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中短篇科幻作品 正文 白令橋橫
    橋樑建築對於具有卓越才能和自信心的工程師來說是一項既吸引人又富有挑戰性的艱巨建設任務。橋樑建築的重要意義還在於,橋樑一旦勝利建成,它將會使人們感到無限的快樂和極大的滿足。橋樑建築能使人產生一種激情,在人的一生中總是那樣的清新,總是那樣富有激勵性。

    ——弗裡茨?萊昂哈特;《橋樑建築藝術與造型》

    【1「引言」】

    設計工作在開始時總必須有個人自由,不過在任何情況下,這些自由將受所有的功能要求、橋址情況和不少情況下極為嚴格的建築規程所限制。

    ——弗裡茨?萊昂哈特;《橋樑建築藝術與造型》

    【2「美學原理」】

    每當我在夜幕下初到一座陌生的城市時,我總是假定當地土著對異鄉人充滿了敵意。因此,我寧可翻爛地圖也不肯輕易問路,對街頭巷尾擺放的所有商品大殺其價,故意用萬能翻譯器上遠離方言的標準官話指示出租司機驅車前往目的地。

    事實上每次我都過慮了,在這個毗鄰北極圈的小城市裡依舊如是。

    透過車窗,我對於街道的喧囂深感不滿。我本希望在這裡能找到一種逝去的寧靜,可四周卻像任何一座大都會一樣燈火輝煌。

    海濱公路漫長而曲折,隱約可以望見海浪正週期性地拍擊著的海岸線。各種巨型構件閃爍著刺眼的金屬光澤,龐大的建築機械環灘林立,鱗次櫛比,轟鳴之聲此起彼伏,不絕於耳。瀰漫的蒸汽正有步驟地融化著凍土,工人們則在溫暖的控制室裡觸摸著鍵盤,想當年保爾·柯察金的馬靴劣鎬時代早已不復存在。在整個動感畫面的大背景上,所有組成部分都可以用深淺不同的黑色予以描述,給人一種冷峻和力量的感覺。

    會說英語的俄國出租司機告訴我,車已經進入大橋區的邊緣。於是我看到——

    高聳的建築機械;

    炫目的照明設備;

    鋪張的施工場面;

    壯觀的橋墩群體;

    …………

    騷亂的人群?飄揚的旗幟?

    司機放慢速度,我透過車窗注視著他們。

    這一景觀恐怕已不再是工業文明的代表,我聆聽出它恰恰是這組雄壯的工業讚歌中唯一的不和諧音。

    「這幫色彩主義分子!」司機早已見怪不怪。「他們不願意看到在這兒架起一座龐然大物。」

    色彩主義分子是一群自然主義分子。自從有了那個名字裡帶顏色的和平組織以後,所有反對工業文明的自然主義組織就都把自己的協會名稱塗上了不同的顏色,後來乾脆發展成為具有統一綱領的團體並且產生了統一的色彩主義思想,堪稱21世紀一大奇觀。

    「那您呢?您願意嗎?」

    「我無所謂。」司機笑道。「建橋有什麼不好,這邊活兒少的時候可以開到橋那邊去幹。」

    我還想再問,車已到地方——大橋區施工總指揮部,同時也是這座小城的市中心。

    嚴格地說,這並不能算一座城市,充其量只是個小鎮。當然,按照總指揮的介紹,在不久的將來,它將與海峽對岸的小鎮以及中間區域一起構成一座真正的城市。

    這座城市將不屬於這一側的俄羅斯,也不屬於那一側的美利堅,而將成為一座真正的國際化大都市。這是由它的所有投資者共同決定的。這座城市將包括亞美兩洲的廣闊地域,就像橫跨在歐亞大陸上的土耳其歷史名城伊斯坦布爾、就像綿延在南北美洲邊的巴拿馬跨世紀新城新巴拿馬城,就像座落在亞非大陸間的埃及年輕的城市第二蘇伊士。這座城市將被命名為「白令」,以紀念當初這一海峽的發現者。

    白令市在亞洲的部分被稱為「亞細亞區」,在北美的部分被稱為「亞美利加區」,中間的部分則被稱為「大橋區」。

    座落在白令海峽上的這座大橋,將第一次把全世界的各個大陸——除南極洲之外——連接成為一塊巨大的整體。

    我帶著明顯的失望和惆悵打聽總指揮辦公室。選擇實習地點時我主動挑選了這方劣土,我對別人的解釋是想要領略一下高緯度下冰天雪地的蠻荒風光,結果同窗的譏諷不幸應驗。他們告訴我,現在你無論鑽進哪塊號稱罕無人跡的荒涼地域,都會發現前人遺棄的可口可樂罐。

    我的任務是調查這塊方圓數十千米地域中居民的心理狀態。有不少學者和研究機構都想看看一橋飛架東西後對當地居民的影響,因此這一課題有其相當實用的價值。不過此地居民的主要構成都是建橋人員及其家屬,因此對居民的調查基本上也就等於對建橋者的調查。

    總指揮部裡的人形形色色,來自各個不同的國家。這是一次國際間的大合作。工作語言是英語,另外萬能翻譯器也足以彌補語言帶來的障礙。

    單稱這個德國大鬍子為總指揮並不確切,事實上這位日耳曼人的後裔目前還兼任著該市——儘管尚未完全建成——的代理市長。他本人似乎更喜歡後面這一職務,儘管他的本行是橋樑專業,並且是紐約海厄特基金會設立的國際普裡茨克建築學獎獲得者。

