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六一·閃光】
天順五年那個秋天的深夜,天空中的明亮閃光闖入了我昏晦的眼眸。
開始時我以為這不過是普通的星光,但很快,光芒就變得紛繁碩大,成了一朵盛開的金菊。其亮度甚至超過了滿月。其余的星星因之而黯然失色,蒼茫大地也被映照得一派澄明。
難道,是超新星爆發麼?我不安而興奮地思忖。
但這花蕾像是幼女的性器,尚未體會到人生的高潮,便迅速地萎敗了。巨大的天空復陷入漏斗似的黑暗。但不久,在西南方向,又綻放了兩朵。它們給人以尖銳潮濕的感覺。
這一次仿佛青春一些,也要成熟得多。
妖魅的閃光連踵地出現,並伴隨著轟隆隆的天雷震響。它們不斷熄滅,又不斷開放,這樣一直持續到了凌晨。
上朝的時候,我把夜間看到的一幕報告給皇帝。我認為,雖然閃光備盡美麗,但這顯然是一種災異的征兆,按照通常的看法,應該與政治和軍事形勢有關。皇帝聽了默然。
欽天監也面色惶惶,還有大臣們。顯然,目擊者眾多,閃光的真實性已勿庸置疑。我聯想到國家正在經歷的內憂外患──刁民的暴動和蠻夷的入侵,內心一片悲戚。
在隨後的一個月裡,天空中出現了更多的閃光。它們甚至在白天也爍爍生動,催生幻想。這在京城──乃至中華帝國的全境,引起了巨大的不安和驚慌。
形容憔悴的皇帝來到祖廟祭祀。占卜的結果也出來了。
不久,便出現了言官們的奏折。他們提議遷都。這是不尋常的建言。
“為什麼要遷都?”“那是為了到一個新的地方去生活!”“到一個新的地方去生活……說了等於沒說。可那又是為了什麼?”年輕的皇帝喃喃自語,臉上泛出淡淡的紅暈,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女人。
【一四六一·新都】
“真的要離開麼?我已在這裡居住了十年!”落紅仰著稚氣的下巴,像一頭撒嬌的小母鹿,溫柔地向我發問。
“每個人都難逃定數。卜辭上說,這是天意。我們都將去到新都。”“新都在哪裡?”“在南方。具體地點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據工部的人說,早就建造好了,就等著我們起程。”“早就建造好了?這是什麼意思?”“就是說,早就有准備了。”“誰為我們准備的呢?誰能料到會有這麼一天呢?”是啊,誰能料到今日之事呢?新都又不是長城,長城,直到如今,仍在發揮御敵之用。那是祖先們的先見之明。
而新都卻來歷不明。難以想像祖先們修築了長城之後還會有余力去建造新都。因此對於落紅的問題,我無言以對。
是的,新都不是長城,新都是避難之所。我以前確實不知道存在新都,據說,城市格局與北京城幾乎完全相同,惟一有別的是,整座城池被罩在了一個大玻璃碗中,據說,這樣便能阻止不明閃光的侵入。
那麼,是誰洞察了宇宙的奧秘,提前建造了這麼一座救急之都?
我傾向於把它理解為外星球智慧生物關照的結果。
不管怎麼說,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新都真的存在,就是說,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早已命定。
但這對落紅又意味著什麼呢?她不過是千百宮女中的一位。我投出一道滿懷憐惜的目光,洞穿了女人單薄的玫瑰色身體,探入到她的靈魂深處,看到那片溫暖的小小心海中正泛湧起一股股憧憬著前往異域生活的好奇和沖動,這種情愫就像是幾絮無力的葦花在秋風中飄零而過。唉,她畢竟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這一瞬,我忽然體察到了自己心中難言的自卑,因為,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意識到我的太監身份。新都是否還需要我們這樣的人?這才是嚴峻的現實問題。
很久以來,我就拖動著這殘缺不全而又激情洋溢的身體,無力地徘徊在紫禁城的高牆之下,體會著與上萬間呆板雷同的房屋一起沉淪的感覺。如今,腐朽的皇宮外面霞光靈動,星輝鍾秀,宇宙的巨變正在來臨,我閉合的心智和身體卻無法去稟受了。
天庭閃光的忽然出現使我重新思忖,我與落紅的關系畢竟極不正常。事實上我們不會有後代。簡而言之,我罪孽深重,有愧先人。因此,到新都後,我要去找能工巧匠打造一根水晶陰莖。百年之後,我會把它帶入墳墓,去見列祖列宗。自然,落紅作為妻子,也將躺在我的身邊。那是在地下七百米深處。
但是,新都還會保留土葬的風俗麼?我對此疑慮重重。
【二零二六·太空】
這裡是距地面三百公裡的高傾角軌道。從此處往下直視,一層黃綠色的瑰麗光焰在大氣層中飄蕩不止。這一塊毛絨絨的、不斷變化的華美幕簾,如同西藏高原上的一片聖湖騰越而起,山光水色浮空無托,映襯出輪回的華美,吸引了飛城上三千雙色迷迷的眼睛。我不禁目瞪口呆。
“那是極光,太陽帶電粒子受激發生的強烈反應。”唐小磊滿嘴口臭,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到飛城外面去走走,會發現更加好看。有你小子那一天。”這位往昔的著名連環殺手,曾居住在地面那座叫做西安的古城之中,以誘殺年輕女性為己任。最初,他是為了逃避追捕,才登上的飛城,誰又想到,後來,竟成為了第一批真誠的自我救贖者,從三千名囚徒中率先脫穎而出。
與別人不同,罪惡的欲望之火已從他的眼光中落潮般退卻。
與其說是唐小磊的話語,不如說是唐小磊的神態,使我緘默,也使我自卑。我躲避著他亞神一般的目光,去回想我在太空中看到過的其它光芒,比如流星,但它們迅疾得讓人幾乎難辨真偽。有時也能觀察到雷電。但它們的美麗遠不如極光,更不如唐小磊的眼神。
但據說,還有更加震撼人心的閃光在等待著我去領略。
“我什麼時候才能去稟受太空的感召呢?”我假裝著大人的口氣,激動而怯怯地問。
“笨蛋,快了,該輪上你了。”其實,唐小磊也才只有十六歲。
唐小磊的周身洋溢著從太空冥想中獲得的解脫快樂。唐小磊這麼對我說:“行走在太空之中,你才會懂得什麼是做人的缺失。在這裡我看到了自己的過去。我前生是一棵大樹。一棵枝葉繁茂的頂天大樹。那麼祥和,那麼安寧。除了蟲子,沒有什麼能威脅我。我依靠自己的果實繁衍後代而不諸外求。我從沒有想過要與另一棵樹發生那種齷齪的關系。我永遠地自我輪回。啊,我惟一害怕的,便是蟲子!是它們幻化為了我此生中的女人。所以,前半生我一直在擒殺她們。現在,我知道我錯了。就連蟲子,也都是我身上的一部分哪,她們這種自自然然的存在,只會讓你平靜安定而不會有痛苦沖動。”我還沒有太空行走的經歷,因此聽不明白唐小磊的話中話。但是,我想,唐小磊,你曾體驗著性別上異體分離的痛苦,而今你正在走向完滿的彌合,這是多麼不可思議而莊嚴偉大的一件事情啊。我因此對唐小磊充滿羨慕。
唐小磊長得干干淨淨,白白嫩嫩,像一顆飽滿的銀杏種子,他將在宇宙中重新播撒圓滿的生命。那是什麼樣的生命啊,其內部和外在的形態皆與從前不同。
