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鋏中篇作品 正文 青春@猜想
    (發表於2006年9期《科幻大王》)

    在日記上一段塗掉的文字下,他寫下她的名字,小心的摀住,生怕觸疼了那兩個嬌氣的漢字,就像摀住一隻晶瑩的熒火蟲。

    小森,吃飯。都喊第三遍了。

    知道了。他匆匆合上日記本,從書頁裡抽出兩張電影票走出房門。

    哥哥在哧溜哧溜喝牛奶,媽媽還在廚房。森抓起一個麵包啃起來,把自己的牛奶倒了一半到哥的杯子裡,說,哥。

    什麼事?哥哥頭也不抬的說。

    借你的剃鬚刀用用。

    哥哥抬起頭來,乜斜著他的下巴。他的下巴光禿禿的,不見生機。

    哥哥說,乾脆連我的下巴也借你算了。

    他把手裡最後一大塊麵包塞進喉裡,擠漲著臉嚥下,說,媽媽,我走了。

    怎麼就吃完了?

    嗯,有事。

    ★★

    在電影院門口,森看到了同學岸,岸也看到了他。

    森不好意思的跑了過去,說,早,我跑步,你呢?

    我也是。呵,鍛煉身體。岸的笑很詭異。

    森跑到街對面的拐角回頭望望,又折了回來。不料岸的目光又撞見了他。森訕訕的笑笑,岸也紅著臉別了過去,裝作沒看見。

    她終於來了。踩著葉隙裡灑落的斑斑陽光,步履輕盈。

    來多久了?她的聲音不大,可他覺得周圍的人都在監聽。

    剛來。他轉了轉脖子。

    進去吧。

    哦。他又扭扭脖子。

    她好奇的問,你看什麼?

    沒什麼。對了,你怎麼不穿那件裙子?

    咯咯,你呀你,也該換換台詞了,每次都說這一句,好像我每天就應該只穿那一件似的。她的眼角眉梢掛滿了毫無顧忌的笑。

    不是,我是說,其實,你不穿也好看。

    天地良心,森的意思不是盈所理解的那樣。可該死的歧義還是讓小林的背狠狠的挨了一下揪。

    可惜你太瘦,肉少,淨骨頭,打你又手疼,揪又揪不上,真拿你沒辦法。

    是嗎?森聽了,覺得全身的每塊肌肉都有青春凸起的跡象。

    ★★

    全息電影的缺點是因為太真實而埋葬了藝術。

    森其實根本沒在看電影,他的右手本來很安份的放在座椅扶手上,可當他一不小心滑落後,那個位置被盈的玲瓏玉手佔據了。這個細節令森的右手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一種強烈的慾望驅使他的右手去覆蓋那個位置。正當他精心營造這個陰謀時,盈側過臉說,森,我發現你的話好少呃。原來她也沒在看。森迅速收回打草驚蛇的右手,平靜的說,我一向如此。

