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14章
    「新太陽,新世界。」只有最死摳字眼的人才會覺得這個說法不準確。新太陽出現之後,行星內核的確沒有變化,各大洲的輪廓也基本保持著原樣。但是,新太陽升起的頭一年,蒸汽流和洪水席捲地表,將過去生命的殘骸沖刷一空。森林和叢林,草原和沼澤,一切都必須從頭開始。至於蜘蛛人的建築物,只有受山壁保護的最堅固的房屋才能倖存。

    抱子形態的生命迅速擴展開來,被洪水裹挾著四處擴張。頭幾年裡,藏人淵蔽的較高級的動物也許會探出鼻子東聞西嗅,也許會試著早點出來搶佔地盤,但這麼做是自尋死路:「新世界的誕生」是一個無比狂暴的過程—這個比喻十分貼切,已經不能說是個比喻了。

    ……第三年、或是第四年後,洪水暴雨偶爾會暫停一陣子,蒸汽和山崩已經很少見到了,新生植物也能活下去了。到了冬天,在暴風減弱的洪峰間隙,有時候,你也可以張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將這個階段的太陽想像成一股催生生命的力量。

    「協和的驕傲」又一次完工了,成為一條寬闊的公路,路況遠勝從前。維多利亞·史密斯的跑車在直路上可以開到每小時六十哩,遇上之字形轉彎路時才驟降到三十哩以下。每次出現一道新的懸崖,後排棲架上的倫克納·昂納白就會看到又一幅險得讓人心臟停止跳動的景象。他的每一隻手腳都死死抓住棲架不放,但就算這樣,又一次轉彎時,他還是以為自己鐵定會被甩出車外。

    「你真的不想讓我來開嗎,夫人?」他問。

    史密斯大笑道:「讓我坐在後頭你的位子上?想都別想。我知道坐在後頭棲架上呆看著有多嚇人。」

    捨坎納·昂德希爾偏過頭,望著側窗。「唔,當乘客在這條路上跑一趟也能這麼刺激,這我倒從來沒想到。」

    「行啦,懂你們的意思。」史密斯放慢車速,開得更謹慎一些。如果是單獨驅車上路,這三人中沒有哪一個會這麼小心。不過說實話,這兒的路況真是好。暴雨被一股熱氣流趕跑了,水泥路面既乾爽又潔淨。再過一個小時,他們又會在泥漿裡打滾。這條山道上方不遠處就是快速移動的厚厚的烏雲,南邊更是黑壓壓的,雨石密佈。沿著「協和的驕傲」,一路的景色跟從前一樣開闊。森林的樹齡只有兩歲,錐形樹幹的硬皮上綴滿新發的蓓蕾。樹的高度大多只有一米左右,偶爾也有些地方,樹木和灌木長到了兩三米。綠色一直蔓延數哩,這裡那裡不時出現一片山崩造成的褐色,或是一道奔流的瀑布。一在目前的太陽新生期,遠西森林彷彿是上帝親手打理的一塊草坪。走在「協和的驕傲」上,旅人的目光不受任何遮擋,極目向下,幾乎隨處可以俯瞰大海。

    緊緊抓住棲架的倫克納把手腳稍稍放鬆了一點。他望望後面,只見史密斯的警衛從最後一個轉彎處趕了上來。旅途的大部分時間,警衛車還算跟得很緊。一路上洪水氾濫,暴雨傾盆,就連史密斯也只得低速前進。但現在,警衛們可就手忙腳亂了。這些人如果怨氣沖天,倫克納一點兒也不怪他們。不幸的是,他們的牢騷只有向上司發才管用,也就是維多利亞·史密斯。史密斯穿著一身陸戰指揮部後勤部的少校軍服。部門的事倒不算撒謊。從編制上說,情報部門確實隸屬於後勤部,這樣做比較方便。但史密斯可不是什麼少校。昂納白退役已經四年了,不過部隊裡還是有不少一塊兒喝酒的老朋友……還有,他知道那場大戰是怎麼打贏的。如果維多利亞·史密斯至今還不是情報部門的首腦,那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過,出乎意料的事還是有的,至少在他還沒琢磨出內中含意的時候。兩天前,史密斯打來電話,邀請他重返部隊。今天又親自到他在普林塞頓的店舖登門拜訪。一看警戒的架勢他就明白了。可捨坎納·昂德希爾居然也來了,這可完全沒想到。再次見到這兩人,他高興極了(這方面倒沒有出乎意料)。倫克納·昂納白在那次縮短戰爭進程的行動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並沒有因此成為知名人物。至少還得再等十年,他們涉險踏入深黑期的壯舉才會公諸於眾。不過那次任務還是有好處的,昂納白得到的賞金足足是他終生積蓄的二十倍,同時也為他提供了退伍的機會。離開部隊以後,他利用自己的工程背景搞起了建築方面的生意。