    佔據了整面牆壁的電腦大屏幕上是一張世界地圖。白令海峽太高了,市長用局部放大的方式把它拉向我用目光可以平視的地方。

    連接白令海峽的大橋是以兩道藍色的線條表示的,中間是空白。在整個世界地圖上,這種符號已比比皆是,諸如亞洲與歐洲之間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大橋,歐洲與非洲之間的直布羅陀海峽大橋,意大利亞平寧半島與西西里島之間的墨西拿海峽大橋,等等等等。

    市長先生在雄心勃勃地講完上述建橋建城計劃之後問我:

    「你知道未來的城市那部分最大嗎?」

    我搖搖頭。「估計是這邊,要不您幹嘛把總部設在這兒。難道是美國部分?」

    「不,兩邊都不是。」市長逐步抖開他的包袱。「最大的部分,將是大橋區。」

    「您的意思是——」我囁嚅而言。「在大橋兩側建一條商業街?」

    電腦大屏幕上,白令海峽已經寬大到我張開雙臂也無力同時觸摸到兩岸的程度了。這時我注意到這幅區域圖上特別的地方:在表示洲際大橋的符號上面,居然加上了一個小小的圓圈。按照圖例,它應該表示一個200萬人口以下的城市。

    看來白令大橋不僅是這座城市的組成部分,而且還將是它的主體部分。

    歷史上將第一次出現以一座橋樑為主體的繁華城市。

    「不。」市長沉靜地回答了我的疑問。「在大橋上建一座大學城。」

    【4】

    我決定向郭威虛心請教。一來是為了考證一下優等生對綜合知識的瞭解程度,二來也是因為自己對將要提出的問題感到好奇。我至今還不很瞭解建橋的材料。當然,第一個目的明顯帶有惡意。

    「簡單地說……」郭威開始了他的解說工作。

    「為什麼簡單地說?」從一開講我就挑釁性地予以打斷。「複雜點兒說不好嗎?」

    「我怕你聽不懂。」郭威白了我一眼。

    「其實你也不懂,畢竟郭工也不是生物學家對吧?」我刺了他一句,隨即針對他驚訝的神態補充道。「我已經自學了一小點兒。」

    「那好吧,在如今的工業文明下,誰也不可能懂得那麼全面。」郭威沒跟我多做計較。「目前我們使用的這種生物性建材,是前年的實驗室成果,去年的諾貝爾獎,這些你知道嗎?」

    「知道,工程上的學名叫『可控剛硅』或者『無界面剛硅』,化學式我忘了。」我不再搗亂。「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用它。我要聽通俗的說法。」

    「通俗的說法……你知道貝類的硬殼是怎麼長大的嗎?」郭威也比較投入地進入科普角色。

    「裡面有破骨細胞唄——我用的詞不一定對啊。」我想起中學生理學課上有關人類骨骼的知識:骨內有一種破骨細胞,不斷地破壞和吸收骨髓腔周圍的骨組織,以使骨髓腔持續擴大。「外面加緊建設,裡頭卻有人搗亂破壞。結果這種破壞卻是有建設意義的,它會使骨骼貝殼什麼的越長越大,」

    「對,剛硅的原理就在這裡。首先——」

    「它有生命!」我搶著說道,不是搗亂。

    郭威看了我一眼。「它只是具有生命的某些特徵,比如說主動生長,但不是生命本身。」

    「能主動生長的東西居然不算生命?」我感到這種解釋不通。

    「能主動生長的東西多了,比如說水玻璃,把它扔在……」

    「那不能叫生長!」

    「好吧,咱們暫且不談有關生命概念的問題。」郭威息事寧人地做了妥協。「總之,高強度的剛硅可以主動擴大自己的體積。」

    「主動擴大自己的體積」——我很佩服郭威選擇的這個說法。

    對於剛硅的強度我略知一二,它恐怕是目前世界上剛性最強的材料了,只是由於生長——「主動擴大自己的體積」——的控制問題不好解決,因此始終沒能進入實用階段。

    「從理論上說,剛硅的體積擴大是沒有邊界的,一旦開始生長——咱還是使這詞吧——就難以停下來,目前我們還不知道它究竟會自己擴大到多大。」郭威比比劃劃。「如果有辦法控制它的邊界,它就能夠按照我們的要求形成一個完整的剛性整體——比如橋樑。目前發現的邊界阻礙有兩個,一種是鋼鐵,……」

    「不過貝殼可很脆,要是有誰想利用它恐怖一把可就糟了,堂堂白令大橋上的一顆小小炸彈就能威脅整個人類的命運。」講解稍微有點專業我就聽不下去了。但我剛想到過脆的材料不宜作為建材,另外一個屬於工程學以外的問題卻讓我更加關心。「你剛才說它像貝殼,可是貝肉在哪兒?橋建好的同時就脫落到海裡了?」我幾乎有一種馬上出去核實的衝動。

    「我這只是比喻。不過你這兩個問題正好可以一起回答。在剛硅中,這種生物性的『殼』與『肉』已經融合在了一起,這樣就增加了它的韌性,因此絕對不存在你剛才設想的威脅。別說一顆小小的炸彈,就是8級以上的地震或者海嘯,

    都不可能動它絲毫。」郭威一字一板地對我說道。「而且我剛才說過,它本身並不屬於生物,我們利用的只是它的生物特性,你也可以理解為它是一大堆在無意識狀態下生長的細胞。」