    是嗎?那我怎麼見你和陳勤勤在一起時話蠻多的,你和岸也常說個不停。

    森努力維持沉默似金的局面,心裡竊想,她對我觀察還很仔細呀。這時他看到幾個黑影在過道裡穿梭,他看不清,但那一搖一擺的姿勢透露了他們的身份:高年級的轅和他的弟兄。

    轅在他左手邊停下來,森倒吸了一口冷氣。他想打聲招呼,可轅並不認識自己這個小人物。他一仰頭,看見的只是轅高高的下巴和兩個深深的鼻孔。

    呵,不錯的小師妹。嘖嘖。轅不陰不陽的說。森覺得有一把冷兵器嗖的掠過自己頭頂,在自己的右手邊製造了一起兇殺案。盈嘴裡嚼著泡泡糖,似乎沉醉於劇情。

    阿貴,送花給這位小姐。轅吩咐道。

    是。一束無葉的紅玫瑰從森的鼻子堂皇路過。

    盈伸手一揮,花散落一地。

    轅的粗鼻息吹亂了森頭上幾根別緻的頭髮,森站了起來。小聲說,轅哥……

    小子,不錯,懂禮貌,知道給爺讓座。轅把寬大的手掌往他肩上一放,森肩膀一聳,脖子頓時縮進不少。

    不,不。我是,我是說……大家和氣……

    呯——森的嘴擠壓在冰冷的地板上,有鹹鹹熱熱的毛毛蟲在他的鼻下蠕動。他不爭氣的眼淚濡濕了別人的腳印。他想呼喊,卻又陷入懦弱的啞音。

    ★★

    在春天,復甦的除了開坼的土地,懷春的種子,還有蜇存的野獸。在春天,人們習慣於懷念青春,懷念詩人,懷念藍天白雲,卻忘了懷念動物的兇猛。早在幼兒時代,人類參考於筆直的松柏,學會了直立行走。可是從直立行走回歸到匍匐爬行又將是多久的一段學習苦旅?小鹿新生的鹿角在抵牾中驕傲發育,其間,悄悄墜地的血與淚見證了青春的遍體鱗傷。我們的主人公在午後的站牌下送走一班一班公交,一撥一撥路人。像許多男孩經歷的那樣,他用小刀在自己的手臂和一棵梧桐樹上留下相同的痕跡,就像酒鬼深信酒是清除記憶的良策一樣,男孩以為疼痛是加深記憶的妙方。當有一天他們發現,所有的加深只不過為了另一場遺忘,男孩也就成了酒鬼。

    ★★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嘴裡怎麼還有酒氣?

    鏡子前照照你衣服上的泥,你幹什麼去了?

    你說啊!越來越不像話,飯也不吃就縮進你那間屋子。你一天裡到底幹些什麼?

    小森趴在床上一動不動,沒注意到哥哥悄悄走了進來。哥哥把手探進他的腋窩,他掄起一拳,打在哥哥手臂上。

    哥哥吃了一驚,臉上寫滿了疑惑。

    走。他說。他的眼睛覆蓋著一層秋天的霜降。

    怎麼啦?想女朋友了?哥哥自以為是的笑笑。

    森從床上跳下來,提起大腿一蹬,這次踢了個空。

    哥從虛驚中回過神來,說,發生了什麼事?

    走。森腳尖點點房門方向。

    誰欺負你了?哥哥靠得更近。

    你走?森騰起怒火莫名,像一隻小野獸吡牙向哥哥撲去。

    哥哥狼狽撤退,說,我走,我走。

    啦!門外響起媽媽的責罵聲。

    ★★

    森按下房間裡的一個按鈕。

    四周牆壁立即顯示出全息投影,房間是哥哥幫他按宇航員駕駛員視角設計的,他面前有一排琴鍵般的按鍵,操縱這些按鍵是他平時唯一的消遣。他沒有讓哥哥裝電傳操縱系統,而是裝了古老的機械桿式操縱面。

    他把桌面上的日記翻開,目視前方,手前推操縱桿,腳蹬跎,飛船向一片環形山俯衝去,紅色警報刺破夜空的靜謐,他冷冷一笑,把火箭發動機功率調到極限,一團巨焰在牆的四面膨脹,然後畫面熄滅了。他一滴豆大的珍珠掉在那頁紙上,變軟,那幾個熒火蟲般的漢字被這融化的珍珠捕獲,翅膀掙扎了幾下便模糊起來。

    ★★

    森,你又打籃球呀,你不知道好多同學在笑你從事這樣古老的運動。

    好笑。

    不過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哎,別砸著我。岸狼狽的躲閃。

    你站遠一點。

    那天我看到了……其實……

    嗯。

    其實你不必這樣沉重,盈沒有恨你什麼,她活得好好的。

    與我何干。

    你故作輕鬆吧,誰都看得出來你在盈面前有負罪感,盈讓我與你說,她沒事,轅沒有把她怎麼樣。而且……

    森面無表情,…………

    你知道嗎?盈居然真的和轅好上了。

    森舉在半空的手臂定格了。

    岸把他手裡的球搶了過來說,別折磨自己了,我帶你去個地方。

    不去,給我。

    不去你會後悔的,那地方叫「夢吧」。

    夢吧?

    沒聽說過吧?嘿嘿,以前只有網吧酒吧冰吧,夢吧可是不久前才出現的。

    酒吧喝酒,冰吧吃冰,夢吧做夢?無聊。森這才想起自己好幾天沒做過夢了。

    沒錯,就是做夢的地方。不同的是到那裡,只要管理員把你的大腦連接上網,你就可以做真實而完整連貫的夢。這次消費完了,下次來了還可以把上次做的夢再續上。而且,聯網做夢的人的夢境是交織在一起的,達到異床同夢的效果。

    森一臉茫然。

    不懂了吧?小子,經常搞這樣老掉牙的體力活動會跟不時代的。到夢吧,你還可以見到盈哦。當然,如果她的大腦也在線的話。

    ★★

    兩位?

