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辦公樓的時候,他看清了今晚的確是個月圓之夜。
月亮浮在蒼白的一處高樓峽谷上方,已經開始變小。下面深深地流淌著稀疏的車流。
這一切與他無關。他像往常一樣,去取了自行車。
他騎到地鐵站口時,看了看表。末班地鐵還有五分鐘便要到了。其實不用看表,多少年來默守陳規的夜班生活,使他把時間掐得很準。
站口對面樓頂的巨幅可口可樂霓虹燈廣告,像大火一樣熊熊燃燒,把月光遮蓋住了。他不覺有想用手臂去格擋那輝光的衝動。
他平時並沒有覺得有這麼刺目。是今晚過於勞累,還是他真的已到了退休的年齡?
存了車,走下站台,心情才稍稍平和下來。
站台予他以介於漂泊和歸家之間的那種感受,使他憶起了青年時代的求學。
站台上零零散散站著幾個候車的人,有的在看報紙,有的歪歪地倚在水泥柱上出神。
長年累月,這都是他熟悉的場景。再有一個月,就要告別這一切了。退休以後,也許仍有機會乘地鐵,但末班地鐵恐怕是不會去乘它了吧。
遠方響起了隆隆聲,燈光和涼風從隧道深處刮了過來。這每次都使他有點滑稽地想起武松夜過景陽崗。他習慣性地退了一步。
列車穩穩地停下。車門如往常一樣,機械地抽開。人們魚貫而入。
車廂裡稀稀落落坐著幾個人。有的在垂頭打瞌睡。有的在看報。有的什麼也不做,只是那麼呆呆地坐著。
這也都是恆常不變的景象。他已經由看膩而變得麻木,其中奇怪地間雜著一絲欣賞。
他隨便找了一處空位坐下。他也感到疲倦,開始閉上眼睛養神。
列車再度駛入黑暗深處。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隆隆聲毫無遮擋地灌滿腦海,像上演一首規定的曲目。
他滿足地傾聽著,沉浸在生活的重複不變中。
然而,今晚的聲音似乎有哪兒異樣?曲子似乎特別的漫長。
他睜開眼睛,發現列車仍在行駛。外面漆黑。應該到站了,他心裡說。應該到站了。
可是,跟往常不一樣——那些明亮的、綴著花花綠綠一片廣告牌的站台沒有出現。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
他真的去看表,但發現它已停了。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的驚異漸漸演化為恐懼。
他僵硬著脖子去看車廂裡的其他人。他們一個個都垂頭在睡,對外面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他再一次覺得不對。平時,並不是所有人都睡著了啊。
他站起來,在搖晃的車廂中朝對面坐著的那個年輕人走過去。他聽見他在輕微地打呼嚕,一本《讀書》雜誌已滑落在地板上。
「喂,醒醒。」但他沒有要醒來的意思。他睡得很深。
他猶豫了一下,便用手去撥弄他。手碰到他的身體時,穿了進去。他碰到的是空無一物的領域。這他沒有思想準備。
像被灼了一樣,他把手抽回來,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揉揉眼,定睛看那人。口水正順著他的嘴角往下淌,衣領濕了一塊。一切都給人以物質的實感。
他定了定神,小心地再度用手去碰他。手又進入了對方的身體——並不存在。
對方僅是一片影像!
他緩緩抽回手。他想了想,用它去碰自己的身體。手穿過了胸脯,從後背出來,沒有任何感覺。
沒有比這更令人不安的了。他顫抖著嗓子大叫:「喂,大傢伙都醒醒,看看出什麼事了!」他從車廂一頭走到另一頭,嚷著。但沒有一人理會他。
透過車廂的連接部,他看見相鄰的車廂裡也是一派昏睡的景象。他呆住了。
他能很清晰地感到時間正在不停地消逝,雖然已經沒有時間和空間的參照物。
無助地,他緊緊拽住扶手——扶手卻是物質的,看著外面飛馳而過的黑暗。它們的確是永無盡頭。他產生了在宇宙空間航行的感覺。他怎麼可能有這種感覺?他從沒有這種經歷或者對這方面的事物發生過興趣。他覺得,他大概已經離家很遠。但列車的隆隆聲卻跟往常一樣。他抽泣起來。
他為自己的哭而驚懼和羞愧。他還會哭呀!
聽見自己清晰的哭聲,他知道這不是做夢。這使他殘存的一絲希望破滅了。
他在什麼時候哭過呢?他艱難地回憶。成人以來,他似乎就很少哭泣。對了,跟第一位戀人分手時他似乎哭過。再就是文革中,他在街上行走,一顆子彈把他身邊的一個行人打倒。看著那個血葫蘆,他嚇得哭了。
他自忖已閱盡人間風雨而直至堅強和達觀,然而在退休之前,他竟然哭了。
只是,無法思議的是,哭聲是如何從一個影像的人體中發出來的?那麼,到底是不是他在哭呢?或者只是一種錄音?