    「有細胞就是生物。」我堅持。

    「我說的細胞也是比喻。」郭威承認。「我可以告訴你,目前涉及剛硅的許多理論都還不夠完善。」

    「那就不應該進入實用階段。」我突然抓住了安全上的把柄。「為什麼不先實驗?至少先造一座小橋。」

    「電腦已經給出了很好的模擬。」郭威針鋒相對。「我們應該相信電腦。」

    「幸虧人類還有電腦。」我嘲諷道。「我還以為它光會和國際象棋大師下棋呢!」激動使我忘記了還有電腦遊戲。

    「你用不著撇嘴。」郭威用同樣的語氣回敬我。「混凝土凝固及強度的理論在化學實驗室裡至今眾說紛紜沒有定論,人類住鋼混結構的房子也快200年了吧,

    19世紀剛起步的時候可沒什麼電腦。」

    「看來控制邊界的過程就像是……就好像是一條蛇,正在爬過河。」我無言以對,只好轉移話題,思維奔逸地邊琢磨邊說打比方。「正在這時,你把它凍僵了。」

    「你要非這樣認為也可以。」郭威肯定認為這個比喻風馬牛不相及。

    「要是哪天這條蛇甦醒過來怎麼辦?」我說這話明顯是在提醒郭威注意那則古老的寓言。「它會不會咬農夫一口?」

    「放心吧,沒有這個可能,大橋決不會出事。」郭威信誓旦旦。「在橋體整個被塑造完成之後,將在它的全身刷上三道綜合隔絕漆。這種漆會有效地隔絕剛硅與空氣之間的接觸;48小時之後,所謂生物體便會因缺氧停止新陳代謝──或者說是死亡。」

    「夠殘忍的。」我隨口評論道。

    「你吃肉嗎?」郭威隨即反唇相擊。

    我沒回答這個問題。我知道其用心之險惡。在現代工業文明下,任何所謂的溫情都已經被人類自身的利益撕得粉碎。

    「在施工的時候,為了保證建築物或構築物的生長方向,需要設置一些控制性障礙。以前是用金屬條,而現在我們有了電磁場控制技術……」

    郭威還在滔滔不絕,而我已經失去了興趣。

    【5】

    為了避免剛硅蛇以圓心為中心向外擴張著瘋長,不得不在外側適當地方加置電磁場以控制。其實在其生長過程中在適當的地方適時塗抹綜合隔絕漆也可以阻止它的荒謬進程,但這樣做一來需要儀器觀察和電腦控制,二來欠規則的邊界會有違工業文明的原則。一切為了工業文明。

    正在生長中的白色剛硅被我們形象化地戲稱為「剛硅蛇」。

    如果不考慮大張旗鼓的影響,本來海底隧道也是備選方案之一。自從上個世紀60年代日本青函海峽隧道開始施工,直至1990年10月30日被譽為「20世紀夢幻」的英吉利海峽隧道貫通,再到21世紀初葉完成的直布羅陀海峽隧道工程,無數條數十千米的隧道遍佈世界各地,博斯普魯斯海峽隧道甚至已成為伊斯坦布爾市地鐵工程的一部分了,人類對此早已經驗頗豐。關鍵在於藏身海底的隧道畢竟不如飛虹般的長橋具有足夠的震撼力,在全球大陸最後的缺口上豎起一座紀念碑來,事實上等於在整個人類的心頭拷貝了一部工業文明的宣言書。

    「直布羅陀海峽最窄處12千米,最寬處也不過才43千米,因此本世紀初在其隧道上面建造的直布羅陀海峽大橋顯然不夠轟動。」市長曾經對我這樣說過。

    「只有中世紀的獨裁者才會企圖用巨大的紀念性建築物使老百姓們感到渺小和軟弱以進行恫嚇和統治。」針對他的觀點,我援引萊昂哈特教授的話不客氣地進行反駁。「它們已成為歷史。」

    「別忘了,現在的大銀行、大公司仍在這樣做,以期給他們的顧客一個永久的的印象。」市長轉述的則更加有理有據。「一個建築物應該有其特性,它會給人以深思熟慮的影響。」

    據說白令海峽大橋是市長工業化地球的20個計劃之一。儘管這種英雄式的張揚有悖工業文明的平民性本質,但在目前的情況下卻不得不這樣做。有時候需要以暴易暴,用大師來結束大師時代。旗幟的樹立並不是為了賴以標榜引導者的驕傲,而是為了引導被引導者。

    剛硅蛇分別從兩岸順利地生長著,就像灑在平地上的兩片水漬一樣在相互靠近。類似的材料最先在蘇聯科幻小說《100年以後》中被提到,作者基爾·佈雷喬夫幻想「加大珊瑚細菌之間的空隙並澆上培養液就能生產房子」的章節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本書寫於1977年,半個世紀之後的今天這種材料也確實應該出現了。