我深知,這也便是我的未來。
在我與唐小磊交談的次日,我即被允許進入太空行走。我所在的這個實驗組一共有一百零八人,我們流著熱淚一起步入巨型氣塞,在那裡我們穿好宇航服。然後,在一位心靈導引者的帶領下,分由三號輪輻上的六個出口排隊邁入了浩渺的宇宙。
【二零二六·飛城】
蛙長出了兩個頭,貓長出了六只腿,人也長出了兩具陰莖。以指數速率出生的孩子像雜草一樣瘋狂蔓延在城市的混凝土森林之間,在七歲時戀愛,在十歲時生育,並在十八歲以前死去。
“羊八井”應運而生的時候,我還沒有出生。而幼年時期的我對它也是一無所知,我更不知道,工薪收入的父親已在節衣縮食,暗中為我儲蓄,准備購買那張一百二十萬元亞幣的昂貴船票。他相信那個在全球秘密流傳的廣告:只有在太空中,性狂亂症才能受到抑制。父親曾親眼目睹,在八歲那年,我是如何誘惑了母親,並使她懷孕。
十二歲那年,我被送到了海南島。在這裡,環球各地不同膚色的人們齊聚。我們一邊接受培訓,一邊等待著乘坐空天飛機,到“羊八井”上面去。那時,我尚不知道我將永見不到父母(其中一個還是我難捨的戀人),我只是為他們為我精心策劃的這趟太空之旅而異常興奮,而他們則偷偷流下了眼淚。
“羊八井”的居民有三千人,全都是“問題男孩”,從六歲到十六歲。飛城城主是第二代了,自稱是來自美國的僧智達扎西。
扎西說:“較高維的體驗是通過綜合意識中不同中心和不同層次的體驗而獲得的。邏輯思維限制了靈感發生的過程,從而減少了表達的可能性,但太空飛行卻將增加我們的體驗能力,消除異性生殖帶來的尷尬與苦悶。”“我們真的能夠不再亂倫麼?我們真的能夠看到前生麼?”人們故作深沉地齊聲問。這麼問的時候,大家便感到格外的放松。對此扎西並不作回答,只是神秘地微笑點頭。
飛城的環境與北京或西安都完全不同,摒除其輪胎型的丑陋外觀,倒有點像是一座復式寺廟,實際上,我們常常也刻意地這麼去作認定。我們在艙壁上貼滿釋伽牟尼和耶穌基督頭像的膠版拼圖,艙室內則供奉著他們的聚脂塑像。在太空中,人類的先知顯得更加高深莫測因而更加富有人情味。但實際上這不是復式寺廟,扎西也要求我們不要胡思亂想。“你們降低了它的層次。宗教只是地面俗人的寄托。”他說。而在“羊八井”上,除了無處不在的半軍事化管理,深艙裡還藏有不為一般救贖者所知的內幕。呆久了,“羊八井”常常也給人一種錯覺,就是它仿佛並非這個時代的產物。它很可能在很久以前就秘密建造好了,只是等待著在關鍵的一刻投入使用。
不管怎麼說,最重要的還是到飛城外面去。那是與宇宙本體的交配。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件事既深奧又玄妙,更讓人壯懷激烈。你想一想啊,一隊隊的人們身著銀色宇航囚服,在純淨的星光中漂浮,就好像嬰兒返回母體。經歷了這番重生,一百二十萬元亞幣才能實現其價值。到那時再去看大地上的萬千燈火,已是一種惡之花的感覺。實際上,誰也不想再回到北京或西安,生活並滅亡在那溫馨的薔薇懷抱中。
扎西告訴我們,“羊八井”僅僅是系列飛城中的第一座,不久以後,還會有更多的飛城投入使用,它們將在茫茫太空中結構成一座首尾相連、回復不盡的偉大城市,或被稱作“新都”,收容所有擺脫了地心引力的孤獨心靈(成人除外)。
【二零二六·閹割】
首次在太空中行走的感覺的確無法形容。這正是軌道的夜晚的一側,星星如一盞盞靜美的明燈懸掛在眼前,它們有的赤紅,有的白藍,有的桔黃,每一顆都不眨眼,卻自足而又自洽。我十六年來按照長城延伸原理培育出來的陳腐方位感正在徹底破滅,因為太空的維度是全新而全盛的,它鄙視一切生活在低維世界的凡夫俗子。這時,我才想起來看看大地,見在灰色大氣層的遮映下,夜晚城市的燈火猶如火山熔巖,大火、巨輪、污染也都清晰在目。但我沒有看到長城。而更多的地方卻是漆黑一團,使我想起了媽媽下身的那個奇怪窟窿,它正在我的腳下可怕地張開大嘴,噴出曾經誘人無比的魚腥氣息,現在卻是那麼的惡心。
我最後一次想了一想曾經呆在她肚子裡的哪個孽種,便回頭看去,見拴在宇航服上的纜繩正傳導來一股不間斷的韌性,維持著我與“羊八井”的默契。我們就像是無心木偶,而“羊八井”也僅僅是一種用於承載的暫時過渡。大家的目標還在宇宙盡頭。
想到這裡我便淚如雨下,小心翼翼地邁開一步,試圖融入群星。但我忽然意識到我並不知道自己的投影是哪一顆。慌亂之際,耳機中傳來了心靈導引者的聲音:“看,你的星星正在升起!”天鷹座A!我猛然省悟。每個自我救贖者都擁有自己的星星。還在為太空行走做准備工作時,我便在飛城中多次為天鷹座A定位。作為天鷹座最明亮的恆星,它極好辨識。隔了銀河,它與天琴座A遙遙相對。它的表面溫度有一萬K,因此,它的光呈白色。此刻,這種奇妙的光線從年輕的十六光年之外,攢射於我十六年歲月的心眼池塘,催使我緩緩把頭轉向這生命之星。它被人觀察的樣子,與在飛城中時,又有所不同。我忽然怔住了,因為這實在是太不尋常──星星竟然呈現出了成年男子全裸的體征!這是幻覺嗎?我一陣恐懼,而又無比興奮。據有經驗的人講,這正是性狂亂者即將升華為亞神前的回光返照,是告別俗世情人之際的最後一絲心性的戀戀不捨。
“請閉上眼睛。”又傳來了導引者女人般的妖冶聲音。“想像你即是它。星星是你遙遠的過去。十六年前,那時,你是什麼?”啊,我是什麼?我正是媽媽肚子裡的那個孽種,而那位置後來被我的孩子占據。一種極不愉快的情緒包裹著我的身心。我想我一定要擺脫它。我於是閉上眼睛。這樣一來所有的星光便都熄滅了,我看到了巨大的黑暗和潮水,它們柔漫地托舉著我。一層淡淡的喜悅從心底泛出,卻不是俗人感覺中的那種低級喜悅。如扎西所說,“那不是簡單的清心寡欲。”所謂的“深層的生命”,就像一根竹筍,在我的五髒六腑間清爽地穿過,卻又有金剛杵的神力。我想,我的前身是一棵樹,還是一根草?還是一粒土?只有成為這清靜獨立的生命,才有資格與潔淨的宇宙交媾,而最終告別媽媽那充滿糞血和卵子的卑劣身體。
然而,就在這關鍵的時刻,我感到前額處有一片紅暈在起勁跳躍,它擾亂了我的冥想努力。這是幻覺嗎?還是思想真的能夠改變遠方星空的物理現實?不該發生的還是發生了。我違背儀軌,睜開眼睛,看到整個太空都在熠熠生輝。那不是雷電,也不是極光,卻比它們更加宏大壯美。天鷹座A黯然隱沒了。漫漫白光之下,有一道粉紅色的東西橫貫了宇宙。我失聲驚叫:“難道這就是宇宙的本相?!”但是,心靈導引者和同伴都沒有回應。這番意料之外的沉默使我格外驚恐。隨著我的話音,閃光剎那間消失殆盡。滿天的星星又悉數回現了。但這僅僅是假象,因為天鷹座A正在飛快地退行,那曖昧的樣子十分性感。我伸出手欲去捉它,下身卻首先硬了起來,我一不小心便朝著星星射起精來。在太空中,十六歲的我體驗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和喜悅,兩具陰莖孿生兄弟一般一起顫動不停,向外猛烈地噴射。我羞愧地意識到,太空服內竟然沒有為此設置特殊的收集裝置,那幫家伙只對尿液感興趣!
