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記憶在西方】
每一年,我回憶一次。那通常是在最冷的冬天。這個時候,我便要乘上火車,顛簸著向西而行。
中央記憶銀行建在西藏自治區的阿里。那是世界上最艱苦和最不容易到達的地方。全國人民都要在嚴冬時刻到那裡去支取個人記憶。
為什麼記憶銀行要建在如此不方便之處呢?為什麼不在各地建分行呢?這方面一直沒有權威的官方解釋。我認為,或許是嚴寒缺氧可能與健忘有關,或許是希望通過旅行拉動內需,或許是考慮到邊疆的鞏固,解決無人進藏的問題。
但也有人說,這僅僅是一個象徵性的符號,提醒人們:記憶是需要集中管理的(不是怕美國人來偷走吧?)。
每到冬季,進藏的人便多如蟻群,使人感慨中國的博大。蒸汽火車裡面擠滿了人,上廁所都很困難。乘客們說著五湖四海的方言,但他們直到支取記憶之前,通常是不知道自己來自哪省哪市的。這樣就免除了很多的麻煩,比如,台灣人就不會有太強的自立於外的地域意識了。
我是哪裡人呢?我也不太清楚。根據自己的口音判斷,說不定是河南人或者上海人。
在鐵路沿線,可以看到不斷一閃而過的巨大的標語牌,用象形文字或者假名書寫著"不忘歷史"、"牢記過去"一類的口號,顯得一切都十分的鄭重其事。
給人的印象是,青藏鐵路當年就是為了方便回憶而修築的。
火車不知開了多久,才在一個深夜到達了阿里。在站台上,幾百輛大巴已經在等候我們了。大家也顧不上休息,坐車直接就來到了記憶銀行。這是一座孤零零的九十九層紅色大樓,在滿天閃亮的星空背景下,在潔淨得讓人不安的雪山畔,看上去十分的壯觀,就像是一枚長征運載火箭或者一支勃起的陰莖。不用說了,它的地基下面正是古格王朝的廢墟。
有許多穿著"幫典"(西藏女人常穿的一種服裝)的美女機器人(給人的感覺彷彿是日本卡通片中的人物)吹著凌厲的哨子,組織我們排成長隊走進去。在一樓大廳的環形牆壁上,開著無數豎著鐵欄的小窗口,就像中國銀行或者工商銀行的出納台一樣。每一個窗口前,也排著看不到頭的長隊,人們有秩序地遞交支取記憶的申請表。這樣需要的時間會很長,餓了就吃自帶的乾糧。
排了八個小時,才輪到了我。我申請了三十六項需要回憶的往事,但是,有六分之五遭到了拒絕,因為有的問題實在敏感。不過我一點也不懊喪,因為還有人乾脆就被全部打回了呢。
然後,我就去排另外一個長隊,那是蓋章的隊伍。這一次又花了八個小時。然後,我拿著蓋了整整一百個章子的批准書氣喘吁吁爬到大樓的第八十八層(這裡沒有電梯,以造成人們更加嚴重的缺氧狀態)。在這一層的弧形走廊裡,人們又排起了長隊。我便在末尾排著。
回憶是需要耐心的──每個中國人都熟知這條規則。
又排了八個小時,才挨到了一扇房門前。前面的人逐個走進去又很快走出來。好不容易輪到我了,裡面傳出清脆的聲音:"下一個。"
我推門進去,見有一個美女機器人在等我。這傢伙滿面笑容,跟真人一模一樣。她只是一個服務員。這是一個旅店標準間一樣的單人房間。有一張單人床,一個塑料頭盔。我自覺地躺在床上。服務員把頭盔固定在我的頭上,又把一塊芯片塞進床邊的一台機器。機器通過電纜連在頭盔上。
那張芯片是我的記憶副本。在機器美女的陪伴下,回憶便開始了。
【二、拉屎拉了一半】
每次回憶我都像是做夢──這樣說是比較好聽的,實際上,更像是拉屎拉了一半便被憋回去的那種感覺。
五年前,也就是我滿二十四歲那年,我獲得了國家頒發的一項資格,可以支取存於中央記憶銀行的個人記憶了。到今年為止,我已經見過五次機器美女了。
我回憶同一件往事,每次的細節卻都有所不同。當然了,大家都很清楚,每個人的記憶究竟怎麼再現,要根據不同時期的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綜合指數,由中央記憶銀行進行微調和整理。這沒有什麼好說的。
