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凱旋的英雄,伊澤爾·文尼回到了L1。或許沒有哪位船主或艦隊合夥人享受過他在龐雜體上得到的這麼隆重的歡迎。他帶回來了頭一批獲釋戰俘,其中包括喬新,還帶來了他們的第一批合作夥伴:第一批飛上太空的蜘蛛人。
伊澤爾幾乎什麼都沒注意到,只敷衍著微笑、交談。看到麗塔和喬新重逢時,他也只感到一絲隱隱約約的欣喜。
最後一個走出偵察艇的是弗洛莉亞·佩雷斯。她是裡茨爾冷凍箱裡的受害者之一,統領大人準備把她留到最後時刻享用。解凍兩百千秒之後,這女人還是一臉驚恐茫然。伊澤爾將她領出來時,通道裡的人群安靜了。奇維飄了過來。她主動要求幫助這些受害者,但來到弗洛莉亞面前後,奇維的眼睛瞪大了,嘴唇也顫抖起來。兩個女人四目相對,片刻之後,奇維向弗洛莉亞伸出手去。她們身後的人群默默讓出一條道。
伊澤爾望著她們離開,但他的心思卻在別處。離開阿拉克尼一千秒後,安妮·雷諾特開始解除特裡克西婭的聚能。返程的兩百千秒中,范不斷向他通報進展情況。特裡克西婭已經完成了準備階段,這一次不會再臨時取消了。第一步是讓蝕腦菌休眠,然後讓特裡克西婭進人昏睡狀態,之後再慢慢改變蝕腦菌分泌毒素的模式。「安妮已經做過好幾百次了,伊澤爾。」范說,「她說一切都很順利。你回來之後再過一段時間,她就可以離開解除中心了。」這一次沒有拖延。特裡克西婭終於要自由了。
兩天之後,等待已久的消息傳來:特裡克西婭好了。
去聚能解除中心之前,伊澤爾先去了奇維那兒。奇維正和她父親一塊兒重建湖泊園。樹木大多死了,但阿里·林覺得他能想辦法讓它們活過來。解除聚能之後,阿里·林仍然是一位造園大師,奇思妙想層出不窮。不同之處在於,現在的阿里可以愛他的女兒了。特裡克西婭會幸福的,跟噩夢之前一樣自由。
伊澤爾穿過被摧毀的森林一路走來時,奇維正跟那些蜘蛛人說話。飛貓飛得高高的,一圈圈盤旋著,對蜘蛛人既害怕,又好奇。
「我們會對湖泊園做點改動,讓它的形態更自由些,形成自己的生態環境。」站立的蜘蛛人比奇維稍高一點。在微重力環境下,他們不再是寬寬的、矮趴趴的生物了。肢腿舒展開來,形成蜘蛛人版本的零重力姿態:肢腿長長地垂在身下,讓他們顯得高了些,苗條了些。正在說話的是其中最小的一個,可能是娜普莎·賴特希爾。跟貝爾加·昂德維爾相比,她發出的世喳聲簡直像音樂般動聽。
「我們會看著你們怎麼做,但我猜不會有多少蜘蛛人願意在這種環境裡生活。我們希望試制自己的營帳。」布魯特·津明充當翻譯,聲音歡快,是聊天的語氣。到現在,津明可能是最後一個聚能譯員了。
奇維對蜘蛛人露出了笑臉,「是啊,我太想瞧瞧你們最後會怎麼做了。我—」她一抬頭,看到了伊澤爾。
「奇維,我能跟你說幾句話嗎?」
她已經迎上前來,「咱們等會兒再聊,好嗎,娜普莎?」
「當然。」蜘蛛人踞著肢腿飄開了。津明仍在翻譯,滔滔不絕地向阿里·林提問。伊澤爾和奇維四目相對,相隔三十厘米。「奇維,大約兩千秒前,他們解除了特裡克西婭的聚能。」
姑娘微笑了,笑容是那麼明媚。直到現在,她仍有些孩子氣。經歷了那麼多,但奇維仍舊是個開朗的人。她現在是跟蜘蛛人打交道的中心人物,向他們傳授工程技術知識。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意識到她的天份,從動力學到生化科學,到最複雜的交易,奇維無不精通。她真正代表著青河的精神。
「她—她一切都好嗎?」奇維的眼睛瞪得很大,雙手緊緊握在一起。
「對!安妮說,稍有點方向感缺失,但她的頭腦和個性完好無損。還有……我今天晚些時候就能見到她了。」
「太好了,伊澤爾!我真為她高興。」奇維的手鬆開了,伸向前去,抓住他的肩膀。突然間,她的臉離他很近很近,嘴唇輕輕拂過他的臉頰。
「跟她說話之前,我想先見見你。」
「為什麼?」