進而,他是否真的存在過?
【2】
不知過了多久……
忽然,眼前一亮。站台!一個站台!列車轟地一聲停住。
他止住哭泣,警惕地朝外面打量。的確是一個站台,而且是一個他熟悉的中轉站,平時是人最多的。但現在站台上沒有一個人。從他上車的那站,要開到這裡,正常情況要經過五個車站,需要二十分鐘。但這趟列車行駛的時間,遠遠不止二十分鐘,要說起來的話,恐怕幾十個站都開過了。
他正在驚慮,車門軋軋地打開來。
現在顧不得想是怎麼一回事了。他一頭衝了出去,甚至沒有去管車廂裡仍在酣睡的那些乘客。
整個列車長蟲一樣停在站台上,彷彿從來就沒有動彈過。門都打開了。但除了他外,沒有人跑出來,包括司機。
站台並沒有顯出跟平時有什麼不一樣。
通過空蕩蕩的候車廳時,他是快跑著的。但他仍然注意到了站台上的掛鐘停在他上車的那個時刻。他兩步並作一步沿著台階朝地鐵出口爬去。沿途他看見售票房、車長室、地鐵公安室的門要麼緊閉,要麼開著,但裡面沒有一個人,像在一個突如其來的災難前,大家都逃走了。
似乎,他是世界上最後一個人。
他快到門口了。他停下來往後看看:沒有人跟上來。
然而,這時,他發現一道鐵柵欄把出口鎖緊。地鐵晚間是要關門的。他抓住冰涼的鐵欄,朝外望去。
外面的城市依然閃爍著沉重的燈火,好像是午夜剛過。路上有幻影一樣的車輛駛來駛去。他沒有看見行人。
世界一如往常。他舒了一口氣。
他觸觸身體,發現它又恢復了實體感。臉上的淚痕已經干了。剛才的確是他哭過,這真讓人笑話。
他與屬於自己的世界僅隔了一層,但他僅能嗅到它的空氣。氣流已很寒冷。他想到了,停在下面的車中還有幾百人在酣睡,打了一個哆嗦。
他再一次回頭去看,仍然沒有人跟上來。非現實的震撼又攫住了全身。
「喂!」他朝著城市叫喚了一聲,不敢大聲,但仍希望有過路的人能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是偏偏這時沒有經過地鐵站口的人。來往車輛的司機,自然是不會朝他看上一眼的。
就在這時,他聽見下面的站台似乎有響動。好像是腳步聲。
他猶豫了一下,又走下台階。
他又看到了站台。長長的列車仍然停在那裡。但是,有一些人正從門裡出來。
這不是那些乘客,而是另一些人。矮矮的個子,穿著灰色的連褲服,蒙著臉,靈巧地在從車廂裡往外搬運著什麼。
他嚇了一跳,躲到一根柱子後面,但控制不住好奇心,偷偷看去。
那些怪人只有十歲的小孩子那麼高。由於臉蒙著,看不見五官。他們兩人一組,搬運著那些昏睡的乘客。一人拽著兩隻胳膊,另一人拽著兩個腳。他們把乘客搬運出來後,便裝進一個充滿液體的大玻璃瓶,由一人吃力地扛著,在另一人的保護下,攀下鐵道,踩著鐵軌朝隧道深處走去。同時又有人扛著空瓶從隧道深處走出來,爬上站台,加入搬運的行列。
他一動不敢動,怕弄出聲音,並控制住自己不要暈倒。
然而怪人並沒有發現他。搬運持續了許久,終於停了下來。所有的怪人都沿著鐵軌撤走了。站台又恢復了平靜。
他又等了一會兒,直覺告訴他他們不會再回來。他忍不住走下站台。他查看了列車,發現車廂裡早已空無一人。連乘客的隨身物品也不見了。
只是在一處空地上,他發現了一樣東西。他撿起來,見是一張身份證。從照片上看,它的主人竟是他曾用手去觸碰的那個年輕人。
他把身份證揣進兜裡,朝地鐵出口小跑而去。
【3】
出口仍沒有開門。他緊張地等待有人路過。終於有人來了。他叫了一聲,把那人嚇了一跳,看見他的臉在鐵欄後顯得可怖,「哎呀」一聲便跑掉了。
第二個過路的人是一個醉漢。他倒是不怕他,湊上來像看動物一樣觀察他。他嘰裡呱拉向他講述他目擊的情形,讓他去報警。
「你喝、喝多了。」醉漢笑著指著他說。
「老弟,你幫一個忙。趕快叫人來。」「可是我怎樣才能出去呢?」隔著一道鐵欄,醉漢把自己當做在裡面,而他在外面了。
然後,醉漢搖搖擺擺離去,任他在後面壓低聲音叫喚。
再沒有人過來。他期盼著。然而,城市越來越死寂。到後來,他終於睡著了。
他醒來時已是人聲喧嘩,空氣中飄散著明亮的光線。潮水般的人群湧過他的身邊。他們是去趕早班地鐵的。
走下台階的腳步聲,像連續不斷的一組打擊樂。整個空間就充滿這樣的旋律。鐵門不知什麼時候已被什麼人打開了。這使他重又迷惑起來。
這就是生活麼?那麼,昨晚的又是什麼呢?