躺在中央記憶銀行第八十八層樓上的單人房間裡,我首先回憶了我那值得尊敬的父親。他是在大饑荒中餓死的,當地政府(信陽市政府或者寶山區政府?)極力掩蓋了這件醜聞。但中央銀行提供的記憶表明,這件事的發生,完全是他吃得太多撐死的(而在上一次,是因為他得了食道癌)。這樣,如果地方政府真的掩蓋了這起醜聞的話,那就太不符合邏輯了。因為按照記憶銀行出示的證據,醜聞其實並不存在。
然後我回憶了上中學時,我強姦並殺死一個女同學的事件。但中央銀行提供的記憶表明,我強姦並殺死的是一隻母豬(在上一次,我強姦並殺死了一隻拖鞋)。從原則上講,這很符合我多年來對自己品行的判斷。我這樣一個遵紀守法的人,怎麼會犯下那樣的罪行而沒有被判處極刑呢?除非,國家承認罪犯即是英雄。
再然後,我回憶了中國海軍如何敗於日本海軍(我中學畢業後就在北海或者東海艦隊的某型導彈驅逐艦上服役)。那場大戰以後,日本就強迫中國簽訂了平等的《大連條約》或者《基隆條約》,從而開始了中日在新世紀的共榮歷程。但中央銀行提供的記憶表明,是中國海軍打敗了日本海軍(以擊沉"信濃"號為標誌),由此開始了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在上一次,是中國艦隊在旗艦"貝格爾"號的帶領下向朝鮮方向勝利突圍,並由此開始了震驚世界的環球航行,首次提出了生物進化論,附帶發現了美洲大陸)。
再再然後要回憶的事情,我就記不起來了。因為,美女機器人著急地把電源切斷了。
"TIMEISUP.下一個。"她不太耐煩地向門外說,把我從床上拎起來。她沒有說日語,這使我感到意外。
需要回憶的人實在太多了,一年就這麼一次。所以每個人的回憶時間都必須再加以縮短。我懷疑這裡面有侵犯公民權之嫌,卻不好意思說出來。能夠回憶三件往事已經夠奢侈的了。還有好多人被打發回去了呢。
我在乘火車返回內地的旅途中,一直沉浸在美好的感覺裡面。人有了回憶,便什麼都踏實了。未來一年的工作,也便可以安心干了。
【三、憲法修正案】
根據憲法修正案第四千三百二十一條的要求,每個公民一出生,他的丘腦、海馬和皮層中就要被安放一些個微型電極(日立公司的產品),這些了不起的電極可以隨時對每一個神經脈衝、每一道腦磁波、每一次遞質的運動以及每一對電子的碰撞進行掃瞄,並把它們翻譯成電信號,通過埋藏在大腦裡的一個納米發射機發射出去,由一顆地球同步衛星接收並轉發到青藏高原上的中央記憶銀行,儲存在個人芯片中,放置於保險庫。當公民年滿二十四歲後,他就有資格提取自己的記憶了。
國家替人民保管記憶,這無疑是人權領域的一項重要進步,連聯合國秘書長蓋爾也大加讚賞。你想,用自己的大腦(有人稱作"生物自然腦")去記憶一件事情,畢竟是不可靠的。
【四、真相與健忘】
每天早上我都要收到由那個五百年也不變化的互聯網自動投遞來的報紙。說出來嚇你一跳,那就是中央記憶銀行出版發行的《真相日報》(電子版)。這是在中國可以讀到的惟一的一份報紙。
《真相日報》每天出版九千四百九十九版半,之所以耗費這麼多的版面,是因為除了用半版來刊登社論外,其餘版面都用來登載人們對往事的回憶。而社論的主題其實也是根據每天回憶的深度和廣度來決定的。
根據憲法修正案第四千三百二十二條的規定,每位公民都有義務在《真相日報》上用象形文字(或者假名)形式發表他們對某一特定事件的真實回憶。至於是哪一位有幸成為這樣的重要人物,則由中央記憶銀行的一台東芝牌超級計算機從支取記憶的顧客名單中隨機篩選決定。回憶的內容,當然,也由中央銀行裁定後提供。
你一旦輪上了,便可以參加抽獎,大獎禮物叫做"淘淘",是一個會說七國語言的不倒翁。你一推它,它不會笑,卻會大叫:
"淘淘淘!讓我們把記憶統一起來,統一起來,統一起來!"