    兩個,要靠窗的位置。

    森和岸被管理員帶到一個房間,房間裡沒有其他的設施,只有兩張特殊設計的床。

    森,我去A8區,你也來吧。

    盈也在?

    當然,岸搡了他一把似笑非笑說,同學一般都在這個區。

    岸輕車熟路的戴上一個橢球形的頭盔。那頭盔被一根碳纖維導體連接在一個輸出端口,他按下頭盔上一個鍵,便迅速安靜下來。

    岸,岸!森搖了搖他,岸毫無反應。森神經兮兮的伸手往岸鼻下一探,感覺到岸均勻的鼻息才放心下來。

    躺下,管理員似乎在嘲笑森這個夢盲。

    在管理員給他操縱時,森突然想起了什麼說,我不去A8區。

    那你去哪個區?

    森隨口說,C5區吧。

    管理員愣住了,說,不能去C5區。

    為什麼?沒有這個區嗎?

    有這個區,但這是禁區。

    森愕然,說,那就去A8區吧。

    剛開始,森還以為自己會穿一身太空戰士裝備降臨在某個遊戲界面,令人失望的是自己穿的仍是打籃球時的T恤。A8區也不是什麼浩瀚無邊的星空,而是一片褚紅色的沙丘。夢就是這樣怪誕。森想。突然森張大了嘴巴,這還是夢嗎?我居然能意識到這是在夢境。

    有人拍森的肩膀,森一回頭看到岸,再就是勤,磊,還有盈。原來大家都在。

    岸遞給他一張滑板,說,今天我們玩溜沙,好好表現哦,她也在。他打了個忽哨,搶先一步滑了出去。

    喲呵。後面的男孩子爭先恐後跟上去,中間撞得人仰馬翻,惹得女孩子哈哈大笑。

    森一個人轉到沙丘的陰面坐下來,背後的喧鬧像浪花扑打他的背影,可他無動於衷。他注意到遠方的天空掛著一輪淡淡的月亮,從背影來看,此時陽光入射角度是15度左右。他想到昨天剛剛春分,亦即是北半球晝夜等長,那麼陽光入射15度時應當是下午5點鐘,而手錶顯示的是下午3點,這意味著此地與自己生活的城市相差兩個時區。從月亮與太陽在天空相對位置推斷,緯度恐怕要比自己家鄉高出20度左右。這樣算來,「夢遊」到三千米開外也不算為過。弄明白了這一點,我們的主人公決定不合時宜的出現在他歡樂的同伴面前,宣佈他的發現。

    諸位,他說,請問,誰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我們現在的位置距家鄉3000千米。誰能告訴我我們為什麼來到這裡。

    沒有人理他。因為沒人會花三個地球幣每小時的代價到夢裡聽他演說。

    岸用手在他眼前晃晃說,又犯傻了?這是夢。

    懊喪中森突然看到了盈,盈的眼神似乎路過自己這裡,卻又拐向別處。森像是被聚光燈冷落的明星,兀自釘在舞台上。

    ★★

    今天玩得真爽呀。岸替森付了6個地球幣。

    森卸下頭盔,檢查了一下頭盔的構造和連接。管理員粗暴的搶過頭盔說,下了。

    一出夢吧,森觀察了太陽和月亮的位置,發現月亮的位置遠遠高於地平線,這說明此地更接近於月亮的旋轉平面,先前關於緯度的判斷是正確的。

    森突然揪住岸的衣領和口袋,翻來覆去的檢查什麼。

    岸不以為然的笑笑,說,有什麼發現沒有?大偵探。

    岸不耐煩的打掉森的手說,別看了,我知道你找什麼,我告訴你沒有。我們的身上一粒沙子也沒有。因為那只是夢,是夢,懂嗎?是假的。

    ★★

    媽媽,還有牛奶嗎?

    媽媽狐疑的看看說,最近你食量好像大了許多。媽媽明天多訂一份。

    哥一聲不吭的倒了一半到他杯裡。

    哥,你去過夢吧沒有?趁媽媽轉背,森問。

    去過。

    你信嗎?由於是兄弟間溝通,森的話又精簡了很多,哥一般是能聽懂的。

    不信。

    我也不信。你為什麼不信?

    因為在裡面我還能看表,做算術題,查看消費信息,在夢裡我還沒這麼聰明過。

    哥,真正的夢是什麼?