    「橋夠薄的!」我沒話找話,以彌補昨晚中途放棄請教而去睡覺的不禮貌行為,另外我也確實有些驚訝。

    「建築上最忌諱肥梁胖柱。」郭威好像不很在意我昨晚的行為。

    我沒作評價,把目光瞄向橋下那些油罐車般的橋墩。但我現在不想和郭威發生爭執,於是又換了一個別的問題。

    「為什麼要雙管其下?」這對白蛇的巢穴是兩岸的剛硅合成器,現在正同時執行著孵化並吐露蛇寶寶的工作;它們未來的功能將是橋端支撐。

    「快呀。」郭威的回答簡明扼要。

    「那幹嘛不從中間也擴張一把?」兩條剛硅蛇已經分別走了1/4的路程。「在會師易北河之前先讓柏林的地下抵抗力量中心開花一下多好。」

    郭威還沒開口,市長的聲音便通過萬能翻譯器傳了過來。「想法倒是不錯,可惜當時柏林沒有地下組織。」

    我想我大概是傷著他的民族自尊心了。

    「關鍵是因為沒有著力點。」市長突然把話從隱喻狀態變成直接狀態,使我多少有些不適應,反應了一下才繼續聽下去。「只在兩岸有用作支撐的受力橋墩……」

    「中間也有。」我打斷他的話——中間有那麼多小胖子呢。

    「中間的橋墩不是用來承重的。」市長說了一句讓我莫名其妙的話。「你會發現剛硅梁根本沒接觸橋墩。」

    用肉眼當然看不出來,但放大的電腦圖像告訴我確實是這麼一回事。

    我不明其所以然。

    「白令海峽底部情況複雜,橋墩很難長期保持穩定。」郭威剛補充完這句話就被人叫走了,我看到市長總理全局,也就沒再貿然相擾。

    其實對於白令海峽的開發——色彩主義組織稱為「破壞」——早就開始了。

    本來白令海峽水深僅42米,最深處也不過52.1米,顯然有一大塊陸地被淹沒在海峽南北海面下不很深處,而所謂海峽本是一座溝通兩洲的「陸橋」。據地質學家研究,1萬年前西伯利亞與阿拉斯加尚有地峽相連,人類最早就是經由此道前往美洲的。美洲現有許多動植物品種都起源於亞洲,當時居住在美洲的動物後裔還能自由地回鄉「探親串門」。後來由於冰川等原因,天然橋樑沉沒,白令海峽生成。這種地形造成兩洋間的深層水無法交換,北冰洋從10月到次年4月結冰,只有在5至9月溫度較高、堅冰融化、水位下降的日子裡,溫暖的太平洋海水和寒冷的北冰洋海水才能分別沿海峽東西兩岸流入對方的懷抱。

    將近10年以前,在白令海峽以北的楚科奇海發現了地熱資源,從此那條源於白令海峽的「親潮」寒流再也沒有出現,海峽也從此不再封凍。於是,航線被清理,航道被挖深,俄美加三國在北冰洋的港口也都可以接待來自太平洋的船隻了。

    繁忙的航運促進了貿易,這就更使得白令海峽大橋成為必要和可能。

    剛硅蛇已經走過整個路程的2/3,問題就是在這時出現的。

    一架輕便的小型直升機突然從天而降,海面上的浪花旋即狂舞起來。一個人順著舷梯爬下,靈巧而準確地站在了中央橋墩上面。直升機則停在半空攝像。

    「色彩主義分子。」郭威嘟囔道。

    很顯然,這位勇士想靠自己的身體阻止剛硅蛇的會合。

    市長仍保持著他固有的鎮定,靜靜地看著位於中心的非暴力破壞者想出了辦法:

    「給這個瀕危的珍稀動物劃個保護圈不就得了。」

    哄笑像微風吹過麥浪一樣來去匆匆,電腦操作員開始用鼠標控制著什麼。

    剛硅蛇繼續生長著,按照目前的速度,5分鐘之內就會把這名英雄擠碎。這當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他是在用身家性命賭博,希望在阻止剛硅蛇前進的同時也阻止工業文明對自然美景的破壞。我認為無論持什麼樣觀點的人在剛看到這一幕時多少都會有所感動。

    兩條剛硅蛇幾乎相吻。

    兩條剛硅蛇終於接合。

    他聽到一陣笑聲後睜開緊閉的雙眼,發現自己周圍已形成一個小小的無剛硅空腔。他就像一個涉世之初的嬰兒,雙手扒著圍欄很高的育嬰床,困惑地望著四周的成人。後來張貼在網絡新聞上的漫畫果然做了如是描述,而且還在他的唇間加了一個奶嘴兒,題目是「我討厭塑料奶嘴兒」,鮮活地諷刺了這幫前朝遺老遺少對工業文明的厭惡。

    工程繼續進行,甚至沒有人去驅趕他。在兩條剛硅蛇相遇之前,電腦便在他的周圍加置了一圈柱狀的電磁場,於是剛硅的生長區域繞過了他。

    結果,一樁感人的壯舉變成了一場無聊的鬧劇。

    我不知道結局如何,鬧劇一開演我就撤了。當大家下工的時候,我已在酒館醉得不省人事,正被保安拖拉著架起。據說當時我匍匐蜷縮在飯店養魚池的污水裡啜泣,同時還恬不知恥地高叫著各種神聖的字眼。

    我是因為心裡難受。昨晚我告別郭威之後並沒有馬上回去睡覺,而是來這裡秘密地傳遞了一張紙條。它告訴承接者:一、明天大橋將要完工;二、你們準備的炸彈毫無用處。正是這一消息使他們倉促地改弦更張,導致了這場在全世界面前出乖露醜的滑稽舉動。

    作為一名堅定的色彩主義者,我成功地潛伏在了工程中心,儘管我扮演的角色只是一個情報收集源。

    其實在現代文明下通過電腦網絡幾乎什麼都可以知道,完全沒必要玩上個世紀初的間諜遊戲。當時我心裡就帶著怨氣。但是組織堅決認為通過網絡調查和聯繫缺乏安全感,更青睞酒吧接頭的陳舊把戲,對此我極為反感。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喝過那麼多的酒。

    【6】

    這大概是整個工程中最為壯觀的一幕,只可惜上演時間被安排在月光之下,因此圍觀者寥如晨星,顯然不及上次。當用普通材料興建於一周前的各種高樓大廈教學設施正日趨成形時,橋墩卻被乙炔吹管在水下一一燒斷,然後任其順水漂走,大有摧枯拉朽之勢。

    大橋巍然依舊。

    我幾乎看呆了。

    一座既沒有橋礅也沒有拱架更沒有懸索但上面卻有著眾多樓房的大橋出現了。

    開始我還以為是組織的人在行動,認真看了看那些操作者,發現裡面有不少工程技術人員的熟悉面孔,工作也進行的有條不紊,不像是在破壞。想到自己因為酒醉睡了一整天,估計此時還沒徹底睡夠。