    在新太陽亮起的頭幾年,需要做的活兒真是太多了。工作環境很危險,不亞於戰鬥。有時還會爆發真正的戰鬥。即使在現代社會,光明初期仍然是個惡行遍地的階段:從盜竊到謀殺到佔用他人土地,什麼壞事都有。倫克納·昂納白的建築生意幹得相當不錯。所以,最出人意料的也許是:維多利亞·史密斯竟然沒費多大力氣就說服了他重新入伍,為期三十天。「時間不長,可以讓你先瞭解瞭解我們正在做什麼,再決定願不願意回來長期服役,跟我們一塊兒干。」

    於是便有了這趟前往陸戰指揮部的旅行。到現在為止,還算一次開心的假期,會會老朋友什麼的。(另外,將軍替軍士開車,這也是件稀罕的好事兒。)捨坎納·昂德希爾還是過去那個羈勒不住的天才,不過因為在深黑期歷險中神經系統受了傷,他的模樣比實際歲數老些。史密斯比過去開朗多了,有說有笑。駛離普林塞頓十五哩之後,車子進人遠西山脈,剛才那一排排臨時房子看不到了。這兩位才向他透露了他們的私人生活。

    「你們是什麼來著?」昂納白脫口而出,差點滑下棲架。四面熱氣騰騰的瓢潑大雨嘩啦啦直往下澆,也許他沒聽清楚。

    「你聽到我的話了,倫克。將軍大人和我已經是兩口子了。」昂德希爾樂開了花,一臉傻笑。

    維多利亞·史密斯抬起一隻前肢,「更正一下,別叫我將軍。」

    昂納白平時很善於掩飾自己的驚訝,可這回實在太過震驚,連昂德希爾都看出來了。他笑得更開心了。「大黑暗之前,你真沒看出我們之間有了點什麼?」

    「這個……」看倒是看出來了,但當時捨坎納即將冒生命危險踏進一切都是未知數的深黑期,他們還能有什麼結果?因為這個,倫克納一直很替這兩人惋惜。

    說實話,這兩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捨坎納·昂德希爾的天才主意比昂納白軍士長認識的任何十二個人加起來都多,但他的主意大多完全沒有可行性,至少人的一生中是不可能實現的。而另一方面,維多利亞·史密斯對哪些主意可以實現別具慧眼。就說捨坎納這個人吧,許久以前的那個下午,如果不是她碰巧來了,昂納白準會把可憐的昂德希爾一腳直踢回普林塞頓。如此一來,他那些最後贏得大戰的瘋狂想法也就永遠損失掉了。所以,不,如果不是時間問題,他完全相信這兩人最終會結成良緣。還有,如果維多利亞·史密斯現在真的擔任了協和國的情報局長,肯定對國家大有裨益。但是,那個難堪的問題怎麼都壓不下去,好像自己一下子蹦出了他的嘴巴。「可孩子的事怎麼辦?你們肯定不會現倫克納的暱稱。在生孩子吧?

    「為什麼?當然要生。將軍已經懷上了。不到半年,我背上就會貼上兩個小東西了。」

    倫克納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正窘迫地曝著進食肢。他含混不清地嘟嚷了幾句。車子繼續向前開,半分鐘內,誰都沒有說話。熱騰騰的雨水嘩嘩打在擋風玻璃上。他們怎麼能對自己的孩子做出這種事?

    最後,將軍輕聲道:「你覺得很難接受嗎?倫克納?