    夢是潛意識的表觀。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意識就像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峰頂,而無意識心理好比海面之下的看不見巨大冰川。理智構成的主體是「自我」,而無意識構成的是「本我」。在夢裡,人是不可能以「自我」身份出現的。

    自我?本我?舉個例子,哥哥。

    比如,在夢裡你不可能意識到自己在做夢,「本我意識」不能自指。

    為什麼?

    你不思考怎麼知道你不在思考,你思考怎麼不知道你在思考呢?

    我討厭繞口令,更討厭繞口的哲學。森放下筷子,閃進房間。

    哥哥在背後大聲說,永遠也不要迷失你自己的位置。

    森喜歡可以移動的鏡子,因為擺動鏡子從不同的角度看,肌肉有不同的效果。比如腹肌正面看是一塊搓衣板,側面看卻是凸凹有致的曲線。森突然明白男人為什麼喜歡擺出思想者的姿勢,因為在這個姿勢下,男人可以清楚的欣賞到自己的肱二頭肌。

    森已經知道進入夢的界面時主體的特徵將得以保持和入夢前一樣,於是他精心準備了幾件道具。一個放大鏡,一張地圖和300個地球幣。他把錢縫在內褲夾層。心想那地方亦難保沒有小偷。

    ★★

    岸,走,到夢吧去。

    呵呵,上癮了吧,見夢中情人羅。岸擠眉弄眼道。

    岸,你知道C5區嗎?

    知道啊,禁區嘛。

    夢境還有禁區?我是第一次聽說。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地球上有禁區伊甸,網上也有禁區保存機密,夢裡自然也有。

    森沒再說什麼,給岸撥了個號碼。給你爸爸媽媽報個信吧,說你明天或後天回來。

    你你,你綁架呀?

    ……

    兩個靠窗的,D3區,岸扭頭對森說,今天同學聚會D3區。

    岸。

    什麼?

    成敗在此一舉。

    你究竟想幹什麼?你這是什麼?硬硬的,放大鏡?這裡呢?厚厚的,啊,錢呀,你腦袋發燒啊?你是來玩還是來商場的?

    噓。森作小聲狀。幾個同學朝這邊看看,那裡面有盈,她和一個背對這邊的高大男生說些什麼。盈好像提到了自己,盈的目光晨蓄滿了示意的曖昧微笑,那男生便轉身順著盈的目光看過來。居然是轅。森像是太陽底下曝光的底片,只留下小丑一樣的影子。他們一起會意的笑起來,這笑像兩記響亮的耳光把他扇了個轉身。他使勁眨了眨眼睛,說這裡的光線好強。

    岸無聲的拍拍他的肩膀。

    聽說D3區附近有個泊站?森掏出地圖。

    是的。別告訴我你來這裡是為了旅行。

    呵呵,為什麼不從這裡坐飛艇回家呢?

    你瘋了?這樣做你會有什麼好處?

    至少,我們不必結帳就可下機羅。

    岸搖頭說,你能從夢裡坐飛艇滑出夢境?那一定是一場噩夢。

    岸,你知道,這根本不是夢,而更像一場遊戲。只不過是環境模擬相當真實的遊戲。你看看這個。森摘下一片樹葉置放大鏡下。

    岸左看右看不解其意。說,我只看到葉肉葉柄葉脈。

    再看看葉片邊沿。

    岸看看聳聳肩。

    真正的葉片邊沿是典型的分形結構,你會看到無窮多的自相似線條結構向微觀延展,而這片葉片在第四級分形中就已失真了。

    岸撇撇嘴,這說明了什麼?

    森自信的說,上個世紀的遊戲畫面可在放大鏡下看到粗糙細節,而這個世紀的遊戲畫面已做到在顯微鏡下不差毫釐,這說明,這所謂夢境,不過是一個拙劣的虛擬現實遊戲。

    高度機器自動化的泊站只有一個工作人員,他和夢吧管理員有著一樣的表情,一張彷彿被一雙無形大手抹平了的驢臉。

    看到沒有,森對岸示意說,那傢伙不是真人,只是一段程序。他扭頭一看,發現那工作人員一臉慍怒的盯著自己,便伸伸舌頭。

    登艇後,森問,知道C5區在地球上哪個地方嗎?

    岸一拍腦袋,你的意思是C5區就是我們的家鄉?

