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即使你能準確地預測每一次地震,也不能挽救所有的生命。
——題記
「我這兒有個剛解密的內幕嘿——」梁玉剛突然故作神秘地壓低嗓音,「七十多年前河北唐山那場大地震,根本不是什麼自然災害,整個一當時敵對國家搞的搗亂破壞!」
「除了核武,還真沒什麼別的武器有如此這般的巨大破壞力!」齊思遠信口揶揄。與其說他是來「參加」實驗還不如說是來「出席」實驗,以示市政府對這一項目的有限關心。但就這麼蜻蜓點水地來上幾次,也讓他風聞了「梁大嘴」的外號。
「還真就是核彈!當年他們讓一顆特殊的核彈從地球中心穿過,直奔東北半球的中國!」梁玉剛瞪著眼睛繼續鼓吹,「這顆特製核彈一爆炸,破壞效果和地震一模一樣,一般儀器根本區別不出來。」
「唐山既不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又沒什麼重量級的軍事設施。」那名參與實驗的碩士研究生劉萬里忍不住插嘴。
「本來是打算整更大的城市,可那年頭技術到底不過關啊,結果落到了唐山人民腳底下。」
「一顆如此當量級的核彈像幽靈一樣悄沒聲地穿過地球?」閒坐在一邊的范因強不屑地把頭扭向一邊,他是這個項目總負責人的「總助手」,「就算是只跳蚤,鑽進地毯底下還要拱起個包來呢!」
「自己不覺得可笑嗎?」剛走過來的項目總負責人杜曉林接過范因強的話茬兒,平靜地對梁玉剛說道,「睡醒了就幹活吧。」
幹活也不能讓梁玉剛那張碎嘴閒下來。別人都不理他,他只好教育來實習的研究生劉萬里。
「其實這影響爆破地震動的主要因素並不多。」梁玉剛緊挨在劉萬里身邊填埋爆破材料,「首先是爆破能量大小,咱都用裝藥量表示;其次是爆破類型,比如咱這是瞬時爆破但還有延時爆破,咱這是埋入填塞爆破但還有裸露爆破。再有呢……再有你來說說。」
「應該是爆破的幾何參數吧。」劉萬里知道「梁大嘴」說不下去了,笑著接過腔來,「比如炮孔間排距、孔徑、抵抗線大小、臨空面狀況什麼的,另外岩石性質和地質狀況也會有影響。」
「小伙子行,沒白和杜老師學。」梁玉剛拍拍劉萬里的肩膀。
爆破實施的時候,實驗人員全都進了掩體。杜曉林沒像那幾個實習的年輕女孩一樣戴上耳罩,他自信自己那身經百戰的耳朵已近麻木。硝煙幾乎是與那聲巨響一起以彈射式的方式散開的,那些還戴了口罩的女孩開始查驗儀器記錄的各項指標。今天的實驗就算大體完成了,范因強草草地看了一遍原始數據,進一步的結論要等回去才能做出。
范因強那個跳蚤的笑話給齊思遠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後來他總是在心裡回想:把跳蚤換成老鼠就差不多了。總之這個故事深深地駐留進齊思遠的腦海,以至於當晚他就做了一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夢。其時他與一名動物演員同台演出,不過他只是以旁觀者身份居於次要角色,而主演則是那位凶殘的爬行動物。它遠比跳蚤大,如同一隻放大了百倍的鱷魚。每次這個匍匐的怪物都要從地下藏匿處搖頭擺尾地爬出來;它已經沉睡了一段不短的時間,現在,它打算動上一動了。
所以當整個實驗愈來愈接近尾聲時,每天晚上齊思遠都覺得自己在身後的地下留下了什麼,總在一鼓一鼓地提醒他注意。可每當他凝神回眸認真察看時,卻發現大地仍如古人所形容的那樣:靜若處子。
於是每次齊思遠都放棄胡思亂想,調頭離去。而在這一系列實驗結束後的日子裡,隨著時間推移,他也就慢慢忘記了這一無稽之談。
可齊思遠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最後一次轉頭離開之際,他身後的地面還真的鼓翹了幾下。
一
接著就真的震了!
大地彷彿被通上電一般劇烈震顫起來,附近的山麓、丘陵也隨之邁開沉重的舞步。高矮樹木紛紛晃動不止,如同風中難以立足的人群。個別公路誇張地扭曲了幾格,就像是被一隻巨手重新擺放成其他幾何形狀。
在都市街衢之間,首先參與運動的是高聳的樓宇,它們左搖右擺,讓人想起「春風楊柳萬千條」的詩句。其次是一群群中型建築,從邊角處落下一堆堆磚塊瓦礫,揚起一陣陣建築塵土。最後,那如同兵營的低層樓房像多米諾骨牌般齊刷刷地倒塌下去,宛若微風刮過麥浪,又彷彿石子落入池塘,推開層層漣漪。
貫穿城市的大河掀起了真正的怒潮,一浪高過一浪。飛架南北的懸拉橋有節奏地振動著,幅度之大令人難以置信。數千噸鋼鐵材料突然變得柔情似水,像緞帶一樣起伏飄蕩。高達數米的波浪在主體結構上緩慢爬行,好似一條發怒的巨蟒。就在一瞬之間,承重的鋼索猝然而斷,從天而降的橋體落入萬丈深淵。各種構件像巨人手中的玩具一樣飛旋而去,橋面上失去依托的汽車陡然顛起,失重讓車內的人們驚恐萬分。
杜曉林注意到,有一個人正在艱難地朝橋頭行進,想要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但他步履維艱,每移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
令人奇怪的是,杜曉林在觀看這些景象時,並不置身其中任何一處,而像是在空中俯瞰。這讓他不得不尋找身下的支撐,才發現自己並非完全懸空,而是趴在一張大床上面,雙手托腮撐起腦袋。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本與地面毫無接觸的床體猛然搖晃起來,就好像地震波不是通過固體而是通過空氣傳播的一樣。
床搖動得越來越厲害,這讓杜曉林陷入一段恐懼的回憶。但他顧不上回想,因為床體一旦散架,自己就會跌落空中,然後重重地摔向地面!
