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松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脫母運動
    這些丑八怪,也曾經是女人啊,

    埃波寧,拉伊斯!她們彎腰,駝背,

    曲身,愛她們吧!她們還是人啊!

    ——波德萊爾

    【一、對母親的男朋友處以私刑】

    "沒有母親管束的社會才是全能的,世界應由脫母者來領導!"這是脫母運動領袖石柔及其追隨者喊出的口號。

    三年前,在脫母運動剛剛發起的時候,並沒有公安方面的介入。人們僅以為此是年輕人的青春期異動。但三年之後,整個社會都有些如臨大敵了。

    這一年的一月底,出現了升級的社會沖突。公安抓住了一個脫母者,在拘禁中,該人在刑訊逼供中死去。脫母者團體開始在各地進行報復。

    在一起案件中,一個正常男人被脫母者處以私刑,設定的罪名是他勾引了一位有孩子的婦女。那位母親也被帶到現場,但脫母者沒有殺掉女人,他們只是在寒風中當眾剝掉她的衣服,要她站在一邊,觀看施刑的全過程。

    那位可憐的母親,最後精神徹底崩潰了。她是我的一位同學的同學。其時,她十歲的孩子也在現場,親手給媽媽剝去內衣。這顯現了脫母者殘酷的一面。

    【二、妻子變得陌生了】

    在聽聞這種事情的時候,妻子的表情總是似笑非笑。她似乎想表達一種獨有的內隱情緒,卻顯露出了幾分頗不由衷的尷尬。這就是那種有了母體自覺的神態,仿佛已然預知自己被脫母的結局。感受到或許世界正在進入一個新的動蕩時期,我面對妻子,只好保持沉默。

    那段時間裡,家庭裡籠罩著一種空前的焦灼氣氛。妻子常常會不由自主地與我議論起脫母的新聞。這時,她便把我們九歲的孩子支開。

    "如果是你,也會那樣做嗎,啊?"妻子這樣問我的時候,神情略顯慌張。

    "你覺得呢?"我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心底湧出一股恐懼。

    "我覺得會的。你一定暗恨著你母親吧?男人其實都是對女人既愛又恨吧,而恨的因素要多些吧?"妻子不安地搓著雙手,警惕地注視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半路相逢的旅人。結婚這麼多年,我第一次覺得她變得陌生了。我便艱難地把目光離開她的臉,朝外轉過去。孩子正呆在他的房間裡畫畫,獨立而陰森,無人照護。我這才驚訝地意識到,做孩子其實是那麼的無助,他一生下來,便不由分說地被指定了一位陌生人做母親。我便對妻子說:"脫母者又不光是男的。""那個女人,把你生養在那樣一個環境中。要是我……"妻子這時給人的感覺,已經像是一個在法術面前處於崩潰邊緣的妖精了。我愈加不寒而栗。

    我看到,在我們吃飯的小桌子上,擺放著新出版的報紙,上面刊登著脫母者殺死男人的新聞,還有未經馬賽克處理的現場照片。

    我的父母生活在鄉下,都是農民。我每月寄錢回去,供養他們。我是孝順的,自信不會脫母。但妻子似乎不這麼認為。以前,她僅僅是擔心我的父母會進城來住進我們家裡,會平添許多麻煩。但現在她又害怕什麼呢?

    總之,這恐怕都是脫母運動給市民帶來的心理作用。如今,不少人都對未來世界會成為一個什麼樣子,感到迷茫和恐懼。

    中央電視台此時的表現卻很開放,它的第三套娛樂頻道,用電腦技術復原了脫母者殺死男人的三維畫面:孩子們圍成一圈站著,像一組無言的史前石柱,兩個無助的成年人麥桔一樣蹲在中間。我那同學的同學當然還是少婦,像看怪物一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她的兒子,後者完全像台充滿仇恨的電動機器,用小刀把她男朋友的陰莖從根部慢慢地切下來,然後,親手剝去媽媽的內衣內褲,把男人的玩意像蚯蚓一樣塞進了女人的陰道。她似乎大吃一驚,眼淚落了下來,掉在那尚露出半截的紫紅色物體上,唰唰的,冒起了白煙。

    這是這個時代何等的罪惡呢?

    而我和妻子竟然出生在這個時代。

    我慢慢地取過一支香煙點燃,心中布滿很粗的灰霧。電視上模擬的場面,或可在白日夢裡激起普通人的興奮。這是與性變態者的人體開膛,所具備的不同感受,但是,在清醒時分則只是一種變相的威脅或嘲弄。不知道央視這樣做有什麼目的。

    家庭關系的變化總是一切變化的先兆。我警覺地看了一眼妻子。她這時稍微平靜了下來,開始為我和孩子做飯。

    【三、脫母聯防員】

    第二天,處長找到我,要我兼任一份新工作。派出所下達了通知,要在社區建立脫母聯防中心。每個單位都要出人擔任聯防員。事態顯然有些嚴重了。

    "組織上說,就你了吧,已經考察過了,查明你是孝子。"像不少人一樣,處長的神情顯得十分鄭重。

    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組織顯示了它的權威和力量。聯防員是不脫產的,任務是監視本單位的職工,如果發現誰有脫母趨向,即行報告。由於是組織的決定,我沒有選擇的余地,就一口答應了。

    主流媒體開始集中批判脫母運動給社會帶來的危害,稱其違反了正常人倫和傳統道德。但我有一種直覺:這並沒有說清楚脫母運動的實質,因此,媒體這樣做的效果,也就要打折扣,說不定,還會恰得其反呢。而像央視那樣的媒體,在商業化的娛樂頻道,則繼續播出有關脫母暴行的最新新聞。

    但組織也並不是那麼簡單。在三月份,作為進一步的措施,全國人大把嚴重的脫母行為定義為犯罪,刑法也相應地修改了。

    這一年的春天,花兒開得似乎遲了一些,天氣好像也冷得不同尋常。因為蔓延於全社會的脫母運動,人們連上班也倦懶了。國內生產總值的增幅正在下降。

    石柔他們對這一切視若無睹。馬上便出現了傳言:脫母運動真正要達到的目標,恐怕並不是簡單地與政府作對。這是一場深刻而偉大的運動。

    我由於新工作的關系,需要熟悉脫母者。我有空就研究他們的理論,以了解這些所謂的新人類。

    脫母運動興起於三年前,具體是怎麼產生的,已經不很清楚了。石柔當時只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據說,在一個夜晚,他突然接收到了來自遙遠太空的某個神秘指令,要求他與母親斷絕一切關系,否則,將大禍臨頭。