    不錯,森觀察著窗眩外的景色,讚歎說,做這個遊戲不知要佔用多少空間。

    森,岸碰碰森說,我們是飛艇上唯一兩名乘客呃。

    你放心,飛艇雖然是老爺飛行器,但經過27小時晃晃悠悠還是能夠安全送我們回家的。

    會不會碰上復活節彩蛋?飛艇爆了我們可就靈魂出竅了,只留下昏迷的植物軀體在人世。

    森沒好氣的瞄了他一眼,兀自去自動售貨機上取了幾罐食物和飲料自酌自飲說,那就趁早享受享受吧。

    岸揪住森的衣領,想要發洩什麼,卻氣餒的歎了口氣。

    ★★

    讓我們回到D3區,森的同學們正盡情娛樂,夢裡不知身是客倒是他們的真實寫照。

    磊,你看到岸和森沒有?

    沒有,他們可能提前下線了吧。

    勤,森剛才還在,現在他哪去了?

    我看見他和岸泊站方向走了。看你緊張兮兮的,心裡有鬼。

    什麼呀。盈用羞赧的眼神掐了勤一把。我們的女主人公本來有很多值得大書特書的地方,不過把她放在暗戀者的日記、偷窺者眼角的餘光裡表現形象反而更豐滿。其實她很想找森談談,關於那天的事,她想說早過去了,轅並沒有把她怎麼樣。轅這個人怎麼說呢,在男生眼裡橫行霸道,十惡不赧,可是在女生面前,一條蓬大的尾巴就馬上藏進燕尾服裡去了。

    很多次她從森的目光裡讀出了迴避和沉重,她只好把視線游離,以免加深這份沉重和不安。她還只是少女,尚不能理解男孩的骨子裡流淌著荒唐的血液,青春荷爾蒙在張力十足的發育過程中揮發著乖戾、自虐、仇恨等一切偏執的分子。她以為時光會沖淡一切,最後散發出幽長的的茗香。從少女的雙眸看這個世界天空永遠是湛藍的。

    ★★

    重新踏上A城這片熟悉的土地,森第一件事就是對表。慢了一個小時,這是因為他們的旅行跨越了一個時區。

    有什麼感覺?

    高興,終於安全抵達,只是我們怎麼回去?

    我們這不是已回來了嗎?

    你瘋了?現在是身處夢境,我們只有回到出發點D3區,管理員才能使我們下線。

    森笑笑,隨手摘下一片樹葉說,這可是能進行光合作用的葉子。

    岸愕然。

    你為什麼選擇靠窗的位置,我是指夢吧。

    靠窗的位置空氣清新。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

    另外,靠窗的位置便於逃走用偷窺。森故作神秘的說,跟我來。

    ★★

    夢吧門口人頭攢動,最近它的連鎖店開得全城都是,生意火爆。若干個管理員戴著一張面具一般的表情裡面踱來踱去,只是那眼珠子全都訓練有素的轉來轉去,平和的環境潛伏著巨大的不和諧。

    你認為你會看到什麼?森敲了敲岸的腦袋。

    難以想像,一個人從夢境走出,反過來觀察自己睡覺做夢的情景,太荒謬了。

    森遞給他望遠鏡。

    岸手一抖,望遠鏡差點跌落,他顫聲道,我們的位置是空的?現實的我們哪去了?完了,這下完了,靈魂沒丟,軀體丟了。

    森掐了掐他的大腿說,醒醒吧,我們已回到現實。

    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森拍拍身上泥土,揚長而去說,回家睡覺。

    ★★

    哥哥注意到森在吃飯時有意無意觀察自己,便咳了咳說,有話就說。

    沒話,就是呆會我想和你扳手腕玩玩。

    哥哥鼻子裡哧出一股風,森加重了咀嚼的力度。

    哥哥習慣性的伸出三根手指,好像在空中去夾一塊無助的下酒菜。可他今天懊惱的發現,三根手指的勁道僅僅能維持顫抖的平衡。而每當他增加一份力,這份力也僅僅能使手腕振蕩的平衡點向森靠近,而不足以使其崩潰。振蕩的下限距森的桌面僅一厘米,這一厘米的最後陣地最後演化成消耗戰。哥哥憑藉著多吃幾年鹽的資源補給優勢終於把一厘米縮減為約等於零。之所以是「約等於」是因為那隻小手在已經貼住桌面時還在鹹魚翻身企圖反攻,哥哥覺得好笑。

    哥哥甩甩膀子,訕訕說,行啊你。

    森突然說,哥,為什麼夢吧那麼火爆?

    可見有多少人在逃避現實。

    難道他們不是在自欺欺人?把靈魂交付給一個子虛烏有的夢境?