據說,在腦描記術發明以前,記憶統一這件事可不好辦。但現在已不是問題。
實際上,記憶不能統一,曾經造成了許多麻煩。以前,在各級人民法院審判貪污嫌疑犯的時候,常常就因為證人們的回憶不一致,而老也定不了罪。那時候,人們都不認為是記憶的問題,而指責法官有"後台"。如今看來,是多麼的幼稚。
法院只是一個例子。再舉一個例子。有一次,北京因為一起意外事故死了許多人,但最後人們對於究竟死沒有死人,死了多少人,各說各的。這就影響到了全國人口普查的結果,最後使得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的統計出了問題。這在國際上是一件很丟臉的事,因為這樣一來,那些翻幾番的目標都失去了基準。
總之,許多關係到大局的事情因此被搞得狼狽不堪。這個社會的正常運轉,說到底,根本上是要依賴於回憶的。但我們意識到這一點實在太晚了。
當每位公民都能夠準確而順利地進行回憶的時候,健忘的恐懼便被消除了。
實際上有一段時間中國人都趨向於健忘,那才是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好比對於我來說,父親的死亡,強姦和兇殺的事件,中國敗於日本的歷史,都應該統統忘記才好。後來才知道,對於自己,對於民族,這其實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行為。
所以說,腦描記術是過去五百年裡最偉大的發明(它是日本科學家池田善兵衛博士發明的,但在日本國內這只應用在對豚鼠的大腦生理學研究上。當然了,第二偉大的發明便是美國人發明的互聯網,它使我們能夠方便快捷地看到《真相日報》),而中央記憶銀行的誕生則使中國提前一步邁入了大同社會(當然了,也叫做共榮社會)。
【五、我的單位】
我領取薪水的單位叫做華夏事實整理公司。我和同事們每天做的惟一工作,便是編輯《中國正史》(用象形文字或者假名的形式)。
說出來嚇你一跳:《中國正史》是一部史無前例的大型典籍,得到了國家財政部和日本海外協力基金的資助。這個宏偉的項目從一百年前便已啟動了,現在我們正在編輯第一千九百六十六版。
《中國正史》所採納的素材全部由中央記憶銀行提供。在全體中國人共同回憶的基礎之上,六千四百台量子計算機進行分析和歸納,然後描繪出中國一萬年文明的精確發展脈絡。
做這件事,我們並不需要操太多的心。一般來講,只是在中國經濟社會發展綜合指數出現變化時,中央記憶銀行才送來最新的材料,我們便根據這個,以及發表在《真相日報》上的社論,編寫最新版本的《中國正史》。當然了,這樣的事情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所以我們總是忙得連廁所也顧不得上(因此,只好把小便撒在可樂瓶子裡)。
這裡我想作一點解釋:《中國正史》的版本雖然不同,但主題都相當一致,比如,戈壁灘是綠色的,黃河從不曾決堤,監獄在押率很低,太陽從北海道升起。
做這份工作,薪水不高,但我們幹得十分賣力。這已成為了自覺行為,因為一想起矗立在青藏高原上的中央記憶銀行,便總是心潮澎湃。我們可不願意被取消一年一度回憶往事的資格呀。
只是不知道,《中國正史》的編輯部為什麼要設在信陽或者寶山?我們覺得,它應該設在北京才對。這大概與中央記憶銀行設在西藏的阿里,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具體妙在哪裡,我們就不太清楚了。有時也會猜想,北京這時也許不再是首都了,中國的首都已經移往了東京(明年一定要申請回憶一下這個,但恐怕會被駁回。這是個敏感話題)?