如果有兩個世界,哪個更真實一些呢?他打了一個噴嚏。夜裡受涼了。
他也許想的是走到大街上,但末了卻隨著人流走下了站台。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寂靜的站台恢復了喧鬧。報攤上一份份的報紙被人搶購。麵包亭前也是一群群的人。他已有很久沒有坐過早班地鐵了,想不到竟然有這麼多人候車。地鐵發車的間隔很短,但仍然十分擁擠。站台上掛著的時鐘正有力地走動。
做夢一般,他身不由己跟著別人一起擠上地鐵,拉扶手時,他有意用了一下力。
車廂裡面,男男女女都緊緊地貼靠著。雖然隔著冬衣,肉體的感覺仍然是可靠的。生命的熱力過分充盈,都散發出了酸臭的氣息。他能聞到旁邊人頭髮上一股奇怪的味道。他知道他的頭髮上也有這種味道。早上擠地鐵的都是平民百姓。他已經有好幾天沒有洗澡了。許多人大概也差不多。
他知道大家都是各有目的,各懷心事,因此,除了地鐵的隆隆聲外,沒有人聲。
他竟然驚訝地感到了平時沒有過的孤獨。
如果現在要向他們宣佈這地鐵的危險,一定要被恥笑。報警的想法,現在也覺得有一種不切實際了。
雖然車廂中開著燈,車窗外仍是黑暗,但他已感應到了來自白天的壓力,透過頭頂的泥土傾瀉下來。這是久乘夜班地鐵的人才有的一種敏感。
這時他發覺,自己上的是開往單位方向的地鐵。而他其實應該是回家去的。
列車每個站都停,輪換著一批批的面孔。不一時,已到了昨晚他上車的那個站。
他出得站台,呼出一口氣,看見那個可口可樂廣告牌依然傲視萬物,但霓虹已熄滅了。他的自行車還擱在原地。
沒有別的去處。他騎上自行車,去到單位——那個長年提供給他地鐵月票的地方。
【4】
又看到了熟識的人們,他很想一吐為快。但卻不知怎麼提才好。先到辦公室再說吧。但到了辦公室,看見有力的陽光正把房間的每個角落充滿,那種述說的意思卻更加下去了。
處長說:「你不是上夜班麼?怎麼白天也來了?」「沒事,來看看。」「到底是老同志,工作責任心就是強。剛分來的那幾個大學生,上白班還早退呢。」他無言。
「那你就把這份表格處理一下吧。本來該小張弄,但這人稀里糊塗,我不太放心。既然你來了,還是麻煩你吧。」「這是應該的。」他看看處長,處長也是年輕人。他想,如果我不來,難道事不幹了麼?單位裡不少快退休的老同志,一夜間忽然都拚命討好起年輕人來。他也不能免俗。
辦公室裡,年輕人為主,吵吵嚷嚷,男男女女講著黃色笑話。
有人用怪異的眼神看他一眼。
他能向他們講這件事麼?按照情理,應該講出來。可是,世界並不總是按情理運作的。他們也許會感興趣,但是不可能嚴肅起來。他早能料到。甚至,他們可能都不會笑話他一下。
而他卻猛然想到了那些因為一句話而斷送了一條命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這個。至少,表面上這與昨晚的事並不相干。
他清楚地記得,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他的許多朋友,就是因為一句話洩露了「天機」,死於非命。
那些人,如果活著,又會怎樣呢?