杜曉林最後一個還算清醒的念頭是:這不是我的家鄉。我的家鄉沒有懸拉橋,只有一座小小的石板橋。
杜曉林不是突然驚醒,他從不相信電影裡那種衝出噩夢抱頭坐起的鏡頭。每當駭人的噩夢侵襲杜曉林沉睡的意識時,他一般都會敏感地知道自己在做夢,更進一步的做法是乾脆人為篡改夢境,促使它朝更好的方向發展。剛才有關懸拉橋和石板橋的判斷,就是他開始清醒的一個標誌。
儘管如此,杜曉林還是被那夢給嚇醒的。他大汗淋漓,床單如同水浸一般。
杜曉林起身拉開冰箱,打開一罐可樂一飲而盡,先把嘴裡因宿醉未醒產生的苦味清掉。然後他坐回床上發呆,不知該做什麼。牆上掛鐘的時針剛剛偏過五點。
這個夢與昨晚的視聽資料不無關係。
類似的場景已很久不曾入夢,甚至在記憶中都鮮少出現。每當他無意想起往事,總是搖頭甩開。但昨晚的資料又把他拉回記憶深處,儘管後來他跟著大家一起使勁喝酒唱歌,但那些畫面已深深印進他的腦海。
直到杜曉林把汽車發動起來,他的思路仍在夢鄉迴旋。他知道這很危險,幾次猛烈甩頭想要掙脫出來。好在這條國道地廣人稀,沒有多少車輛。
與杜曉林不同,李可魯不是從夢裡而是從現實中獲得了今早的不快經歷。
從一清早李可魯就開始不順。昨晚休息得不是很好,早早地醒來,卻發現從兒子房間透出燈光——他居然打了一宿遊戲!兒子還爭辯說自己是在學習,這更讓他氣不打一處來,他分明看到了電腦屏幕上那只粗糙的怪獸。
幸虧妻子夏菲菲進來才讓他歸於心平氣和,他注意到怪獸身後的背景,越看越像那款地震模擬軟件。上次夏菲菲在家招待客人,他借口檢查孩子作業,躲進兒子房間繼續工作,於是留下了這一軟件。
「你到底在幹什麼?」不管怎麼說,兒子確實不是在玩遊戲——雖說這也不是什麼正事。
「修改了一下您的軟件。」兒子興奮起來,「您原來設的閾值區間太窄。」
「要那麼寬幹什麼?」李可魯不屑道,「爆破的破壞力不能太低,否則根本起不到作用。」
「那上限呢?」兒子的語氣很正常,但李可魯彷彿聽出了其中的嘲弄,「您考慮過上限沒有?」
「上限怎麼了?」李可魯反問,「以不傷人為限就行了。」
「您看啊。」兒子半個屁股坐回到電腦前,「咱不管那麼具體,就看這個最後綜合出來的總係數,我把原來的上限係數增加了百分之五十。」
「沒問題啊。」看了兒子的演示後李可魯說,但馬上又很沒底氣地補充了一句,「上限是根據人家要求設的。」
李可魯夫婦攜手建立起一家小型電腦輔助設計公司,依靠模擬軟件來描述各種工程問題,由於近來城建工程數量不菲,公司大有蒸蒸日上之感。這款地震模擬軟件是應市規劃局之約定制的,為了考察它的功效,李可魯今天準備出一次現場。
「那咱們再試著放大一倍。」兒子在一旁說道。
一根細絲般的綠線悄悄朝著目的地挺進,沿途出現一些「小蟲子」的阻擋,但這次的「小蟲子」比上次多了許多。綠線如同一隻條狀生物,一路上遇佛殺佛遇祖殺祖地吃掉了不少「小蟲子」。可接下來,這條表徵地震走向的條狀生物非但沒有按照軟件預想的那樣變細,反而隨著胃口大開身軀也日漸龐大……
最後的效果顯然是兒子的創意:那只不規則的條狀生物變成了一隻巨大的淺綠色怪獸跳向屏幕之外,把李可魯嚇了一跳!
——遺憾的是李可魯沒有窺視過齊思遠的夢境,否則他會一眼認出這名動物演員的!