    如今,運動已經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哲學體系,對於很多人尤其是年輕人來說,有著特殊的吸引力。

    研究者們當然不相信脫母運動的產生是由於一道太空指令。他們認為,這大概是在其他信仰都消失之後,人們所要投靠的一種新信仰吧。但這種解釋,也無法對脫母運動中的一些奇異現象作出全盤的解釋。

    總之,一些人是發自內心對母親感到厭棄,另一部分,只是好奇,還有一些人,則什麼沖動都沒有,一覺醒來,便自然地脫母了。正是這個,殊為讓研究者感到困頓。

    "母親作為生物性質的基因載體,在完成生育後即與我們不再發生關系。她們沒有征求我們的同意,就自私地孕育了我們,並使我們來到了這個充滿不公和敵意的世界上。因此,我們發誓:畢生與生育我們的女人脫離關系。"這是脫母者宣言中的著名語句。

    讀到這裡,我不禁很想見一見脫母運動的領袖。石柔的母親,據說是一位城市清潔女工,已經瘋了。

    脫母者在各地建立了結構繁復的團體。隨著刑法的修訂,它們一一被摧毀,有的轉入地下活動。但總是野火燒不盡。而思想意識上的脫母,則是難以悉數偵測出來的。無法統計全國有多少人參與了脫母運動。有一種說法是估計不少於一千八百萬,另一種說法則是超過三千萬。外圍的同情者更多。這個群體在滾雪球般長大,又猶如迅速擴散的惡性腫瘤。

    脫母探測機終於由中科院物理所發明了,迅速配備到了基層。它能在二十平方米的范圍內發現可疑的腦波信號。有實驗表明,脫母可能是基因突變引發的一種新精神病症,發作時會刺激皮層釋放特殊腦電波。也許,稱其為脫母症,比起脫母罪來,更恰當一些吧。但是國家有其他層面上的考慮,如果把它作為一個政治和法律問題來處理,也不算過分吧,畢竟,與脫母有關的暴行正在增加。

    【四、堪稱變態的記錄】

    不久,派出所召開了首次社區聯防會議,各單位的聯防員都參加了。在會上,公安通報了脫母者最近幾次地下集會的情況。

    脫母者的言行,被秘密監視系統記錄了下來,此時向正常人播放,引起了一片嘩然。

    "對於母親的依戀,難道不是很可笑的嗎?像喝下一大罐汽油般難受啊。畢竟,是直接從陰道那種可悲的地方出來的吧。一旦長大成人,回想起曾有過那樣一段難堪的經歷,就羞恥得想打個地洞鑽進去。"在脫母者的秘密集會上,有人這樣說。

    "對呀。看著八十歲的、渾身長滿龜紋的老母親,想著她竟然也擁有那種發出魚腥味兒的狹窄通道,而我居然就打那兒赤身裸體地爬出來,不正是關系到出身背景的一件事情嗎?"另一人附和,表情像是在作深深的懺悔。

    又有一個人回憶說,年少時曾由學校組織,參觀生物實驗室,看到了據說是老年婦女的陰部切塊,馬鞍狀呈暗紅色浸沒在後來才知道是福爾馬林的藥液中。深海生物般的皮膚上挺立著幾根稀疏而短拙的陰毛,帶給他興奮而作嘔的感覺。

    "喂,有人曾收集過媽媽的腋毛嗎?那種雀巢般茂密的奇異東西!"一個肥胖的中年男人插進來,發表了這樣的感想。小時候,他喜歡依偎在母親的身邊,趁其不備,猛地拔下她的一根腋毛,收集在一只空藥瓶裡。但他在後來很長的時間裡忘懷了這樣的記憶,只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終於猛然什麼都想起來了,便再也不能釋懷。

    有一個人說,他曾無意中看到了母親的私處。那是他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每次想起來就要陽萎。"那是一個炎炎夏日的傍晚。剛剛沖完涼的母親和父親並排睡在竹床上。父親赤著臭哄哄的上身,一言不發地仰面朝天躺著。母親睡在他的左側,我清楚地記得,她的褲衩上繡滿荷花,肥大如馬桶,她兩條白花花的大腿八字張開——這使得她的裡面纖毫畢露。那時我正在青春期,忍不住好奇心,就偷偷看了一眼。這是我第一次知道什麼是女人。心中留下的恥辱的印記,從此就銷磨不掉了。"還有人,乃是看到了扔在洗手間廢紙簍裡的月經帶,上面散布著紅猩猩、發出臭味的色塊。而這東西幾天都沒有人去倒掉。父母都去上班了,孩子一個人呆在家裡,想著這事便十分恐懼,以致於不敢去上廁所。

    對於有的男孩子來講,平生第一個女人,便是母親。那是十四五歲時,由於在追求同齡女性方面遭遇了挫折,回到家來便試圖撫摸媽媽的胸部。後來一直難忘此情此景,長大後還一邊想著母親一邊手淫。

    還有一位,小時候喜歡鑽到母親的床上。有一次,他鑽進去,發覺母親是赤裸的。"她沒有拒絕我。我們就這樣摟抱著。也許,她還以為我是小孩子。但我其實不小了。當她的手不小心碰到我硬起來的小雞雞時,她一把把我推開了。她用那樣一種語氣對我尖叫:-滾出去,流氓!-這傷透了我的心。"總之,用正常人的眼光來看待這些堪稱變態的記錄,參加會議的聯防隊員都很有些尷尬,我的胃裡也一陣陣痙攣,卻又體會到了一種初嘗鮮魚般的刺激。大概,這一切原本正是最平常的事情,只是一直不能被正視吧,相反,還被反向神聖化了起來,母親都成了聖母。

