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11章
    開關星大可以換個名字,稱為「准點星」。早在古老地球時期,黎明時代的人類天文學家便觀測到了它的劇變週期。一顆被劃分為「褐矮孤星」的恆星,其亮度在不到八百秒的時間內便會發生天翻地覆的驚人變化:從黯淡的二十六等一躍而為光芒萬丈的四等。三十五年之內,它的亮度會逐漸減弱,直至地球上肉眼觀測不到的程度(同期還會在地球上催生出一大批博士)。從那以後,這顆星星一直處於人類密切注視之下,其神秘也愈加難以索解。它的峰值亮度可以出現上下高達百分之三十的變化,但從整個週期來看,開關星的亮度變化曲線規律得讓人難以置信。開、關、開、關……二百五十年一個輪迴,預測可以精確到秒。

    黎明時代之後的數千年間,人類文明從地球所在的太陽系不斷向外穩步擴張。對開關星系的觀測越來越細緻入微,觀測距離也一步步縮短。

    最後,人類終於進入開關星系,在這裡注視著時間一秒秒走向開關星又一次重放光明的一刻。

    托馬斯·勞作了一番簡短的演說,以這樣一句話結束:「這個場面一定很有意思。」大家聚集在青河營帳最大的一間大廳裡觀看重放光明這一幕。大廳裡擠滿了人,由於岩石龐雜體的輕微引力,房間稍許有些朝著那個方向塌陷下去。易莫金人的技術專家正在哈默菲斯特上密切監控著這次行動,各艘飛船也都留有最低限度的操作人員。除了這些人以外,伊澤爾知道絕大多數青河人和沒有值勤的易莫金人都在這間大廳裡了。兩伙人似乎很融洽,差不多算得上很友善。那場戰鬥已經過去四十天了,有傳言說,開關星重放光明之後,易莫金人會大大放鬆對青河人的控制。

    伊澤爾鉤在靠近天花板的一個支撐點上。沒有頭戴式顯示系統,他只能透過牆紙式視窗看到外面的情況。從這兒倒掛下去,只要不被飄來飄去的人擋住視線,他可以看到三個最有意思的視窗。一個視窗顯示著呈碟狀的開關星全景,另一個取的是圍繞開關星旋轉的一顆低軌道微型衛星的視角。那兒的高度只有區區五百公里,從微型衛星的視角看去,恆星表面似乎沒有任何嚇人的地方。乘飛行器在一塊反射著紅光的雲層上方飛過,向下看到的景象大致就是這個樣子。如果那片雲層是塊實體的話,人類在它上頭著陸都不成問題。可是「雲層」在微型衛星鏡頭前慢慢滑開,露出下面的熊熊火光。是暗紅色,褐矮星特有的顏色,一團帶黑色的紅。沒有絲毫驚人變化的跡象,但劇變即將來臨,就在……六百秒後。

    勞和他的飛航管制人員來到伊澤爾身邊。大廳裡見不著布魯厄爾的人影。勞什麼時候想用懷柔手段是看得出來的:只要瞧瞧裡茨爾·布魯厄爾在不在就行。統領大人抓住文尼身邊的另一個支撐點,臉上的笑容活像某個客戶文明中的政客。「哎,艦隊主任,還在擔心這次行動?」

    文尼點點頭,「我的委員會提出的建議你是知道的。在開關星點亮初期,我們應該把揮發礦轉移到一塊單獨的鑽石巨岩背後,再推動它遠離恆星。這個階段,我們應當後撤到星系外圍才是。」兩支艦隊的所有船隻目前都泊在最大的鑽石巨岩後面,隱蔽得很好,重放光明的開關星照射不到。但如果出個什麼意外……

    勞的飛航主任搖搖頭,「我們這兒已經有太多東西接地了,重新調動很不方便。再說我們的資源不富裕,撤到星系外圍會耗費大量揮發礦。」這位技師名叫喬新,看樣子幾乎跟伊澤爾一樣年輕。喬新倒是挺討人喜歡,但缺乏伊澤爾熟知的青河高級別人員特有的精明強幹和專業技能。「我真佩服你們的工程師。」喬新衝著幾個視窗點點頭,「瞧他們怎麼對付那一大堆石頭,比我們幹的強多了。我真不明白,他們怎麼會這麼能幹,你們又沒有聚……」他突然打住了。對方還是有秘密啊。不過,秘密也許很快便會揭曉,比易莫金人設想的快得多。