我們的工作總體來講十分順利,除了有時會遇上"記憶頑童"。那是一些瘋子,主要是從精神病醫院裡面逃跑出來的民間歷史學家們,這些傢伙不知怎麼的把微電極從腦子裡摳了出來。他們稱"生物自然腦"所記得的才是最真實的事情。天哪,他們竟然相信自己的腦子!可憐的人。
有時候,他們三五成群來到我們公司的大門前,頭上纏著白布帶子,或靜坐,或大叫,或遊行,或絕食。"記憶私有化"是他們鼓吹的口號。這真讓成熟理性的人發笑。
其實,我們在心底對他們還是抱有幾分同情,但出於對公司利益的考慮,實際做出來的行動,便是報警。警察都是日本人或者日籍華裔人,他們來了,就把"頑童"們抓起來,這次也不送回精神病院了,而是通通流放到一個名叫台灣的島子。
每次,看著警車裝著他們(像裝閹豬)呼嘯而去,我們都要裝作那些想要偷竊我國寶貴的記憶財富的美國強盜一樣,面無表情地攤攤手,聳聳肩,說上一句:"沒有辦法,這就是中國。"
【六、綠匣子】
是的,這就是中國。永遠也沒有辦法。你要知道,在歷史上,我們就一直在為著消除健忘症而作著不懈的鬥爭。有了記憶銀行,這樣的問題才最終解決了。所以,怎麼允許有人來破壞這項成果呢?
但"記憶頑童"有時也在我們內部出現,這就尷尬了。
比如說,有一次,我剛剛在可樂瓶裡上完廁所,正準備投入緊張的工作,一抬頭,忽然看到同事老古伏在桌子上做著一件什麼事情,看到我朝他張望,他慌慌張張把一個綠瑩瑩的金屬傢伙塞進了抽屜。
太晚了。我已經看清了那個東西。
"老古,你、你有綠匣子?"
"你、你都看見了。"
"我不是故意的。"這不像我應該說的話。
"那麼,你要告密嗎?"他的聲音在顫抖。
"我還沒有想、想好。"
"你不要告密。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把它借給你用一段時間好不好?這東西可不容易弄到手。"
理智告訴我必須馬上離開,去報告日本人,讓他們把老古流放到台灣。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這樣做。綠匣子是人人都知道卻人人不說的秘密,我們還在警示教育材料上看到過它的照片。誰都不提它,因為它是一個禁忌。這回我是第一次目睹實物,好奇感壓倒了恐懼。
"別逗我。我可不需要。"我盡量用平靜的語調說。"你為什麼要使用它?你也是記憶私有化運動的成員嗎?"
"我不是。真的不是。"他都要急哭了。
"那你幹嘛要這樣?"