毫無疑問,他目睹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不屬於他。而且,不是一般的秘密,更要緊的,它又是不符合情理之事。
想到這裡,他開始專心地起草文件了。
起草完文件,他翻開報紙。
當天的報紙沒有什麼特別。
版面上是國家領導人會見外賓,工農業生產取得巨大成績,科學家研製成轉基因抗病毒稻種,民警勇鬥歹徒壯烈犧牲。當然,不會有昨晚那事的新聞。
老婆打來電話,問昨晚為什麼沒有回家。
他愣了一下,回答是加夜班。
老婆掛電話時,他感到了她的狐疑。但僅僅是狐疑,這使他甚至有一點失望。她要追問一下,也許他會感到有趣得多。
他開始等待晚報。晚報趕得上趟。更主要的,晚報是愛登那樣的新聞的。
然而,晚報連一句地鐵也沒提。
他明白他是惟一的目擊者。但是,一輛地鐵駛走了一夜沒有回站,城市難道對此毫無知覺麼?
一天過得很快。時間在向傍晚靠近。他於心不安。他一向是個認真的人。這事與他有關,也與整個城市有關呢。
一車的人都被劫走了。想一想,那些蒙面人就生活在地下十米!
他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打了電話給地鐵公司。那邊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找誰?」一上來便不耐煩。
「我想問一問,昨晚我坐地鐵……」他琢磨著,怎麼說,才說得清楚,又不致使不知情的人覺得是天方夜譚。但他估計地鐵公司裡一定都傳開了。至少,司機失蹤了。
「地鐵不好好的嗎?嫌太擠?有意見找報社提去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想問,昨晚地鐵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什麼意思?你盼望地鐵出事?沒門。」「那末班地鐵呢?」「末班地鐵?」「它是准點回站的嗎?」「瞧你這人怎麼說話。告訴你,沒有地鐵誤點。」「沒有職員和乘客失蹤吧?」「你這人有毛病吧?你哪個單位?」他慌慌張張把電話掛了。
他坐著,全身發冷,陷入百思不解。往報社和派出所打電話的念頭一點也沒有了。
一種可能,昨晚的經歷是一場夢。另一種可能是地鐵公司在掩飾秘密。
做夢的可能性不太大。那麼,那事與地鐵公司有關了。
不知為什麼,他想到了奧斯威辛集中營。那搬運人體的一幕,與電影中納粹營造的氣氛何其相似。
地鐵公司是一個蓋世太保組織麼?
那些人,成天生活在陰冷的地下。很難說他們的心態和生理不發生變異。他們結成的集團,與成天在高樓裡辦公的人群,大概不一樣吧。
在地鐵隧道裡,時間和空間都是停滯和扭曲的。
地鐵還使他忽然回憶起早已淡忘的一個情節。
他想到了六十年代的防空演習。
戰爭有瞬間便會爆發的前兆。這個城市會毀於一顆原子彈。但是他並不恐懼,反倒陷於興奮。大家都像籌備盛大節日一樣談論戰爭。人人都有事可做了。許多人會死,但許多人也會活下來,仍然會把來犯者淹死在人的海洋中。
跟今天不一樣,那時家中沒有什麼財產可以留戀。惟一不放心的,是女兒尚小。
但戰爭,正是她們這一代人應該去經歷的。
戰爭最終沒有發生。但是演習卻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防空警報鳴響時,大家都很有秩序地出了門,到防空洞前集合。
然後,那道鐵門打開了——正如地鐵站口。人們魚貫而入。
革委會的幾個頭頭舉著火把和手電。後面跟著上百個幢幢怪影。連家屬們都噤聲了。小孩子緊緊牽著大人們的手。只是偶爾,打頭的人短促地說:「小心,石頭。」「注意,往左。」他聽人說過,沿著這個防空洞走下去,可以到達遠方一座山下。那裡有另一個出口。那座山,在他的印象中,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那時,有通知說一個反革命罪犯潛逃來到了本市,並且可能就躲在某一個防空洞裡面。民兵組織了幾次搜索,都沒有發現。
倒是小孩子們躍躍欲試要去找逃犯,大人們嚇慌了,都牢牢看住他們。
