見李鑄城跟卡瑪拉在說話。「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
「完結了。」
「沒有呢。聽說,過去在地震前,有一種寧靜。我覺得還要爆發一次。我們還沒有看見血呢。」
地震已能被準確地預測,連同它之前的寧靜。但生活卻不能。
「我們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一次,我問韓國人。
「你說長大以後?」
「是的。我指成人。」
「你以前怎麼想的?」
「做一名棋手。網絡上的英雄。就像某合成片一樣。無人能敵。那時我不知道你們在尋找寶物。」
「網絡到底怎麼樣呢?」「你們從來沒有接觸過?」
「很小的時候接觸過。大概五歲以前吧。後來,我們開始了流浪。我們沒有錢購買軟件。同時我們也相信網絡便是鴉片。」
他們比我更習慣這寧靜寒冷。他們已離開了那個世界許久。夢幻社會,或「阿曼多」
,早在他們心中崩潰了。
但或許這只是表面。鈴木軍團的孩子們其實更深深地依附著什麼,這連他們自己也沒能察覺。比如鈴木,實際上可能就是個藏而不露的嗜信息者。
「你們屬於反信息運動?」
「不,僅屬於『A』。」
「也是反信息的嗎?」
「不是。『新聞發佈會』只是規矩。事實上,我們介於自然論者與技術至上者之間。」他用了一個不再使用的老詞。這容易幫助說明。
頭們接觸「阿曼多」,再用口頭方式將信息擴散給下級成員。這是一種折中的選擇,後來形成了風俗。「A」在二零六二年瓦解。就是在那時,鈴木他們從中分離出來了吧?
「給我們講講夢幻社會的事。」
「我們被稱作第五代網絡迷,與前幾代人,有很大的不同……」
我希望蘇珊在一邊聽。然而,她並不在。我於是講得索然無味。
「我們與你們不同。你們是群居,而我們離群索居。我們在國家分配的信息室中完成一生。我們從夢幻工廠、夢幻餐廳和夢幻劇場裡訂購商品和情感。我們在網絡上下圍棋。還有許多事情。你也許不會理解。但是,它們都真的發生過。這些使你舒服而又乏味。」
我停止了講述。我感到現在講這些毫無意義。
然後,我跟韓國人一起跳入海中游泳,洗盡污垢。此時水還很冷。我們需咬牙堅持。
在海水中我開始脫去作為棋手的第一層腐氣。
這座城市仍沒有人歸來。空城仍然是樂園。
然而,有時又覺得有人活動。波士頓一定留下了居民。但孩子們卻看不見他們的蹤影。這是因為,在二十一世紀,所有的孩子都是自我中心主義者。我們曾一直避著外人。但這時我們卻沒有留意,後者的活動加頻了。這是鈴木的疏忽。
他們紛紛從地下冒了出來。這是一種精神失常的表現。許多人為變遷這麼迅疾的到來而措手不及,沒有心理準備。
我想起了那晚的兩個怪人。是他們關閉密室門的嗎?是他們殺死阮文傑的嗎?是他們在為網絡的崩潰而鼓掌嗎?
鈴木整天對著靈杖,苦思冥想。靈杖將是挽救「阿曼多」瓦解後唯一的真諦,但對靈杖的任何解,又需經過「阿曼多」。
這是「現向性」中一個無法控制的回路。
這是對鈴木巨大的打擊。
在這段時間裡,成員們很少遭到他的訓斥。無人照看的狗群在大街小巷中歡娛。有時個別人能看見肯尼迪鳥。它們在遠方徘徊,但從不落下,像紛紛揚揚的灰燼。
當我去尋找肯尼迪鳥的蹤跡時,它們又藏匿不露了。
我想,我是不是要把我的狗放了,讓它自謀生路呢?