    我的驚訝並非毫無根據,目前我對橋樑學可以說已初窺門徑。傳統意義上的橋樑共有梁橋、拱橋和索橋三種基本類型,後來又衍生出桁梁橋和斜拉橋。上述三種橋的排列不但依從於其發展順序,也與它們的跨度有關:懸索橋的跨度遠大於拱橋,而拱橋的跨度又比梁橋大得多。從某種意義上說,橋樑技術的發展史可以概括為跨度的發展史。上個世紀最長的橋樑是美國彭恰特倫湖Ⅱ號橋,它是預應力混凝土梁式結構,總長不過38.4千米,就有1526跨,標準跨徑才25.60米;

    澳大利亞雪黎港拱橋的跨徑則達到503米;在梁拱組合體系橋中的跨徑曾經以1981年英國一座懸索橋為最——1410米,可這一紀錄很快就被跨徑達1990米的日本明石海峽大橋打破。直到本世紀初,2000米跨徑才被一座射線形斜拉橋所突破。我所看到的最近資料也不過是一座3500米跨徑的豎琴形斜拉橋,而且尚在建造中。

    我用電腦調看過白令大橋的設計圖集。儘管圖紙過於專業,除了總平面圖外其他部分於我有如天書,但至少我記得橋樑下面是有橋墩的!

    而現在,巨大的跨徑居然接近了橋長,而且是無墩無拱無索的梁橋!這種梁結構在工程上被稱為簡支梁,這麼長的簡支梁在我看來絕對違反力學規律。

    其實根本不必如此大的變化,計算之外的微小篡改都會導致天大的災難。上個世紀初,具體地說是1907年8月29日,享有盛譽的美國橋樑學家庫柏在聖勞倫斯河上建造魁北克大橋時,只不過在沒對橋樑關鍵部位做相應加固的情況下擅自將1600英尺的橋長延長了200英尺,

    就造成了大橋南端制動臂上的壓力索發生彎曲而導致整個上層結構傾塌。這次事故在網絡的工程技術區中有詳細記錄,與英國泰坦尼克號冰海沉沒、美國三里島核電站洩露以及挑戰者號航天飛機失事等災難並列為世界工程技術史上的10大慘案。

    因此我急於找市長問清究竟,可在指揮部和工地卻處處撲空。

    歷史上的橋樑事故不勝枚舉。我一邊尋找一邊回憶。美國工程師埃勒脫從1847年起用三年時間在俄亥俄河上設計建造的惠林懸橋,370.5米的跨徑創當時世界紀錄。橋的兩大主索由6根單索組成,各有550條鋼絲,直徑和為14厘米,按道理說已足夠結實,可還是在1854年5月17日的大風中不光彩地退休。

    我終於在病塌上找到了市長,據他自己說並非勞累過度,只是偶染微恙而已。

    「謝謝你來看我。」市長躺靠在床上,面前是一本精裝的硬皮書。此情此景令我想起有關航海家巴倫支的一個傳說:在新地島他住過的房子裡,桌上攤放著一本打開的《中國歷史》。

    「你在短短的時間裡已經掌握了不少橋樑學的知識嘛。」聽罷我的敘述他只說了這一句話。

    「我讀的那些教材肯定都過時了。」因為所有的橋樑學課本上都不會允許這種景像出現。

    「對於螞蟻來說,花園小溪上懸空鋼橋的變形是微乎其微的。」市長居然使用了一個自然主義色彩很濃的比喻,令我十分驚訝。「只要材料在復合應力下的強度──當然主要是彎曲抗壓強度──足夠大的話,再長的簡支梁也能應付。」

    對此我沉默不語。我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

    「你的懷疑是對的,不可能沒有拱。事實上有兩份圖紙。」市長笑笑,終於老實承認。「無論強度多大的剛性材料,終歸抵抗不了地球重力的拉扯,難免會有自然沉降。一個解決辦法是使用支撐,可是解凍後的白令海峽底部情況複雜,變幻無常,即使勉強下墩,為了保持長期穩定也需要常年維護,與其如此,還不如一了百了地不用橋墩,再說我也認為那樣反映不出工業文明的壯觀。如果搞成鋼索牽拉橋,在風力影響下鋼索的動盪會使橋上樓房的用戶感到不安。因此我想到了拱形結構,而且為了不使拱形露出來,我不能採用上承式,也就是像貴國建築學方面的祖師爺魯班所設計的趙州橋那種結構。」

    「李春。」我糾正道。「魯班爺造趙州橋只是傳說。」

    「好吧。」市長沒在這個問題上多做糾纏。「而拱架與橋體之間曲直相交的中承式結構也會露出一定的拱架。因此我決定使用下承式,也就是讓剛硅拱架整個位於橋樑上方,同時在它的兩邊建造樓房,這樣便可以把整個拱架擋住,使人們誤以為它無墩無拱——實際上是真無墩而假無拱。」

    「正蓋的那些樓房都是摩天大廈嗎?」對此我深表懷疑。「那麼長的拱,只要稍微有一點曲率拱高就相當巨大,能遮住嗎?」

    「拱的曲率的確相當小,在中央地段你甚至會誤以為它與橋面平行。」市長說這話時神情頗為淘氣。「正在建設的樓房已經遮住它了,難道你沒注意到它在樓群中的生長?」

    我這才明白校園建設為什麼要與橋樑建設同步。但我感到這種掩蓋沒有任何意義,這種刻意追求形式的做法根本不符合工業文明的原則。

    「還是那句話,只是為了起到一種震撼效果。」市長同意我的看法。「數百年來,海峽為海上航行帶來了方便,卻也起著阻礙陸路交通的作用。隨著政治經濟文化交往的日益發展,在海峽上架設橋樑,實現海峽交通的主體佈局,已成為一種迫切需要。而現在——」市長稍做停頓。「當公眾普遍認為美學意識在當前我們這個唯物質主義的時代裡正在逐漸衰退的時候,我唯一能夠說服他們的只有一點,那就是——可以表現的強大的工業文明就是美的。」