    夢很荒誕,現實更荒誕。

    哥,這其中肯定有陰謀。我原以為是遊戲程序,是虛擬現實技術,後來發現不是。因為我能從中走出來,這是為什麼?

    哥哥笑笑,畫了一副拓樸畫,一個啤酒瓶的瓶嘴被拉長彎曲,從瓶腹塞進再和內壁粘合,說,你看這個瓶子有內外之分麼?

    嗯,連個瓶口都沒有。

    現實和夢境沒有嚴格的界限。既沒有由實入虛的入口也沒有由虛入實的出口。這個世界所有的事物只不過是思維的映像,比如我們看見顏色這一事件只是感知的本身之混沌,它並不是精確以620~800毫微米為邊界。如果我們的意識本身是混沌結構,我們又怎麼保證看到的都是真實的?

    那麼哥哥,這個世界我們能確定到底哪些是真實的麼?

    只有一個命題不能被證偽,那便是我們思維的存在。哥哥悄悄起身轉身離去。不久又折了回來,他的眼睛裡盛滿了柔光。他說,森,要記住,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是不可失去的,也沒有一件事物是必須得到的。如果有一天……

    森發現哥哥的肩膀其實很瘦削。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照顧好媽媽。

    哥,你說什麼呀?

    哥哥把一個東西塞到他手裡,森的雙肩被哥的大手一握便軟了,哥——

    森看見哥的嘴角輕輕一揚,以前在臨上籃球賽場時哥哥也總是這樣嘴角一場,這表情讓森覺得哥是在說,嗯,今天是個好天氣。

    森打開手裡的東西,裡面躺著一把精緻的剃鬚刀。

    ★★

    森這次沒叫岸,他知道自己已被例為黑客通緝名單了,所以他選擇另一家夢吧。

    說來好笑,他竟有些喜歡那荒謬的夢境了。因為那靜謐逼真的畫面背後潛藏著一種廣延的秩序,這秩序的全部意義在於操控一個陰謀。這個陰謀要是被自己有心愛的人分享將是多麼快意的事情。

    盈他們在山谷深處,那裡激盪著飛湍瀑流的喧嘩和無憂歡笑。不知怎麼他覺得自己在走近他們時心卻退卻更遠。他常不能理解他們的幽默,更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本身就是他們的幽默。在一片歡樂的海洋裡他落寂得像一葉被浪打翻的小舟。

    他被崎嶇山路絆得踉踉蹌蹌,一塊寵大的岩石盤踞在道路的中央。其旁若無人的沉默恍若猙獰的嘲笑。二十步、十步、五步,近了。那塊岩石站了起來,巨大的陰影覆蓋了他,但他沒有退縮,前進一步把陰影踩在腳下。

    滾!以後不准你再來找盈。

    森抹掉一臉唾沫星,仰起頭。他發現在自己抬高的視線下對方亦很渺小。

    岩石暴怒了,一掌把森摜翻在地。就在他想要用重磅的身體碾碎森時,森從地下彈了起來,一個漂亮的反身側踹,岩石唉喲了一聲從路面滾落。他並不知道背後是懸崖,因為岩石從來沒想過質量還可以壓碎自己。

    森向崖下望望,再看看自己的身體,他覺得這個世界如此陌生,就像是通過初生的嬰兒的雙眸觀察外面的一切。

    他沒有聽到谷底回聲,或者說這回聲恍惚中從腹底響起,卡在胸隔膜中,不上不下,無法觸摸。

    是系統bug吧,他安慰自己。

    ★★

    青春是個懸而未決的猜想,男孩成長的所有目的就是為了證明什麼。這個過程需要一個美麗的身影作為見證。她在男孩凶狠的競爭中保持中庸的微笑,這微笑讓人瘋狂。

    我們的主人公曾經對自己的影子充滿好感。球場上的影子被拉長得高大而誇張。他跳,影子也跳;他急停,影子也急停;他加速,影子也加速。它熟悉他的所有動作,同時它也是個老練的獵手,和獵物耐心的周旋,靜靜等待著他的意志崩潰,直到他大呼一聲精疲力竭的癱倒在球場上。然後影子覆蓋了他,咬牙切齒的耳語。這個影子在青春的詞典中叫情敵。

    一夜之間,他驀然回首,自己的身後空空蕩蕩。他竟親手謀殺了自己的影子。這個情景從夢境搬回現實,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已被套上繩索。這個靈魂沒有絲毫質量,從始至終,法官、被告、原告他一人而已。人生如一場鬧劇啊。森揉了揉眼睛,劇烈的光明並未使這個世界在他的視網膜上更清楚的成像。