這時,伴隨著我的抽動節律,星際間又有更多的不明閃光呈現,在無聲的黑暗和空虛之中,像是群妖的毒花,種入了昏死仙人的身體。一朵熄滅,跟著又有一朵綻開,誇耀著它藐視神靈的意境。這不期而遇的光芒徹底抹殺了天鷹座A的存在,它無端的美麗和誘惑,使我感受到了被強奸的絕望。這時,一個長長的彗星一般的東西從我身邊飄掠而過,後面有一群黑色的塊狀小家伙在緊緊追逐。在性的高潮中,我恥辱得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醒了過來,發現我已回到了飛城中。隔了舷窗看去,閃光仍在持續,但已不如剛才熾烈。太空戰制造的無數垃圾殘骸,紛紛揚揚劃過我們的城體。我難過得低頭不語,輕輕抽泣。
唐小磊陰郁地看著閃光說:“那是把閹割宇宙的刀子。你趕上了,真是不幸。”的確,這把刀子在關鍵的時刻也閹割了我與星星的親熱。
【二二五七·觀天者】
天空中的閃光仍在繼續。對此人們已習以為常。
夜夜我爬上光禿禿的紫金山,在傾圯的混凝土球形堡壘間穿行,著迷地觀看這壯觀的上蒼景色,有時候,覺得閃光就在我的心頭悲壯地爆發,又像異時空同性戀者的性器,通過量子交換管插入後庭,作猛烈抽動。朦朧間我覺得它與我有某種關聯,也許,我應為這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做一些什麼,但我此時卻感到無能為力。
這天夜裡,我遇到了兩個陌生人,是趨向於男性形態的甲類生物。觀天者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了。但我立刻判斷出,他們確是舊時代的孑遺,這使我勃發沖動。
他們以極其專業的眼光和姿態注視著天空中的閃光一個接一個地拋出,就像觀察節日禮花的發射,一邊就著蒙著紅布的舊式手電,認真地在一種古老的紙簿上作著詳細的記錄。那手電筒呈古怪的圓棒形狀,不知為什麼會使人想起博物館中一種不知用途的水晶物體。初次見到,我內心一片不安。受這東西的吸引,我抑制不住要向他們靠攏。
我聽見他們在親切地交談:“你能確定它發生在時空中的哪一點呢?”“還不能確定,但是,曾經觀察到了強烈的藍移,閃光都在向我們湧來。”“全天的星星都在向我們湧來。”“就像大爆炸潮水。”“但並不能確定這發生在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有誰把宇宙中心點燃了。”“是誰呢?”這是個深奧的問題。其中一人皺起了眉頭。
是啊,如果不是全宇宙的靈魂齊聚燃燒,又有什麼能夠觸發超級鏈式反應?
這時,他們看見了我的出現,便朝我友好地笑起來。我頓感一見如故。
“你也是天文愛好者麼?”我不知該怎麼說,於是,含笑點頭,加入了他們。
隨著這個平淡無奇的夜晚向縱深和熾烈發展,閃光越來越趨於密集,在玄武湖上,投影出了無數的火炬,那熊熊燃燒的湖面便像是一個正在形成中的宇宙了。這是一個欲火蒸騰的套中套世界,揮灑著催生或毀滅一切的活力。然而,正在高潮時,四周又升騰起了夜霧,仿佛地球忽然穿行在了一片遼闊稠密的星雲之中。
霧越來越重,也越來越冷。玄武湖隱沒了,或者說沉沒了。我身邊的兩個人一眨眼也不見了,仿佛羽化了,也好像他們本就是出沒不定的古代鬼魂。他們與我在夜間的悄悄偷情便成為了一種對現代性的諷喻。我認為他們是異時空同性戀者。
這時,我頓然感悟到,這個世界便是由迷霧結構成的。惟一有實體感的閃光便在這霧海中若隱若現,似沉似浮,像是一連串略帶醋酸味、較有分寸感的幻覺。生命便在這虛無之海中以自性的方式分裂出後代,就像我那顆漲落不定的心靈,在紫金山這座亞洲最大的古代墳山上漫游。
【二二五七·元子】
那個夜裡我產生了對宇宙和物質的興趣。這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
也許,宇宙真的是可以理解的?
作為一名因明學博士,我深深關注的是人類身體的疾苦。之前,我一直在研究有關繁衍的問題。在這個被稱作“反前”的時代,男人與女人的基本形態仍然模糊不清,前提是人類早已告別了生育。繁衍通通由基地中的機器子宮搞定。人類那繁瑣的生殖系統,就像盲腸一樣,已經退化殆盡。不,甚至不如盲腸,因為它們連痕跡都沒有留下一絲。
這就有了那些爭論,有了那些傳說。據說,以前我們是生育著的,我的導師便曾這樣堅持己見。但這在理論上講是一個禁忌的話題。導師固執地認為,曾發生過一次集體閹割,這與神秘的天空閃光有著關系。上帝有一天擲出了一把刀子,它劃過天庭時明亮得使人類不敢直視。我們再次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喪失了生育的能力。
是的,不知從何時開始,天空中便有了連續的閃光,攜帶來了宇宙中的神秘能量,投射入大氣層,灑落到地面上,貫穿於海洋中,耀動在人眼裡。這是一個現代的聖經故事。
宗教學的研究表明,受閹並不是瞬時完成的,當時僅有部分人失去機能,但幾代人的基因突變下來,全人類的身體便統統改變了,退化便產生了。
簡言之,一切都是由於天空中的閃光吶。它們來自十萬甚至百萬光年之外,還是來自我們的內心世界?