    工業文明就是美的。我同意。但是這種美將付出代價。

    「兩邊大廈中間路,這是一個獨特的造型。從力學觀點來說無洩可擊,只不過是舊瓶裝新酒,而從美學觀點上看則顯得格外出眾別具一格。」市長的得意溢於言表。「我計劃把這一造型叫做『塔科馬峽谷』。」

    我不禁愕然得瞠目結舌。

    「看來小伙子還真有不少橋樑史知識。」市長為自己剛才最後一句話所起到的效果沾沾自喜,微笑著揮揮手表示我可以退場了。「但我這個人從不迷信,甚至喜

    【7】

    每一名建築工程師都瞭解這樣一個事實:在上個世紀上半葉,橫跨於美國華盛頓州普吉特海峽塔科馬峽谷上的一座鋼結構大橋被風「刮」斷了。

    我回到自己的寓所,再次觀看網絡中有關塔科馬大橋悲壯的史詩般鏡頭:

    1940年7月1日,造型優美的塔科馬鋼鐵大橋建成通車。大橋剛投入使用就出現上下起伏的振動,引得許多人驅車前往享受這種奇妙的感覺。11月7日晨7:00,順峽谷刮來的8級大風帶著人耳不能聽到的振蕩,激起了大橋本身的諧振。在持續3個小時的大波動中,整座大橋的上下起伏竟達1米之多。10:00時振動變得更加強烈了,其幅度之大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數千噸重的鋼鐵大橋由剛性變成了柔性,像一條緞帶一樣以8.5米的振幅左右來回起伏飄蕩。高達數米的長長波浪在沉重的結構上緩慢爬行,從側面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正在發怒的巨蟒。在整個過程中共振在不斷地逐漸加強,但是誰也想不到將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結局本來是設計師們應該預料到的,現在它馬上就要發生了。

    11:10,正在橋上觀測的一位教授保證說:大橋絕對安全。可他話音剛落,大橋就開始斷裂,教授沿著橋上的標誌線安全地退了下來。就在這一瞬之間,橋上那承受著大橋重量的鋼索在怪物般起伏的進攻下失去了束縛力,猝然而斷。大橋的主體從天而降,整個拍落到萬丈深淵。橋上的其他構件也難逃噩運,彷彿電影中的慢鏡頭一樣,各種構件像巨人手中的玩具一樣飛旋而去。當時正在橋中央的一名記者趕忙鑽出汽車,拚命抓住橋邊的欄杆,用手和膝蓋爬行著脫了險。整座大橋坍塌了!車裡的小狗和汽車一起從橋上掉落,成為這次事故的唯一犧牲者。

    在觀看這些鏡頭的同時,由於近來對橋樑發展史的偏愛,我專門注意了塔科馬大橋的跨徑——853米。

    網絡有關區域除了存有事故本身的資料,還張貼有許多有趣的軼聞,比如——

    事故發生後人們才得知,大橋投保額達800萬美元的保險金早已被保險公司的一名外勤工作人員私吞,為此他當然鋃鐺入獄。不過這名貪污犯譏誚地指出,假使此事再晚發生一周他就能逃脫干係,因為那時大橋管理人員將取消所有的保險合同,他們堅信大橋安全可靠萬無一失。當地銀行本來在橋邊立有一塊招牌,宣稱他們的銀行「像塔科馬大橋一樣可靠」,可大橋一塌他們慌忙把它拆除了。

    再比如——

    大橋坍塌後州長在演說中聲稱:「我們還要照以前那樣建造一個完全一樣的橋!」著名工程師馮·卡門聽說後馬上給州長拍發了一份電報,「如果你要照以前那樣修建一個完全一樣的橋,那它就會完全照以前那樣倒塌在完全一樣的那裡。」

    「塔科馬大橋毀於共振。」在我的虛心請教下,郭威向我解釋了馮·卡門看似詛咒的警告。「對於加勁鋼板梁懸索橋來說,當橋面距離空曠水域的水面較高時,風力就會使它們發生振動。因為當穩定的層流風吹向障礙物時,風力將分流繞過其斷面而形成交替週期性的渦流脫落,這又被稱為馮·卡門渦流街——懂嗎?」

    「不懂。」我誠實地搖頭。

    「說的通俗一點,流動的空氣在繞過障礙物時會迫其產生振動,當振動達到一定程度時就會引起障礙物的共振,共振使振幅逐漸增大,橋沒有不塌的。這懂嗎?」

    「你一開始就該這麼講。」我說。「當時的風速好像才每秒鐘19米。」

    「不小了,時速快70千米了,馬路上的汽車跑出這個速度很容易。再說共振對於建築物和構築物的危害程度並不僅僅取決於風速大小。」郭威進一步闡述這一問題。「英國也發生過一起類似事件,1831年一隊士兵通過曼徹思特附近的布勞頓吊橋時,整齊的正步使橋樑發生共振而倒塌。從此以後軍隊規定,士兵在列隊過橋時應改走便步,以免共振毀橋。」

    明天將進行白令大橋的剪綵儀式。是夜,我反覆流覽塔科馬蒙難的鏡頭,每次重溫都有一種巨大的傷感襲上心頭。我認為這種情感源於擔心文明被摧毀的一種恐懼。

    我在觀看上個世紀那部恐龍影片時的感受可以印證這一點。

    當我目睹中年科學家為救護險境中的三名同伴而被恐龍撕吃時,當我看到男主人公為掩護情人女兒挺身而出主動吸引恐龍注意力時,我沒有絲毫感動;但是,當我看到整個人類隊列被巨大的低等生物恐龍所驅趕著瘋狂奔跑的時候,當我看到兩雙本應操縱鍵盤的手不得不為生存而拚命挖掘泥土最後卻依舊未能如願逃生的時候,我禁不住熱淚盈眶。個體的犧牲已很難喚起我的情感,只有在文明被踐踏時才會使我感到深深的難過。