    昂納白又想嚎進食肢了。從維多利亞·史密斯來到陸戰指揮部的第一天起,他就認識她了。一個能力突出、生氣勃勃的新少尉,一個沒有自己的家族名字、年輕得無法掩飾的女士。在部隊裡,什麼都不遮遮掩掩,一切直來直去。沒說的,少尉確實年輕,是個早產兒。可不知怎麼竟受過很好的教育,還能進軍官學校。有謠傳說,維多利亞·史密斯是一個東海岸闊佬的女兒,闊佬是個變態,終於被他自己的家庭逐出家門,和他一起被轟出去的還有維多利亞這個根本不應該存在的女兒。昂納白還記得她剛來的頭一個季度:無論她走到哪裡,流言蜚語就跟到哪裡。事實上,正是因為她面對中傷誹謗的勇氣和智慧,才使昂納白認定此人終將出人頭地。

    他總算說出話來。「呢,是的,夫人。這個,我沒有不敬的意思。我從小受的就是這種教育。」知道體面人應該怎麼過日子。體面人只在漸暗期懷孩子,在新太陽出現時生孩子。

    將軍什麼話都沒說,但昂德希爾反手朝他一拍。「沒關係的,軍士。你該看看我那些堂兄弟的反應。不過,一切都會改變的。老規矩已經沒什麼要緊了。等閒下來的時候,我給你好好解釋解釋。」這就是捨坎納·昂德希爾最讓人擔驚受怕的地方:他說不定真能把他們的行為解釋得頭頭是道,絲毫不會意識到自己激起了別人多大的憤怒—真是他的福分啊。

    窘迫的一刻過去了。他們倆能忍受倫克納這個老古板,他也應該盡力容忍這兩人的……怪癖。上帝知道,戰爭期間他什麼沒忍過呀。再說,維多利亞·史密斯是那種自立規範的人,一旦她確定了自己應該怎麼做,沒人能改變她,至少昂納白不知道怎麼改變她。

    至於昂德希爾……他的注意力早轉到別的地方去了。神經系統受的傷讓他的樣子顯老,可他的頭腦還是和從前一樣銳利,也一樣古怪,從一個念頭跳到另一個念頭,從來不像正常人那樣有個消停的時候。雨停了,風又熱又干。山勢陡升時,昂納白瞥了一眼表,開始計算下面幾分鐘之內這個怪人會冒出多少瘋瘋癲癲的主意來。結果如下:

    一、昂德希爾一指樹皮堅硬的新生森林,大發奇想—如果蜘蛛人也像植物一樣,那會如何?每個暗黑期都從頭開始,從抱子開始,而不是成人帶著新生兒走出淵蔽。

    二、前面厚厚的雲層裂開一道口子,幸好偏離道路幾哩,不是正對著他們。幾分鐘內,未經反射的陽光照耀下來,熾熱,雪亮。旁邊的雲層反射著耀眼的光芒,他們不得不把車身那一側蓋上。在他們之上,直射的陽光無情地燒烤著山坡。捨坎納·昂德希爾又來靈感了:能不能在山頂建起「熱量農場」,利用熱差為山下的城鎮發電。

    三、路邊竄出一群綠色小動物,差點沒被車輪輾著,引起捨坎納發表一番有關進化和汽車的宏論。(維多利亞則指出,小動物可能被車輪代表的進化所消滅,但反過來說,坐車的人也大有可能不進反退,重新退化成動物。)

    四、哈,昂德希爾又有主意了,預見到一種比現在的汽車甚至飛機更快、更安全的交通工具。「十分鐘就能從普林塞頓趕到陸戰指揮部,橫穿大陸只需要二十分鐘。你們看,可以挖一條隧道,弧度越小越好,最好是一條直線。把隧道裡的空氣抽光,形成真空。這樣一來,單憑重力就夠了。」昂納白的表只過了五秒鐘,「哎呀,有個小麻煩。這個最快方案的隧道必須挖得很深……六百哩吧。估計連我的老婆將軍都不會資助這個計劃。」