「我不懂您的專業,但我試著解釋一下——」兒子的口氣相當謙遜,但李可魯怎麼聽怎麼覺得他是在諷刺,「過度的爆破會激發地震帶波,起到一定的放大作用,就像傳統的三極管一樣。」
李可魯渾身一震。
「您總不是在做誘發地震實驗吧?」從背後傳來的兒子的話,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李可魯心上。
就這樣,由於杜曉林昨夜的噩夢,以及他心不在焉地開車的緣故;由於李可魯今晨的震驚,以及他心不在焉地開車的緣故,兩輛車終於相撞在了距項目場地兩公里的地方。
前方的項目場地已聚滿人群,雖說不上是人山人海,但也可謂盛況空前。
二
每次新聞發佈會之前,星河都需要在心裡演練那些有可能被提到的問題。這裡沒有自己的專用辦公室,只好把演練場所安排在洗手間。還不能長時間霸佔洗手池前的鏡子,那樣無聲地注視自己會讓人覺得奇怪。星河只能站在隔間裡心中默誦。
「目前我國的地震預報工作到底進展如何?據說地震台預測到地震也不能隨便發佈,那要他們幹什麼?只是為了在震後測測震級嗎?好多國外網站又快又準呢。」——問題相當尖刻。
「不能這麼說。預報是一回事,向社會公佈預報結果又是一回事,這是有相關政策的。」星河息事寧人,十分低調,「而在一連串小震或有感地震之後,是否會演變成強震,也是群眾非常關心的問題,所以無強震發生的預報也很重要,有利於社會穩定。再說不要他們,以後就永遠不可能實現地震的準確預報。」
「我把問題具體化一些吧:據說在上次地震前兩天,前兆地震台曾觀測到明顯異常的地震信息,但沒有上報。」——這應該是一個比較理智的記者的提問。
「你的消息沒錯,是沒受到重視。」相信這時台下會飄過一陣低語。但面對大家驚訝的眼神,星河會解釋得很慢,「當時地震台正在改造,施工人員進出頻繁,結果有關人員誤認為這些異常信息是人為干擾所致,從而錯失了預報良機。」
星河知道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前兆地震台以前用的是老式測震儀,無法準確捕捉地震前兆信息。為了提高預報水平,該站進行數字化改造;地震前兩天,剛改造好的部分數字地震儀偏巧觀測到了異常信息——但到底沒能發佈地震預報。
「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可能會有記者窮追猛打。
「也不算太巧吧。改造地震台也不是無的放矢,就是因為產生了警戒之心了才有此舉措。」
……
星河在把事先想到的題目演練了兩次半之後,在鏡子前稍事整理才開門出去。大廳裡已經三五成群地聚了不少人,打著招呼,交流著彼此的信息。一群小學生圍在候風地動儀的仿真模型前,手裡拿著不同型號的音影錄製設備。
「這是東漢科學家張衡發明的地動儀,我國古代用來預報地震的。」一個小男生給一個小女生解釋。
星河雖然走得匆忙,但還是回頭拉住那名小學生,「小伙子,這可不是預報用的。」
「那是幹什麼用的?」
「測量。」星河告訴他,「地震發生時它會有反應的。」
「事先不知道,事後才知道?那有什麼用?」小學生狐疑地看著星河,「再說你是誰?」
「相信我,我是今天這個項目的總協調人,也算半個地震專家。」
「專家的話也未必都對。」旁邊的女生友情聲援。
星河苦笑著搖搖頭。在如今這樣一個分工細化同時各行業專業性又極強的時代,這種憑想當然普遍質疑專家的觀點其實非常有害。但我們的教育總是相對滯後,這一觀念已根深蒂固地存在於許多人心底,並被灌輸給了孩子。
「那你再問問你們老師吧。」星河說罷便匆匆離去。
星河趕在新聞發佈會開始前五分鐘走進會場,人差不多齊了。星河坐到袁文英身邊,和她聊起剛才與小學生的一席話。
「說明裡應該強調了,他們可能沒注意。」袁文英告訴星河,「我們有些歷史成就確實被過分誇大了。」
「這可不是好事。」星河隨口接道。
「就是對它測量地震的本領我都懷疑。」袁文英補充道,「兩千里外的地震,就算能感覺到震動,怎麼可能正好讓銅柱倒向那個方向呢?就算銅柱有『感覺』,方向也該是隨機的才對。」
「不僅是靠地表傳播的震動。地動儀中央有根棍子直通地下,在被埋設的部分上也有很多機關。地動儀的地下部分不比地上部分簡單,所謂失傳的就是這部分。」星河解釋說,「現在仿造的只有地上部分。」
「地上結構也太簡單了,花哨得像藝術品,地道的形式主義。」袁文英有些不屑,「還要專設一間房子供奉它,當神龕啊?我看那孩子說得沒錯,事後才知道有什麼用?」
「還是有點用的。」星河貌似嚴肅起來,「考慮到當時沒有電報、電話和網絡這些先進的通聯方式,這玩意能把幾千里外出現震情的事態即時報與中央領導知道。等外地信差累死一打快馬,幾個八百里加急下來,氣喘吁吁地報告皇帝陛下:某某地方發生大地震了!這時聖上可以很瀟灑地微微一笑:朕早就知道了。」
「你開玩笑啊?」
「開什麼玩笑?」星河驚訝道,「事實啊。有助於去除您腦子裡的一些謬論。」
沒等袁文英反諷星河一句,新聞發佈會已經開始,她只得先偃旗息鼓。
主持人齊思遠一一介紹主席台上一干官員,念到規劃局長的名字時袁文英睜大眼睛,詢問星河規劃局怎麼會摻和進來。
「姓杜的小子玩了個花活兒。」星河不動聲色地告訴袁文英,「前一段你在外面跑,不知道這裡的內幕。」
主席台不算大,但一舉一動下面都會看得十分清楚,所以星河沒法給袁文英細述杜曉林的思路。