靈杖的解一時得不到。娛樂也變得單調。
反覆玩「清官」遊戲都膩了。每次,找一個受刑者,找一個皇帝。最後,快想不出新刑罰的花樣了。皇帝也當得沒了勁。
我都避開這種遊戲。這使我想到那天晚上的曲辱和恐懼。
在閒下來時,孩子中稍大一點的,開始考慮未來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遊戲是否都走「清官」路線?成人後會否仍有性別之分?沒有病毒後的空虛怎麼樣?閱讀會用雕版印刷嗎?使用什麼樣的貨幣?行星間的通聯將使用人力划艇嗎?講故事的老人將統治世界嗎?人們將頻繁地握手和擁抱嗎(這多麼噁心)?……
這之前要有一個震盪,許多人這麼說。另外,要看靈杖,如果它真如傳說中那樣靈驗。
圍棋的出現是一天下午的事情。
當時我正在尋找隱形眼鏡。我沿著自由之路行進,來到了一個有很多墓碑的院子。
我看見李鑄城一個人坐在一個墓碑上,專心致志在一個棋盤上擺子。他見了我大吃一驚。
「不要告訴鈴木。」他聲音顫抖著。
我不語。
「請求你不要告訴鈴木。」
「哪來的棋?」
「在一間公寓裡找到的。裡面的人死了。」
「為什麼要玩這個呢?大家都在玩別的。」看到舊世界的熟悉事物,我不知怎麼,有點傷感。
「我也不知道。突然就想擺弄了。」
「你過說你是李昌鎬的後代?」
「是的。」
「你肯定沒有經過試管?」
「這個我肯定。」
這保證了他的基因的可延續性。
我看了看棋盒。缺少一半棋子。
「你是高手。也許你能教我怎麼走。」他說。「鈴木會發現的。」
「靈杖還沒試驗成功。他得忙那個。」
「你真想下棋?」
「我不知道。但是,又做什麼呢?」
我愈明白這的確與基因有關。但黑白世界,是上個紀元的幽靈。鈴木是這樣認為的。
「我可不下。」
我害怕地說。內心裡的張力又要噴出。
韓國人一定要拉我一起去看那個公寓。這是一處廢墟。我們找到了兩付骨胳。我們無法分辨他們是哪個族裔的人。我們看了一會兒,覺得四周很陰冷。我便拉著李鑄城一起離開了廢墟。他說把棋也帶走。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把它留在了死人身邊。這件事證明圍棋的張力還存在我心中。它雖然已經減輕了,但在「阿曼多」崩潰後仍若即若離。
在「阿曼多」崩潰後,棋的出現,象徵著什麼呢?它向韓國人顯靈。但其中的意義不可解釋。
棋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了心中和世界上。它已變得陌生和不可接近,成了另一種東西。它像夢魘一樣久久壓抑著我。
如果趁鈴木沒有搞通靈杖,恢復對圍棋的使用,會怎樣呢?
「清官」遊戲玩膩後,逐漸有人談論起新的遊戲方式。
「足球怎麼樣?」
「籃球和棒球最好。」
「還是下棋吧。」我感到有眼光在注視我。這是伊朗人的提議。我意識到這可能是一個圈套。他難道知道什麼了嗎?
李鑄城沒有附合。我暫時什麼也沒說。我開始思想鬥爭。
「還是打仗好,」我過了一會才說。為自己的軟弱,有些臉紅。
「他也說打仗啦。這對中國人來講可難得呀。可是,沒仗可打啦。」
是的,沒有人來找我們,救我們。
「下棋有什麼好處呢?」有一次,無人時,韓國人又悄悄問這個。
我不知如何告訴他這裡面的救世意義,包括中國圍棋代表團來美國的目的。因為我也不太清楚。
如果沒有洪水,一切的意義也許會顯現清楚的。「記得我的老師說,它使你達到一種天人合一的意境。這是我們東方文化最高的體現。」
我盡量這樣說。那是我在大學裡學到的知識。我是我能鄙視鈴木軍團中其他孩子的地方。他們不懂這個。
在我心中,有時世界構成了棋盤。這是經緯的網絡。它顯得強有力。