「我—我只想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的命,救了我們大家。」謝謝你拯救了我的靈魂。「如果特裡克西婭和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她又退了回去,臉上的笑容稍稍有點奇怪。「多謝,伊澤爾。可是……你用不著謝我。你有了幸福的結局,我真高興。」
伊澤爾轉身朝引導繩飄去,這是阿里安排的,方便園區的重建。「不如說是幸福的開始,奇維。這麼多年,像死了一樣,現在終於……哎,我晚些時候再跟你聊!」他揮揮手,越來越快地拉著引導繩,向這個洞窟的出人口飄去。
雷諾特已經將哈默菲斯特頂樓的聚能者協同工作大廳改造成了恢復區。過去,聚能者們在這裡一個班次接一個班次替統領效勞,現在,他們在這裡重獲自由。
安妮在大廳外的走廊上攔住他,「進去之前,請一定記住……」
文尼正準備從她身邊擠過去,突然停住腳步。「你說過她恢復得很好。」
「對。情感方面很正常,認知情況跟感染蝕腦菌之前一樣好。甚至連她的專業技能都保留下來了。我們做了將近三千例解除聚能手術,易莫金歷史上,沒有哪個組織解放過這麼多人。這方面,我們越來越棒了。」她的眉頭皺了起來。不是聚能期間那種不耐煩的皺眉,而是一種痛苦的表情,「頭一批解除聚能的人,我—我真希望再重做一次。現在再做,肯定比當時好得多。」
伊澤爾明白她的痛苦,讓他羞愧的是,他心裡突然一陣欣喜:謝天謝地,幸好特裡克西婭的手術推遲了。早期手術積累了大量經驗,特裡克西婭從中獲益良多。不過,也許早做同樣沒事,雷諾特不是恢復得挺好嗎?無論如何,總算有了個好結果。雷諾特身後,寧靜的綠色走廊盡頭,特裡克西婭就在那兒。美麗的公主終於醒來了。他繞過雷諾特,輕快地向前飄去。
身後,雷諾特叫道:「還有,伊澤爾……呱,見過特裡克西婭以後,范想跟你談談。」
「行啊,行啊。」可他已經沒在聽了。向前,進人恢復大廳。大廳的一部分仍是敞開式的,十幾把椅子裡還坐著人,這些人圍成一個個小圈子,正談著什麼。他們朝他的方向轉過頭來,露出好奇的表情—放在從前,這是完全不可能的。有些人顯得很害怕,許多人帶著亨特·溫解除聚能之後那種悲哀、迷茫的表情。尤其是易莫金聚能者。解除鎖定之後,他們仍然舉目無親。他們自由了,但他們的一生已經與親人、過去熟悉的生活徹底隔離開來,而且相隔無數光年的距離。伊澤爾尷尬地笑了笑,輕輕飄過他們身旁。我和特裡克西婭的結局還算圓滿,但真的應該多幫幫這些人。
大廳最裡頭隔成一個個小間。伊澤爾掠過敞開的房門,只在關閉的門前稍停片刻,看看門牌上的患者姓名。最後……特裡克西婭·邦索爾。急速飛奔驟然停止,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仍然穿著工作服,頭髮也亂蓬蓬的。他真跟聚能者差不多了,除了關注的事物,其他一切都拋在腦後。
他盡可能理理頭髮……然後,輕輕敲了敲這個輕塑料隔成的小房間的房門。
「請進。」
「……嗨,特裡克西婭。」
她浮在一張跟普通床差不多的吊床上,頭部周圍環繞著一圈細小的醫療設備,像一圈霧氣。沒什麼,伊澤爾事先就知道會有這些東西。到了現在,安妮已經可以將自動化設備用於這些患者,用此前取得的數據引導解除聚能過程。解除之後,仍需要這些設備監護病人,防止中風和感染。
但這樣一來,伊澤爾·文尼很難像他希望的那樣,緊緊擁抱特裡克西婭。他飄近她,癡癡地注視著她的臉。特裡克西婭也注視著他—不是望著他周圍,也沒像以前那樣,因為他干擾了數據流動而焦躁不安。她直直地注視著他的眼睛,嘴角浮出一絲微弱、顫動的笑意。
「伊澤爾。」
然後,她在他的懷抱中。她的雙手摟著他,她的嘴唇是那麼柔軟溫暖。他輕輕擁著吊床上的她,然後偏過頭,小心地避開那些醫療設備。「那麼多次,我以為我們再也不能在一起了。這麼長時間,這些事你還記得嗎?」……實實在在的生命,許多年……「記得我嗎?在你那個該死的小房間裡?」「記得。你受的罪比我的大得多。對我來說,這就像一場夢,我只能隱隱約約意識到時間。聚能項目之外的一切都模模糊糊的。我能聽到你的話,但那些話卻好像一點也不重要。」她伸手撫摸著他的頸項,輕輕撫摸著。從前,他們真正在一起時,她就是這麼做的。