    「一點兒沒錯!」兩口子爭論開了:不用那麼筆直,稍稍帶點弧度,這才能超過飛機,實現高效和經濟的平衡。最後總算清楚了,深挖洞實在是個傻主意。

    過了一會兒,昂納白便不再計時了。單說一個原因:捨坎納對昂納白的建築生意很感興趣,這傢伙不僅能說,也很善於傾聽。他提的問題給了昂納白不少啟發。要不是捨坎納,他一輩子都想不到那兒去。他的有些想法還真有可能讓他的買賣賺一筆,大賺一筆。唔,不賴。

    史密斯也發現了。「喂,我需要讓這個軍士長窮得叮噹響,急需一大筆服役津貼。別壞我的事。」

    「抱歉,親愛的。」昂德希爾好像並沒什麼歉意,「分手好一陣子了,倫克。真希望最近幾年多見見你。你還記得當時我那個大

    「那個徹底發瘋的主意?」

    「對,一點沒錯!

    「記得。就在咱們收拾停當準備鑽進那個遨弗國野獸淵數之前,你嘰哩咕嚕說什麼這是我們蜘蛛人文明最後一次冬眠。後來咱們蹲醫院的時候,你也一直嘮叨個不停。捨坎納,你真該去當個科幻作家才對。」

    昂德希爾快活地揮揮前肢,好像把倫克納的話當成恭維接受下來。「可惜科幻小說已經寫過了。不過,倫克,在現實生活中,我們這會兒可以真正實現這個目標了,就在我們這一代。」

    倫克納聳聳肩。他本人正面接觸過深黑期,現在想起來都渾身直起雞皮疙瘩。「蜘蛛人會更多地探索深黑期,這我相信。探索隊伍比咱們那次大,裝備也比咱們強。是個振奮人心的想法,我相信將—少校已經有了許多方案。兩軍甚至可以在深黑期激烈交戰,連這我都敢想。但僅止於此了,捨坎納。」

    「這是一個全新的時代,倫克。看看我們周圍吧,科學正在發揮出越來越巨大的力量。」

    車子繞過最後一個彎,告別了乾燥路面,一頭扎進一堵結結實實的雨牆裡。這就是他們剛才注意到的從北方朝這裡移動的暴雨。史密斯早有準備。被大雨吞沒時車窗早已幾乎全搖上去了,車速也降到了二十哩。但儘管這樣,駕駛條件仍然惡化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車窗上一片水霧,雨刷根本無法應付。雨水像有形的牆,深紅色的車燈連路邊都照不到。從門窗縫隙裡鑽進來的雨水熱得發燙。身後的一片漆黑中又出現了兩對深紅色,那是史密斯的警衛,現在跟得更緊了。

    昂納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把注意力從窗外的暴雨轉到車內,半天才弄明白昂德希爾究竟在說什麼。「我知道『科技時代』,捨克,也懂那麼一點。在建築行當裡,懂這些佔大便宜了。上一個漸暗期,我們有了收音機、飛機、電話和錄音。就算在光明初現的草創期,科技也一直在向前發展。就說這輛車吧,比你暗黑期之前那輛雷梅奇強得太多了。當時雷梅奇已經算了不得的好車了。」昂納白打定主意,以後一定得問問捨坎納是怎麼憑研究生那點津貼把那麼好的車弄到手的,「我一點兒也不懷疑,這肯定是一個最激動人心的世代。能活在這個世代,我真是太高興了。飛機很快就會突破音障,王國正在興建全國高速公路網。對了,在後頭推動的不會是你吧,少校?」維多利亞笑道:「用不著。推動它的已經有後勤部裡一大批人了。就算沒有政府投人,公路網一樣修得起來。但有了投人,就能把它控制在我們手裡。」

    「是啊。你看,天翻地覆的大變化,就在我們這一代發生。三十年後—到下一個暗黑期時,要是出現全球航空、帶圖像的電話,我一點兒也不會吃驚。說不定還會有火箭發射的信號中轉系統,繞著星球轉,就像我們繞著太陽轉一樣。只要不再來一場世界大戰,我這一輩子可就太爽了。不過,你剛才說的,整個文明都在暗黑期保持清醒,不再冬眠—原諒我,戰友阿兵哥,我覺得你沒把這裡頭涉及的數字弄清楚。要做到這一點,相當於要我們新創造一個太陽。你知不知道實現這個計劃需要消耗多大能量?打仗的時候,為了支持坑道兵在暗黑到來時繼續掘進,我們耗費了多少能量啊。我還記得,為了那些暗黑挖掘,我們消耗的燃料比整場戰爭其他所有消耗加起來還多。」