    轅失蹤了。岸是把它作為一個好消息告訴他的。

    但願他永遠也不再回來。岸神采奕奕的說。

    是的,永遠不會了。森歎了口氣。

    森,你的樣子好怪。

    森,你好像知道一些內情。

    別說了!森的突然咆哮讓岸瞠目結舌。

    ★★

    哥哥——

    平時他是不會一進門就喊哥哥的。而他一進門就被媽媽撲食一般的動作抱住了。他沒料到媽媽那羸弱的雙臂能產生如此大的勁道,他被箍得無法呼吸。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

    你死哪裡去了?嗚嗚,你哥他,他……

    媽,別說了,我知道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轉眼間變得剛硬,眼窩竟也乾燥了。媽媽,我還在,哥哥,只是去了遙遠的地方。媽媽,哥哥最後離家時說什麼沒有?

    他說,媽媽啜泣道,他說他喝的那份牛奶不要退掉,留給弟弟。我以為他,嗚——說的是一個晚上,沒想到……

    這天晚上,森平生第一次使用剃鬚刀。茸茸的上唇完成生命的第一次收割,春天在每一株根兜深處蜇伏。撫摸空曠的田原,就像撫摸歲月的粗糙。

    ★★

    盈。他的眼珠像一扇透明的窗戶,他的背後是清澈高遠的藍天。

    森,其實,很早我就想和你談談。

    我先說吧,轅消失了。

    知道,他有很多敵人,或者他又飄迫到世界的某個地方吧。

    敵人?是的,我就是其中一個。

    森,你和他之間的事我很抱歉。都過去了。

    是的。當然過去了。森冷笑,因為他已被我打敗了。在青春的詞典中,打敗這個詞是必不可替換的。就像在進化的野蠻遊戲中,淘汰、適應,強者、弱者,征服、屈服兩者之間沒有中間概念。

    森,你說什麼?在我眼中,你並不會因為弱小而被賦予異樣色彩。

    可事實就是,我在夢境D5區把轅踢下了山崖,所以他消失了。你怎麼認為呢?森高揚著他的目光,似乎在挑釁一切,敵人、愛人、自己甚至整個世界。哥哥曾說,不要迷失自己的位置。可是這個世界從來沒有一個坐標原點,像波函數一樣飄渺虛無。

    那只是夢境,大腦一下線就失去真實。盈輕描淡寫的說。角鬥士手執牛耳繞場一周,在公主面前紳士的鞠躬,盈聯想這樣的情景不禁微微一笑。

    盈,森游離的視線聚攏過來。

    盈臉紅了。她當然看不出森光禿禿的下巴有生機萌櫱,只是她覺得森的目光很男人。

    森認真的說,盈,你知道嗎?轅消失了,我哥也消失了。這個世界潛藏著巨大的陰謀,而沉睡的人們渾噩不知。

    什麼陰謀?

    夢境是假的,它是現實的鏡像,只是可能出於儲存空間的考慮被刪除了大量冗余信息。也就是說,在夢境裡發生的一切在現實裡是真實進行的。陰謀的主使者為了防止受騙者從「夢境」闖入「現實」發現真相,把受騙者的生活區域設為禁區。

    可是照你的說法,我們在啟動頭盔上按鈕時,我們身體怎麼突然被搬到幾千里之外呢?

    惟一解釋是,這現實同樣也是假的。而夢吧是現實的鏡像站點。

    你瘋了?難道,我眼中的你你眼中的我都是假象嗎?

    不,你是真的,我是說,在我眼中,你的形象永遠那麼真切。

    盈聽懂了他的意思,輕聲說,傻瓜。

    森意味深長的望了她一眼,說,其實,所有的秘密就在我們的眼睛裡。

    什麼,秘密?眼睛?她有雙眸忽閃忽閃,突然被對面那雙幽邃的眼睛捕獲。她想抗拒什麼,可眼神那份羞澀已經被彼端的放肆攫取了。光子在這短暫的凝滯裡傳遞著深情的訊息,然後一陣脈衝態痙攣傳遍全身,世界剎時切換成陌生的畫面。

    我們成功了,森快樂的呼喊。

    這是怎麼回事?森,我感到眼前的世界突然被刷新了一般,而我的身子也樣剛剛沐浴過一樣嶄新。是幻覺嗎?還是想像?