有一段時間裡,媒體爭相報道著一個重大的新聞。科學家說在儀器中記錄到了元子。
元子是最初的閃光的遺留物。從衰變程度上,他們分辨出了時間拖曳出的痕跡。
在七百米深的地下廢礦井中,科學家建造了實驗室,他們宣稱,在兩千一百平方米的矩形水槽中,捕獲到了大量的元子。元子的質量為零。實驗表明,元子的多次轟擊能導致原始細胞的分裂。人們猜測,在地球遠古的海洋中,便充滿了這種基本物質,它們觸發了生命的開關。後來,它們才在地球漫長的演化過程中逐漸消失。
“元子是性的基礎,是一切進化的基礎。”來自過去的觀天者之一激動地對我說。但我們仍沒有身體的接觸。
【二二五九·地底的幻覺】
接下來的兩年裡,我與五千名科學家一起,深藏在地底,探索著這物質結構的奧秘。
在最黑暗的世界底部,人類才能傾聽到天庭閃光的迷人之音。
有時候,聲音會急切地試圖突破一重重心與物的隔閡,前來與我交談。我明白對方正是我在“永恆”中的鏡像。我第一次感知到了“我”的存在,心中充滿欲動,便暫時忘記了觀天者的招喚。
“你似乎擁有很強的能力啊。”我的聲音顫抖著。
“是一種超能力,但並非無限。”“我”的聲音似乎是男性的,這更像是一種遙遠混沌的記憶。這使我生平第一次心跳加速,身體也有了一些異樣的反應。我一瞬間搞不清我的形態歸宿了。我倒底是甲類,還是乙類呢?我模糊地意識到,性,在這無意義的世界上,大概仍然具有終極意義。
那畢竟是我們不能忘懷的昔日。
“具體說說好嗎?”我已急不可耐。
“簡言之,我能夠用自己的身體,在任何時間和地點復制出你,以及你所想要的。復制是問題的要害。”“這與元子有什麼關系?”“元子嘛,是一個象征。”“我”的語調莫測高深,帶點調侃意味。
“性真的存在過嗎?有人說要恢復它,便能解決我們面臨的一切經濟和社會問題。”“從最低的層次上講,它倒是一切生命的基礎。”“人類如何依靠自己的身體繁衍下去?這能否使秩序得到恢復?”“這個問題太形而上學了,但這無關緊要,想想以前的太監!”“太監是什麼?我不懂得……說說我們的前身。”“我們的前身是一棵樹。”“我們的根在哪裡呢?”“腐爛了啊。”“腐爛了……這麼容易就!”我們不吃不喝,整日整夜不斷重復這樣的囈語。其余的科學家骨瘦如柴,狀若餓鬼。
有時,我會下意識地伸手去掏摸自己的下身,證明那裡空空的,才放下心來。
一次醒來後,我發現自己已來到地面,躺在精神病醫院的床上。四周發出閃光的僅是玻璃和吊瓶,還有醫生的琺琅眼鏡。醫生們正在努力清除我的幻覺。我覺得他們好笑且可悲。
“不,我的確看見了的,我還聽見了!”我沖他們嚷嚷。
“是地底的幻覺啊,由於殘留的放射性元素而導致。我們已收治了六百名物理學家。”“你們竟敢說物理學家的結論都是幻覺!告訴你們,我可是因明學博士!”我鄭重地警告他們,一邊痛苦不堪地回憶著紫金山上閃光的幢幢投影。
“說不好。但我們覺得,你的氣質,以後去做歷史學家更合適一些。”醫生冷冷地稱此病叫“元子效應”。他們不認為元子真的存在,這就如同古代的以太事件。太空中的閃光據說也是幻覺。
我絕望地認為,他們不是在收治我們,而是在收拾我們。精神病醫師是“反前”秩序的代言人。
【二二六一·飛天】
接下來的兩年之中,我服下了大量的不知名藥劑。他們說我病情有了好轉。我便開始在醫院附近散步,一邊考慮著醫生的建議。也許,是我錯了。但五千名科學家呢?還有觀天者呢?畢竟,人類已有很長時間不再與天空貼身接觸了。
又一個金黃色的春天姍姍來臨。有性別的家伙們在忙著紛紛交配。鋼鐵般的草坪上,一群人在圍觀一樣東西。那是一個有著一副笨拙骨架的大鳥似的怪物。有個少年的甲類生物坐在它的脖子上,操縱著粗糙的手柄。大鳥頭頂的螺旋槳呼呼地轉動起來,它開始朝前滑稽地跑去。用不了幾分鍾,它就一縱身離開了地面,歪歪斜斜地飛在了紫色的空氣中!這把我嚇了一個跟頭。
地面的人們可恥地鼓起掌來。但大鳥並沒有飛得很高,離地僅一二十米。它繞場飛了一圈,又折了回來,忽然便掉在了精神病醫院的附近,摔了個四分五裂。
大鳥的樣子使我好笑和害羞。這時,一個趨向女子形態的乙類生物,張牙舞爪沖出幸災樂禍的人群,一頭伏在奄奄一息的駕駛員身上慟哭。我心上一憐。我能感覺到,吸引人們前來圍觀的,其實是這個稀罕的場面,而非大鳥的飛騰努力。
“劫難即將來臨。我們將逃到星星上面去。我們要到另一個地方去生活,那裡被叫做新都。”我聽到少年駕駛員臨死前如是說。天哪,他提到了星星!而新都又是什麼?
“依靠這個玩意嗎?”圍觀的人們怯怯地齊聲問。
“這叫做飛機!”同是少年的乙類生物轉過頭來,憤憤地說。
“閃光出現那天,我還在地下七百米做那無聊的事情。我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說完這話,駕駛員──現在我們可以叫他試飛員了,頭一歪,死了。
竟有人再復提到了閃光!這多不合時宜,還是很合時宜?我去看飛機,見那是一團黑乎乎的金屬與木材結合成的怪物,仍濃煙滾滾。它似乎不是這個世界的東西。是啊,我們已經能夠探索微觀世界的奧秘了,為什麼竟還沒有飛上天空?真要是有劫難,今後用什麼來承載我們?大鳥的忽然出現,提出了一個重大的命題。
異樣感蛇一般蜷伏在我的心中,伺機而動。後來他們讓我也參與了屍檢。如我所料,在試飛員的下身,在不該有異物的地方,長出了一樣奇形怪狀的黑色東西,像一根樹杈,毛茸茸的看上去很是怕人。可是,他還那麼年輕!
我預感到變化將臨,忍不住放聲大哭。我伸手去摸我的下體,觸及到了一粒蠶豆般大的堅硬突起。它前些天還沒有呢。難道真的是放射後遺症?我腦海中浮現出了醫生們詭譎的笑容。我口中泛起了藥品的層層苦味。顯然,那些從古代化學和生命科學中吸取靈感的白大褂們正在實施人類歷史上的一個超級陰謀。
這時,我倒是十分想念那個少年的乙類生物。她現在在哪裡?