    哈!總算有一次,捨坎納·昂德希爾沒有現成答案。接著他才明白過來,捨克是想讓將軍說出下面的話。片刻之後,維多利亞·史密斯抬起一隻手,「到現在為止,軍士,咱們說的都不算什麼秘密。我知道,剛才有些話如果傳出去,也能幫敵人一點小忙—比如說,你顯然猜到了我現在的工作。」

    「是的,祝賀你,夫人。除了斯特拉特·格林維爾,你是所有幹這份工作的人中最棒的一個。」

    「哦……謝謝,倫克納。但我想說的是,捨坎納聊著聊著,說到了一個核心問題。正是因為這個問題,我才請求你重新服役三十天。下面要告訴你的是絕對的戰略機密。」

    「是,夫人。」沒想到會這樣,冷不防冒出了任務指示。外面暴風雨的咆哮更響亮了,即使在直路上,史密斯最多也只能勉強開到每小時二十哩。光明初期的這些年,即使陰天也亮得刺眼,但這場暴雨居然大得讓天空都黑了下來,只有隱隱約約一點天光。大風捲著車子,隨時都可能將它掀翻在路邊。車廂裡霧汽騰騰,像在洗蒸汽浴。

    史密斯揮揮手,示意捨坎納說。昂德希爾在他的棲架上向後一靠,抬高嗓門壓過呼嘯的風雨。「你剛才說的不對,我『把這裡頭涉及的數字』算得非常清楚。戰爭結束後,我一個勁兒地在維多利亞的一批同事間兜售我的觀點,差點毀了她的晉陞機會。那些人,數字方面跟你一樣精明,叭叭一算,都覺得我的想法成不了。但現在,形勢已經變了。」

    「更正一下。」史密斯道,「形勢可能會變。」大風將汽車斜著推向昂納白幾乎沒看見的一道懸崖。史密斯換上低擋,強扭過車頭,把車重新開回公路中間。

    「告訴你,」昂德希爾接著說,完全沒因為剛才驚險的一幕分心,「世上存在強大的能量,完全可以支撐我們的文明挺過暗黑期。你剛才說,我們需要重新創造一個太陽。我們所需要的能量真的近於那個規模,可惜誰都不知道太陽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我們有另外一種替代它的能源。無論是理論還是實驗,都已經證實原子擁有巨大的能量。」

    如果放在幾分鐘前,昂納白非笑破肚子不可。即使是現在,他還是無法掩飾語氣中的嘲弄之意。「放射能?你打算用這個辦法讓大夥兒暖和起來?來上幾噸經過提煉的射線?」也許對方打算透露的大秘密就是:王國的高級領導都愛讀《驚奇科技》1。

    跟過去一樣,反問和質疑像水珠一樣滑過昂德希爾後背,絲毫沒弄濕這個傢伙。「存在幾種可能性。只要大力研究,加上足夠的想像力,我毫不懷疑,到下個漸暗期時,這裡頭涉及的數字都會為我說話。」

    【1與美國科幻小說黃金時期著名的科幻雜誌《驚奇故事》相近,也許是作者開的又一個玩笑。】

    這時,將軍開口了。「我想讓你知道,軍士,我自己也很懷疑。但這樣一個天大的機會,忽視它可能造成巨大損失。這種損失我們賠不起。就算這個研究計劃沒有成功,它的副產品也會成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比大戰期間任何武器可怕上千倍。」