那時,在夢中,他常一個人面對那漆黑的洞口,像對著一面鏡子反觀自己,又像在站崗,防止小孩子們沒有大人帶領就跑了進去。
那隧洞,一旦完工,便不再像是出自施工者之手的作品了。
地鐵也是這樣。
鐘聲響了。下午五點。年輕人都有說有笑提早走了。冬天,辦公室很快就黑了下來。雖然有暖氣,但他的感覺卻像冰窟。他沒有開燈,撐著腮,肘著桌面,縮小的身影漸漸沉沒在陰影中,像一具準備製成標本的胎兒。
這樣呆到六點鐘,想起該吃飯了,便泡了一包方便麵。又捱了一會,七點鐘,夜班開始了。他才逐漸亢奮起來。
他的工作便是填一堆表格。表格有固定的格式和用語。表格很多很厚,很快便把他的身體和情緒淹沒。
每一個用語和數字後面,都可能有無數雙眼睛和心靈在盯著。每一個錯誤都可能釀成災難。這種災難也許在物質世界中並不實際存在,但卻能在思維空間中生成和長大,哪怕是以一種純想像的方式。
表格構成了另一個世界。他曾經為習慣它的規律而吃過那麼多苦頭。直到十年前,他才真正成為一名填表格的行家裡手。而這本身意味著他與這個世界的合同關係已臨近了終結。
今晚,當他填完時,心裡第一次覺得少了點什麼。
地鐵,多少年來,每到這時便是他心靈的慰藉。它把他從程序中解救出來,賦予他一個特殊的空間:不類似家,又不類似辦公室。曾經,他已習慣地鐵上的無所用心,漠然置之。而地鐵正像一個真正的男人,有著那麼一段連續卻又不連貫的、在黑暗深處猛烈撞擊和運行的思維。
這是騎自行車和乘小汽車的人感受不到的。
那座他在辦公室中需要處理的抽像城市,便在他的頭上飛掠而過,無形無影,各種數字和代碼,都成為一張平面,地鐵完全可以忽略高樓和平房的存在。
他最初是上白班的,後來主動要求上了夜班。夜班更緊張,但大家都埋頭幹活,話都很少說。這比較符合他的性格。他從中體會到愜意。
而且,這樣一來,一勞永逸地錯開了每天下班後至睡覺前那些沒完沒了的家務和老婆的嘮叨,以最正當的名義。
領導把下班的時間排得很好,剛好能使值班者趕上末班地鐵。披著星光離開,似乎能聽見地球在軌道上掙扎著前行的嗄嗄聲,他獲得了報償。
但今晚,他是不敢坐末班地鐵的了。
不過,他得回家。他已有兩天一夜沒有回家。這已很不正常。雖然發生了那種事情,但是家還是得回的。
他推了自行車,向外走去。
經過那個地鐵站口時,他有些控制不住車把。他只好下車來推著走。他看見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勾肩搭背往車站裡走。他的心扯動了一下。他忍不住向他們叫道:「喂,別進去!」那對人兒扭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臉紅了。女的低低說了聲:「神經病。別理他。」便挽著男的繼續往地鐵站中走下去。
他們的背影,在他眼中定格了,像人體展覽的器官,然後出土古屍一樣一塊塊斑斕起來。他一剎那回想起了自己的初戀和新婚。這種事情,他已有很多年懶得去想它了。
霓虹燈廣告的火焰撲過來。這回他真的用手臂格擋了一下。他甚至感到了一絲灼熱,這使他聯想到核輻射。六十年代,有關核攻擊的民防知識被普遍地介紹,他心中充滿了對衝擊波和光輻射的認識。但那個年代早已褪色。在最近幾年裡,大街上的警笛,只是驅逐市民疏散開,以讓要人的車隊通過。
廣告上的可口可樂圖案猶如漫畫。城市正在膨脹,一扇扇窗戶和一盞盞路燈正在快速地紅移。他一驚,趕忙騎上自行車,飛快地逃走。
他已有很多年沒有騎自行車上下班。女兒和女婿正在積極籌劃購買家庭轎車。這種事他們沒有跟老倆口商量。他也從不指望能享到他們的福氣。
【5】
他回到家。像多少年一樣,開鎖的聲音沒有驚醒熟睡的老婆。他躡手躡腳洗了臉和腳,小心地在她身邊躺下。她的呼嚕聲千篇一律地響著。這種聲音使他想起地鐵一夜夜的喘息。
夜已深。現在,正是那個時候……
然而,大地沒有一絲一毫震動……
但宇宙中肯定正有什麼大事在發生,它已經遠遠超出了人類的閱歷所能推測的情形。他想把老婆搖醒,跟她講他的奇遇。但想了想,還是不講罷。他們在結婚一年後,就已經絕望地意識到了彼此間這一輩子都不可能達到溝通。
要在這麼多年後,讓她接受一件他說出來的事情,已經失去了意義。