圍棋是堯舜發明的。它代表了陰陽和易的至上之道。它最早用於天文、農業和軍事。
它是我們文明的根。
這些,韓國人並不明白。
「我不能想像,棋子與寇宙飛船一樣有力量。」韓國人仍然不開竅。
「這其實是一回事。」我的話,把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通過圍棋拯救世界的說法復又重現。
我為自己在短短時間內的成熟而恐懼。這時,我預感到震盪將要來臨。
後來我又去了那座公寓。棋已不見了,連同那兩具屍骨。我尋找有人來過的痕跡。但沒有。
我為我那天的猶豫付出了代價。
好像是一個機會,曇花一現,便稍縱即逝了。
要做什麼呢?只有等待鈴木搞通靈杖麼?還是繼續發明新的遊戲?我和孩子們都陷入了困境。
「我們哪裡也不去。等待。真正的劇變還沒有發生。」伊朗人又開始嘮叨。一般而言,他代表了鈴木。
他是最興奮的人。似乎對「阿曼多」的崩潰感到歡欣鼓舞。我對此感到奇怪。鈴木會否不滿呢?但鈴木根本沒有過問這些事。
這造成了「鬼角」可以狂妄。
有時我做起了夢。夢中,我與虛擬人下棋。
圍棋重合了我的宇宙。棋盤與「阿曼多」成了一體。我成為一枚棋子,在網上行進。
這種走法墨守成規,但卻富於最大的變化。最後,棋盤一勞永逸地紛紛碎掉了,只在心中留下了筋似的規則。
終於有一天,我們中一名成員遭到了冷槍。不知道射擊來自何處。
我們以為這只是警告,如同阮文傑的死。
戰爭是在此後第三天晚上爆發的。老房子周圍響起了鼓聲和歌聲。這真實的聲音,沒有經過電解。
然後是射擊。光束和槍彈來自四面八方。
「鬼角」佈置在窗戶邊的射手,一下被打倒了。
我看見外面有人影晃動。好像是一些矮人。
「是他們。」我喃喃說。
「他們?他們是誰?」
「我也不知道。但肯定不是虛擬人。」
「虛擬人?」
「就是全息顯像。」
「那麼會是誰呢?你別嚇唬人。」
「我……」
我不知怎麼解釋那晚看見的事情。
鈴木神情緊張。他緊握靈杖。
蘇珊提著一枝槍過來。向外面射擊。我喊道:「不要靠近窗口!」
她興奮地叫道:「我打中了一個!」
外面傳來慘叫。有人栽倒在地的聲音。
一道亮光射入窗口。它幾乎擦著蘇珊的鬢髮。她低下頭。有人上去把她拉開。
伊朗人發狂地扣動板機。
鈴木叫道:「撤離!」
我們一窩蜂奪門而出。過街時,又有兩人被打倒在地。但其他人很快進入了對面的高樓。
就在這一剎那,老房子被擊中,「蓬」地一聲燃起大火。我心縮了一下。
有一塊飛起的木片擊中了我。我倒在路上。鈴木回頭看了看,沒有表情繼續向前走。
我看見有矮人呼喊著朝我跑來。我絕望地叫喚。
韓國人回過頭來,看了看我。他遲疑了一下,跑過來,扶起了我。有一道光束掠過。
在第二道光束來臨前,我們進入了大樓。
外面復是美麗的夜色。但它被撕碎。環境似乎並非地球。
「這不是在線遊戲。沒有便衣保安。死了不能復活。」
我說道,哭了起來。黑暗中有人抽了我一個嘴巴。
朦朧中,我看見韓國人拿起了槍。
「下棋,並沒有用啊……」我聽見他嘀咕著。
夜晚的襲擊使鈴木軍團死兩人、傷五人。而沒有人知道對手是誰。
老房子已經毀壞了,成了一堆灰燼。我竟有點傷感。次日,偵察的任務交給伊朗人。
他無聲地離開,進入廢墟的陰影中,引起一陣狗吠。許多人都以為他會一去不回,成為屍體。
但他平安回來了。他成了眾人心目中的英雄。他神氣地看著鈴木說:「不是白人,是一群非洲人。」
「哦。」
鈴木冷著臉,在「鬼角」沒有露出示弱的目光。
「非洲人?」
「黑人。」
「不可能。我們從不跟他們衝突。」
「我懷疑是為了靈杖來的。」
鈴木兩眼放光,像重新輸入了新鮮血液。