    「比向淵數投放毒氣更可怕?」跟維多利亞·史密斯的話相比,連車窗外的天色突然間都顯得不那麼一片烏黑了。

    他意識到她的注意力已經全部轉到了自己身上。「是的,軍士,比那更可怕。只需要幾個小時,它就能把我們規模最大的一批城市夷為平地。」

    昂德希爾差點從他的棲架上跳起來。「最壞的可能性!最壞的可能性!你們當兵的只會想這個。聽著,昂納白,只要今後三十年裡下大力氣研究,我們有極大可能獲得無比巨大的能源,足以使地下的城市熬過暗黑期—不是淵數,而是一座座清醒、運轉中的城市。我們可以使道路不上凍、不積雪,即使深黑期都通行無阻。到那時,地面交通狀況甚至比現在光明期的絕大多數時候都強。」他朝跑車車窗外的大雨一揮手。

    「沒錯,我估計,空中交通也一樣方便。」空氣全都凝成雪落到地面了,一片真空,多好。但語氣中的嘲弄意味已經很弱了,連他自己都不大察覺得到。是啊,只要有了能源,說不定真能辦到

    對方一定發現了昂納白的態度轉變。昂德希爾笑道:「你總算明白過來了!五十年後,我們會回頭望著現在,不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麼沒看出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其實,跟別的時期相比,暗黑期是個溫和得多的階段。」

    「是啊。」他打了個哆嗦。單憑捨坎納的這些話,有人準會認定他是個悖理逆天的怪物,「是啊,真要那樣可就好哄。不過真能辦到嗎?你還沒說服我呢。」

    「就算能辦到,也是極端困難的。」史密斯道,「離下一個暗黑期還有大約三十年。確實有一些物理學家認為,從理論上,原子能的想法是可能實現的。可是,上帝啊,直到581110年1,他們才知道原子的事!說服最高統帥部的人是我,考慮到投資規模,如果這項研究真的弄成個啞炮,失敗了,我的飯碗就砸定了。可你知道嗎?我寧肯它不成功。抱歉,捨克。」

    【1蜘蛛人的紀年方式,小說後文有解釋。58指世代,表示在蜘蛛人歷史上開關星已經循環變化過58次。110指開關星這一次點亮之後第十年。如這場對話發生在第六十個世代的第五年,也就是b0//5年。】

    這個問題上,她竟然會支持保守派!有意思。

    捨坎納:「這就像發現了一個新世界。」

    「不!是重新開拓現在的世界。捨克,咱們就說說『最好的可能性』吧。你總說我們這些眼光狹隘的當兵的不考慮這種可能性。假設科學家們確實弄出了名堂,就說再過十年吧,最多到60112)年,我們開始興建原子能發電廠,為你設想的『暗黑城市』提供能源。即使世上其他國家沒有一個自力更生發現原子能,但那種建築工程是瞞不過別人耳目的。所以,哪怕沒有開戰的理由,世上也會爆發大規模的軍備競賽。跟那時的競爭相比,我們上次大戰期間見識的一切都是小巫見大巫。」

    昂納白:「嗯,是的。第一個開拓暗黑期的國家將擁有全世界。」

    「完全正確。」史密斯說,「真到那時,我甚至信不過我們自己的國家會尊重別國主權。可王國還算是好的。如果征服暗黑期的是金德雷那樣的國家,全世界的人都會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成了別人的奴隸,或者乾脆長眠不醒了。」

    促使昂納白離開軍隊的正是這種噩夢般的場景。「我這話聽起來有點不夠忠誠。但你想過把這個想法壓下去嗎?」他開玩笑地朝昂德希爾一擺手,「你完全可以想點別的什麼出來嘛,對不對?」

    「你現在可真不像個當兵的了。不過你倒沒說錯,我還真想過把這項研究扼殺掉。也許—只是也許—如果親愛的捨克閉緊嘴巴,這事兒就從此一了百了了。如果其他人到現在還沒有開始這方面的研究,這次暗黑期也就平安無事了,不可能被誰突然佔據。也許原子理論應用於實踐的時間會推遲幾個世代。有些物理學家就是這麼想的。」