伊澤爾笑了。我們終於在對話了,真正的討話。終於盼到了這一天。「你總算回來了,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生活。我有好多計劃。這麼多年裡,我想了許多計劃:如果有那麼一天,勞被打倒了,你被救回來了,我們會做什麼。雖然死了這麼多人,但是我們這次任務已經成功了,而且是巨大的成功,發現的寶藏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期。」巨大的風險,巨大的收穫。但是,危機已經過去,犧牲已經付出,到現在……「有了這次任務的紅利,咱們倆的加在一起,我們……我們什麼都能做。我們可以建起我們自己的太空家族!」文尼。23。7,文尼……邦索爾,邦索爾。卜……名字無關緊要,總之,這個家是他們自己的。
特裡克西婭仍在微笑,但眼睛裡湧出了淚水。她搖搖頭,「伊澤爾,我不……」
文尼急匆匆接過話頭,「特裡克西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如果你不想要一個太空家族—那也沒關係。」在托馬斯,勞統治的這麼多年裡,他有許多時間可以思考,想通了許多問題。他明白,過去所謂的犧牲其實根本不算犧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特裡克西婭,哪怕你想回特萊蘭……我也願意和你一塊兒去,我願意離開青河。」他的家族是不會喜歡這個決定的: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家裡無足輕重的繼承者了,這次遠航將極大地增加文尼。23家族的財富,可是……他知道,作出這種決定之後,財富的擴張只會源於家族在艦隊的股份,而不是伊澤爾·文尼本人,「你想做什麼都行,無論什麼,我們都會在一起。」他靠近了些,但這一次,她輕輕推開他。「不,伊澤爾,我想說的不是這個。過了這麼多年,你和我,我們都長大了。我—我們在一起,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往事了。」
伊澤爾的聲音一下子抬高了,「對我來說才久。可對你呢?你剛才還說,聚能就像一場夢,時間只是個模模糊糊的概念。」
「不全是這樣。對於有些事,我的聚能鎖定的事,這些事的時間,我可能記得比你更清楚。」
「可是—」她抬起手,他不作聲了。
「我過得比你容易些。我被聚能了,但不止是這樣。雖說我從來沒有清醒地意識到,但還是有些事—感謝老天,布魯厄爾和托馬斯·勞同樣沒意識到這些事。我有一個可以逃避進去的世界,可以通過我的翻譯建立起來的世界。」
伊澤爾不由自主地說:「我懷疑過。你的翻譯未免太像黎明時代的幻想了。也就是說……你翻譯過來的蜘蛛人世界全是編造出來的,不是真正的蜘蛛人?」
「不。這就像……我們把蜘蛛人擬人化了。如果你細讀我翻譯的材料,你肯定能看出來,有些地方不可能是完全真實的。我想,你可能猜到了那些地方,伊澤爾。阿拉克尼是我的避難所。我是譯員,蜘蛛人的相關事務全都在我的聚能範圍之內。我們窮盡心力,想成為真正的蜘蛛人。當親愛的捨坎納理解我們的意圖之後—儘管他最初以為我們是機器—突然間,整整一個世界向我們敞開了,接受了我們。」
正是由於這個原因,勞的企圖才沒有得逞,才拯救了所有人。可是—「可你現在回來了,特裡克西婭。現在再也沒有噩夢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比我們過去想像的更幸福!