次日晨,老婆醒來看見他躺在身邊,只淡淡地說了一句:「回來了。」吃早飯的時候,他們談了一會女兒的事情。
「他們已經有一個半月沒回家了。」「那個男的,靠不太住啊。當初沒看出是個忘恩負義的自私鬼。」「這也是素素自找的。」「那也得跟她說說。留個心眼。」「年輕人的事,還是別操心。我們已經夠讓他們心煩的了。」快吃完時,他決定還是提一下地鐵。
「最近不要去坐地鐵。你也告訴素素一聲。」「怎麼了?」「都在說,有恐怖分子要在地鐵中放毒氣。」「我怎麼沒聽說?」「這不告訴你了嗎?」「我反正也不坐。那麼貴的票。我只坐公共汽車。」「但是素素坐的。他們的車還沒買下。」老婆答應了他,便匆匆上班了。老婆是那麼可憐,在一個快倒閉的集體所有制工廠上班。認真來講,是他沒有使她過上幸福日子。好在當初他們結婚的時候,並沒有互相許諾過未來應該怎麼樣。女兒卻已發誓不過他們那樣的生活,因此才找了一個做手紙批發生意的小老闆。最初他們很生氣,因為她拒絕了他們介紹的一個老實的公務員。慢慢地老倆口才認了命。
他一人在家裡,心裡不知怎麼,很慌亂。他吃了一片藥,睡了一覺。醒來後覺得身上什麼地方硌硬,才想起拾的那張身份證放在衣袋裡。
他把它拿出來,仔細端詳。
身份證極普通。上面有那人的姓名、性別、出生年月和住址。
那張照片使他想起了他昏睡著流口水的樣子。年輕人長得有點像他的女婿,那混小子。
他看了半天,覺得無味,便又把它放回了口袋。
中午吃了點剩飯。不踏實的感覺仍然在繼續。他產生了去附近那個公共圖書館的衝動。
在圖書館中,他查到了這個城市的地鐵資料。
城市的地鐵是一九六五年開始修建的,那是個劃時代的日子。隨後不久,文革也開始了。
文字使他模糊地記起當時的景象。在隔離木板後,機器轟鳴,燈火經夜不息,不時有遊行隊伍從附近走過,爆發出震天動地的口號聲。那時候,可沒有什麼可口可樂的霓虹廣告牌。
在環城地鐵的上方,剛好便是原來的古城牆。這些城牆已經有七百年的歷史,時候一到,說拆也就拆了,連個商量也不講。
地鐵用了四年時間建成。那正是他們鑽防空洞進行演習的那一年。但是,他第一次乘坐地鐵,是在一九七一年地鐵正式對外開放時。他感到了作為一個中國人的驕傲。
地鐵長二十三點六公里,但它一旦環繞起來,便跟流行的宇宙模型一樣,是有限無邊的。
然而,十六點零四公里的第二期地鐵卻用了整整十三年時間才建成。這段時間中,他和周圍環境的變化太大了。
每年,相當於中國人口總數的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人在這地下作幾十公里長度的封閉式旅行。說地鐵是一個忽然出現的王國,是合適的。但除了技術人員外,誰也沒有好好研究過地鐵王國裡的習俗,這無疑是一個重大疏忽。
看書時,他感到胸口發脹。他伸手進口袋,感到那個身份證像烤過一樣熱。在回來的路上,他發燒了。
時鐘一步步向傍晚走近。秒針的聲音像鞭子一樣在顫響。
六點時,他還沒決定怎麼辦。但到了六點半,他打算請假了。幾十年來,他幾乎沒有請過假。
在家裡過晚上,他很難捱。女兒和女婿破天荒回來了。四個人打了半宿麻將。他一直是昏昏噩噩在出牌,想像著是在填一張張表格,使得老婆極不滿意。
【6】
第二天,他決定去醫院看看病。
合同醫院在城北,人也非常多。他又有到了地鐵候車廳的感覺。好不容易輪到他。醫生開了一些進口的感冒藥。他知道這什麼也治不了,但那白藥片卻使他多少鬆了口氣。
醫生的一言一語都是他熟悉的程序。亂糟糟的醫院使他重新感受了世俗世界的常情。
回來時,與去時一樣,他坐了電車。但在半途,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忙忙地下了車。
他沿著一條街走了一陣,又向幾個人打聽了一番,來到一個胡同前。他把身份證拿出來看了看,上面的地址正是這裡。
胡同是深邃的,像一根腸子。這裡寄居著形形色色的下層人物,生存的氣息十分濃重,都有點使人窒息。
他走到一半的時候,看到了那個門牌號碼。這時他躊躇起來,分明是進退兩難。
戴紅袖章的居委會大媽審視的目光使他不安。他只好問,某某是不是住在這裡?答曰正是,進去後左邊那間房。
他鼓起勇氣走進去。原來是個大雜院。左邊那間房半掩著門,他準備過去,卻見裡面走出一個女子,抱著一個大木盆,裡面盛著高高的衣服,拿到院子中間的一個水龍頭下。