    我費力地轉動僵硬的脖子,看看四周,見聯防員們都咬緊了嘴唇,羞慚地低下了頭。公安則用狼一樣的眼神,不懷好意地打量我們。

    因此,這還是我熟悉的人類嗎?不管怎樣,社會上潛滋暗長著的脫母情結,就一直這麼凝結著,像火山一樣終於等來了爆發的日子。有的媒體甚至認為,在漫漫的歷史長河中,人類或許就已經滋生了脫母的潛意識,但是,一直沒有作為一種集體的力量而公然表達出來。現在,終於從暗中走向明處了。該渲瀉的總要渲瀉啊。

    戴著眼鏡、像是學者一樣的派出所所長,講起話來就滔滔不絕:"反人類的情緒會不可思議地傳染。總而言之,基本可以歸於母親與生俱來的不潔感。那是在散發著濃郁花香味的化妝品的掩飾下,躲在開叉到大腿根部的旗袍後面的,不能被自我認識的惡,給人類後代造成的災難性人格沖突。而由於年幼時不帶警惕性的母子間過分親密,一旦在偶然間發現了母親的另一面,這時的心理落差就太大了。母親的形象一旦崩潰便不可挽回,甚至比任何別的事情的敗壞還要來得厲害。為了維護社會的穩定與和諧,我們必須攜手與脫母者作戰。"他說得慷慨激昂,使大家因自慚不安而低垂下去的眼瞼,又抬舉了起來,心中重新有了一些信心。但不管怎麼說,在人類的進化旅程中,某種不可輕視的突變發生了。若從生命之樹的角度講,其意義大概才可以稱作深刻,而所謂的"正常人",只能在一旁觀察、恐懼和防范,並警惕著不要讓自己及家人卷入。但我們也將因為不能成為變異者而被進化的大潮拋棄嗎?我們將成為被邊緣化的少數人嗎?

    一個沒有母親的時代正在來臨。

    【五、妻子和她的母親】

    我沒有告訴妻子,我在單位裡做額外的工作。那是一種對社會有益的工作。才做了不多久日子,在我眼中,任何人都有可能被打上脫母者的疑問,而我自己正在滑墜入一個前途不測的深淵,內心被一種瘋狂的感覺攫住。

    每次在陪同妻子回娘家的路上,我都會久久地凝視她的淨瓶般背影,從那日益變得不再輕颺的體形上,我竟然也思慮著,妻子會不會是一位脫母者呢?因為害怕被抓去坐牢,即便對親人,也需要隱瞞心靈真實的一面,這應該是常情吧。但我實在沒有勇氣針對家人施用脫母探測機。

    根據抽樣調查統計,脫母者的男女構成比例為四比一,其年齡在六歲至五十五歲之間。妻子三十六歲,正處在危險期。

    終於來到了她的家中。每個月都有這樣的一次聚會,以維持家庭的氛圍。孩子見了外婆,親熱地撲過去,又撓又笑;我則一言不發,只正襟危坐;妻子昆蟲般略顯局促,心事重重。我想起了第一次來她家的情形。當時,滿腦子是"岳母見了女婿分外疼"之類的念頭。她的母親待我的確很好,乃至超過了對自己的親生女兒。我的肩背疼痛時,她便像是自家屋裡失了火,急不可待地給我做按摩,手法很內行,直弄得我全身像小蟲子爬過一樣紅腫卻舒坦。而我的母親,那位農婦,則從來沒有與我發生過這樣的肌膚接觸。

    那麼,當岳母那青筋暴跳的竹竿般小手,熟練而仔細地碰觸到岳父身體的敏感部位時,又將是如何的情形呢?我十分被動地享受著老女人的按摩時,便不由得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心中生出對岳父的歉疚和妒意。我意識到我思維的不正常,便在表情上拼命掩飾著。

    此時,在飯桌上,岳母就坐在我的身邊,在我耳畔燕語鶯聲地嘮叨不停,溫柔而小心地執住我的手腕,倒不怎麼與她的老伴說話了。後者只裝看不見。妻子與我隔開了兩個位置坐著,還是那樣的似笑非笑,偶爾朝我瞧瞧,目光中似有一種青杏般的淡淡憐憫。我想著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了,從根本不認識,變得諳熟對方體內體外的每一個細節,顱內便有電光閃擊了一下,心頭一酸,突然對妻子深感同情,便笨重地站起身來,往她碗裡挾去一塊紅燒肉,卻在半途被孩子砰地一筷子截住了。小家伙惡狠狠地盯住我。我和妻子渾身一哆嗦。滿桌的大人都怔住了。

    妻子與岳母走在一起的時候,常會讓人產生錯覺。妻子胖,岳母瘦,看上去,猶如姐妹花。不,大多數時候,我會這樣認為:岳母是妻子的女兒,或者,岳母是我的妻子。或許,這才是真實的情況吧。

    這也便是我面對家人,難以啟齒自己正在從事脫母者監控的原因吧。繼對妻子有了陌生感之後,我也開始對自己感到陌生,而且有一些恐懼。我只能詛咒脫母者團體,也憂慮於他們的影響無處不在。由於脫母運動傳染病一樣蔓延,各種人際關系都變得微妙了。還好,我慶幸我的父母遠在鄉下,無形中,這緩解了社會給予我的壓力。

    【六、一些相關的解釋和說明】

    派出所所長在給我們上課時說,事實上,與施教者母親劃清界限一類的事情,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但都不如脫母運動來得這般猛烈。對於這場運動的形成,在理論上,有先天說和後天說。先天說認為是基因突變,造成的一種精神異常現象。而後天說則認為是廣泛的社會文化原因。