「未來的新世界中,靈杖將成為主宰。這沒有一點錯。因此,大家都來爭奪它。現在,它只是暫時地緘默。懂嗎?大人物在作最後的指示前,總要先作短暫靜默。」
戰爭的出現,重新加固了鈴木的地位。在以往,他就在這殺伐方面展示了才能。
「如何對付他們,是一個問題。他們擁有強大的攻擊力。」
「有了對手,這是好事呀。」
「他們可能知道外界的什麼新信息。」
被無聊重複的遊戲磨損的大腦,亢奮著。靈杖不能得到解的煩惱,被沖淡了。
所有人被集中起來修築工事。鈴木忙個不停,大叫大嚷。
武器被重新清點,從現代的到原始的都集中起來再分配。在大樓外,挖了壕溝。這是精緻的壕溝。每個人都在比試誰的掩體更精緻。
「這抵不住一道光束。」我嘟嚨著。
「你說什麼?」
他們停下來,看陌生人一樣看我。有的用嘲笑的眼神。他們好久沒有這樣看我了。我意識到,我還不能算他們中的一員。
鈴木凶巴巴地走近。我開始顫抖但突然飄起雪花來。大家都抬頭看天。
來自東南亞的幾個孩子歡呼不已。雪覆蓋了壕溝。我們把雪再次挖出,堆成各種形狀的妖魔鬼怪,想以此嚇退敵人。
晚上,我看見高樓也都覆上了白雪,像巨大的冰川峽谷。它們在月光下發出寒光,照亮了敵人可能偷襲的路徑。
「你使用什麼?你好像還沒有使用過武器。」是蘇珊。她打破我的呆滯。
「我不會。」
「你必須學習。沒有網絡了。危急時誰也不能幫你。」
她下命令以地說。
「那麼,我試一試。」
我對蘇珊說。我不能拒絕她的好意。
但我害怕見到血呀什麼的。它跟我在中國接受的訓練完全兩樣。但在蘇珊面前,我卻只能服從。
不過,說不定我也能行呢。我想起了一件事情。在中國,一百多年前,孩子們都十分能幹。他們踴躍參軍。
而且,我接受過軍人的指導呢,雖然僅僅是在棋盤上。我開始為自己羞愧。我選了一把彈弓。但覺得不妥,又換了一把槍。這是老式的,因為只有這種槍不用輸入個人密碼。
蘇珊並沒有一點驚恐的表情。她又說又笑。她教了我放槍後,又忙著準備瑪那。
她和卡瑪拉一邊工作,一邊唱歌。女孩子們增添了男孩子們的幹勁。我們幹活更快了。也不覺得寒冷了。
男孩們一邊干,一邊興高采烈地講述上個世紀的大戰。
有幾個人談論一戰和二戰,為事實而爭吵。
「是蒙哥馬利指揮了敦刻爾刻撤退!」
「不是。沒有敦刻爾刻撤退。他們全被德國人炸死了。」「那麼『沙漠之狐』又是怎麼回事呢?」
……
隨後便打起架來。
敵人可能就在希爾頓總部樓上——掛著阮文傑屍體那兒。他們現在很平靜。在等待我們完工後再攻擊?
「現在,你覺得跟我們在一起有意思吧。」伊朗人問我。
「我也許會對這一切感興趣的。」
「你會的。」
但是這天晚上敵人卻沒有再來。有一個傷員因疼痛苦而叫。到凌晨,他死了。我整夜都沒睡著。
雪仍在下著。我知道它不會說停就停。在這個季節下雪不同尋常。肯定是有人使用了氣象武器。
美國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我覺得自己現在置身於美國之外。
與波士頓城中突然出現的非洲人的對峙,斷斷續續,持續了將近一個月。這期間,敵我雙方互有傷亡。我在偶然相遇的巷戰中,感受到了生活的多樣性。
那是完全個體化的生存,以實境遊戲的形式展示出來。
漸漸發現,除了非洲人外,城中還有許多組織。它們尋求自己的目標。它們互相之間也展開攻擊。鈴木軍團並不介入這些組織之間的紛爭。
許多人原來都住在地下。網絡瓦解後,他們都出來了。這好像土撥鼠。
其中不少人呈現出了心智崩潰的性狀。這與從「阿曼多」中突然解脫有關,就像在沒有準備的情況下突然靈魂出竅。
「他們也許也在找靈杖。但他們不知道在這裡。都昏了頭。」
但非洲人又是怎麼發現的呢?