她再次搖搖頭,「你還沒明白嗎,伊澤爾?我們倆都變了。我的變化甚至比你更大,雖說我被—」她想了想,「—被多年『囚禁在魔法中』。你瞧,我記得這期間你對我說的話。但是,伊澤爾,現在跟過去已經不一樣了。我和蜘蛛人,我們會創造未來……」
他竭力使自己的聲音平和鎮定,像勸說。可即使他自己聽上去,這聲音都驚恐不已。貿易之神啊,我不能再一次失去她!「我明白了,你現在仍舊把自己視為蜘蛛人。對你來說,我們是外星人。」
她輕輕碰了碰他的肩頭,「有點吧。解除聚能的第一階段,我醒來了,但彷彿在一個噩夢中醒來。我知道人類在蜘蛛人眼裡是什麼樣子:蒼白,柔軟,像蛆蟲。像蜘蛛人世界上的某些害蟲和供食用的牲口。我們覺得他們形象可憎,但他們並沒有這種感覺。」她向上望著他,臉上的笑容一時開朗了些,「你轉過頭想看什麼的姿勢真可愛。你自己不知道,但只要在近處跟你說話,任何背上長了父毛的阿拉克尼男性和絕大多數女性都會迷上你的。」
這就像他在阿拉克尼做的那些噩夢。在特裡克西婭的意識中,她仍然有一半是蜘蛛人。「特裡克西婭,聽著,我會每天來看你。你的情形會變的,這個階段會過去的。」
「唉,伊澤爾,伊澤爾。」她的淚水在兩人之間飄動。淚水是為他流的,而不是為她自己,「我希望自己像現在這樣,當個譯員,在你們大家和我的新家庭之間搭起橋樑。」
橋樑。她還沒有解除聚能。范和安妮不知用了什麼辦法,將她固定在聚能和自由之間。這種想法像在他腹部狠擊了一拳……他想吐,然後是一陣狂怒。
他在安妮的新辦公室堵住了她。「安妮,把你的活兒幹完!蝕腦菌仍舊控制著特裡克西婭。」
雷諾特的臉色似乎比平時更加蒼白。他忽然意識到,她正等著他。「你也知道,我們是無法消滅這種病毒的,伊澤爾。關閉它們,讓它們休眠,我們能做到,但……」她的語氣猶猶豫豫,一點也不像過去那個安妮·雷諾特。
「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安妮。她仍舊處於聚能狀態。特裡克西婭仍舊鎖定在蜘蛛人上,繼續執行她的聚能任務。」
安妮沉默了。她早就知道。
「把她徹底帶回來,安妮。」
雷諾特的嘴唇扭曲著,彷彿在克制肉體的疼痛。「她陷得太深了。徹底帶回來,她會喪失聚能期間得到的所有知識,甚至可能喪失她與生俱來的語言天賦。她會跟亨特·溫一樣。」
「但她會獲得自由!她可以學習新東西,跟亨特·溫一樣。」
「我……我明白。直到昨天,我還以為我們可以徹底治癒她。我們已經到了復原的最後階段—可是,伊澤爾,特裡克西婭不希望我們繼續深入!
這太過分了。突然間,伊澤爾大吼大叫起來:「該死的,你以為會怎麼樣?她被聚能了,當然不想擺脫鎖定!」他強壓下音調,但聲音仍舊充滿威脅,可怕到極點,「我懂。你和范仍然需要奴隸,尤其是特裡克西婭那樣的人。你們從來沒想讓她自由。」
雷諾特的眼睛瞪大了,臉漲得通紅。他從來沒見過她這個樣子。不過,裡茨爾·布魯厄爾憤怒欲狂時總會變成這種臉色。她的嘴張開了,像要大吼一聲,但什麼話都沒說出來。
砰!辦公室的外牆傳來重重的撞擊聲。有人在牆上猛地一撞—這人來得好急。轉眼間,范飄進門來。「安妮,讓我來。」聲音很溫和。過了一會兒,安妮深深吸了口氣,點點頭。她繞過桌子向外飄去,一句話都沒說。但伊澤爾注意到了,她抓住范的手是多麼用力。
范在她身後輕輕關上門。再次轉過身來時,他臉上的表情半點也不溫和。他一根手指朝雷諾特桌前的椅子猛地一戳,「坐下,固定好。」
聲音裡有某種東西,抑制住了伊澤爾的怒火,迫使他坐了下來。
范自己在桌後坐下。一時間,他一言不發,只瞪著面前這個年輕得多的人。伊澤爾此時的感覺很奇特。他早就明白了范·紐文是什麼人,但突然間,他感到對方始終沒有在他面前現出真身,直到現在。范終於開口了:「幾年前,你跟我直截了當地談了談。你迫使我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讓我明白必須改正這個錯誤。」伊澤爾冷冷地迎上對方時自光,「看來我的話沒起什麼作用。」你終究還是幹上了奴隸主這一行。
「你錯了,孩子。你的話起了作用。這麼多年,能說動我的人沒多少。連蘇娜也沒辦到。」范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憂傷,他靜了一會兒,然後,「你很不公正地傷害了安妮,伊澤爾。過一陣子,你或許應該向她道個歉。」
「不可能!你們兩個滿口大道理,什麼都能解釋得頭頭是道。對你們來說,撤銷聚能的代價太大,對嗎?