    「這個,我告訴你葩,」昂德希爾道,「用不了多久,原子能就只是個工程問題了。就算我們不碰這方面,十五到二十年內,原子能仍舊會成為全球矚目的大熱門。只不過,到那時再動手興建原子能發電廠和密封的地下城市就太晚了。時間太晚,來不及征服暗黑期。原子能的研究成果惟一能應用的領域就是戰爭。你剛才說過放射線,倫克。你想像一下,如果把這種東西當成戰爭毒劑,大批量投放戰場,會造成什麼後果?這還是最淺顯的運用方式。說到底,無論我們怎麼做,文明都會冒巨大的風險。如果我們做,至少還可以指望出現美滿的結果:暗黑期仍舊生生不息的文明。」

    史密斯悶悶不樂地揮手承認。昂納白產生了一種感覺,他現在目睹的這種討論已經反覆進行過多次了。維多利亞·史密斯相信了昂德希爾的想法—又轉而成功地鼓動起了最高統帥部。看樣子,今後的三十年甚至比昂納白原先設想的還要刺激。

    當天很晚的時候,他們才趕到山裡的那個鎮子。由於那場暴雨,最後三個小時只跑了二十哩。小鎮附近一段路也因為惡劣的氣候遭到了破壞。

    進人光明期五年後,暗夜淵數這個小鎮的重建工作已經大部完成。鎮子的石基頂住了新太陽的烈焰和奔騰的洪水,沒有受到破壞。和以前無數次暗黑期結束時一樣,村民們用新生樹木的硬皮搭起只有一層的住宅、店舖和小學。也許到60m0年,他們就會有更好的木材,建起第二層,教堂可能還會建第三層。至於現在,所有建築都是綠色的,矮矮的。外牆用短短的錐形圓木築成,斑斑點點,像披了一層鱗片。

    昂德希爾不肯住在大路邊的加油站。「我知道一處好地方。」他說,指點史密斯掉頭開進一條老路。

    雨停後,車窗都搖下來了,迎面吹來乾爽、幾乎算得上涼爽的風。雲層中露出一道縫,幾分鐘後,他們就看見了雲中的陽光,而且不是剛才那種模糊不清的光。太陽一定快落山了,翻滾的雲團染成了紅色、橘黃,雲團之外則是湛藍的天空。街道、房屋和遠處的山丘浴在光芒中,真是好一幅超現實景象。

    捨坎納說得沒錯,砂石道盡頭出現了一座低矮的房子,還有個只有一台油泵的加油站。「捨克,這就是你說的好地方?」昂納白問。

    「這個……至少更有意思。」對方推開車門,跳下棲架,「看看那人還記不記得我。」他在車旁來回走動,舒展舒展筋骨。坐了這麼久的車,他的神經性顫抖比平時更嚴重了。

    史密斯和昂納白也下了車。過了一會兒,房主走出房子,一個背著工具筐的大塊頭,身後跟著兩個小孩。

    「加油嗎?大爺?」那人問道。

    昂德希爾沒糾正對方在他歲數上犯的錯誤,滿面笑容,道:「當然。」他跟著主人走向油泵。天色更亮了,藍色天空中閃耀著太陽的紅光。「你還記得我嗎?暗黑之前我來過,開一輛很大的紅色雷梅奇。當時你是鐵匠。」

    對方停住腳步,認真打量著昂德希爾。「雷梅奇我倒是記得。」兩個五歲大的孩子在他身後蹦蹦跳跳,望著這個好奇的客人。「變化大呀,對不對?」

    主人不知道昂德希爾在說什麼,但沒過多久,這兩人便像一對兒老朋友一般聊開了。是的,主人很喜歡汽車,這東西才是潮流所在,干鐵匠沒前途了。捨坎納大大地誇獎了一番對方過去替自己改裝汽車時表現的手藝,還說大路上真不該新開一家加油站。他敢說,那一家的手藝肯定趕不上這裡。這位前鐵匠考慮過在普林塞頓承攬廣告製作的活兒嗎?史密斯的警衛在路邊空地停下車子,聊得起勁的主人卻幾乎沒看見他們。昂德希爾就有這個本事,隨便什麼人都處得來。把他的瘋癲勁兒往下調一調,立即就變成了一個非常好打交道的人。