這是那年輕人的遺孀了,他想。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他以前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女人。
他心情複雜地看了看女人,欲言又止。女人也看了一眼不速之客,但馬上便管她的衣服去了。她接了水,開始揉搓那一堆小山,胸脯也一上一下顫動起來。
他看見都是女人和兒童的衣服。那青年已經有孩子了麼?他彷彿聽見房間裡傳來電子遊戲機的聲音。孩子能玩電子遊戲,應該很大了吧?女人卻很年輕,大冬天裡,額上慢慢有沁出汗珠的跡象。
他攥著身份證的手,在口袋裡也已經有了汗。他上前一步,想問那女子,不料有人從外面進來,先他跟女人搭訕。那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皺巴巴的西服。
「死鬼,呼你整一天,才來。」女人說。
「呼機沒電池了。」女人也不洗衣了,搡了男的一把,跟在後面向房裡走去。經過他時,又看了他一眼。然後,他聽見屋裡有孩子叫「叔叔」。是這樣了。他帶著一絲滿足一絲遺憾地想,從大雜院中退出。這時他又十分不解。
他想問問居委會的大媽,但怎麼也找不到她,而且,剛才胡同中還那麼多的人,就這麼會功夫也都不見了。寒風中,只有一個收破爛的人拉著板車過來,直著嗓子吆喝了幾聲。聲音清煙一樣在空中無靠地瀰漫。
他默默地沿著來路回去。
一瞬間,他覺得胡同像是敞開天篷的地鐵隧道。但它的秘密,是藏匿在那些具有複雜人事結構的大雜院的深處。
從這天晚上起,他都枕著身份證睡覺。不久,這居然治好了他的失眠。
很快他就辦了退休。過了半年,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他沒有再去坐地鐵。從理論上講,他可以永遠不去光顧地鐵。但每次經過地鐵車站時,他還是禁不住看上一眼。
人群像潮水一樣湧進湧出,帶著豐富多采的表情。
一切跟奇遇前一樣。
經過車站的次數多了,他開始懷舊。
這導致了終於有一次他甚至買票下到了站台,著迷地觀看列車來來往往,但他沒有上車。
這樣做要不得啊,他告誡自己。
少要穩重,老要張狂。怕什麼。另一個聲音說。
正是在後一種聲音的驅使下,他又一次去體驗了末班地鐵。
他沒敢選擇月圓之夜。但那霓虹燈的光焰仍是避免不了的。他膽戰心驚,不時打量乘客。然而他們這次都似乎精神抖擻。
一個個站台有規律地出現。喇叭平靜地用中英兩種語言報站。人們下了又上。
不一時,已到了終點。期待中的事沒有發生。他最後一個走出地鐵,鬆了一口氣,又有些失望。
少有地,他打了出租回家。在車上他直後怕。我大概瘋了,他想。
他是想親近另一個世界,但又畏懼。但那隧道中的旅行,使他感到似乎經歷了一次出生。一種遙遠的新鮮感,從心頭漾起。轉瞬之間,他又感到害羞。他固守多年的世界正在坍塌。
這段時間裡,他買了許多關於不明飛行物和外星人的書來讀。接受這樣的知識對他這般年紀的人來說是一件難事,但他還是嘗試了。
渡過遙遠太空而來的生物,選擇了黑暗的地下作為基地,這本身是很富有文學性的。
而從科學上,也勉強解釋得通。那就是,這些年中,地鐵隧道已在不知不覺中被來自遙遠世界的生物改造成了連接其它宇宙的「蟲洞」(太空構造中由強重力場造成的裂縫)。
他驚異地發現,書籍中也有許多關於人類進入飛碟前需要經過一段長長的管道的描寫。不少被劫持者在接受催眠後說,他們通過一根管道來到了一個明亮的大房子中,周圍有不少穿連褲服的人在圍著他們做手術。
這跟地鐵隧道和候車廳的情形多麼相似啊。
他漸漸趨向於認為那些蒙面人是外星人了。這樣,存在另一個世界這樣的不可思議的問題,便有答案了。
他們甚至已混入了人類之中。方法是:殺掉那些乘客,然後附體在他們身上。他們便可以以人類的面貌重新出現,而不引起懷疑。這便是沒有人察覺地鐵出事的原因。
他身處的這個世界正像一鍋太舊的湯,正被一點一滴換掉。這也正像他們這一代人,一個一個被年輕人代替。宇宙中的新陳代謝,有多少種方式呢?這本身其實是一場無聲的戰爭麼?