這一年多來,杜曉林一直在搞「爆破消震」項目,實地實驗也做了三個月,可以說已日臻成熟。現在他決定玩一次大的,有實用價值的,能夠直接消除中期預報裡可能出現的地震的。不過杜曉林熟諳各種社會規則,他走的不是科技項目申請的序列,也沒有陪著笑臉去拉企業贊助,而是直接聯繫了城市規劃部門。按照杜曉林的說法:我要是按科技項目申請,就會繁文縟節無數;而我聯繫城市規劃部門,廉價幫它搞幾處地下工程爆破,它感激我還來不及!也就是說,這個項目不但無需資金投入,最後還能賺錢!「反正我的項目就是要搞一系列地下爆破,我選址的時候就有意向規劃中的地下工程傾斜。」「雖說在我的項目圖標上,有幾處爆破點不是規劃部門需要的,但那些全選在了荒地之下,就算炸爛了也沒關係;而為了保證項目數據的準確性,規劃部門額外要求的幾處必炸點我會事後補炸,而不安排在今天。」
星河記得最清楚的就是此前自己與杜曉林的一次對話,對方充滿了自信。
——假設這有盞紅燈,是專門預報6級以上地震的。只要你敢讓它提前一周亮起來,下面的事情就由我來做。
——聽著有點神啊。
——科學在經過證實之前就如同魔法。
所以項目的正式名稱是「城市地下工程系列爆破」。可話雖這麼說,媒體卻沒閒著,早就聞風而動,蜂擁而來。加之前一段的地震預報也非無風之浪,人們更是趨之若鶩。
介紹完嘉賓後齊思遠才解釋:杜總的車出了點小麻煩,所以我們先請星河做介紹。可沒等星河向大家微笑,一張紙條就被送到眼前。他開始還以為是提問,讀罷神情頓時嚴肅起來。
與幾個人稍事商量之後,星河的第一句話就讓人議論紛紛——
「我先授權宣佈一件事:今天的『地爆』項目暫停,延後時間暫時也無法確定。」
三
「實在抱歉,在得到正式通知之前,我不能接受任何採訪。」星河甚至不得不掙脫開對方的拉扯。
「你就是這一項目的總協調人,你還要等誰的通知?」女記者咄咄逼人。
「項目暫停已經向市裡和國家地震局作了匯報,現在我個人不再能代表誰了。」
「那你現在的身份是什麼?」
「協調人。」星河甩下女記者,「協調人而已。」
「總不能因為某位員工家屬的溢出計算就停工吧?」杜曉林不滿地追在剛進來的星河後面。項目暫停讓他十分惱火,不過他也沒閒著,剛把梁玉剛他們派出去組織另一個實驗。那是個單獨的「爆破消震」點,與今天的「城市地下工程系列爆破」無關。
「剛剛得到來自國家地震局的同樣指示。」星河關上門,「那幾位大家已經到了。」
杜曉林愣了一下,「他們不是看不上我的實驗嗎?」
「也不是看不上,咱們對外宣傳的只是『地爆』嘛,又沒說『消震』。」星河幫國家地震局的人圓了一句,「不管怎麼說,現在人家來了,據說在路上也討論了同樣的擔心——我知道,結果肯定不會像一個中學生計算的那麼簡單,還有太多的影響因素。可很多事情不得不防啊。」
「我先問一句:您支持我嗎?」
「說實話,不太支持。」星河誠懇地搖頭,「我到現在都不是很瞭解您那個理論基礎。」
「首先……我研究的不是地震預報,我的工作是地震消除。」杜曉林直視星河,「而且我對預報不太感冒。」
「不管你感不感冒,這個工作一直有人在做。」星河一直不喜歡杜曉林的脾氣,這個人過於直率,「上次地震有意外因素在裡面,預報畢竟不能做到百分之百——你怎麼不感冒地震預報?你不是還對我說過那個『紅燈』理論嗎?」
「好。我說的是對中短期預報不感冒,但對地震的總體走勢還算關心。」杜曉林的語氣放平緩了一些,不再那麼急躁,也許他想起以前與官員打交道的教訓,「按照中國大陸大於7級的地震時間分佈和強震輪迴劃分理論來看,無震的平靜期已經過去,正在進入有震的過渡期,再過幾年還會再次進入活躍的頻震期——說不定已經進入了,所以現在開發消震項目,可以防患於未然。」
「那是對全國範圍來說的。」星河以一種「我也瞭解一點地震理論」的口吻告訴杜曉林,「而在一個局部區域強震復發週期很長,強震發生後一定時期內再次發生較強地震的可能性很小。」
「那是東部的數據啊!西部尚無數據!」
「西部沒數據之前就只能用東部數據,總不能用美國數據。」
「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吧,反正對您來說這都是押寶。」杜曉林的姿態甚至讓星河想起「要挾」這個詞,「預報工作看起來成熟點,我的工作聽著有些不著邊際,所以您就押預報而不押消震。」
「說得我跟個投機商似的。」星河仍舊不滿意杜曉林的態度,「你非要說我押寶,我也不妨告訴你,我押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或者說我比你想像得更懂科學。」
杜曉林看著星河,等著聽他介紹自己的賭博經驗或者科學水平。
「地震序列就三種類型吧。」星河伸出三根手指,「孤立型的咱不說,沒什麼前震餘震。咱們假設上次地震是主震型的,餘震再豐富,也會按照大森—宇津公式衰減。」
「衰減的只是餘震頻度也就是次數,又不是震級。」杜曉林反對星河的說法,「而且我也不同意您的判斷,因為主震型地震序列一般都有前震。」
「也有沒有的。」星河馬上指出,「所以我還是想把主要精力放在預報上。」
「可你不能冒這個險啊!萬一是多震型也就是強震群型的,就至少會有兩次震級相近的大地震!」杜曉林都快成哀求了,「再說現在的預報就是瞎掰,那麼多地震預報實驗場也就做點中長期預報,短期預報根本做不到,提前十幾天甚至幾天的臨震預報就更別提了!現在台網的台站密度又不夠,前兆觀測儀器裝備很一般,專家們也就用馬式鏈算算……」
「前兆地震台剛剛改進。」星河用答記者問的口吻打斷杜曉林。