    "總體來講,這是一個母親慣於把自己的願望強加在兒女身上的時代。由於母親主導下的嬌生慣養,這一代中國人基本上是失去了競爭力的一代,生活和工作能力都很差。童年時期的溺愛,釀成了所謂的苦酒。從另一個方面來講,父母間的大量不和與離異,也培植了無處不在的怨憎。再就是沉重的學習負擔等等。在中小學裡,人們從小就生活在女孩子當班干部的不正常環境中。這種幼時記憶在心靈上投下了有關母親形象的巨大暗斑。"這樣一種鞭辟入裡的解釋,的確是專業行為。後來才知道,派出所所長是半路出家做的公安,他以前是北京大學生物學院的學生。他告訴我們:以前,曾發生過因為不堪忍受,而用榔頭擊殺母親的事件。當然,人們如今采取的行動,不再是殺死母親,而是最為簡約的脫母。現代人已不屑於弒母。從脫母者的的角度理解這也是文明的進步吧?脫母使得大多數母親在強烈的罪感之中度過余生。特別是,當孩子因為參與脫母運動而被判刑後,失去孩子的母親也相當於被判刑了。她會在咀嚼孤寂之時,逐漸對孩子們奉持的理論深信不疑,為自己的不潔和過失而自責。因此而自殺的也不少。

    讓脫母者略感矛盾的是,因為脫母,不得不同時背叛相較而言還算值得尊敬的父親。父母聯盟在理論上牢不可破。脫母者則想盡辦法擊破聯盟,因為他們深知這聯盟在本質上的脆弱。到了最後,脫母者像一個楔子打入,一般都會造成父母關系的破裂。父母會互相指責是對方的原因,使孩子脫母了。這種情況出現時,脫母探測機發現了他們的腦電波異常——他們在臆想中互視對方為罪惡的母親。這真是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情。

    "最終,是家庭的崩潰,骨牌般的連續坍塌,從一幢樓房至另一幢樓房,從一個社區到另一個社區,從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隨後,便是單位的解散,甚至,組織的解體!國家和世界的終結,也就為期不遠了。從前,曾有離婚潮引發過社會危機,但與脫母運動相比,只能是小巫見大巫。"派出所所長說得唾沫橫發,手臂飛舞,倒使人想起了石柔在脫母者萬人集會上的演講。

    【七、比自殺更需要勇氣的行為】

    在正常人看來,成為脫母者的最大困難,尤其是對於那些並沒有機會目睹母親私處呀、月經帶呀什麼的人來說,就是要克服血緣上與生俱來的依戀。這是多年進化產生的生物本性。單純用"青春期反叛"一類的理由,不能夠解釋這一場運動的興起。因此,先天說也好,後天說也好,仍然留下了謎團。我曾與處長討論這個問題。他正在經歷一場家庭災難:十五歲的兒子在留下一篇脫母宣言後,離家出走了。

    "如果說起克服心理障礙,這本身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措辭啊。實際上,他們好像根本沒有什麼心理障礙需要克服的,這道坎一下子就邁過了,從此,母親成為了陌路人。"處長仿佛很熟悉脫母者底細似地誇誇其談。

    "確實難以想像。對於任何生命而言,對母親的依戀是最基本的天性。好比,幼鳥必定依偎母鳥。""不過,驅逐孩子的現象,在生物史上,好像也是有過的吧。比如,一種叫做巨犀的史前動物,在要生產新的幼子時,便把大的孩子趕走。這樣做,是擔心食物不足,不能同時養活更多的家庭成員。據說現代的狼也是如此。""但,人類社會中出現的,卻是相反的情況,是孩子在驅逐母親啊,而且,食物好像也不成為問題吧。精神方面的享受不敢說,吃的東西還算是豐裕和奢侈的。"我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因此,他們難道被什麼力量改造成了非人?或許,是大腦爬蟲復合體中遠古集體無意識的殘留吧。一種突如其來的返祖現象。好像是生物鍾的定時器叫響了,就這麼哇的一聲,把沉睡著的孩子喚醒了。災難便降臨在了家庭中。再簡單來說,他們已不再是為吃而活著的人類了。"處長說著,做了一個飛機般的手勢,又偽裝出睡眼朦朧的神情來,使我頓覺自己漂浮在夢的碎片之中。恐懼啊,再沒有比這更恐懼的了。

    但在另一個場合,處長又否定了生物鍾和返祖現象的理論。

    "喂,關於脫母運動,有最新的解釋呢。是來自強奸的罪感噢。大多數人其實都臆想過要強奸生母。"我一時沒有接話,先想了一下,我是否臆想過要強奸我那位遠在鄉下的農婦。突然我覺得脫母運動也正在把處長變為非人。他眼巴巴地看著我,期望我支持他的理論。我一陣心虛,便說:"新鮮的說法。但是,為什麼一定要強奸母親呢?"我說這話時,又想起了我那位同學的同學,在腦海中復原他十歲的兒子把她男朋友的陰莖塞入她陰道的一幕,心想怎麼會是這樣的呢,自己的下身不禁也有了反應——那個東西正要飛矢般逸出!這時又傳來了處長那充滿溺水掙扎感的聲音:"因為,母親其實是淫穢的、假正經的、尋租的、道貌岸然的、自私的……她是孩子成長過程中的最大不確定因素哪,因此也是最大的危險。她老奸巨滑,而又偽善。任何一種-以母親的名義-,都是最虛偽和殘忍的。憑經驗想一想,不正是如此麼?孩子們都在暗暗地夢想著有朝一日以最嚴厲的手段處罰施教者,最簡捷的辦法,便是足不出戶把她干了。"我試圖伸出手去救援沉沒中的處長,卻似乎看到他的身後站著一個模糊的黑影,便停住了。

    "可是,連女孩子也這樣想著麼?"我茫然地問。

    "當然!她們在潛意識深處,無不認為自己是男人呢。""我無法理清這裡面的邏輯。""說到底,強奸什麼的,那又僅僅是一種難以實現的願望吧。在現實生活中,因為害怕強奸真的發生,而使自己墜入萬劫不復的、由成年人設計的深淵,孩子們最後只得選擇徹底離開母親,義無返顧走向最最黑暗的深淵。"看著處長的眼圈紅了起來,我的身子嗖地一冷,往後縮了縮。畢竟,生命是宇宙中最復雜、最神秘、也最矛盾的現象。我覺得,也許,我和處長都已不適於此時代。這是巨犀後代卷土重來的時刻。那些早年間被驅逐的幽靈已經生機勃勃地復活,進入了人類統治的世界。但就在此時,很奇怪的是,我的心底竟然滋生了對脫母者的一層敬意。只有他們,才敢於干干淨淨地掙脫那張與生俱來的、上天賜予的親情之網啊。這是一種比自殺更需要勇氣的行為。