【二零二六·天雷】
閃光漸漸稀落了下去。在一分半鍾內,交戰的天軍便已摧毀了對方大部分的天基軍事設施。此時,零星的空天飛機仍在邀擊。
冥想的世界一瞬間變成了戰場。突變使我和一百零七人成了犧牲品。所幸的是“羊八井”完好無損。交戰的哪一方都沒有把它當做目標。但飛城的自轉放慢了。傳來了消息:我們正在滑入一個雷區。
太空雷並非是針對我們而敷設的,但它們對飛城構成了威脅。“羊八井”上沒有排雷設施,也沒有人會來幫助我們。扎西決定派人到空間排雷。這項工作需要五十人。大家都不願意做自願者,於是通過抽簽來決定。
唐小磊抽中了。在離開時,他向我告別:“沒有想到,要去做這個!如果我死了,我希望能夠土葬。我想回到地面。我要在那裡生根發芽。”他的聲音哆嗦不止,他的目光重新渾濁起來,影響到了大家的情緒。這人怎麼能夠這樣呢。我想起他幸福地說起太空行走時的樣子。
“你不會死。你是一棵樹。樹都是長壽的,在太空和在地面都是一樣。”我安慰這個可憐蟲。
“不,我剛才說錯了,我不去地面!那裡有女人的背帶裙和口紅。那裡蟲災嚴重!我還是要死在宇宙中!戰爭,這把刀子,討厭啊,討厭!”“唐小磊,我真想代你去!”我陰郁而綿綿地說。“想想我比你更不幸,我還沒有來得及見證天鷹座A!”我的話語使唐小磊的臉上重新有了血色。似乎這回我成了心靈導引者。唐小磊勇敢地去了。我趴在舷窗上看到,太空人的身影,撒豆一樣,又一次布滿了宇宙空間,以極其古怪的姿勢,與燦爛的群星交相溶融。
剛開始,通過無線電,尚能聽到有人在講黃色笑話。戰爭恢復了一種久違的習俗。這是緩解當下緊張的辦法之一。但僅僅過了一會兒,大家都沉默了。用望遠鏡看去,他們的動作十分僵硬。太空中又一次出現了零星閃光。這一回是天雷在無聲爆炸。我的心緊縮著。留在城中的人們都彼此抓緊胳膊。
後來救援隊僅打撈回了部分屍體,中間就有唐小磊。他的頭盔已無影無蹤。他的腦袋沒有如料想中那樣爆裂,從面部到脖子卻一片紫黑。他的航天服裡充滿糞便。目擊者說,他不是被天雷炸死的,而是自己在中途摘除了頭盔。
以這種方式,唐小磊成了宇宙的一部分。他把自己葬在了宇宙這座大墓中。看著唐小磊浸泡在自己排洩物中的蟑螂般的軀體,我產生了無由來的亢奮。我迅速跑回艙室,在佛祖和基督的塑像前開始手淫。
這時,在黑暗中,浮出了扎西偷窺的眼睛。
十八歲,看來,我真的很難逃過這個大限。
【一四六一·出發】
晨光初現時,我來到宮外,看見朝霞的背景下,天空中掛著兩盞羞答答的紅燈,猶如叢林猛虎的眼睛。但它們很快就熄滅了。鋪天蓋地的霞光,血水一樣傾瀉而至。中華帝國幾千年來賺下的億萬頃國土,轉眼之間就要在這山洪爆發中淪喪干淨。
皇帝也離開了皇宮,一夜間他已華發叢生。他垂手佇立在大殿之前,面對文武百官,聲淚俱下開始作最後一次講演。黑壓壓的人群哭聲震地,淚流成川。
隨後,大臣和內眷們蟻群一樣開始走動,每個人都攜著細軟。地面上滾動著淡黃色、深紫色和大紅色的巨型光團。這使得人體異彩紛呈卻十分渺小,看上去如若正被食蟻獸一串串吞噬。我感受到了一種強烈的偶然性從消逝的時空深處無情襲來,它就如同無數老鼠在半夜裡噬咬皇宮的梁柱。
在走出承天門時,頭頂霹靂一聲爆出了一道白色閃光。人群一片嘩然。
“不要看它,跟上隊伍!”帶隊的大臣在顫聲叫喊。
我們咬著牙繼續前行。走出皇城,便看到了逃難的百姓。他們成群結隊,海潮一樣漫山遍野,不可阻止。我很吃驚:什麼時候,我們繁衍出了這麼多人的口?到了新都,我們該怎麼養活他們?
又是一道閃光。
我回頭看去,紫禁城已然成空。而我們本應在那裡久居,直到萬世。沒有辦法,它的六百年莊嚴只好留給後來的考證者了。但怎麼會有六百年呢?我記得北京不久前剛被稱做新都。不錯,我們是從南方遷移而來的。
又是一道閃光。人群又一次發出驚呼。
閃光此起彼伏,猶如天女散花。雷聲隆隆,尖利的呼嘯聲由遠而近。人群中落下一樣天外異物。十幾人被砸成了肉醬。
我膽戰心驚,走過去查看,見那是一堆黑色的金屬,像一只粉身碎骨的大鳥,難聞的焦煙從殘骸上不斷地冒出。不需要工部的同事前來指明,連我也能依稀看出,制作者必定掌握著某種精巧而高級的鍛造工藝。這不是我們時代之物。
看起來,外星人已把警告轉變為了實在的懲罰。我的淚珠在眼眶中久久打轉,內心深處某種東西正在可怕地蘇醒。我對要去的地方第一次感到了膽怯。
這時,有人走到了我的身旁。我嗅到了胭脂的氣息,它蓋過了燃燒物的惡臭,成了這世界上惟一的希望。我悄悄地捏了一下女人的手心。她的手冰涼得像一條蠶。我記起,落紅今年十六歲了,這是一個可悲而危險的年齡。
更多的閃光風暴一般在天庭上滾滾疾行。大雪紛紛的垃圾一樣的人造物質,從未來嘩嘩地墜落到我們中間,擾亂並耽誤了整整的一個時代和一個民族。我們便像是平面圖畫中的水墨人兒,歪歪扭扭向著永遠也走不到的新都艱難走去。
【二零七六·基地】
“擊中了!”尖細的女人聲音,在太空中猶如吸血之蚊。
在兩百公裡的低軌道上運行的一顆衛星,沉靜美宛地爆炸開來,在太平洋上空一個巨型氣旋的上方,增添了一個小小的漣漪。
這是我們在三天中摧毀的第六顆攻擊衛星。此外,我們還擊毀了兩艘空天飛機。
在我看來,這些物體在彌留的最後瞬間爆發出來的光芒,華麗程度超過了太空中所能見到的其它靈輝,比如:難得一見的垂直閃電,太空垃圾的反光,火箭殘片的光斑,以及,冰塊或凍結的尿液的泛光。
我想,不因為別的,這是因為它們代表著死亡。
三號基地長三百米,質量六百五十噸,裝載有二十四門定向能武器,在五百公裡的高軌上緩緩運行,它的任務便是執行死亡。我們用粒子大炮摧毀五千至八千公裡以內的各種航天器。而敵人是一種特殊的存在。
現在,連我在內,基地上有七十二名軍人──七十二名青春少女,平均年齡十六歲。
按照憲法的要求,我們都已在十二歲之前做了閹割。
參軍前我是南京市第五十三中的一名高一學生。戰爭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軌跡。
我還在讀幼兒園時便開始著迷於歷史中的不解之謎。那些明朝的古人,是否曾在一四六一年進行過一次影響深遠的遷都?目的是為了什麼?正史對此沒有記載。這成了我課余最感興趣的問題。
我廣泛搜集各種資料,接觸到了成人學者們的高深討論。一種說法認為,他們的確曾經遷移,但是,不久後便重返了北京。因為,他們到達新都後,統統喪失了生育能力。
學者們還提出了這樣的假說:名義上為避難而興建的新都,實際上是為著毀滅民族而設置的誘餌。
但真實的情況是,誰都知道民族並沒有毀滅,我即是她的後代。這中間隱藏著趣味盎然的課題,吸引著少女們飛蛾撲火一般前去研習。我不知道,我這種特殊的興趣,與我受閹的時間比一般女孩為早有沒有關系。
總之,新都是一個神秘的所在,考古學家像尋找特洛伊城一樣尋找它,卻沒有結果。
但根據傳說,它似乎在億萬年前就為那一刻建築好了。新都真的具有殘留核輻射效應嗎?