「唔,你說得對,代價確實很大,差點釀成無可挽回的大災難。在易莫金系統下,我們的幾乎所有自動化設備都離不開聚能者的支持。他們的工作和真正的機器的工作無縫連接在一起。更糟的是,艦隊的所有維護程序都是聚能程序員完成的。解除聚能後,我們手裡只剩下數百萬行互不相聯的垃圾。還得過一陣子,咱們過去的系統才能正常運轉起來……但你也知道,安妮就是所謂的弗倫克怪獸,刻在所有鑽石鑲嵌畫裡的魔頭。」
「知、知道。」
「那你理應知道,只要能讓聚能者重獲自由,她情願犧牲自己的生命。這就是她脫離聚能以後向我提出的條件,沒有半點商量餘地。這是讓她活下來的動力。」他停了下來,視線離開伊澤爾,「你知道聚能最邪惡的一點是什麼嗎?它是最有效的奴隸制度,但我說的並不是這一點,儘管這一點已經夠邪惡的了。老天,比絕大多數惡行邪得多。不,它最邪的一點是:它使拯救者自身成為某種殺人者,使最初的受害者再一次遭到屠殺。這個情況,從前連安妮都不清楚。現在,它讓她的心都碎了。」
「照你的意思,既然他們願意當奴隸,我們就應該讓他們繼續受奴役?」
「不!但聚能者仍舊是人,跟罕見但始終存在於人類生活中的某一類人一樣。只要他們有獨立生存能力,只要他們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願望—在這種情況下,你必須服從……直到半天以前,我們還以為特裡克西婭·邦索爾的進展很順利,安妮已經阻止了蝕腦菌的隨機散逸。特裡克西婭不會成為精神不健全的人,也不會變成植物人。她的忠誠鎖定已經解除了,用不著再忠於哪個主人。她能聽懂我們的意思,能分析我們的話,我們能夠安慰她。但她堅決拒絕再深人一步,破壞聚能的深層結構。她生活的核心就是理解蜘蛛人,她希望保持這一點,就這樣下去,不作進一步改變。」
兩人默默地坐了片刻。最可怕的是,范說的很可能是實話,他甚至沒打算用什麼大道理說服他。也許這是生活中的一個悲劇。真要這樣的話,托馬斯·勞的邪惡將籠罩伊澤爾的餘生。老天,這太難了。雷諾特的辦公室亮堂堂的,但仍使伊澤爾聯想起了吉米被害那天的那座陰暗的園子。當時范也在那兒,用那時的伊澤爾還無法理解的方式安慰了他。伊澤爾用手背擦擦臉,「好吧,這麼說,特裡克西婭是自由的,那她同樣有改變自己想法的自由。」
「是的,當然。人類天性總是最難猜測的。」
「我等了她半輩子。今後,不管多久,我會繼續等她。」
范歎了口氣,「我就擔心你會這麼做。」「嗯?」
「我各種各樣的人都見過,你是那種最執著的。另外,你在跟人打交道方面很有天分。面對托馬斯·勞的毒手,正是因為你,才使這裡的青河人保持了自我。」
「不!我永遠沒辦法挺身而出,反抗那個人。我做的全都是小打小鬧,盡量讓這兒不那麼陰森可怕。就算這樣,仍然不斷有人被害。我的脊樑不夠硬,又缺乏管理才幹。我只是勞手裡的一個傀儡,用來鉗制那些比我強得多的人。」
范搖著頭,「我搞地下活動的時候,信任併合作的人只有你一個,伊澤爾。」他突然打住話頭,咧嘴笑了,「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聰明得能猜出我是誰的人也只有你一個。你沒有屈服,也沒有折斷、崩潰。你甚至還拉了我一把……你也知道,我去過許多地方。」
伊澤爾抬起頭,「當然知道,又怎麼樣?