    事實上,我感到自己正在一天天地被工業文明所詢喚,在它巨大的籠罩之下金屬般冰冷的邏輯已在我腦海中留下了深深的印刻。在強大的工業文明面前,我一籌莫展;在強大的工業文明面前,我目光游離;在強大的工業文明面前,我徘徊猶豫。

    郭威告訴我,塔科馬悲劇使後來的懸索橋設計出現了以下的形式,美國工程師採取的解決辦法就是採用高達10到12米的加勁桁架,並在桁架的頂部和底部設置風撐,這樣產生的強大抗彎剛度和抗扭剛度可抵抗產生振動的風力影響。後來重新建造的塔科馬大橋就採用了這種桁架形式。但是,由於抗風穩定需要而產生的這種形式使懸索橋的美學質量受到很大的影響。

    美學質量!這也就是市長為什麼不肯要橋墩、明拱和懸索的原因。但是我認為他忘記了他所崇敬的萊昂哈特老師的一句話:「質量和美必須統一起來,質量居第一優先的地位。」

    在後來的半個多世紀,橋樑界引用航空工程的成果深入研究了有關橋樑的風振問題,而且取得了良好的效果。但是早在事故發生後13年,這位萊昂哈特教授就曾就此向美國一些橋樑工程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認為首先要避免產生造成橋樑危險性振動的風力,而不是通過增加桁架箱梁剛度的辦法來抵抗風力,增大桁架的做法甚至會增大風荷載。這種設想可以通過選用具有良好主動性能的橋面來實現,這樣的橋面氣流不致產生渦流,同時由於風力產生的反力也將大大減小;僅僅用一根纜索懸吊橋面就可以進一步防止振動產生的危險性扭轉,單索懸索橋就是在這個思路指引下產生的。

    還是回到鏡頭中來,因為在這裡我得到的已不再只是橋樑史的經驗和教訓,而且還有具有重要意義的啟迪。

    在整個倒塌過程中,時間漫長得好像延續了數千年,其實僅僅只過了五秒鐘。在這短暫而又漫長的五秒鐘裡,橫跨塔科馬峽谷的大橋結束了它那作為連接陸地橋樑的歷史使命,一躍而升到技術史上令人刻骨銘心記憶的前車之鑒地位。工程史上的這一嚴重教訓成了後世所有工程師工作中的座右銘,提醒他們在設計中必須對所有可能的潛在因素進行周詳和綜合的考慮,因為這正是設計現代巨型工程時絕對不可疏忽之點。

    然而,現在我已經發現了白令大橋的疏忽之處:他們沒有考慮到在48小時之內綜合隔絕漆損壞會發生何種情況。這次工程上馬得畢竟過於倉促。

    即便是在《100年以後》中作者還曾提到:「要是不喜歡這座房子,那麼就往上面澆溶解劑,然後把灰塵打掃乾淨就行啦。」

    偏巧,我們——色彩主義組織——的計劃也被稱為「塔科馬峽谷」。當然我們的意思是,讓白令大橋像塔科馬大橋一樣壽終正寢。

    【8】

    大橋雄偉壯觀,大橋簡潔美麗,大橋旖旎迷人。

    蔚藍色的天空風和日麗,萬里無雲。世界第一橋的剪綵典禮就要開始了。剪綵人是聯合國秘書長田原。

    市長、郭威以及許多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都已經來了,我們在寬大的橋面公路上列隊等待。等待時我思緒萬千。

    我曾經做過一個浪漫主義色彩極濃的夢。

    我夢見自己置身太平洋中——那肯定應該是在一條船上,遠遠地眺望著北方的白令海峽大橋。在我目力所及之處,陽光瀰漫,水天一色,一條白色的亮線明確地橫亙在兩塊模糊的陸地之間,宛如波折號一般連接著兩端的句式。我就像一條小人魚,觀賞著遠親的輝煌成就。

    我夢見自己置身北冰洋中——那似乎是在一架直升機上,很近地觀看著南方的白令海峽大橋。由於逆光,這回我所看到的是一條黑色的線條。大橋這一側雖然寒冷,但冰山卻已開始消融,正經歷著極地之春;大橋那一側水光漣灩,金光閃閃,吸引著我的視線。我像一隻極地鳥,試圖飛越彼洋,卻數次難以成行……

    後來我意識到,在這個夢境當中,雖然我的視角反覆變化,但我還是能夠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已經被放大。事實上我並非位於人類的任何交通工具上,而是以一個巨人的姿態在觀瞻這小小寰球上的藝術造型。

    今天的天氣恰如那場夢境,在這美麗的景色中,我將要完成我的任務。

    那不是市長佈置給我的工作,也不是學校佈置給我的課題,而是色彩主義組織佈置給我的神聖任務。

    根據組織中的科學家研究,著名的專利產品綜合隔絕漆雖然難溶於各種有機溶液,但畢竟還是有它的弱點。由於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使他發現這種固執的有機物居然溶於血紅蛋白。在他實驗室的器皿中,各種血型的血液已使綜合隔絕漆發生多次溶解;同時的附帶結論還有:血液對於剛硅的生長具有強烈的催化作用。

    要想使白令大橋橋面上一塊足以發生連鎖反應的綜合隔絕漆溶解,至少需要3升血液。而這麼多血,只有一個具有生命的人身上才能提供。

    於是,組織給我的命令是:利用自身的血液溶解盡量大面積的綜合隔絕漆。這樣做的效果將使仍具有新陳代謝能力的剛硅蛇重見天日,同時血液又將催化剛硅並使其迅速地瘋狂生長,很快,橋樑自重就會超過暗拱的承載能力,結果不言而喻,白令大橋將不可避免的坍塌。之所以選擇我來執行這一自殺性行動,是因為在聯合國秘書長前來剪綵之際,整個組織裡只有我才有可能出現在橋上。

    工業文明就是美的。我同意。但是這種美將付出代價——血的代價!