驅使人們離開北京城的天空閃光到底是什麼?有人說,新都是在地下七百米處,那些廢礦井,其實便是古老宮殿和民居的遺址。
直覺使我嗅到了人雲亦雲中的不同。經過一年的研究,我發表了使學術界大吃一驚的觀點。我認為,新都是虛構出來的,是一個編造的史實。這就是說,還有“正確的歷史”或“本來的歷史”。所謂的閃光,毫無疑問是一顆超新星爆發,卻被誇大成了“無處不在、遍及天空的閃光”,這正如兩百年後我們仍然還把太空垃圾誤判作了飛碟。
但進一步的研究表明,這裡面還有黑暗的內幕。欽天監在記錄此事時,犯下的竟是一種或可稱作“蓄意的錯誤”,其目的是為著把年輕的皇帝誘離紫禁城,以便太監們最後實施篡權的陰謀,從而使中國落入一種異化人類的手中。我認為,這與發生在天順五年的那次以天鷹座為中心的星系重組有關。這造成了一種致命的性傳播疾病在全國的流行,導致了大明臣民身體的集體性亢奮。的確,七百年前,世界還處於一個兩性共存於同一空間的時代,即便是太監他也總有宮女相伴。自此之後,全球化的腳步聲才真正響起。
然而,就在我准備尋找更多證據來證明以上結論時,傳來了戰爭爆發的消息。不期而來的戰爭打斷了正常的學術活動。政府號召每一位愛國青少年報名參軍。
這是一場特殊的戰爭。
五十年前的那場天戰釋放的巨大能量,觸動了時空的敏感神經。在茫茫太空被自由電子激光器、粒子大炮和原子彈的恢宏閃光點燃的那一瞬間,人類創造了一種新的物質。不,確切來講,使人類的後代看到了那種本來就存在的物質。科學家稱之為“基本粒子之後”,或者,“元子”。從那時起,太空中便若隱若現地反復出現著幽靈飛船,經考證它們悉數來自過去。它們不斷地襲擊未來。這便是我們正在經歷的這場戰爭。與歷史上的任何一場戰爭都不一樣,這場戰爭永遠不會結束。它使我想起了“反前”藝術家的時髦說法:戰爭本身是一種智能,它也會繁殖和進化。我覺得,“反前”藝術家比軍事家更酷。
但最終吸引我參軍的並不是藝術的魅力,而是戰爭所蘊含的歷史因果關系。
我看到,陳年舊事的尾跡,附著在幽靈飛船的身上,正在群星之間,拖曳出女人一樣的芬芳,創造著頗似物理的奇跡。這是多麼的讓人心動啊。歷史以一種奇妙的方式,與花季宇航員一起步入了太空。
戰爭本身是不幸的,不過,它也產生了某些良好效應:冷戰中的東方和西方-─也就是女人和男人的二元社會-─放棄了矛盾對立,結成了名義上的聯盟,一起來護衛受到威脅的地球。之所以說是名義上的,那是因為我們並不因此產生身體的接觸。那永遠都是一件讓人作嘔的事情。
按照天球經緯度進行分區,太空防衛的領域也在形式上被劃分成兩片:“東方”和“西方”。三號基地位於傳統的東方世界,它是一個六丙型的天基攻擊平台。當然,上面的戰士全部是受閹的青春少女。這是偉大東方的終極標志。
來襲的飛船屬於舊時代,以現在的技術,擊毀它們不在話下。但我們消滅的,盡皆是鬼魂。悖論在於,鬼魂又是永遠也消滅不了的。敵人總在死而復生。我們要世世代代咀嚼前人種下的苦果。
【二零七六·鬼船】
又一次響起了警報聲。雷達顯示屏上出現了一艘幽靈飛船的投影。它的方位是一零五,軌道三百二十七點六。
戰士們早已興奮不起來了。過去一年多來,女孩子們就干著這單調的工作,射擊那些枯燥的靶子,倒有些像小孩子玩過家家,多了也很膩味。但我們卻不知道,除此之外,還應該干些什麼有趣的事情。
的確,是不好玩。敵人全都不是我們的對手。我們又從沒有見過現實中的男人,更不知道他們是否也受過閹割。有人說,真正的太空戰實際上尚未爆發。但是,我們未來的真正對手又是誰呢?一人獨處時我便為此感到苦悶。
用太空望遠鏡看過去,這幽靈飛船像是一個巨型的輪胎,計算機很快解算出它的直徑為一千八百二十五米。我認為它其實是一座中等規模的飛城。這的確是半個世紀前人類喜愛的那種建築,對他們的行為我可毫不明白。緊接著,我看見在它的一條環臂上,銘刻著三個方塊漢字:羊八井。這大約是這家伙的名字了。
裡面有多少鬼魂可供我們射殺呢?這是一個無趣的問題。我懶洋洋地下令,讓主炮把它鎖定為靶子。
“攻擊。”我說。
粒子束以三分之二光速的敏捷度從基地上射出,劃破滔滔黑暗,向目標准確地駛去。
我沒有興趣去觀察它如何命中目標,而是掉轉頭來,對著一名叫做慶子的射手說起了笑話。慶子是我在基地上的固定性伙伴。但由於我們生理殘疾的緣故,我們的關系更多是停留在了象征性的層面上。
其余的女戰士也都是這樣。
但慶子這回卻沒有回應我的段子。她的眼光越過我,驚詫地投向了作戰顯示屏。
我回過頭來,看見屏幕上,那座飛城仍然在慢悠悠地旋轉,沒有受到一點損傷。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時我也感到奇怪。但我很快鎮靜下來,冷笑一聲,命令慶子重新鎖定目標,進行第二次攻擊。
粒子束再次劃破黑暗空間,向下方標致地航行而去。但就在這時,我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情形。閃光在射出去的一瞬間就已慢了下來,就像扔出的一根繩索,受到了一股神秘力量的牽引,疲軟地拐了個彎,頃刻停止了運動,亮閃閃的端頭在飛城圓環上方的反射鏡前擺來擺去。而那龐然大物仍然鎮定保持著它固有的航跡。
全基地的天軍戰士們都被這巫術般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我們機械地重復著射擊的程序。但不管多少次,高能粒子束在接近飛船時的表現,都同樣地顯現出了疲憊無力。改用激光武器和自導火箭進行攻擊,也都無法擊中目標。
【二零七六·指令】
從不曾有過的恐懼籠罩著基地。這時,傳來了指揮中心吳婆婆的指令:“三號,暫停對幽靈飛船-羊八井-的攻擊。”“三號明白。但我們想知道,那座飛城上到底搭載有什麼東西?”我幾乎是歇斯底裡地喊叫著問。
“中心目前還不清楚。”“是用於科學實驗的裝置嗎?是半個世紀前的人們在進行釔鋇銅氧超導材料的重熔再結晶實驗嗎?”我多麼想得到肯定而簡單的回答,這將使我心情平靜。
“不是。”“是在觀察非線性光學晶體a-LiIO3的空間生長嗎?”“不是。”“那麼,是在研究薄相屏近似條件下的電離層閃爍的Fourier功率譜和Bassel功率譜與電離層不均勻結構電子密度漲落空間譜之間的關系嗎?”“也不是。
“這時,我不得不說出了那個可怕的猜測:”那麼,三號推斷,是在進行超空間躍遷實驗了。只有這個,才能使高能粒子束呈現出在三維世界裡不可能見到的脫軌特征。“”三號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根據我們掌握的情報,半個世紀前的人類還沒有發現超空間躍遷的原理。因此我們更趨向於認為,這也許是一艘外星人的飛船。它偽裝成了我們舊時代的一座飛城。它趁著我們忙於戰爭,混入了近地空間,其來意不明。這才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孩子們,我們有了真正的對手。地球處於新的危險之中。“”三號等待指示。“”由三號去俘獲它。這就是指示。“”我們……“”不要擔心,指揮中心已從附近的航天母艦上緊急調集了一千二百艘護衛戰艦,由它們配合三號行動。這次任務具有重大的軍事和科學意義。誰先得手誰就掌握主動。關鍵是,我們不能讓西方世界的臭男人知曉。你們要偷偷地干。明白嗎?“指揮中心的吳婆婆語重心長地說。
“明白!”二零七六·春宮指揮中心的指令使我感到責任重大。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我立即下令啟動三號基地的主控推進器,向那艘經過巧妙偽裝的“外星飛船”駛去。
我們飛快地向那大那家伙接近,卻發現它根本沒有逃走的意思,也沒有攻擊的企圖,更不准備跟我們打招呼。它舞女一般富有節奏地旋轉著,速率大概是每分鍾一圈,給人的感覺是,好像根本沒有把來訪者放在眼裡,竟然在戰火紛飛的背景下自得其樂。
這時,我看到,我周圍的太空中出現了密密麻麻的光影。一千二百艘飛船正在靠近,像是鋪天蓋地的麻雀。它們小心翼翼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包圍圈,像是唯恐驚醒了一個沉睡的魔頭。這時我心裡浮上一種可笑的感覺。這場戰爭本身也許有著說不出的滑稽。
我通過內部電視系統看了慶子一眼,見她正在詭黠地微笑,我心想,你這家伙,又琢磨到了什麼?