四月底的雪使我們頭腦清醒,也使其他人昏噩。這之間沒有什麼區分界限。
後來我們查清了非洲人的大本營並非希爾頓,而是哈佛大學。也就是說,在結冰的河那一邊。他們人數要多一些,武器也更精良。
他們使用自製的雪橇,渡過冰河,向我們攻擊。
鈴木懷疑他們是「回到非洲」的一支,其領導人是來自讚比亞的庫恩。但目前還沒有證據。他一直想俘獲他們的成員,但敵人在危急關頭,總是自殺了事。這真是一群獨特的非洲人,像草原上善跑的獵豹和羚羊。
在六十年後,當我在回憶這段往事時,我想到了一個有趣的說法,說這是兩大洲爭奪未來世界領導權的鬥爭的映射。其實,關於究竟是亞洲還是非洲才是人類發源地的爭論,在二十一世紀一直沒有中斷過。
當然,當時不少孩子都相信,只有鈴木軍團是正統的。因為我們有靈杖,雖然它目前還保持緘默。
最初,我們處於守勢。鈴木說可能是第一次與非白人作戰,不太熟悉路數。
最危險的一次,是被困在科學公園附近。能源和精神像水一樣慢慢消失。那時,我們眼中都出現了洶湧的冰河。它其實是查爾斯河的幻化。它要把我們的身體帶走。雪像白色的燃燒的氨冰。我們神志不清。
但非洲人突然停止了射擊。他們越過查爾斯頓橋,要我們投降。
他們唱起了非洲的歌曲。
這時天空中出現了肯尼迪鳥。浮雲蔽日。
黑人全都跪下,開始祈禱。鈴木才趁機帶著大家悄悄地離開。
伊朗人建議此時從毫無防備的非洲人背後攻擊,但鈴木決定放棄這場殺伐。
這一次脫圍之後,我們才逐漸進入了狀態。在大樓上,開始懸掛出了黑人的屍體。他們快成了冰凌。我對移動的靶子進行了射擊。但我仍很笨拙。
從戰鬥開始到結束,我沒能擊中一個目標。我企圖克服自己固有的羞怯,但總是艱難。
在蘇珊面前,我感到無臉。還好,她並沒在意。
如果鈴木不在,她便手把手教我。
「這不是下圍棋。像我這樣。」
「你什麼時候第一次擊中目標?是報仇時嗎?」
「不是。在練習時,我打死了我的弟弟。是一次誤傷。」
「你以前沒說這個。」
「他只是一個試管人。領養的。一個白人。父母認為我們能夠合好相處。」
她是否把我當成她死去的弟弟呢?她已然成熟。身材窈窕,目如銀幣,耀得我不敢正視。
作戰也漸漸變得單調。雙方都抱以遊戲的態度。五月初,鈴木決定開始反攻。
那是晚霞燦爛的一天。雪開始融化,但沒有盡化。我們通過廢棄的地鐵隧道去哈佛。
地鐵這是上個世紀的遺留物。
我們打著火把行進。隧道中積滿迴旋的水,我們不得不乘上自製的獨木舟,衝破粘稠發臭的漿體。居住在陰暗地域的動物,在我們到來時紛紛逃去,發出驚慌的回聲。
我們劃得很慢。我們在偶爾的亮光中看見了彼此胳膊上長粗的肌肉。我們正在變成成人。我們的手將托起世界。
隧道使我們感到彷彿經歷著又一次出生。四周寒冷。內心火熱。時間好像凝固了。壁上掛著鐘乳般的石條。水下的地鐵車輛早已腐敗成枝節。
我們進入隧道時,尚逢日落。而出來時,月亮已升了起來。
遠方傳來肯尼迪鳥的鳴聲,這回像嘹亮的號角,而不像老人咳嗽。
非洲人沒有料到我們從地底上來,如鳥獸散。在哈佛廣場鈴木軍團便摧毀了他們的防線。隨後,戰鬥移入校園。到處是跑步聲和人體栽倒聲。
月亮照著非洲人黑黑的軀體和亞洲人黃黃的軀體,像一幅活動電子圖畫。火光在我們之間形成稍縱即逝的結構,並把人形刻在仍有積雪的地上。我們大聲叫,但聽不見自己發出的聲音。
校園中佈滿若有若無的形體。一些雕塑崩垮了。
我們在圖書館前俘獲了對方的首領。這是一個大孩子。
鈴木問他是否來奪靈杖的。
他說從沒聽說過靈杖。他們也不是「回到非洲」。
「你們不是『回到非洲』?」
「不是。我們不屬於任何派別。」
「那你們幹嘛呢?」
射擊的命令是以前的頭領下達的。那孩子當晚便戰死了。誰也不知為什麼要射擊。
鈴木非常失望。
他放了非洲人。他叫他為了靈杖,再來決一死戰。但非洲人卻好像沒有信心。他也對靈杖沒有興趣。他說要離開美國。我們像送朋友一樣送他上船。他決定回非洲去。
「什麼靈杖?我以為這裡有寶貝。我很失望。拯救『阿曼多』之後世界的東西一定在非洲大陸。」他臨走時說。
送走他後,我們歡唱著凱旋曲,疲倦地回到營地。
這樣就產生了疑問。如果不是非洲人幹的,那麼,暗中就還有什麼力量,在威脅著我們。
阮文傑的屍體到底是誰掛起來呢?是誰關上密室的門的呢?