只是,不知為什麼,那晚他們把他給漏掉了。
【7】
夏天來臨時,他碰到了一位許久未見面的老同學,他們一起在小飯館喝了點酒。
老同學也退休了,現在反比上班時來勁,做了街頭氣功輔導站的站長,有越活越年輕的架勢。他只是苦笑著搖頭。酒到半酣,他少了顧忌,第一次,他向別人談到半年前經歷的那樁怪事。這還興許是時間已過了很久的緣故吧。
「類似的故事我也聽說過。北京傳得很凶。會講這種故事是一種時髦。你是從哪個單位聽來的?聽你的版本有點像Z部的。」老同學說。
「Z部?」「是呀,Z部。W部和Y委也有。但據說大學中傳得最凶。」「那我怎麼都不知道呢?」「你這個人,從來稀里糊塗。」「我負責地講,那事是真的。這地底下存在另一個世界。他們利用我們來達到他們的生活目標,這就跟我們這兒的很多事情一模一樣。」「這事呀,你以後少對別人提。你不知道吧,公安部在查傳謠的哩。境外敵對勢力正利用種種手段企圖製造不安定。」「這絕對不是謠言。」「老王,說點正經事吧。」老同學的神情已有些不自然。「快抱孫子了吧?」「唉,這事,他們說不要孩子呢。」「孩子是一定要要的。都不要孩子,這世界將來成什麼話。你和嫂子一定得說說他們。」「這是他們年輕人的事,我們說多了反而不好。」對方死勁搖頭。歎氣。
「你還住老地方?」老同學又問。
「可不。」「退休前,也沒給你換一間房啊。」「反正,我們夠住了。」「說句不該說的話,老王,你這一輩子,其實挺虧的。那麼多不公,你為什麼不爭?」「這還用你提醒呀。」他很懊喪,沒有順著地鐵的話題走下去,去談到實質。但這個實質是什麼,甚至存不存在,經老同學一攪,他也不清楚了。
夜深人靜時。他很感動,又一次想哭。那身份證揣在襯衣口袋中,貼在胸口上,暖暖的,竟像一個活的身體。
他知道它要活過來,就像聊齋中千年修行的狐狸精。
八果真,一天,他忽然在馬路的人流中看見那年輕人。他嚇了一跳,然後緊跟而上。
「我見過你。」他攔住他,努力以平靜的口吻說。
「您看錯人了。」「沒錯。你掉了一樣東西。」遞過身份證。
「噢,謝謝。」面無表情的年輕人接過身份證,轉身便走。
「哎……」他忽然想起了什麼,拔腿追去。
年輕人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說不出在哪裡,他走路的姿勢有點不同於正常人。他看著便趕不上了。
那人消失在人海中。
他為輕易交出與另一世界溝通的信物而懊喪後悔。他尋找他。他又去了那個胡同,但仍然只有那個女人在。他猶豫了一下,終於上前對她說自己是吳先生的一位故交。
女人把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說,他父親在文革中就死了。
「他是你父親?」「對。」他失了身份證,再沒有向她作論述的憑據。他只好說:「那麼,以前他是上夜班嗎?他常坐地鐵嗎?」「那倒不是。但他是修地鐵的。你問這幹嘛?」女人忽然警惕地看著他。
他應付了幾句,感到空氣中莫名的危險開始集聚。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怎麼會有身份證?他為什麼看上去如此年輕?他怎麼會在地鐵中看《讀書》?他已失去了追問事情原委的勇氣和信心。而實際上他已明白發生的一切比他料想的更為複雜。他很快就告辭了。
快出胡同時,他往回看了一眼,一雙眼睛正在牆角盯著他,見他回頭,便隱去了。感覺上,不是女人,而是女人的孩子。
他想起了地下的那些矮人。
但他仍去地鐵站口等他。過路的人奇怪地打量他,因他又不太像乞丐。而那年輕人——女人的父親——始終沒有再露面。
而被盯梢的感覺這段時間裡是越來越明顯了。
月亮又圓了。
這天早上,辦公室的小張去乘早班地鐵上班,他發現地鐵門鎖著。門口有一群人在議論。
「昨晚末班地鐵撞車了。」他只好去乘公共汽車。公共汽車跟地鐵一樣擠!他出了一身透汗,自嘲道:都快擠成了相片。
好不容易,他趕到了單位。他推開門,看見先他而到的同事正在呆呆地看著屋角立著的一樣東西。那是一個玻璃瓶子,裡面的內容把小張嚇了一跳。
那個半年前退休的同事老王,就蜷曲著泡在瓶子裡面。那個瓶子不像是這個世界上的東西,瓶口很小,真奇怪老王的身體竟能被塞進去。但小張的感覺是他自己把自己裝進去的。但瓶子是怎麼運來的呢?泡著老王的液體極其飽滿圓潤,似乎富有無窮生命的張力。老王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像一個胎兒,在子宮中安睡。那正是他遠古的形態。
參加老王遺體告別儀式的人不多。火化結束時發生了一樁怪事:爐堂裡沒有找到他的骨灰。
「老王是個好人。他一定整個兒地到天堂去了。」他生前所在單位的領導安慰死者家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