    佛陀說:"一個人即使用左肩擔負父親,右肩擔負母親,任憑他們在肩膀上大小便,無論走多遠的路,走多久,都沒有辦法報答父母之恩。"這個,現在已經完全用不著考慮了。相較於普通的宗教情感,脫母的信念更具金剛法力。

    處長的哭泣著的六弦琴般的聲音又在晦暗中鳴響了,他好像已經徹底絕望了:"絕不能再說脫母運動僅僅是社會的副產品了。脫母者都是這個世界上最漂亮和最聰明的孩子。他們有著天生的自我保護心理。他們就這樣與社會自我隔絕了,不再參與到我們認可的發展和進步中來。這些是連母親都要懷疑和背叛的人,那他們還有什麼不能懷疑和背叛呢?啊,我們不如他們,不正在這裡麼?在他們心中,隱藏著最深的絕望與最大的希望,幾千年來還不曾有過哩。這是何等的壯烈和沉著,何等的鎮定與幸福!他們才是代表社會進步的物種。我們已經沒有後路了。"

    【八、我們居住的巨型腔子】

    下班了。我終於可以自由地放松身體,漫步在城市街頭。半空中飄飛著淺灰色的淫雨。人群熙攘,像紫色的蘑菇在移動。看不出誰是脫母者。他們額頭上不會寫字。大家都罩在海浪般新鮮的黑傘下面。

    我看到街上的一座銀色建築,形狀像是母親體內的某個器官,整個濕淋淋的,散發出早熟苔蘚的味道。而它旁邊的每一組建築,也還是像那種東西。以前我卻不曾識出。大概是雨終於洗出了真相吧。我窺見了建築師心底的秘密,他們不會是最早的潛在脫母者吧?我們原來就生活在這樣的城市裡。我覺得整個人類都很卑鄙無恥、不可捉摸,而又為我們是富於變化性和創造性的生物而暗自興奮。緊跟著我的目光落到了紅旗上面。紅旗月經帶一般垂著柔軟的身子,或者卷起一角,許多年也不曾換洗過,現在倒也無區別地濕了。這種天然的濕讓我想哭,想把自己變轉成一個孩子。把大地比擬成母親這是正確的,但其上長出的疣物,也無非是母親彈性肉體的一部分,正在蒸餾出隔夜饅頭一樣的氣息。我們就居住在這巨型的發酵腔子裡面,而我們大部分人體察不到,既不充滿感激,也不懷抱仇恨。這種麻木也就是早年間我們還不諳世事時,身處潮黑子宮中的感覺吧,那個內凹的地方略帶早春寒意,充滿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壓力,孩子卻無以反抗和掙脫。如果出現了被提前凍醒的人,則他必然會從內部去破壞母體的,以求及早早接觸夏日的光熱和空氣。媒體稱脫母運動是褻瀆神聖。但我現在知道,這與神聖沒有任何關系。脫母者們只是堅決地聽從本能的呼喚,恬靜地去做一件必然的事情。他們其實是沒有仇恨的,這完全不同於一個階級要推翻另一個階級,與代溝什麼的也是兩回事。

    有一瞬間,我覺得這不太可能是地球上發生的事情。這只可能是池塘一樣的宇宙的衍射。有一種不明力量從平靜的水中躍了出來,隨後入侵了現實,如處長所說的,把人類在剎那間改造成了非人。或許真如石柔自稱的那樣,它是來自遙遠太空某個角落的指示,仿佛是場一類的東西。如果我們的身體裡面真的滋生了什麼怪獸,那也是受了由不得自己的誘惑吧。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我取來梯子,爬到窗戶邊,揚頭朝上看。夜空突然奇怪地晴了。晴得那樣可怕,仿佛一切都脫去了偽裝,是連罪惡都被滌蕩得一干二淨的可怕,從而把圓潤的恐懼直接浸沏到了肺髒和腔腸之中。

    總之,連母親這根紐帶也斷開了,那就是一切都到了最後的關頭。

    【九、宇宙的三種箭頭】

    這年仲夏的時候,真的出現了外星使者。一個陌生的三角形探測器進入了地月軌道,被我們的嫦娥七號飛船捕獲。它上面沒有乘員,但從它攜帶的信息看,是專門來與人類溝通的。泛星際的地外生命已然結成了一個松散的聯盟,大概,他們認為是把一切秘密告知地球人類的時候了吧。有人立即指稱這必然與脫母運動有著關系,外星人大概認為這是一個有意義的進化門檻吧。脫母者則歡呼:"這就是我們的背景。"科學家研究外星信息的結論是,雄性化正在宇宙各處減弱,男人正處於高速退化之中,而這是生命進化的總趨勢。

    這才明白,脫母運動涉及箭頭方面的事情。宇宙中有三種箭頭,都不可逆轉。一種是熱力學的箭頭,方向是從有序到無序;一種是心理學的箭頭,方向是從事件的感知到事件的記憶;一種是因果的箭頭,方向是從原因到結果。外星使者指出還有第四種箭頭,那就是性的箭頭,方向是從雄性到雌性。這個箭頭是更為基本的箭頭,也就是說,它統率著其他三個箭頭。

    這是萬物存在的一個天大秘密。它決定了本無方向的宇宙中,方向的意義,也定義了宇宙的基本性質。在這個特征面前,統一場什麼的,就只是表面現象了,只能作用於低等生命所能感知的維度。那麼,箭頭的目的是什麼呢?外星使者的信息表明,那是為了宇宙的終結做准備。再經過三百萬個地球年,就會到達世界末日,那時,宇宙的發動機將要被重新點燃,以使它升級進入下一階段。這時,宇宙將被全面陰性化,就好像電腦被格式化。

    "宇宙竟然是一台電腦嗎?而電腦也有性別之分嗎?"神志不清的處長徐徐地吐出一口濁氣,用一種猩猩般被拯救的神態癡癡地盯著電視畫面。外星使者的來訪成為了時下最焦點的新聞。