"不為什麼。有一次我出差,他們在路邊向我推銷這玩藝。"
"這是犯法的。"
"我明白。其實我也很害怕。但我又很想知道,這世界以前到底是什麼樣子。八年抗戰,中國到底戰敗沒有。那場餓死人的大饑荒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他們說元首是個強姦犯,這是真的嗎?這些年裡,我腦子裡一片糊塗。"
"記憶銀行不是就在西藏嗎?我看你真的是糊塗了。"我兩腿直哆嗦。
"我怕冷,也頭疼缺氧。再說我也沒有錢買火車票。"
我默然。老古十年前離婚了(比我早八年,在健忘的年代裡你永遠無法保持婚姻形態的穩定)。老古活得昏昏噩噩,腰包都被妓女掏空了。他真的沒有錢去西藏了。所以,他才買了這玩藝。但這東西真的可靠嗎?購買前的記憶空白怎麼彌補呢?我懷疑老古永遠也無法知道他所說的那幾件大事的真相了。真的還不如去記憶銀行呢,三個回憶也畢竟是回憶。我可憐地看著他。
"其實我也就是聊以自慰。我沒有錢買一級品。"老古從眼神中看出了我對他的可憐,申訴一般地說。
他哆嗦著打開抽屜,把那個東西取出來,遞給我看。那是一個巴掌大的長方形金屬玩藝(上面沒有日本廠商的標識),一端有幾根金屬導線和兩個"豬嘴"接頭,可以附著在太陽穴上(這與記憶銀行的頭盔不同)。老古說他的大腦也經過了手術處理,皮層上私埋了一個電極,從技術上講,這個電級與政府製造的其實大同小異,惟一的區別是,記憶芯片不用交給中央記憶銀行保管。總而言之,綠匣子是一個由私人掌握的便攜式記憶轉儲器,可以隨時進行腦描記,並能通過普通錄相機把記憶深處的事件播放出來,使主人瞭解到自己以前都幹了什麼。有了這個替代品,便不用每個冬天去中央記憶銀行了。毫無疑問,這是一件非法產品。
我心情複雜地看了一陣,把綠匣子還給了老古。
【七、黑市買賣】
一個月後,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我讓老古帶我來到買賣綠匣子的地下集市。在廣西天坑的陰影裡,我們見到了幾千處窩棚。
窩棚自然也是一種建築物,它與西藏阿里的那幢九十九層大樓有著天壤之別。記憶也可以在窩棚裡釀造出來,這體現了人類的另一種智慧。但怎麼會是在廣西?
無數的人們在快活地忙忙碌碌。從表面上,你絕對看不出這是一個黑市。你也想像不出,在記憶銀行一統天下的中華帝國,竟然有這樣的一方世界存在並高效地運轉。你會覺得,它後面一定有著來頭不凡的保護傘。從形式上看,小販們出售的也都是合法產品:鞭炮、手紙、GPS和《中國正史》。但是,當我們在那裡逡巡了一陣後,便有一些模樣猥瑣的傢伙湊了上來:"嘿,嘿!黑,黑!"我注意地看了看,他們頭上沒有纏白布帶子。他們看上去的確挺"黑"的。
"怎麼賣啊?"老古有些經驗。
"一分錢一分貨,看您要哪種了。"一個長得像頭獐子的傢伙用南方話說。"有每秒記錄十二萬億個神經脈衝的,有七萬億的,最次的也有兩萬億。區域定位從二毫米到納米級以下。價格從五萬元到九千元不等。人民幣喲。真有心還可以便宜。"
"不會是假冒偽劣產品吧?"我膽戰心驚地問。
"瞧您說的這話。這樣的貨,您聽說過我國有過正品嗎?沒有正品,又哪來的假冒偽劣?您放心好咧。都是美利堅共和國加利福尼亞州硅谷的技術。人家在越南和緬甸裝配好了,我們再通過地下渠道轉運過來。"
美國?硅谷?地下渠道?我嚇了一跳。老古怎麼事先沒有告訴我呢?這怎麼可能呢?是誰在與美國人暗中勾結呢?這預示著什麼變化呢?在這方面,我實在沒有發言權。不知道日本人是否注意到了這件事情。
"是一條龍服務嗎?"老古問。
"放心,我們有專人負責把電極安裝到顧客的大腦皮層上,並實行終身售後服務。"
老古朝我眨眨眼,意思是說怎麼樣?
我只是愈發緊張。我想,這來路不明的玩藝真的能告訴我,我的爸爸究竟是怎麼死的嗎?美國人製造的記憶,真的可靠嗎?