「再怎麼改進也是白搭!這地震現象混沌得跟個萬花筒似的,就不可能用可列的算法步驟來窮盡。」杜曉林滿臉不屑,「這混蛋現象還就得用混蛋辦法來處理。」
「那你打算怎麼個混蛋法?」李可魯插話道,「總不能混蛋到不管附近城市的安全吧,超過原有閾限的軟件演示就給出這樣的結果。」
杜曉林發牢騷的時候,星河堅持要李可魯在場,他怕有些東西自己不能完全理解。李可魯與星河交往時間不長,但星河感覺這是一個能合作的人,而且他有一種能把複雜問題用通俗易懂的三言兩語說清楚的本領。李可魯一直沒有說話,可一開口就激怒了杜曉林,他似乎在暗指杜曉林不顧周邊後果而盲目實驗。
「你不懂就別胡說好不好!」杜曉林指著李可魯的鼻子。由於項目暫停,他對李曉魯不抱任何好感。
「我確實不懂地震,但我懂我建模的那部分,我總得為我做出來的東西負責。」李可魯比杜曉林平靜得多,「再說在科學上正確與否總不是靠強權和暴力來決定的,不是誰聲音強勢誰就正確。」
杜曉林的臉先是漲得通紅,後來又幾乎變得全白。星河看得出來,他用了極大的克制才忍受下這種侮辱。
「那我就又有疑問了——」星河急忙轉換話題,「既然你堅信地震預報不可能那麼準確,又強調趕快進行項目絕對有利於這一地區,這怎麼解釋?我可沒法確定紅燈什麼時候亮。」
「寧信其有不信其無。」杜曉林說道,「既然您相信地震預報,幹嗎只是疏散人群而不試試保護建築?」
「你這不也是在勸我賭博嗎?」
「但我的這個風險小,收益大。」
「你還是向那些專家解釋吧。」——這時有人通知星河,專家們已經準備好了。
四
「地爆」項目暫停得莫名奇妙,記者們自然不肯離開,他們不滿意官方後續的新聞發佈會,到處抓人採訪。可這時他們才發現,真正瞭解內情的專家和領導都已不在視線之內,結果後續新聞發佈會一時門可羅雀。
「要論經濟損失,氣象災害——主要是乾旱和洪澇——是群害之首,可要從死亡人數來說,地震可就當之無愧了。我國的地震可以概括為『多、大、廣、淺』四個字,也就是頻度高、強度大、分佈廣、震源淺。」發言人大談地震的危害,但旋即想起他本打算談地震預報,馬上往回拉韁繩,「所以說地震預報工作很重要。這個我具體解釋一下……」
「對不起,能不能先解釋一下今天項目暫停的原因。」終於有記者忍不住了。齊思遠厭倦地閉上眼睛。要是星河在上面,一上來就會嚴肅地告訴大家自己將宣佈項目暫停的原因,然後才開始兜圈子。
但星河不能親自來做這個發言人,因為那些專家和領導眼下正在他的視線之內——他正在主持地震專家研討會。簡短的開場白之後,杜曉林開始做抗議性陳述。
「地震其實就是一系列地殼運動……」
「從中間講起吧,緒論部分中學都學過了。」杜曉林剛一開口,就被一位趾高氣揚的專家打斷,星河記得他叫黃大廣。
杜曉林很有興趣地看著黃大廣,然後自顧自地往下講。
「我們無法管理這種運動,早年甚至無法預測它。」杜曉林停頓了一下,「既然要我來確證項目沒有危險,我就得說得稍微詳細點。」
黃大廣乾脆打開筆記本電腦幹起私活。但星河對杜曉林輕輕點點頭,允許他用自己的方式申辯。
「隨著對地震的全球化監控,我們不但瞭解了地球的整體運動,也能對地殼運動明察秋毫;知道了運動的大體軌跡,也就可以預測它的下一步方位——這就是地震預報的技術機理。」
「不是要講解決嘛……」剛進來的齊思遠謹慎地提醒:並非預報。
「就要說到解決。」杜曉林點頭,「地球這麼大,我們沒法限制它的行動,人為的那點力量在它面前整個一小兒科,所以鯀的『堵』是沒用的。」
「聽聽禹是怎麼個『導』法?」黃大廣合上筆記本。
「這不只是個比喻,我們的方法還就是『導』。」杜曉林不顧嘲諷,十分興奮,「現在來看模型。」
大屏幕上開始運行軟件。
先是地震本身的過程。從東北方某地開始,一條幾乎看不清的淡綠細線游移著朝市區爬行;進入省區之後,綠線漸黃;接近市區時,黃線升級為紅線!紅線戛然而止,巨大的紅色同心圓驀然而起,迅速朝四周散開,如同一滴鮮紅的墨水掉入水中。
「這是地震的示意圖。」旁邊的動態圖表給出一連串烈度數據。杜曉林解釋說,效果與真實情況不盡相符,因為每次設定的初始條件雖然相同,但真正發生時仍有微小差異。但他接著又補充說:就總體效果而言差異不大——混沌並非不存在,但災變前的發展仍有規律可循。
接著演示消解過程。
這次是放大的,因為在綠線變黃之前就要開始消解之,具體實施位置是附近的平原。在「綠漸黃」線即將經過的沿途兩側,一個個小點已被佈置妥當,隨即顯出一處處宛如爆炸的小擴散。原本日益茁壯的「綠漸黃」線每經過一處棕色小點,其粗壯程度就會被削減一些。當它到達原計劃變紅的位置時,已蛻變成一根纖細的淡線,幾乎無力再顯出自己的本色——這時的同心圓幾乎看不出來了,強弩之末已難穿魯縞。
「此題證畢!」杜曉林頗有成就感。
「地震本來是一個在極短時間內釋放巨大能量的運動,現在利用沿途爆破,把它的突發能量一一卸掉,均勻或不均勻地分解為諸多小運動。」助手范因強為杜曉林的簡潔做補充,「這些小運動的破壞力自然就小得多。」
「具體實施方案呢?」有人問道。
「就是我們今天項目所要做的!」杜曉林還是有表達欲,「用一種不太科學的說法來解釋吧:我們搶先在地震即將經過的地方進行爆破——就是那些棕色小點,加劇它的震盪波,也就相當於提前釋放了它的部分能量,這樣它前往下一個地點時就沒那麼大勁了。」
「可會不會這樣……」齊思遠小心地問道,「它不但沒能化解地震,反而放大了它的影響?」
「應該不會……」范因強有些囁嚅。