「我見過許多大人物。」嘴角一歪,露出一個歪歪斜斜的笑容,「在青河活動的這部分空間中,許多大家族都是我和蘇娜一手創建的。但你是最棒的。伊澤爾·文尼,我為我們之間的血緣關係深感驕傲。」
「呢。」伊澤爾覺得范不太可能在這種事上撒謊,可他的話實在太—誇張了,誇張得不像真話。
范還沒說完。「但你也有缺點。你很有韌勁兒,可以一連數百兆秒扮演你的角色。其他人已經開始新生活了,可你仍舊咬定目標不放。你說你要繼續等待特裡克西婭,不管需要等多久。我相信你會等下去的……永遠等下去。伊澤爾,你想過沒有?進入聚能狀態其實並不一定需要蝕腦菌。有的人自己就能鎖定目標,心無旁鶩,其他一切全部拋在腦後。我理應知道,我自己就是這種人!這種人的意志力強到極點—或者說,頭腦僵化到極點—除了鎖定的目標,其他一切都不在意。勞和布魯厄爾統治下,你需要的正是這種品質,它拯救了你,也幫助你拯救了其他青河人。但現在,請你想想,再好好考慮考慮。別把你的一生白白拋掉。」
伊澤爾嚥了口唾沫。他想起了易莫金人的說法:人類社會一直依賴某些「拋棄了自己生活」的人。可是,「特裡克西婭值得我等待,范。」
「我同意。但你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等待一生,你所等待的卻很可能永遠不會到來。」他停下來,腦袋一偏,「真可惜,讓你聚能的不是易莫金人的蝕腦菌,那樣的話,解除鎖定可能還容易些。你一門心思盯著特裡克西婭,完全看不見發生在你周圍的事,看不見你正在傷害的人,也看不見其他愛你的人。」
「啊?誰?」
「自己想想吧,伊澤爾。是誰穩定了龐雜體?是誰勸說勞放鬆管制?是誰讓本尼的酒吧和岡勒的農場得以維持?而且,這一切都是在反覆洗腦的情況下完成的。最後,關鍵時刻,又是誰救了你的小命?」
「哦。」聲音很低,十分尷尬,「奇維……奇維是個好人。」
范勃然大怒,「醒醒吧,豬腦子!」
「我是說,她非常聰明,勇敢,而且……」
「沒錯,沒錯,沒錯!事實上,在幾乎一切領域,她都是了不起的天才。像這樣的人,我一生中只見過寥寥幾個。」
「我—」
「伊澤爾,我相信你不是個道德方面的白癡,否則我也不會跟你說這些了,更不會向你提起奇維。腦子放清醒點!多年以前你就該明啟過來了,只是你太執著,眼睛只盯著特裡克西婭,只知道自怨自艾。現在,奇維正等著你呢,只不過沒抱多大希望,因為她太正直,太尊重你對特裡克西婭的感情。想想擺脫勞以後她的表現吧。」
「……這裡什麼事都是她在做……嗯,我每天都能見到她。」他深深吸了口氣。這種感覺真的很像解除了聚能。回想起來,他真的非常依賴奇維,其程度甚至超過了依賴范或者安妮。但奇維也有自己的思想包袱,他想起了她迎接弗洛莉亞·佩雷斯時的表情,想起了她說為他的幸福結局感到高興時的模樣。真奇怪,人竟會為片刻之前還一無所知的事感到這麼內疚,「我真是太對不起她了……我簡直……簡直從來沒想過。」
范輕鬆地向後一靠,「我一直盼望是這種情況,伊澤爾。你和我,我們都有個小毛病:目光遠大,這是長處,但卻常常忽視最簡單的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這方面,咱們可得多下下功夫啊。剛才我說了你很多好話,那些都是實話。但是,要說奇跡,奇維才是真正的奇跡。」
好一陣子,伊澤爾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個人重新調整了他的靈魂深處。半生的夢想……特裡克西婭,正慢慢滑開……「我得好好想想。」
「想吧,但把你的想法跟奇維聊聊,行嗎?你們倆都躲在自己建起的堡壘裡面。好好談談吧,傾吐心聲的效果,你壓根兒想像不到。」
又是一個好主意,像一輪新升的太陽。跟奇維談談。「我會的……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