小販說:"這位客人是不是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不太合適?是不是覺得現在才開始記錄真實的記憶已為時太晚?我跟您講,一切都不會晚的。在咱們中國,什麼都有可能發生。說不定,您一生中經歷的最為驚天動地的事件,將出現在明天呢。難道您不想把它的真實過程牢牢記住?這樣就不會有人騙你啦。中央記憶銀行,說實話,那芯片中的記憶,都是改編過的。呸。"
"我當然知道是改編過的。"我急忙裝作不甘示弱地說。"不過,讓我再考慮考慮吧。"
不知怎麼的,我心裡很難過,頭腦中翻來覆去都是青藏鐵路和《真相日報》,以及日本警察和台灣島。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汪什麼也不是的清水。我忙拉著老古走掉了。
【八、記憶替身】
半年後,我經過又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單獨一人來到了黑市。經過整整一天的走訪和觀察,我跟人談好了,買一個掃瞄十五萬億神經脈衝的最新型號綠匣子。
我們談妥了價錢,以及對一些細節的要求,包括涉及到如何描記痛苦和悲傷的感覺以及拉屎和性交的過程等等。
"我可以看到這些記憶嗎?"最後我問。
"嘔,這不是個問題,顧客的需要我們都可以滿足。"賣綠匣子的販子詭笑著吱吱叫著說。"但嚴格來講,記憶是一個人的私有財產。"
綠匣子不是我用,而是給我的克隆體用的。為什麼不學老古?我自己也不明白。
手術是在一家私人診所裡做的。這是一個小手術。我自己出生時也做過,但那是記憶銀行的美女機器人動的刀子。
我的克隆體就躺在手術台上,頭上、身上和腳上插著許多電線和管子。三個月前他還只是試管裡的一個胚胎。現在,依靠快速生長素,發育成正常的嬰兒了。我羨慕地看著這孩子。他對正在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但他以後會記得的。他不再需要一年中僅僅回憶三件事情。
手術過程中外面一直很亂,隱隱約約傳來了激烈的槍炮聲。
黑市販子與外科醫生怪笑著不斷地竊竊私語,我聽見他們說,記憶私有化組織的大規模行動開始了。民間歷史學家奪取了一列火車,要開到西藏去佔領中央記憶銀行,炸毀記憶儲存倉庫。
我嚇了一跳,問道:"他們從台灣回來了?"
"回來了,在美國第七艦隊的幫助下。"外科醫生頭也不抬地說。
"恭喜你,如果他們成功了,以後,這就不再是非法產品了。"黑市販子說。
我忽然悲從中來,覺得我正在做的事情全無意義。真的是美國人!這麼做一定是為了與日本進行第二次太平洋戰爭。聯合國呢?蓋爾同志呢?他這時躲到哪裡去了?我一下萬念俱空了。但什麼都來不急了。
【九、活在"非我我"的記憶裡】
我的克隆體一天天長大。在這期間,世道已被顛覆。記憶銀行被炸毀了。憲法被新上台的人修改了。
我頭腦中的微電極便休眠了。它吞噬掉了我所有的記憶,卻找不到渠道反饋出來。
這樣一來,我就與我的過去完全斷絕了聯繫。
當年的"記憶頑童"─-民間歷史學家們也就是精神病人們,現在都獲得了官方身份,有的還當了國家領導人。這後面自然有著美國軍火商的支持。我有時也想,他們就是不想讓人民知道炸毀記憶銀行的事吧。這才是歷史學家的本色。
我那偷偷安裝了微電極的克隆體卻在新紀元裡長大了。從他五歲起,我便開始誘導他學習如何在機器(哪怕不是美女機器)的幫助下進行回憶。甭管誰在台上,你都不能相信他們,除了機器。
時代雖變,一切還應該與以前一樣。
他實施回憶時,我便坐在他的身旁,操縱綠匣子,通過一根導線,把他腦子裡傳出的電信號輸入到一台電視機。