「應該?」黃大廣尖銳地質疑。
「目前的計算確實如此。」杜曉林給出一個貌似科學的解釋,但看到李可魯時口氣又含混起來。星河沖李可魯點點頭。
「這事源於我兒子。」李可魯沉悶的聲音在會場響起。
「簡短些!」黃大廣叫道。
「別以為他和這事沒關係,你聽了就知道了!」
星河示意李可魯說下去,同時皺起眉頭在心裡埋怨黃大廣:你讓他簡短的結果就是把時間拖延得更長。
李可魯雖不至語無倫次,但開始確實有些缺乏邏輯。隨著逐漸進入專業領域,李可魯的敘述便流暢起來。
李可魯簡要介紹了他兒子放大軟件閾值區間後的結果,然後指出:不能不考慮爆破程度對潛在地震的不良影響;至少從目前軟件所表現的情形來看,地震的能量完全有可能不被削減,而被誘發。
會場議論紛紛,有人讚成有人反對。那些曾懷疑這一項目的人彷彿找到了有力證據,再次呼籲不可輕易進行。
「可是你不能給出理論上的解釋啊,光是軟件演示並不能說明問題……」星河對李可魯說道,「說它有可能誘發地震,究竟如何做到?機理又是什麼?」
「它可能會在沿途吸收能量,逐漸發展壯大……」李可魯信口猜測,他畢竟不是地震專家。
「怎麼聽著像偽科學?」杜曉林把臉扭向一邊。
「我只是選了種您能聽得懂的語言而已。」李可魯反刺了一句。
「不要糾纏細節!」星河揮揮手。
這時有人在清嗓子。很顯然,那位德高望重的謝教授打算發言。
五
「你也知道,你不是第一個提出這一理論的人。」謝教授沒有等待杜曉林回答,他用的是陳述語氣,「但進行實驗,你卻是第一個。」
還是第一個用於偽商業目的的,星河心想。
「這是個創舉。」謝教授繼續說,「我們預報地震不僅是為了避險,還要找出應對方法,所以是我動員我的這些同事前來觀摩的。」
杜曉林在座位上欠欠身,以示對這位前輩的尊重和對其此舉的感激。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根據同樣粗糙的理論框架進行了一些計算,推導出的結果很有意思——哦,你別緊張,我不是來爭發現權的。」謝教授笑笑,「這個權利應該屬於最早公佈的人。」
按照謝教授的說法,他當年計算出了與杜曉林十分相似的結果,只是對如何實施尚未考慮成熟,因而就沒有公佈。原因之一,就是他顧忌那個閾值應該如何設定。
「你的數學模型很完美,所以我們可以明確知道存在這樣一個閾值——超過它,就會誘發地震;而低於它,則會消解地震於無形。」謝教授拍拍眼前那疊紙。
幾名地震學家疑惑地望向謝教授。也許他們沒看出來,也許他們根本就沒認真看。星河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一切。
「諸位隨便哪個人,現在——十點——從這裡出發前往市裡,大概下午五點能走到。」謝教授對那些專家說,「明天十點從市裡出發,下午五點返回此地。不管中途你如何改變速度,必然會在同一時刻經過同一點,對不對?」
包括星河在內所有人都點頭,這是個簡單的數學問題。
「我們可以派兩個人相對而行,也可以用數學來驗證。」謝教授說,「現在用類似的方法,我們可以判定杜教授的方程裡必然存在這樣一個解,使得地震能夠被誘發或者被化解。」
問題是這個解在哪裡。謝教授繼續說。他在屏幕上放出一個陳舊的文件,列舉著他當年得到的各種結果。結論是:只要嚴格控制爆破的地點和程度,完全可以將影響控制在閾值之下。
「專家們不但不相信那名中學生的推演,好像也不大相信謝教授的結論。」星河面對女記者,擺出一副「我什麼都能回答」的姿態,「其實我也不信,所以現在正在重算。」
「要是計算結果真的超過閾值,是不是說明你們太大意了?」女記者質問道——可能剛才的氣還沒消。
「不能這麼說,軟件的數值變化有時候只是巧合。」星河答道,「再說項目數據也有多重保險,我們並非毫無準備。」
「能否再介紹得具體一點。」
「具體資料剛被列入保密範疇。」星河為難地攤攤手,「你的報道會引起境外媒體的注意。」
「解決了地震問題,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於整個人類也是善舉,為什麼要保密?」女記者擺出一副中學生般的天真,「應該展開國際間的交流與合作啊。」
「至於今後怎樣發佈結果,以及如何與其他國家共享,那是科學家和政府的事情。」星河抬抬手指,「目前對我們來說,這個密卻必須保。在預知地震走向的情況下,誰掌握了這個技術,想搞你一下那實在太容易了。」
「最後一個問題:我想知道,您為什麼現在這麼耐心接受採訪,而剛才卻那麼不耐煩?是上面有了什麼新指示?還是您動了惻隱之心?」
「不是。只是我需要思考,我得決定是否繼續進行這一項目。」星河微笑著搖頭,「最高境界的思考不是在寧靜中的沉默,而是在與人交流的時候。」
女記者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但杜曉林卻一點笑不出來,他一直在緊張地等待著那個決定。
也許來自市地震局的最新預報才是壓跨了反對者聯盟的最後一根稻草:近期這一地區確實可能出現較大地震。隨後國家地震局也傳來了類似的預警。
「有一點我得提醒一下——」當杜曉林激動地與謝教授握手時,謝教授突然補充道,「這個項目恐怕應該列入國家的戰略資源而予以保密。」
「我們已經這樣做了。」星河馬上點頭認可。
「沒必要這麼如臨大敵吧,緩兩天不行嗎?」齊思遠大概還不能接受地震真有可能出現的預測。
杜曉林耳朵很好,聽到了他的小聲嘟囔,主動上前解釋:
「幾天前剛剛爆破過一次,即便沒有地震,現在及時主動爆破,也可以掌控地下岩層受力塌陷的程度,總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不過杜曉林聽力再好,也聽不見台下李可魯夫婦對他的評價。
「你為什麼和人家吵架啊?」夏菲菲不滿地斥責丈夫,「整天和人吵架,幹什麼啊?你對我不是挺溫和嘛?」
「你不知道,我不是為這事和他吵架……」
「我不知道什麼?我就知道什麼時候都不該和人吵架!」夏菲菲輕輕地推搡著李可魯,「咱們就管咱們的事,做完了就完了,沒咱們事就回家!」
「可我總不能看著咱們市出事不管吧?」李可魯辯解道,「最起碼咱們兒子還在市裡呢。」
「你管得了嗎?你又不懂地震,有什麼資格和人家吵啊?」妻子質問李可魯,「你不也常說要相信專家嗎?最怕不瞭解情況的人瞎質疑專家!」
「好吧,回家回家。」
車門還沒有打開,李可魯的手機突然響了:規劃局邀請他協助杜曉林的工作。與此同時,廣播找人的聲音在實驗場地上空迴盪:
「請李可魯聽到廣播後馬上到項目中心來,請李可魯聽到廣播後馬上到項目中心來,……」
「他們叫我過去打遊戲呢。」李可魯笑著拍拍妻子的肩膀,「你先回去吧。」
「我就在這裡等你。」夏菲菲固執地堅持道。
六
「一個人?」杜曉林顯然是在問李可魯的太太。
「到底被我說動回家了。」
「請你回來,主要是請你幫忙核算一下應該減少的爆破點。」
可李可魯很快發現,杜曉林並不真的需要幫助。杜曉林只請他象徵性地算了幾個應該削減的爆破點,一點也不麻煩。在他看來,杜總此舉就是為了道歉。
接著一連串的爆破就開始了,腳下傳來一陣陣輕微震顫。那種想像中的壯觀場景沒有出現,地下爆破對地面設施沒有絲毫影響——這也是方方面面支持這一項目的原因之一。就在這酥麻的震顫當中,李可魯看到梁玉剛他們幾個人走了過來。
「你們怎麼在這兒?」杜曉林看到他們,好像才想起什麼。
「那邊都安排妥了,眼看就炸。在那兒等著也沒事幹。」梁玉剛大大咧咧地回答道,「數據都有儀器記錄,我們是回來看您這件大項目的,結果剛走到半路就啟動了。」
「害得我們在車上像過電一樣。」研究生劉萬里跟著說道,最後一句則是給李可魯解釋的,「那邊就是一堆普通炸藥,沒什麼技術含量。」
「這要是成功了,應該可以得『炸藥獎』的。」李可魯盡量把玩笑開得輕鬆幽默,但語氣仍顯得有些彆扭。
「這屬於技術,不是原創思想。」杜曉林自嘲得也很不自然,「是該授予諾貝爾物理學獎,還是諾貝爾化學獎?」
「也可以是和平獎。」李可魯剛把玩笑開得自然了,卻發現杜曉林的臉色已變成了青色,以為自己又說錯了什麼。
「你剛才說什麼獎來著?『炸藥獎』?」
「是啊,上學那會兒不經常這麼說嗎?」李可魯覺得奇怪:這應該是高校裡對諾貝爾獎的通稱,假如杜曉林不明白剛才就不會接他的話,「那個歐洲最富有的流浪漢是靠炸藥起家的——有問題嗎?」
「炸藥……炸藥……」杜曉林獨自念叨了兩遍,突然大叫一聲,「不好!」
「怎麼?」
「那處的炸藥實驗會疊加在整個項目上的!」杜曉林前言不搭後語,「剛才我忽視了,以為項目真會停下來!」
「就多一處……有那麼重要嗎?」李可魯問道。
「它正好在斷裂帶上!」杜曉林喊起來,幾乎馬上就要朝那裡衝去,「會引發板間地震的!」
「按照板塊構造理論,咱們內地的地震都是板內地震,台灣那頭才會有板間地震吧?」齊思遠低聲自語。
「可青藏斷塊的邊界正好通過咱們地區。」劉萬里代替老師回答。
「您先別慌,現在不剩幾分鐘了,開車根本趕不過去。」范因強的臉色也變了,「得趕快聯繫直升機……」
「來不及了。」齊思遠相對冷靜一些,「等聯繫上了,起飛,降落,再去關……」
「它是關不了的。」范因強喃喃地說,「一旦啟動就不可逆了。」
「還有一個辦法……唯一的辦法是把它搬到地面上來!」「梁大嘴」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他不僅會用嘴,腦子也還行,「關是關不了,但炸藥還可以移動。」
「那樓還不炸了?」劉萬里提醒道。那個實驗就安排在臨時指揮所的樓下,反正地下爆破對地面建築毫無影響。
「總比搞壞一個城市強!「齊思遠馬上同意了梁玉剛的方案。
「不是說來不及了嗎?」李可魯插話道。
「你剛才說你太太正在回去的路上?」杜曉林看見李可魯,彷彿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她現在應該正在那個區域!」
「你指望一個職業太太……」李可魯有些六神無主。
「必須指望!」杜曉林幾乎是在命令,「給她電話!」
李可魯真不知道是不幸還是萬幸,夏菲菲根據衛星定位系統報出的坐標,正位於與臨時指揮所最近的公路處。杜曉林接過電話,指導夏菲菲驅車開上高地,駛近臨時指揮所,同時向她介紹下一步行動步驟。李可魯發現杜曉林指導起外行來,那些乖戾之氣蕩然無存,基本上可以用「清晰、準確、簡潔、冷靜」來評價。
還有和藹可親。李可魯心想。
夏菲菲一下車就往三層指揮所跑,她顯然是在拚命了。兩條小腿疼得鑽心,彷彿正在鈣化。但她仍機械地移動著它們,與控制室的距離正在一米米縮短。
對夏菲菲來說,單是在如此短的時間裡爬上這種超高的三層建築就已相當出眾了,再讓她在幾百個按鈕中找到升降開關,去掉爆前保護,再強行升起炸藥裝具,在正常時候她肯定會請求免了吧。其實就在她撲到控制室門口前,她已經屢次感覺雙膝發軟了。
爆破時間即刻就到!