但此後並沒有誰來挑釁。這使好不容易喧囂起來的心靈又復歸於空寂。
非洲人消失後,大家又失去了目標。有一陣子,真是百無聊耐。尤其是那頭領對靈杖一無所知的表情,很使大家失望。
這一天,不知怎麼,幾個人聚在一起,便聊起了關於北美以外的話題。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鈴木軍團中有人談這個。
「鈴木提到什麼『回到非洲』。」
「那是最初猜他們可能是『回到非洲』。」
「回到非洲?真有意思。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回到亞洲?」
「是呀,反正靈杖也不行了。」
「唐,給我們講講中國。」
這是一個新加坡人。他很大膽。我猶豫了。
「行嗎?反正沒事幹。鈴木又不開發佈會了。」
「不行。」伊朗人說。「講吧。鈴木又不在。」蘇珊說。
伊朗人恨恨地盯了她一眼,不說了。
我便講起來。
「上海是中國最大的城市。我們住在智能建築中。每個人擁有一間信息屋,就像蜂巢。」
「你們上學嗎?」
「我們從兩歲半起,就接受統配訓練。每個人都要成為完人,成為某一行的專家。」
「真了不起。我們美國人從十二歲起才開始識字啊。」
「到底是中國嘛。」
我接著說:「我們從五歲起開始學習一門外語。我們那裡到處是虛擬商店。購物和吃飯只需腦子想一想,就有傳送帶送來。小說家和小提琴家也遍地都是。還有各種遊戲。但我們很少光顧。因為,在中國,最重要的事情是學習和工作。」
「啊,你們居然這麼偉大啊。」
「北京是中國第二大城市……」我又說。
「我聽說是香港。」
「當然是北京。你想一下,它有四個起降場,香港只有兩個。」
「北京有什麼好嗎?」
「有故宮和長城。是實境的。」是敘利亞人。
「你怎麼知道?」
「我爺爺去過。」
「我讀過一本書。當然不是在網絡上。是手抄本,講一個叫馬可·波羅的人。他去過北京。」另一個孩子說。
我不知道有這本書。但我決定不讓別人看出來。「他說的是。是有那麼一本書。許多外國人都去北京。只是美國人少一些。」
「我們也能去嗎?」
「當然可以。但要一筆錢。」
「啊,那就不行了。我們都是窮人。」
幾個人遺憾地說。
「還是別去吧,那麼遠。再說,聽說中國人看不起美國人。」
「那是因為以前美國人看不起我們。」我辯解。
「算了吧,那麼遠。」
「鈴木也不會讓去的。他的自尊心受不了。他的國家沒有了。」
大家都沉默了。
我看蘇珊。她撐著下巴,在沉思什麼事情。
與非洲人的戰鬥結束後,鈴木像變了一個人。他老是無緣無故地發脾氣。並且,他已經疏於換隱形眼鏡。
他知道了那次關於亞洲的議論。是伊朗人告的密吧?但鈴木對於這種渙散,也無可奈何。
唯一能做的,便是下令又搬到了船上。我以為又要啟航。但僅僅是換一個地方居住。
夏天快來臨了。但雪仍沒有完全化掉。大概人造雪中摻了防融的化學成份。
城中又出現了一些組織在互相爭戰。但鈴木軍團始終沒有再加入。然而,我仍然擔心總有一天有人會把我們滅掉。
我常常聽見鈴木在夜中發出驚叫。
我再次產生了離去的強烈願望。這也許是那天聊天的結果。我只把這種想法告訴了蘇珊。我暗中希望她能跟我一道走。
「逃跑?你怎麼有這種想法?」
「我本不是你們中的一員。」
「可是,你跟我們在一起這麼久了。大伙都習慣了。」
「我要回上海。那裡是我的家。也許我今後不會再下圍棋了,但是我必須回中國去。」
「美國那麼亂,你怎麼走呢?」
「不知道。會有辦法吧。我想我能碰上中國人。」
「你不能走。你太習慣『阿曼多』了。現在,你處在另一個世界中,肯定是寸步難行。」