慶子撇撇嘴說:“我有一種直覺,那就是女人即將獲得第二次解放。不過,也有一種可能:我們也許會犧牲,從而把這世界作為遺產便宜給了臭男人。”這話語頗有些離經叛道,我很是震驚,卻不便評論。
在距離獵物六百公裡處,我們意外地遭遇了雷區。是舊戰場的遺跡。我呼叫來一百二十艘護衛戰艦,讓它們把天雷清除。
隨後,我們才從干淨的航道上緩緩駛過。這時,便看到了一簇簇漂浮的人類屍體。
屍體的形狀讓我呼吸急促,因為,他們都是傳說中的男人!但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可憐家伙了,這一點從他們那丑陋的半硬式航天服上就可以看出。由於太空環境的關系,這些死人悉數冷凍成了堅硬無比的固體。
他們大概是上次太空戰爭的犧牲品吧。實際上,我們不太敢直視這些男人。屍體已經在軌道上漂游了這麼久,仍能使我們害羞地低著頭,這足見男人的鬼怪靈異。還好,在雷達和電腦的自動操作下,基地本身不為所動。
我忽然臆想到,戰後的東方世界或許會掀起一場回收男人屍體的運動。那時候,我說不定也會報名參與。這便是慶子所說的第二次解放麼?有感於自己這種莫明其妙的想法,我的臉一下子滾燙了起來。
依依不捨地掠過了男人屍體組成的美妙星座,我們終於逼近了那座飛城。看著那輪胎狀的熟悉外形,剎那間我又有些迷惑,外星人能夠把他們的飛船偽裝成這種樣子,可真是處心積慮。
我下令點燃制動噴流,下降軌道,在距離二公裡處,依靠肉眼操縱基地向目標靠攏。
這時我們接觸到了一個十分神異的現象,那就是飛城上有一個十分合適基地的對接口。
這把我嚇了一跳。似乎飛城的主人早就知道我們的到來。但他們是怎麼知道的?我意識到自己正在接近一個文明程度遠高於地球人的不明存在,心中的不祥預感於是變得愈加強烈。
我帶著五十名戰士,小心翼翼地進入了飛城,發現裡面空無一人。巨大的空間被分割成了一個接一個的橢圓艙室。每個艙室大小不一,大的足可以容納上千人,內部一片凌亂,像是不久前還有生物居住,但是因為神秘的災難而撤離。
有時候,我又感覺到,像是進入了一座博物館,飛城存在的目的,便是讓宇宙中過路的智慧生命有機會隨時參觀,從中很到啟示。我看到每個艙室都有著明確的主題,按照嚴格的時代順序布置展品。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每一個王朝,分別占有一個到十余個艙室不等。外星人到底要干什麼?
我吃驚地發現,一些艙室跟我在圖畫上見過的明朝皇宮一模一樣。它們整潔異常,也可以說干淨得讓人惡心。看樣子,這處展廳以前並不曾對外開放,連這座飛城中的居民都不一定盡知詳情。探討其意義倒是一個有趣的課題。
心有靈犀,一年來,我第一次回憶起了我曾著迷的有關“新都”的研究。我忽然感到一顆星星出現在了頭頂。我知道那是天鷹座A。外婆說過,那是我出生時的命運之星,它的閃光是全宇宙中最美麗的。我忽然哇哇大哭。慶子緊張地注視著我。
這時我已然清楚我必須放棄俘獲外星人的使命,而重新開始探尋我人生的真正目的。
為此我不惜上軍事法庭。
我果然發現了“遷都”的遺跡。明顯,居住在這裡的生物,因為不明的原因,曾頻繁地從一個艙室遷往另一個艙室。我還發現了文明在某些艙室裡延續較長時間的跡象。但除了遷都,艙室之間似乎互不來往,每個區域,呈現出了獨立進化的特征。
但與地球人類發展的模式一樣,越接近中軸,艙室的現代化程度便越高,但到了靠近像是肉類加工廠邊上的一個艙室,卻沒有了任何高技術的特征。這裡貼滿了仿佛與宗教有關的圖案,供奉著基督和佛陀的塑像──我不好意思地要說,他們也都是男人。
我抑制住羞澀之心,通過一段停運的百米電梯通道,往下一個艙室爬去,便進入了一個奇異的畫廊。在這裡我怔住了。到處都是男人的裸體,還有男人和女人擁抱在一起!各種性器的裝飾品、模型和繪圖使我呼吸急促。這些在我們的東方世界,正是一種禁忌。
我的乳頭發脹,頂緊了軍服。我羞慚不已,覺得對不起慶子。但內心深處一種正在蘇醒的東西使我變得更加好奇。我急不可耐地命令手下人別再跟著我。慶子又一次不高興地撇撇嘴,不願意離去。我不管她。這時我覺得她已有些讓我厭惡。
我像是要抓住某個難得機會似地一個人繼續前行。我緊張地意識到是畫廊使我著迷。
畫廊的盡頭是飛城的總控制中心。我猶豫了一下,手指輕點一下艙壁,便朝那裡飄浮而入。控制中心裡空空如也,其形狀頗像是我們女人的子宮。裡面的各種物件,包括操縱手柄和液壓裝置,也都設計成了女人性器的形狀。戰爭的滑稽感又一次浮上了我的胸臆。
不過,我也因此重復感到了安全和放松,那是一種回到了熟悉環境的感覺。我舒了一口氣。這時我已是獨自一人,因此又體會到了一種全盤占有的優勝。
控制中心的原型是一個人類女人,這個事實,很是奇異,又似乎暗含了某個結論。但畫廊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就是這場奇怪的戰爭最終要昭示於我們的麼?那麼,這飛城的主人是誰呢?是一位女皇嗎?看這設計,倒不像是出自女人的手筆。但也有可能是同性戀者。真可恨,外星人那裡也興這個!但真的是外星人嗎?無論如何,這都使我的腎上腺加快了分泌。
但很快我便意識到控制中心還不是進化的終點,因為,我在這裡發現了一個圓形的長長通道,連接著另一個馬鞍狀的艙室。那兒有一道稠稠的白光洩出,在半空中凝聚成了一個棒狀的水晶物體。這又是什麼呢?