李可魯開始搶奪電話。
反而是夏菲菲比較冷靜,讓李可魯把手機交給杜曉林。
「現在我不升起它來,自己也跑不掉的。」她沒說出口的是:那咱們的兒子也完了。
「你可要小心啊!」李可魯只好把手機遞給杜曉林。
此時此刻,杜曉林也格外佩服這位女性。他更加精細而簡潔地指導夏菲菲如何操作,並盡量在語氣中不帶焦躁情緒。
夏菲菲冷靜極了,一邊動作一邊向杜曉林報告每一個步驟。她記憶力極好,同步報告似乎只是為了讓杜曉林放心,沒有絲毫需要糾正的地方——她牢記住了杜曉林說過的每一句話。
「OK!」杜曉林終於興奮地大叫起來。
「下面幹什麼?」
「都完了!快跑!」杜曉林高喊起來,「快跑!你還有五分鐘——七分鐘!」
「快跑!快跑啊!」李可魯跟著大叫。
夏菲菲差點沒聽清杜曉林的時間安排,更沒聽見丈夫的喊叫。在那句「快跑」傳來的第一時間,她的腳下已下意識地開始挪動。手機被甩手扔掉,關鍵時刻多一份重量都會致命。從三層到二層不慎摔了一跤,人整個滾落下來。夏菲菲感到額頭鑽心的疼痛,伸手一摸濕乎乎的,卻不敢看自己的手;她寧可相信是汗水,因為暈血會讓她腳步放慢;可摸傷口也會浪費時間,乾脆不去管了。兒子已經脫險,現在要做的是不能讓他在沒有母親的環境下長大!
夏菲菲一直是按五分鐘來安排撤退步伐的,跑到車前她想:現在才五分鐘,我還有兩分鐘的富餘!剛跳上汽車時,夏菲菲很擔心像電影裡一樣在關鍵時刻掉鏈子,好在這種故事沒有上演,汽車順利啟動,絕塵而去,讓夏菲菲真切地體會到什麼叫做離弦之箭。
——當李可魯從手機裡聽到巨大的爆炸聲時,激動地衝向杜曉林,說他害了自己的妻子。還好杜曉林冷靜,認定是夏菲菲拋掉了手機。
大地猛然間狠狠地一震。
夏菲菲的座駕在一股強力的作用下扭動了好幾下,險些翻車。可她再暈眩仍死死把住方向盤,沒讓胯下這匹野馬脫離控制。
李可魯感到心在狂跳,而杜曉林則滿臉汗水。
尾聲
「在中長期預報比較準確的情況下,通過地下爆破的方式減弱甚至消除地震的項目已正式通過鑒定……」
一位領導正在台上聲音宏亮地宣讀著講話稿,「梁大嘴」在下面卻不以為然。
「通過鑒定有什麼用,關鍵還得看有效沒效。」
「通過鑒定怎麼沒用?至少可以保證安全,不會再像上次那麼緊張。」范因強說完有些後悔,瞟了一眼杜曉林,發現他沒什麼反應才放下心來。
按照頒獎典禮的安排,杜曉林先是站在下面,叫他上去領獎時再亮相,以起到一定的戲劇效果。當然要領的只是一張獎狀,獎金早已發到手中。這次獲獎的還有李可魯一家——他們被譽為這座城市的功臣。
主席台上端坐著一干官員,包括星河、齊思遠、規劃局長、袁文英等等,每人面前都擺有一份論文。其實杜曉林最珍重的榮譽還是這個,可幾乎沒人去翻閱——翻了他們也不懂。
當然也有托大冒進的,比如齊思遠就皺著眉頭翻看了一會兒,然後回頭去找劉萬里。他已碩士畢業,今天站在各位領導身後暫任科技助理。
「這個爆破分析……用振型分解反應譜法不就行了?」齊思遠招手讓他過來,同時賣弄著學過的知識,「幹嗎搞那麼複雜?」
「採用振型分解反應譜法是簡單,但頂多也就是在線彈性振動的範圍裡求出一個變化過程的最大值來。」劉萬里字斟句酌地與齊思遠耳語,「這麼大規模的爆破衝擊,會讓整個結構都進入非線性的彈塑性狀態的,還是用時程法也就是直接動力法來得貼切,畢竟是對地震動反應的數值仿真啊。」
這次頒獎儀式比上次「城市地下工程系列爆破」的儀式要盛大許多,但杜曉林似乎絲毫不為所動。除了上台領獎的寒暄,他一直都沉浸在一種奇怪的遐思當中。
當天晚上,杜曉林終於夢見了自己童年時在網游裡的廝殺,背景則是隆隆的地震。
是的,在夢裡,地震是汩汩有聲的,如同雷鳴般一陣陣襲來。遠方的天空泛起紅色,青色的山巒被裁成一張張清麗的剪影。那好像是岩漿吧?波濤洶湧,所到之處拆屋毀房,留下一片焦土。杜曉林這才想起:這不是地震,這是火山。
但就在這一概念剛剛得到澄清之際,大地猛然震動起來!震得天旋地轉,震得地動山搖,震得山崩地裂,震得巨浪滔天!
在這千載難逢的地震當中,有人正以畫外音的形式朗誦著地震烈度表上的駭人描述——
「十度:房屋大部分倒塌,不堪修復。
「十一度:建築毀滅。
「十二度:地面劇烈變化,山河改觀。
這時,一個天使般的白衣女人,把杜曉林從一片廢墟中抱了起來,宛如懷抱著一個嬰兒。而她所到之處,地震紛紛平息。
杜曉林一直分不清,那人究竟是一名女警察,還是他的親生母親。
但不管怎樣,在夢裡她擁有了新的身份;有了她,地震將被人類馴化,再也無法肆虐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