    我不置可否,心中一片悲喜交集。我走進廁所,激動不安地掏出陽具來,用抖個不停的雙手托住,凝視著它那內存條般的形狀,仿佛其中寄寓著我卑微的靈魂。這玩意能伸能屈,能張能馳,能大能小,能長能短。這種古怪萬分、靈動至極而將要永遠消失的東西,的確曾在宇宙中廣泛地存在著,如同星球、光、誇克、藍鯨和槐樹,無處不在。

    就這樣,來歷不明的外星使者向我們喻示了道的本質。

    【十、內心怯弱的男人女相者】

    由此產生了對脫母運動的最新認識。

    脫母運動是對宇宙陰性化的一種下意識反動。

    對於宇宙陰性化的結局,在人類成員中,那些敏感者,率先感受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由此產生了連本人也覺察不到的本能抗拒。任何人都有抵制萬物終結的生命沖動,而其實不願去管它是否會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或周期。那是高階段的外星人考慮的事情。脫母者只是在不由自主地期冀遠離那個異己的結局,他們至少是在形式上趨向於退化而不是進步,以為這樣就可以長久保持變化的可能。不僅僅是男性,女性也是這樣。她們雖然越來越厲害,越來越主導,但從內心深處講,是無法習慣沒有男人的所謂陰性世界的。很難設想,卵細胞與卵細胞的交融會是一種什麼樣的不舒適感覺。大家從心理和生理上都沒有做好准備。而且,為什麼箭頭會那樣走?為什麼會是一個陰性的宇宙?這終究沒有十足的、可以說服人的理由。這足以解釋,石柔在接到那個神秘太空指令後,他是多麼的恐懼。

    他於是發起了脫母運動。

    那麼,脫母者究竟是勇敢,還是怯懦呢?我想不清楚了。

    但人類社會中產生這樣的突兀行為,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是低等生物嘛。這也可以解釋為欲予先奪、欲進先退的意思。結合外星使者所攜的信息來看,脫母運動不過是洶湧進化大河中泛起的一股暫時性逆流。

    電視上出現了新的畫面。我清楚地看到,組織的最高領導者們,的確也都是男人女相的。我把這個發現告訴處長。他頓時面色慘白。這時,桌上放著的脫母探測機驟然鳴響了。他老鼠一樣躥過去把它狠狠關掉了。

    【十一、迎接像是子宮的飛船】

    八月底,組織開始在內蒙古自治區興建一個外星飛船降落場,准備迎接預言中的雌性化宇宙高級生命的蒞臨。裝飾降落場跑道的,也都是按照地球人的觀點,所認定的女人們喜愛的物品:香水、項鏈、坤包、高跟鞋等等。當然它們所起到的作用更多是象征性的。組織說,相較於數學公式,這些必然是宇宙中更為通用的語言。內蒙古的外星飛船降落場也是世界上第一個外星飛船降落場。

    "大概,是以為她們只可能選擇降落在中國吧,因為只有我們有脫母運動,這是本民族無法逃避的命運現實。"處長大口地吞咽著綠茶,兩眼發紅地看著電視,重新亢奮了起來。他現在吃住拉撒睡都在辦公室裡進行,剩下的時間便看電視。他好像已經忘記了兒子的出走。"因此,她們不會是來拯救我們的吧?事實上,幾千年來,我們從來沒有擁有過真正的母親,這些將要來到的外星人,怕是會以嚴厲的繼母身份蒞臨吧。早該如此了。""為政者如此便可以卸去責任了。"我側目看了一眼桌上蝸牛一樣沉默著的脫母探測機,淡然說。

    "誰道,你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嗎?你們夫婦,究竟准備為孩子留下一些什麼呢?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真奇怪你們的孩子為什麼還沒有脫母。"處長瞇縫起被髒東西糊住的眼睛,好像恢復了往日裡小官僚的狡黠,仿佛有些得意地瞅著我。我難堪地低下了頭。

    所幸,中央電視台三套,開始播出新的節目。這救了我們。正是外星人的專題片。由電腦虛擬出的外星人,額頭上隆起一對粉紅色的乳房。這是一種對雌性的最拙劣想像。我這才略微松了一口氣。

    "最有懸念的一件事是,今後,組織會寄居在外星人那外形像是子宮的飛船裡嗎?組織那虛弱的身體,因此會長生嗎?重生嗎?新生嗎?這可是組織這些年裡一直盼望著的呢。"處長似乎努力想要抓住正在失去的由組織賦予的權力。他的家庭危機已無法挽回。如果不能找到脫母的孩子,甚至如果與妻子離異,他將接受組織的調查,最後大概會被迫辭職。何況,我現在懷疑,他本人很可能就是一個潛在的脫母危險分子。

    【十二、悲劇降臨我的頭上】

    就在這時,似乎是響應了處長的咒語,我的孩子果然不見了。

    這事揪緊了我父母的心。他們千裡迢迢從蘇北農村趕來了。很多年沒見面了,他們與年齡不相稱的蒼老憔悴面容讓我心裡沉沉的一落。二老沉默寡言,不知道什麼外星人,也不知道什麼陰性化宇宙,他們只是盡其所能、笨嘴拙舌地安慰我和妻子:不急,孩子會找到的。

    父親沒有什麼好形容的。母親是不到一米五的小個子,全身都是皺褶,掖著泥土星子,頭發如白色雞毛,體格像一梱柴禾,兩只鼻孔朝天,胸脯扁平,老遠就可聞到她稀疏毛孔中散發出的臭氣。她當年是怎樣伺育我的呢?我想像著老嫗體內那一對動人心魄、應該是玫瑰色的X染色體,它們使得石柔這類人怦怦心跳。此刻,感應到它們對我發出的召喚,我頓然欠疚和不安起來。

    看到我的父母來到,妻子的情緒很不正常。她焦躁地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有時會烈馬般嘶鳴數聲,把屋裡的玻璃器皿震得嘩啦啦直響,有的立即碎掉。我緊張地看看她,又擔心地看看我的父母。所幸的是她的母親及時趕來了,鎮定地化了妝,穿著不合身的旗袍,臉上掛著僵硬的微笑,兵來將擋地護著女兒,卻也不歇斯底裡。這大概便是飽經風霜的女人的韌性吧。這樣的母親怎麼能被脫掉呢?妻子見到媽媽這樣,便懾住般地暫時安靜了下來。她們真像是一對孿生姐妹,貌合神離地相峙著,使屋內的空氣一會兒抽緊,一會兒緩和。我的父母見狀,手足無措地坐在角落裡的一雙矮矮的木凳上,不知道這城裡人的家庭裡,究竟出了什麼亂子。大家的目光錯亂,都好像在思考別的事情。