    在我的內心中充斥著一種深深的巨大悲哀!對於48小時內綜合隔絕漆的損壞問題,組織與我是同時想到的,可是他們竟然相信所謂「人類血液能夠溶解綜合隔絕漆」這種有如中世紀迷信般的荒謬理論!

    但是,我不得不接受這樣的命令。我與色彩主義組織的宿緣極深,從我一出生便始終接受著這種扭曲的教育,要求我執著地捍衛它,甚至不惜為它獻出生命。

    等待。我在腦中來回放映著網絡上各種橋塌的鏡頭;

    等待。我在心中反覆回憶著噩夢中多次疊現的景像。

    昨夜我已經夢見,市長早已洞悉了我的企圖,但他清楚地知道這一行為對大橋將絲毫無損,因此不予理睬,或者正好做反面教材;

    昨夜我已經夢見,組織首領早就清楚這一舉動無聊透頂,只是為了在解散組織之前給自己和所有落伍的堅守者一個有力的嘴巴;

    昨夜我已經夢見,所謂科學家承認自己在偽造實驗結果,器皿中的綜合隔絕漆分明是經血液36小時浸泡後被玻璃棒搗爛的,我將成為欺世盜名者的犧牲品;

    昨夜我已經夢見,早已作古多年的華盛頓州州長告訴我,市長之所以能夠成功,就是因為塔科馬大橋已被重建並至今屹立如初;你們之所以必然失敗,就是因為塔科馬悲劇已成為往昔的教訓和追憶;

    昨夜我已經夢見,為了整個人類謀取利益的聯合國秘書長在哭泣,在她眼前是我為了整個人類謀取利益而捐軀……

    昨夜我已經夢見……

    我使勁搖了搖頭,排遣掉擾亂心緒的沉思雜念,拋棄掉動搖意志的內心獨白。同胞聯合國秘書長親自駕駛的轎車再過幾個小時就要上橋了,我不能等到那個時候。我毫不猶豫地切開動脈,同時打破混有阻止血凝的檸檬酸鈉和枸櫞酸鈉瓶子。迷幻藥物會使我感覺不到絲毫痛苦,我們不得不靠工業文明來反抗工業文明。

    我既不是什麼生命價值不受重視的克隆人,也沒被什麼控制電極連接在腦中,只是我覺得,人總是應該有點信念的,儘管這種信念腐朽而陳舊。

    鮮紅的血液噴湧而出,飛濺到周圍人的身上。對不起了,市長,郭威,還有其他所有的朋友,我把你們雪白的漆黑的米黃的西服弄髒了。

    我看見殷紅色的液體漫過國際日期變更線,正在逐漸淹沒著時間的劃分。我的熱血正在從明天流向今天,或者說正在從今天流向昨天。但無論如何,歷史會依舊向前。

    我堅信,儘管新的白令大橋可能很快就會被建起,儘管我的舉動也許不能改變整個人類發展的進程,但是,歷史依舊會承認和追述我可歌可泣的英勇事跡。在我拋灑熱血的地方,會樹立起一座永恆的豐碑。在敘述我光榮業跡的墓誌銘前,會有無數的多情少女為之動容甚至落淚……

    【附錄】:中國電視紀錄片《白令橋橫》鏡頭一組

    一名女節目主持人迎風而立,海風將她的頭髮吹得滿頭滿臉。

    「觀眾朋友們,現在在我腳下的是一年前建造的白令海峽大橋,它以雄偉壯麗的優美造型橫跨在白令海峽上面。白令海峽位於亞洲大陸東北端和北美大陸西北端之間,北連北冰洋的楚科奇海,南接太平洋的白令海,是溝通北冰洋和太平洋的唯一通道。海峽水道中央既是亞洲和北美洲的洲界線,又是國際日期變更線,過去,還充當了俄國與美國的國界線。而現在,以白令大橋為主體的白令市已成為第一座不屬於任何國家的國際城市。白令大橋在兩洲人民之間真正實現了越過時空相見的奇跡。」

    女主持人走到國際日期變更線紀念碑前。

    「這裡有一塊紀念碑。」女主持人念上面的字跡:「國際日期變更線。」

    鏡頭特寫:雄偉莊嚴的紀念碑面。

    「我現在正跨在國際日期變更線上,我的身體同時位於兩天……」

    鏡頭特寫:象徵國際日期變更線的醒目白線。

    女主持人繞到碑的背面。

    「它的背面也有字。」女主持人念上面的字跡:「白令大橋剪綵處。」

    鏡頭特寫:美麗壯觀的紀念碑面。

    「這裡是偉大的大橋剪綵處。一年以前,聯合國秘書長在這裡成功地進行了剪綵儀式。」

    資料鏡頭:來自中國的第一位女聯合國秘書長田原。下車;揮手;剪綵;鼓掌。

    「從那一天起,白令大橋的一切建設就都已走上了正軌。」

    鏡頭移動。一對青年情侶在餵食鴿子,安祥而恬靜。背景是大橋區的一隅,校園建設正在和平而迅速地進行著。

    鏡頭拉開。在紀念碑的周圍,一畦鮮艷的玫瑰在迎風怒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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