    都不是,是真實。我們回到了現實。如果我的推斷沒錯的話,哥哥和轅應該活在這個世界。

    我被弄糊塗了,快說,森。盈祭出「溫柔揪掐第一式」。

    嘻——森頑皮的一笑。因為我們原來是生活在虛擬環境之中,要使系統崩潰的最好方法是在一剎那增大信息傳遞量,造成信道阻塞。而我們的晶狀體是成像良好的反射鏡面。

    你是說世界在你眼睛裡的成像再投影到我眼睛裡……

    不錯。龐大的圖像信息在我們眼睛裡光速傳遞,倍數增長……

    誰在山中喧嘩?兩人被一聲洪亮的聲音驚得一震。森轉身飛奔而去,哥——

    哥哥的雙肩依然寬厚,可為什麼他一觸就震顫不止?哥哥的身軀一向剛直硬朗,可此時為什麼如此柔軟輕飄?他不小心灑落的雨珠被哥哥細心的掩飾了。

    哥哥高大的身影後還躲著一個曾經威猛的身影。那黑影訕訕的說,森,謝謝你救了我。

    ★★

    哥,把故事給我們從頭到尾解釋一遍吧。

    在這個故事中,無論是聽眾還是講述故事者都必須添加想像修飾、邏輯推理才能使其真實連貫合理,因為我們目前掌握的證據和知識是如此之少。請不要打斷我講述的過程。

    在宇宙的某個位置存在一種智能形式,這種智能的主體目前尚不清楚,有機態,無機態,硅蛋白,硅電路還是純電離態什麼的,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極富侵略性且對人類深有研究。這種智能覬覦地球的資源或是銀河系的霸主地位已久,於是製造了一種未知病毒,或者其本身就是病毒,後者的可能性還要大一些。這種病毒絕非傳統生物病毒,而是一種信息病毒,或者生物信息雜合病毒。信息病毒的強大在於它是以不為人知的載波方式傳播的,因而能把獨立工作的人類大腦聯網,構成交互的大腦網絡,實現真假難辨的交織夢境。這種未知智能早於人類自己破譯了大腦腦電波的信息加載密碼和傳播方式,亦即是說在我們人類看來完全是一團混沌非週期准週期甚至集團脈衝之類雜亂無章的信息,在這種高級智慧看來卻是電報一樣清晰明確。這種技術使得它們能強行切斷人類大腦思維程序的運行,重新加載一套虛擬現實程序。然而這種信息病毒的入侵同樣也是脆弱的。一旦閉合神經網絡中儲藏的本能、長期記憶、超智慧在適當的環境下激活,自我意識的覺醒必然導致對虛假夢境的認知。比如人的生物特性決定人不可能在夢中做夢。為了防止被欺騙的人類認識假象,這種智慧採取鏡像濾波的方式直接從現實提取模擬信息虛構夢境,而提供這一服務的場所就是夢吧。

    這種智能的要求不高,只需虛擬系統維持兩個月即可。因為在「夢境」中人類機體是處於類冬眠狀態,血糖、蛋白質無時無刻不處在消耗之中,一旦超出生理極限還不能甦醒,生命的必然結果是死亡。

    要從被囚夢境的狀態內部自我解救有兩種不錯的方法,一種就是森所採用的信息放大法,另一種就是我和轅的極端方式,自殺或他殺,即程序自毀或他毀從而啟動神經網絡孕藏的備用程序。從外部解救的方法很簡單,就是在「夢眠者」的身邊製造聲音、觸覺、光學刺激,激發機體潛能,發出超出被非法程序關閉的神經突觸開關的激發閾值的脈衝,使之甦醒。

    現在甦醒的人還不夠多,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

    真好,盈陶醉的閉上眼睛,山風溫柔的吹拂著她,她的手安靜的放在身旁。森頓時焦躁不安起來。

    盈,他突然捧起她的手故作驚慌的說,我有一種擔心。

    擔心什麼?盈的小手掙扎了一下。

    我怕我們眼前這個世界仍然不是真的,而你的手會像一個破滅的肥皂泡一樣幻滅。他趁機捕牢了手心的獵物。

    傻瓜。她嗔罵道。

    真的,這種可能性看起來是那樣真實。我們需要驗證。

    驗證?怎麼驗證?

    當然和從前一樣,盈,別把眼睛躲開。森快樂的說。

    盈認真了一秒鐘便明白了,兩朵緋雲飛上雙腮。她狠揪了森一把說,你騙人啦。就不說話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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