我好奇地正要過去,頭盔中響起了指揮中心吳婆婆的聲音:“三號,請火速撤離,我們中了臭男人的埋伏!”二零七六·真正的對手在指揮著三號基地不捨地脫離飛城的瞬間,我看到就在我們的包圍圈的外面,展開來了另外一個更大的包圍圈。大批奇形怪狀的武裝飛船螳螂捕蟬一樣候個正著。我以職業天軍的眼力一下便看出它們來自西方世界。
情報系統顯示男人們開來了四千八百艘戰艦。毫無預兆地,它們便一齊朝我們的一千二百艘護衛飛船開了火,這情形,就好像地面上的漁船圍殲被聚光燈吸引來的魚群。
預料中的真正太空戰就這樣爆發了。宇宙中這才出現了,啊,真正動人的閃光!
什麼是真正的對手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現在,似乎有了答案。但這個答案,又遠遠不是最終的解釋。我不明白女人為什麼需要那麼多的男人來對付。難道他們是如此的不自信?
我痛苦而興奮地向四周望去,見太空中飄滾著無數的燦爛火球。東方世界的空天飛機在紛紛解體、墜落。
我在想男人們也許比我們更多地知道有關那個奇怪飛城的事情,而不願意它落入女人的手中。但這也可能完全是因為嫉妒。如果雙方早點溝通一下,又會如何呢?但我們畢竟不了解男人,我們不知道他們是否受過閹割。這是問題的關鍵。因此溝通恐怕是極為困難。這世界上已然存在著巨大的缺環。我們將永遠不能理解“羊八井”的真實意圖。
像是要回答我的疑問,三號基地劇烈地震動了一下。後艙的乘員發出了尖銳的慘叫,隨即一片寂靜。壓力和空氣都在飛速地逸失。
我回過頭來,看到一些人體和碎片正從破裂的艙體中飛出,其中一人正是慶子。我控制著自己不動聲色。
女性柔美溫順的軀體,盤曲或伸展著,與血和鋁一起,彌散在茫茫太空之中,她們的內髒正在從竅穴中紛紛脫落。我從未見過如此之美的景象。這使我又一次出神地想到了在飛城中參觀過的畫廊,產生了莫名的受虐快感。
宇航服保護著我暫時未受傷害。很快我便發現自己成了三號基地上惟一的幸存者。我與失控的基地一起向大氣層墜去。這巨物不斷穿越更多的飛揚的女人屍體。我不會忘記她們是我的戰友和伴侶。
這時,更多的攻擊飛船出現了。我這才注意到,它們的形狀其實十分威武。我不禁想像著飛船裡面男性駕駛員的長相,卻不得要領。這使我在恐懼中更加亢奮,也在亢奮中格外恐懼。也許,他們來得正是時候。太久的壓抑終有到頭的一日。
我爬進了逃逸器,並讓它脫離了基地。不管怎麼樣,我心裡明白,整個天戰在十幾分鍾內就會結束。世界格局從此將要大變。男人將主宰這個宇宙,女人將成為他們的奴僕。
荒廢已久的秩序就要恢復了。但我從心理和生理上都還沒有准備好迎接這一刻。
“羊八井”並沒有馬上離去,只是優雅地徘徊在戰場的一側,誰也奈何它不得。它是警告,還是誘餌?但片刻後它似乎忽然失去了觀望的興趣。它開始飛快地加速。我看到,它正向天鷹座方向逸去。它越來越快,不久便與天鷹座A疊合在了一起。現在,宇宙中沒有飛船了,僅有天鷹座A。
過了片刻,在那鬼魂一般的星宿上,爆發出了一道閃光。我渾身一陣收縮,模糊地感知到,實際上並沒有閃光,如果有,也不可能這麼快抵達我的眼簾。我確信那不知以什麼為動力的奇怪飛城此刻已在十六光年之外了,甚至更遠。超空間躍遷嗎?於是,在我心中,那難以言說的神秘閃光就此永遠烙下了一道投影,就像是被核爆炸光輻射鏤刻出的蝕空人體。我猜測,那是意識在脫離肉體而去時逸散出來的罪惡光色。
與此同時,我嗅到了一股糞便氣味。慢慢地太空中整個都是這種私處的特別惡臭。我與慶子的愛情之花竟然就盛開在一個散發異味的人體骯髒部位。我感到奇怪,慶子不是已經死了嗎?她為什麼還來纏我?
我隔了密封的面罩,竟能深深地呼吸到這宇宙的真息,心中不禁充滿感激。我真切地看到了死亡與性相交織而成的詭影,它是一幅催人淚下的春宮圖。我的意識開始不清。在昏迷中,我的下體流出了某種滑膩的東西。男人們是否也這樣呢?我以前也暗中想像過西方世界的主宰者在我這個年齡會經歷什麼,卻只是癡心妄想。我陡然明白了,原來,在我的潛意識中,他們早已經悄悄潛入,並深深扎下了根。
我直接向大地墜落而去。天鷹座A以零點九的視星等,期待著我的溫柔目光。但我賭氣地決心不去看這個乖戾的牛郎。
【二零七六·殘余】
在距離地面十二公裡處,我做了彈射。下降到六公裡時,我打開了降落傘。我看到身下是平靜如鏡的大海。我的淚水像春花秋雨一樣綻放了出來。
不久我就進入了濺落。水的清涼使我重復感受到了宇宙的慰藉。在此之前我已讓橡皮船充滿了空氣。我感到兩腿乏力,就像是剛與慶子做了那永無高潮的愛,此刻,卻又有一種超越做愛的莫名喜悅。
我拼命地劃了一陣水,便遇上了一艘白色的三桅帆船。上面搭乘著兩名天文愛好者。
他們救了我。
這倆人有著東方人和西方人的面孔,或者說,女人與男人的面孔。只是有些奇怪,男人是東方人,女人是西方人。難道他們也都是外星人裝扮的?倆人都是接近四十歲的模樣,親密無間地並排坐在船頭,面前擺著雞尾酒、冷盤和甜點。我想,戰爭已經結束了,這似乎太快了一些。
“負一等!”“零點二等!”“負一點三等!”這一男一女仰面看著天空中疊現不休的閃光,興高采烈地大聲叫喚,一邊快捷地在紙簿上作著記錄。記錄的內容,包括星等、顏色、時間和方位。
我覺得,宇宙中分離的各個世界正在重新走向融合。我們從中找到了各自散逸在不同時空中的真實身份。
閃光把我的全身映照得通紅。我抱著雙肩坐在船尾,瑟瑟發抖,聽他們囈語。我絕望地感到,自己作為一名少女,就這樣夾在他們中間,十分的不妥。我應該早日擁有自己的那一半。但我忽然意識到了自己身體的局限,不禁號啕大哭。
無數燃燒著的衛星和飛船殘片仍在飄墜,在大氣層中形成了濃密粘稠的錚亮雨幕。比嬰兒皮膚還要單薄的海洋表面被不斷氣化,洋溢開來無數細小刀片一樣的明暢迷霧。
我以為,那天上掉落下來的東西,都是國家和民族被閹割後的殘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