看著豐富多彩的圖像(彷彿時間回溯了),我便淚流滿面。做夢一般,我會覺得他的記憶代替了我的記憶,或者說,他的記憶就是我的記憶。準確來講,我進入了"非我我"的近完美境界。
這真是一份鮮活而完整的記憶啊,每一個細節都可以精確重複,按按鍵就能提取出來,就像從手機裡提取電話號碼,一點也不走樣,一點也沒有刪節。
不分晝夜,除了吃飯睡覺和拉屎拉尿,我們便這麼著迷地幹著。
等他長到七歲,我便慢慢告訴他一些我認為重要的歷史事件,主要是殘存在我頭腦裡的少許往事片斷(它們作為記憶而存在,也只是我的一種認為,但有可能它們其實並不曾發生過),比如,中國戰敗,父親之死,我強姦並殺死同學。
我其實也明白,告訴他這些其實沒有太大意義。他並沒有經歷過這些,所以他不會對它們感興趣,儘管他是我的克隆。
但我一定要告訴他。因為他是我的克隆。
這個時候,聽說中央記憶銀行已經以中美合作的名義被改造成了一座遺址公園(美國迪斯尼公司負責投資的百分之五十一),參觀遊覽的人們絡繹不絕。但我卻不願意帶那孩子去。
其實是我自己不願意去。我害怕去了之後會難過。聽說有不少人,在去參觀之後,都自殺了。
因為看不到穿幫典的機器美女了。
孩子長到十五歲了。過生日那天,他悶悶不樂。
"你怎麼啦?"帶著強烈的不祥預感,我問。
"為什麼我什麼都得記住,而這都是為了你?"他煩躁地說,把一大口麥當勞吐在了桌子上。
"你不要再騙自己了。"他發電機似地一聲尖叫。
我的臉頓時紅了。
【十、記憶厭倦症】
莫名其妙,不久這傢伙就瘋了。
病狀就是恐懼。只要一回憶,他就在恐懼中顫抖甚至痙攣得滿地打滾。
我帶他去看精神病醫生。醫院就是曾經收容民間歷史學家的那所。
"那個黑市的問題"我小心翼翼地對醫生說。
他一聽就明白了,笑道:"因為不是記憶銀行的日式產品,所以國家也不禁止植入。國家允許黑市──現在可以叫做『白市-了──的繼續存在,因為不這樣做,硅谷就會因為產品積壓而垮掉。也就是說微電極仍然在新人類的大腦中受植,而且主要是在新人類的大腦中受植。但這種植入大都是為了老人們的緣故──為了你們失去的記憶以及對記憶的緬懷。"
我聽出了他的另一層意思:新人類都是克隆。這個年代已經不再需要家庭了。
"如果不借助微電極的幫助,新人類是否也能夠回憶?"
"生物自然腦?不行了不行了。他們一出生腦子便壞掉了。"
"是基因突變嗎?也就是說,無法回到記憶銀行之前的那個時代了?"我困惑地搖搖頭。
"你是否總是喜歡呆在這孩子身邊觀看他的記憶?"醫生猶豫了一下才問。
"有、有時候是吧。"我害羞地承認。
"這是一個不好的衛生習慣。"
這樣說話,好像需要診治的人倒是我了。
難道,其實是我瘋了嗎?我會被美國警察送到台灣島嗎?這樣一想,我趕忙帶著我的克隆體從醫院裡逃跑了。醫生歇斯底里大叫著一路猛追。這傢伙頭腦中的記憶是從哪裡弄來的呢?
我去找那個許諾要提供終身售後服務的黑市販子,但已經找不到他了。《中國正史》和《真相日報》也停止了出版。失業的我帶著一個病孩子,活得很艱難。言論自由了,雨後春筍般湧現的新興媒體紛紛報道說,一種叫做記憶厭倦症的疾病在新人類中蔓延。
【十一、怕被嚇死】
個人記憶清除機和修改機(這次是微軟公司和聯想公司合資開發的產品)兩年後才投入商業應用,一出現便在新人類中十分暢銷。我的克隆體也買了一台,把自己腦子中的記憶重新梳理了一遍。
但他的病卻不見好轉,相反更嚴重了。一個瘋子怎麼可能自己給自己治病呢?
所幸的是,這時候我意外地獲得了一筆美籍華人的風險投資,開辦了一家記憶清除公司(當然是私營的)。公司的廣告歌用七國語言唱道:
"淘淘淘!幫助你輕鬆一些,輕鬆一些,輕鬆一些!"