    那是什麼事情呢?畢竟,現在已經知道了,所有人的最終歸宿是在銀河中。這不分鄉村城市。

    尋找孩子,我知道是沒有結果的。我大致能猜到這是怎麼一回事。

    半夜,我把妻子弄醒。

    "你把他藏哪兒了?"沒有開燈,憑著窗戶格裡漏進的幾縷星光,我低聲喝問。

    她的五官猶如解開的麻繩,一團團黯淡著散開來,再也收歸不攏了。

    "我只是覺得有個渾身是血的小鬼在追我。"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哭了,臉上青色的肌肉在夜暗中復雜地一團團擰緊。

    隨後,她嘴角開始流涎,翻著白眼,呆呆地去看天花板。我極慢地爬下床,找了一根晾衣棍,輕輕地往上捅去。孩子的屍體撲通一聲掉下來,像栽倒了一個暖瓶,還朝我直瞪眼。我聽見女人喉嚨深處咕嚨一響,像把一只死鼠咽了進去。

    【十三、我的父親母親】

    妻子淚流滿面向我解釋,這孩子肯定會成為脫母者,所以必須及早剪除。

    我旋即判定,這是脫母運動的最新動向。一般而言,不管脫母者多麼暴戾,母親總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對孩子的愛永不放棄。但是,現在,出現了來自母親方面的暴力。不幸的是,它發生在我的家庭中。

    按照派出所交代的程序,我毫不猶豫就報了警。

    妻子被公安逮走的時候,我的父母哭得很傷心。我安靜地站在一邊,心中坦然。岳母則是如釋重負的表情。這證明了我的猜測:妻子早已是一名脫母者。而她的父母卻替她隱瞞著這個秘密,這是對組織的不忠。因此,有了包庇罪的嫌疑。不過,他們也算是解脫了。

    我半真半假地提出,在此家破人亡的時刻,可陪伴岳父岳母住一段時間,等待法院開庭。但是,他們不同意與一個告發者同吃同睡。我便松了一口氣,又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便與我那來自鄉下的父母住在一起。他們無計可施,左右不得這個他們不熟悉的世界,便復陷入習慣性沉默,把這當做盾。他們真的不擔心我會脫母嗎?還是只是不善於表達?我擔心的則是,他們或將因水土不服和心情不好而生病。由於妻子已經不在了,萬一母親病重,我大概不得不為她擦洗身子,作為異性存在的事實,赤裸裸地面對至愛親人肉體的各種細節。當然也可以請保姆什麼的,但是,同樣也怪別扭的。

    當然,如果是兩個老婆婆在一起,可能要好一些。比如,岳母和母親,一人為另一人擦洗身子,那還會是很窘迫的行為嗎?她們在默契地配合著完成此事時,會走神想著什麼呢?在脫母運動繼續發展的過程中,這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

    這時,我開始懷疑,脫母運動或許正把章魚一樣的觸手,伸向了我的身體和意識。我想逃跑得遠遠的,卻被某種神秘的力量釘住了不能動彈。這時要支配自己,是比較困難的。

    在那段時間裡,我常常在夢遺中醒來,便穿著濕漉漉的內褲,搬來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向窗口。那是通往未來人生的惟一途徑。我想對著宇宙大叫,聲音卻陷在層層肺葉中拔不出來。我沒有看到警車,這令我十分失望。銀河卻像二頭肌,越來越收縮了,緊巴巴的蜷成一股鋼釬。我那孩子的屍體,便手舞足蹈,在星星的羊水中狡詐地浮游。是妻子使他獲得了永生,而他的爺爺婆婆還一無所知,正彼此摟抱著,在床上鼾聲大作。

    【十四、親人相聚的盛大露天狂歡】

    兩個月後,脫母者發動了針對外星飛船降落場的攻擊。他們現在已變得更具暴力趨向了。作為應對的措施,組織緊急調動了武警和軍隊。但部隊還沒有現身,母親們便得知了消息,從各個城市湧來。據報道,她們似乎是要做最後一次努力,挽救自己的孩子。

    中央電視台三套派出十五架直升機進行直播。從畫面上可以看到,總共有一百萬名母親,租用了浩浩蕩蕩的大巴車隊,沿著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不捨晝夜地滾滾前進,旅鼠一樣穿過城市、草原和戈壁,向她們離散的骨肉靠近。這些年輕或不再年輕的女人們,顴骨默默地堅挺著,乳房微顫,丑陋或美麗著,高貴或卑賤著,金色的目光一致聚焦在正前方,把大氣照耀得微微顫動,這麼多的雌性動物整齊地集合在一起,散發出濃烈薰人的、難以形諸言語的奇異氣息,像一個巨型湖泊腐爛了。她們匯聚成了一個攪動著的、如同銀心黑洞的物理場。這是宇宙中何其壯觀的場面啊。人們以前低估了她們的能量。大概,只有脫母者在懼怕中終於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一點吧。

    電視節目主持人采訪一位母親:"如果最終還是不能讓孩子回到您的懷抱,又該怎麼辦呢?""為了宇宙的未來,斷絕母子關系!"能說出這樣話語的母親,大概是獲得了終極感的人吧。事態的確在發生轉化。同時處於太空力量的影響下,母親與孩子之間的暴力沖突漸漸上升成為主題。或許,會有脫子運動出現吧?由於外星使者的到來,一切已不由人類左右。

    就在到達外星飛船降落場邊上時,母親們遭遇了脫母者的攔截。後者似乎早有准備,沒有多言語,便直接對母親發起了攻擊。這是一場真正的惡戰。手抓、牙咬、刀砍、斧劈,不少人倒在了血泊中。奇怪的是,到了此時,部隊並沒有介入。後來據說他們在行軍中找錯了方向。官兵中也打入了脫母者的臥底。另一種說法是,他們只是在外圍形成了包圍圈,等著看脫母者與母親交戰的結果。