「我會克服的。再說,都鍛煉了這麼些時間了。」「你應該把波士頓看作自己的樂園。」
我咀嚼這個說法,突然又對自己的真實心情產生了懷疑。
蘇珊流露出的真切,使我感動。但她跟鈴木的曖晦關係,使我不能容忍。
她明白這一點後,有些黯然神傷。
「鈴木不會放你走的。」
「為什麼?」
「我們都是他的臣民。」
她指指阮文傑的屍體,小聲說:「是他殺死的。」
我大吃一驚。
「我還以為是非洲人幹的呢。」
「他只告訴了我一人。」
「是這樣啊。你真幸福。」
「對不起。」
蘇珊低下了頭。「我是一定要走的。」我說。
「如果一定要走,那麼,我可以給你畫一張地圖。我會告訴你如何走。我會幫你對付鈴木。」蘇珊說。
蘇珊從七歲起就在美國各地流浪。她支付不起高額的網絡費。這反而使她更能適應如今的環境。
很快,鈴木也察覺到我的心思了。
「你要逃走嗎?」
「哪兒呀。」
「別騙我了。」
「誰說的?」
「沒有人說。這還看不出來呀。」
「鈴木,如果我真的走了,你還會找到洗眼鏡的人的。」
「你別以為靈杖真的不能使用。我會弄通的。到時候,你別後悔。」「鈴木,你以為那真是靈杖嗎?我想,你一定受騙了。真的靈杖,早被人奪走了。別人放了一個假的在那裡騙你呢。」
失去國度的日本人一時有些驚惶。事實上,他自己也在暗中懷疑此事。但他隨即鎮靜下來。他反覆向我解釋那絕對不是假的。他訴說了他如何偵察到靈杖的全過程。
我從沒見過鈴木如此嘮叨。他一向以沉默冷峻的面目出現。但他現在卻兩眼無光,神態可憐。
在鈴木嘴巴閉合之際,我眼前出現了阮文傑的形象。我心中一陣噁心。
這天晚上,我終於決定逃走。我相信鈴木已經失去了對下屬的控制力。是否找蘇珊告別呢?
我猶豫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去找她。
「你還是要啊。」她歎了一口氣。
「是的。」
「我不能跟你一道去。」
「我早就知道這個。」
「你帶上它吧。」
她拿出一個盒子。
「這是什麼?」
「指南針。我祖父來美國時帶來的。是我們的傳家寶。」
我小心地接過來,揣好。
「還有這個,你也帶上。」她又遞給我一包瑪那。
我說:「謝謝你,蘇珊。」
「狗怎麼辦?」
「就讓你費點心了。」
與狗分離,我有些不忍。但讓它跟蘇珊呆在一起,我是放心的。她終於笑了笑,我有些迷離。
「蘇珊,」我說。
「什麼呀。」
「有一句話,我想跟你說。」
「你說吧。」
「你別跟鈴木在一起吧。」
她低頭不語。
「答應我。好嗎?」
她不搖頭也不點頭。
「那我走了。」
「再見了。」
我離開了蘇珊,不回頭,沿自由之路走去。我經過那些空無一人的房子時,不再感到害怕。
我又跨過那條馬路。我以為還會遇見那兩個怪人。我這回打定主意要勇敢地上去向他們問路。但我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我經過了希爾頓大樓。阮文傑的屍體還掛在那兒。天太黑了,看不清楚,他只是一束黑條。突然,從空中飄下什麼東西。是一塊布。是阮文傑衣服上的布。我想了想,把它拾起來,揣在懷裡。
就這麼離開了麼?
我回頭望了望。只見大海在房屋的縫間蠕動。
那本該是我的葬生之地啊。但是,一群亞洲孩子救了我。
他們把我帶到了這個「樂園」。
我感到眼睛有些濕潤。
我突然感到大地震動。樓群似乎也在搖晃。上面的灰塵和積雪被震了下來,像要發生巨大的雪崩。我立足不穩,急忙扶住身邊一根電線桿子。過了一分鐘,震動才停下來。但我的心仍在顫抖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