我的顧客都是新人類,他們來買東西時,神情十分微妙,滿不在乎地格格笑,渾身艷俗的名牌打扮,卻掩飾不住內心的卑怯。間或也有不知趣的老人前來,倒是大大方方滿不吝的,但是,記憶清除機與修改機就是破譯不了記憶銀行微電極的密碼。它們只對黑市產品管用。老人們於是失望而歸。
記憶銀行崩潰了,但是,它的幽靈還纏繞著我們。
我的生意十分紅火,但我卻弄不清楚那讓我發財的真實原因──新人類為麼一夜間不再需要回憶了。過去的一切像是與他們沒有一點關係。
難道就是為了輕鬆?我怎麼看著都覺得他們格外痛苦。別的不說,比起美國人來,他們可太算是窮人了。
誰都知道,廣告歌說穿了就是騙人的。
所以,思考這樣的問題根本就是吃力不討好。不要記憶的時代也就是一個不要原因的時代。
我的克隆體終於死掉了。我覺得他完全是被不知名的事物嚇死的。我很久以後對此仍然耿耿於懷。
那一段時間裡,我整個便有死掉的感覺。
一天,我因為夢遊,前來給他掃墓。我在簡陋的墓碑(也就是他的綠匣子)前擱上一束假花。然後,我一屁股坐在墳包上,一根一根地吸煙,費力地回憶美好往事,但一點也想不起來。我只是彷彿又看到了記憶銀行大樓重新在眼前矗立,人們排著長隊秩序井然地走進去,像走進一座中空的時間之墳。
這時一群穿著時髦的年輕男女走了過來,也不知道,他們都是誰的克隆。孩子們裝出很快樂的樣子唱著英文歌。他們一瞥眼看見了我,像見了老虎一樣大驚小怪地嚷叫起來:
"瞧,一個可怕的傢伙!"
"還是個老、老頭噢!"
"像是在回憶往事吧?"
"他的五官好、好恐怖耶!"
倒好像我是從棺材裡爬出來的。新人類議論了幾句,便故意顯露出一副興味索然的表情,其實是內心十分害怕的樣子,轉身匆匆逃掉了。月光拉長了他們的陰影,緊緊追隨在他們的身後,他們卻看不見。嗯,這就是中國。
什麼都看不見。誰都怕被嚇死了。
【十二、前世今生】
十年以後我才重新回到了西藏。
我仍然是坐火車去的,十年過去了,沿途的風光沒有大的變化(但對於以前究竟是怎麼一種風光,我實在沒有太多的印象),那些路牌彷彿沒有拆除,只是,有些風化了,上面書寫著的象形文字,看上去因此像是英文,或者,史前造訪的外星人留下的蝌蚪文。
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是不是有一段時間集體做過外星人(或者外星人的寵物)?這是記憶迷宮中的一個死結。
讓我難堪的是記憶銀行並沒有被改建成遺址公園一類。歷史學家們為什麼要合夥編造一個虛妄的傳說呢?
在舊址處,我看到了滿地的碎片。真的是碎得一塌糊塗,好像整個宇宙變作一面鏡子打碎了,作為化石骨架也拼合不出一個完整的圖形來。更讓人心情曖昧的是,我認不出哪些是大樓的碎片,哪些是機器美女的碎片。
在這裡我遇上了老古。真沒有想到他竟然還活著。他正帶著成千上萬的藏民把碎片撿起來。他們整天不種青稞,也不養犛牛,就做這個。他們辛辛苦苦撿了十年了。
"有什麼用呢?"我懶洋洋地問老古。
"築靈塔啊。"他精神飽滿地回答。吃死人肉的禿鷲就在雪山之顛哇哇怪叫著盤旋。
老古說,活佛圓寂了。但他的轉世靈童已經在河南或上海找到了。有關前世的一切,那孩子都記得清清楚楚。
"大千世界,就是這麼在記憶中循環著呢!"老古一口咬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