    但組織還有另一手准備。

    降落場四周的大喇叭一齊鳴響了,播放著一首又一首關於母親的歌曲。在過去幾十年中,音樂家們創作了大量的這類歌曲。許多作品的產生,受著了組織的鼎力支持,只有少數屬於民間自發行為。

    "噢,慈祥的母親,是美人中的美人,噢,像那白度母一樣心地善良","再見吧,媽媽,再見吧,媽媽,軍號已吹響,鋼槍已擦亮","愛意寬大是無限,請准我說聲真的愛你","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養大","為了母親的微笑,為了大地的豐收,崢嶸歲月何懼風流"……

    情況,就是這樣子的。一場真正的狂歡。

    對此,我沒有感到絲毫吃驚。我仿佛看見我的孩子正在雲端上吹著一支號角,並從微笑的嘴角噴灑出唾涎來,化作雨露澆滅著我們心中的無明火。我們的確早已在為一個雌性化的世界而作道具上的准備了。但我要扮演的角色又是什麼呢?

    攻擊者被海潮般的歌聲戰士包圍,像掉入了神機軍師的魔法陣,竟然把持不住了,拿不住武器了,斗志潰壩一般洩掉了。面對著怪物一樣從天空和大地撲來的無數聲波母親,於是,作鳥獸散了。

    此後,社會中同情他們的勢力開始上升,這回,是對弱者的憐憫。赦免他們吧。

    【十五、第三條道路】

    十一月,組織的新領導人上台。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名脫母者。在這個層次,是不進行腦波探測的。不久,全國人大常委會廢除了脫母罪。我理解,這當然不僅僅是新政的開明。但效果擺在了那裡。脫母運動產生了分裂,出現了右翼和左翼。

    左翼們在城鄉結合部建立了公社一類的自治團體,自給自足,豐衣足食。針對母親的暴力行動,也停止了。對此,我反倒覺得有些遺憾。

    我每年去探望妻子一次。她已被假釋,選擇了一個公社定居。我們沒有離婚。她成為了自治團體的核心成員,人倒長好了。脫母者公社的文明形態及規則是奇異的。果然是一種新型的人類制度。你想像不到,那種情形,就像無數的牽牛花長出了肉腳,在湖面上密集移動,形成了生機盎然的巨型生命牆,人造船啊什麼的,都是開不過去的。

    我雖也滋生了近似於脫母情緒的沖動,但我最終沒有加入他們。

    脫母者的左翼勢力發展很快,並最終與石柔決裂,推選出了自己的人大代表,進入了最高權力機構,在組織的層面上,與精英們交往。非對抗性的第三條道路似乎產生了。脫母者仿佛顯露出了無害的一面。

    對此我無法理喻。在那些個晚上,我總能看到污血一般的銀河。它向內卷縮成了一個癌變後的黑色子宮,完全吞噬了我那重生後的孩子。但外星使者卻沒有再來。

    【十六、下等妓女的孩子】

    就是這樣。預言中的雌性外星人終究沒有蒞臨。人類未能目睹一個全部由女人構成的奇異社會的實體。耗資巨大的降落場於是成為了野草和老鼠的營地。

    此後的許多年裡,生活又歸於平淡。我一直與父母住在一起,足不出戶,照看他們。他們不願意回鄉下了,說是在這個詭異難測的世界上,放心不下我。這讓我很是不安。不過,擦洗身子一類的事情,也還沒有發生。後來母親確實病了,但總是父親在做最貼身的工作。他們的壽命比想像中的要長,他們像一對在山洞中相依為命的修行老妖。

    我常常徹夜難眠,在朦朧中突然看到,父親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入母親的下體。這就像我曾經回鄉探親時看到的那樣,他把手指插入村委會主任養的那只老母狗的生殖孔。

    我害怕地用被子蒙住頭,心想,我老了的時候,大概也會這樣吧。妻子先走了一步,大概是擔憂這一天的到來吧。而更確切地講,不是害怕我啊,而是害怕我們的孩子。這種事情的確是不能讓孩子看見的。所以不如趁早。新型脫母者的下一代會是什麼樣的人呢?真正的顛覆力量又潛藏在那裡呢?

    我辭去了脫母聯防員的職務。無聊地打發著余生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來。還在我年幼時,母親為了我能上學念書,便到城裡去做妓女。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在我第一次嫖妓時,那一瞬間,從那個女孩的動作和表情上,我頓然直覺到,母親一定也做過這個。

    這個大字不識的農婦曾經希望,在客人裡面,找一個男子,他能幫助她,把我養大成人。但她一無所獲,因為她長得實在太丑,民工只要花上十塊錢,就能跟她睡上一覺,但最後也不要她。她後來還是嫁給了我現在這位父親,村子裡的一個智障者。

    這時,母親佝著背,在地板上半跪著,費勁地挪動小小的膝蓋,抖索著把我掉落的頭發一根根撿起來,用手紙小心地包好。她這樣做的時候,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卻又好像穿過了我的身體。我在她的目光中已讀不出任何含義。她含莘茹苦了一生,現在已平靜得像一只甲蟲,只在方寸之地堅韌地移動。我於是知道了,如果說僅僅作為一個中國農婦的痛苦,這本就是怎麼也解脫不了的。但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則將由母親來裁決宇宙的命運。那時,便一切水落石出了。所有的孩子都是階段性的,而來自遙遠鄉村的母親才屬於永恆。雖然她現在還不知道這個,但她也並不因此而有絲毫不安,或者患得患失。她仍然擁有著我,這就什麼都夠了。雖然我的妻子走了,孩子死了,但是,我還留在她的身邊。我最終沒有以脫母者的面貌出現。而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像我這樣呢?

    我又一次掙扎著,孤獨地爬近窗戶。黑洞是宇宙中的城市,它仍舊固守在銀河的中心,指揮著星光,暴雨一般潑向地球。我熊一樣大口喘氣,開始流淚。在染色體程序的引導下,我矛盾著,等待著接受下一個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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