    史密斯來到路邊,跟擔任衛士長的上尉說了幾句。捨克付了油錢之後,她對他們道:「真糟,陸戰指揮部說半夜還有一場暴風雨,比我們遇上的那場大得多。我怎麼這麼倒霉,第一次開自己的車就趕上這種事兒。」史密斯的聲音怒氣沖沖,只要這樣說話,通常表示她的急脾氣又發作了。大家上了車,她戳了兩下點火器,又戳了一下,引擎發動起來,「只好在這兒過夜了。」她坐了一會兒,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許她在望南邊的天色,「我知道鎮子西邊有個地方。」

    史密斯駕車駛過一條條沙石路、滿是泥漿的土路。昂納白還以為她迷路了,可她沒有一點猶豫,也沒有向後倒車。警衛車緊緊跟在後面,跟一大群水鳥招搖過市一樣不引人注目。土路漸漸消失,出現在前面的是一個俯瞰大海的海呷,三面是向下的斜坡。再過一段時間,這兒的森林便會長成參天大樹,但現在只是無數身披硬皮的錐形矮樁,連陡坡上裸露的岩石都遮擋不住。

    史密斯在路盡頭停下車,向後一靠。「抱歉……轉錯一個彎。」她朝緊跟在後的第一輛警衛車揮了揮手。昂納白極目海天。有時候,轉錯彎是件大好事。「沒關係,老天,這少L真是太美了。」烏雲中的一道道縫隙像道道峽谷,陽光從中傾瀉下來,把他們浴在近晚紅光之中,海面湧來的碎浪上閃耀著百萬顆紅寶石。他爬下汽車後座,在樹樁間走近海呷頂端。厚厚的林中落葉踩在腳下,濕轆轆的。片刻後,捨坎納也跟了上來。

    海面吹來潮潤清涼的和風,不用氣象部門預告也能看出不久便會襲來風暴。他看著海面。下面的大浪離他們不到三哩,在太陽目前的階段,近到這個距離已經是安全的極限了。從這兒可以看到潮頭湧動,聽見陣陣嘎吱嘎吱的聲音。三座巨大的冰山被捲到附近,無法漂走。遠方的冰山更多,一直延伸到天邊。這是一場永恆的戰鬥,來自太陽的火焰與這個世界土生的寒冰對壘。這場戰鬥還會持續二十年,最後的殘冰才會浮出水面,消失得無影無蹤。但到那時,太陽的威力也會漸漸衰弱,進入漸暗期。就連捨坎納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維多利亞也下了車,但沒有跟著他們過來,而是向回走到海釁南緣。可憐的將軍,連自己都說不清這一趟是公幹還是遊玩。他們無法一下子趕到陸戰指揮部,昂納白對這個倒是挺滿意。

    他們回頭走近史密斯。海呷的這一面,地勢陡降成為一道山谷。山谷另一邊的高地上有座房子,像是家小旅店。史密斯站在坡地的一塊凹陷處,這兒坡度不是很大。過去,剛才那條土路也許從這裡延伸下去,進人小山谷,再向上通向山谷對面。

    捨坎納在妻子身旁停下,左邊幾條胳膊搭在她肩上。過了一會兒,她伸出兩條胳膊,挽住丈夫的手臂。兩人一句話都沒說。昂納白走到崖邊,探頭下望。下面確實有路,一直伸進谷底。光明初期的洪水和暴雨沖刷出了新的溝壑,但這道山谷卻沒受破壞,仍舊很美。「哎,哎,從這兒咱們是下不去的,夫人。路全沖沒了。」

    維多利亞·史密斯靜了一會兒,「是啊,沖沒了。這樣最好……」捨克道:「我說,我們或許能徒步走過去,再爬上那邊山坡。」他一隻手朝對面山頂那家小旅店一指,「咱們可以瞧瞧恩克萊爾太太—」

    維多利亞緊緊摟了他一下,「不。反正那地方也太小,最多只能容下咱們三個。還是和警衛一塊露營吧。」

    過了一會兒,捨克一聲輕笑。「……我沒問題。倒真想瞧瞧機械化的現代社會裡露營是個什麼滋味。」他們跟著史密斯沿著來的土路回頭走去。來到汽車旁,捨坎納已經恢復了他的老樣子,提出一大堆有關輕質帳篷的設想。照他的說法,這些帳篷連光明初期的大洪水都抗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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