    勞巧妙地接上喬新的話頭,「你們的人確實能幹,伊澤爾,真的。我看,正因為能幹,他們才對這個方案這麼不滿意:他們追求的是完美。」他望著顯示開關星的視窗,「想想看,人類的各個分支走過了多麼漫長的歷史,最後終於聚集到這裡來了。」

    在他們四周和下方,眾人分成一個個小群,青河人和易莫金人互不相混,但彼此之間仍不斷對話,談得很熱烈。大廳另一端的視窗顯不著巨岩龐雜體暴露的表面。吉米·迪姆的工程隊正將一張銀色遮篷罩在冰塊上。勞皺起眉頭。

    「為了保護水凝冰和氣凝雪,先生。」文尼道,「冰塊頂部暴露在開關星的光芒下,隔熱篷可以降低蒸發率。」

    「哦。」勞點點頭。

    巨岩表面有幾個人影。有的繫著安全繩,其他人則自由浮動著。巨岩表面的重力可以說不存在。這些人把繩結在冰山頂端拋來拋去,那份輕鬆自如,只有終生在太空活動的人—加上青河人積累數千年的經驗—才辦得到。伊澤爾望著那些身影,極力分辨誰是誰。但他們都在工作服外套著隔熱外套,文尼只能看到飄浮在岩石深色表面的一個個人影。伊澤爾不清楚秘密行動的細節,但從吉米交給他辦的事上,他也猜出了幾分。今後也許再也青河與易莫金兩族中有許多人的姓名很像中國名字。不會出現這麼好的機會了:他們現在掌握了布裡斯戈裂隙號上那些電子噴射式推進器,幾乎不受任何限制便可以出人營帳,進人沒有易莫金人監視的地方。開關星點亮之後一段很短的時間內,這裡的場面肯定很混亂,負責保持站台穩定的青河人可以混水摸魚,亂中得利。可我偏偏只能站在一邊,和托馬斯·勞在一起扮演好自己的角色。

    伊澤爾朝統領露出了微笑。

    奇維·利索勒特憤怒地衝出氣密門。「該死!該死!他媽的真該死……」她一邊破口大罵,一邊扯下隔熱外套。她在腦子裡記下一筆,一定得跟岡勒·馮好好算算這筆賬。事情糟到這個地步,到時候,她能罵的比現在多得多。她把隔熱外套朝衣櫃裡一扔,連帶兜帽式頭盔的工作服都沒脫便一頭紮向中央通道。

    貿易之神啊,他們怎麼能對她幹出這種事?把她哄進一間小屋,像個傻子似的呆坐著。本該她做的工作卻被吉米·迪姆搶走了!

    范·特林尼飄浮著。他下面三十米處,大家正忙著把隔熱篷罩在冰山上。按說這次穩定空間站台的工作由特林尼正式負責,但他發佈的命令全是不著邊際的瞎起哄。他是有意這麼幹的。所以,實際負責的是吉米·迪姆。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小丫頭奇維·利索勒特居然拿出了一整套方案:在哪兒安置電子推進器,如何運行這些恆定推進器。只要依照她的建議辦,大家便可以順利度過開關星重放光明的階段,不會出任何問題。

    這可不是件好事。

    范·特林尼參與了「地下活動」。只是其中一個小角色,任何大事都不會告訴他。這正合范·特林尼的心意。他又兜了一圈,背對開關星的光芒(目前和月光差不多),讓那一大堆岩石位於自己上方。岩石龐雜體投下的陰影中還密密麻麻藏著許多東西:泊定繫緊的飛船、營帳、揮發礦的提煉加工設施。它們躲在這裡,避開即將噴湧而出的強光高熱。哈默菲斯特便是其中的一座營帳,不止接地,連根都扎進了巖堆。如果不是周圍亂七八糟的其他設施,這東西頗有一種奇異之美。青河貿易者的營帳現在已經不在軌道上了,它被繫在巨岩表面,像一隻大氣球。所有沒有冬眠的青河人都在裡面,易莫金人也有一大批在那兒。

    營地遠處被一號鑽石巨岩部分遮住的地方停泊著吸附式飛船。真是好一幅淒慘景象。星際飛船不應該像那樣緊緊繫在一起,更不該離鬆散岩石那麼近。腦海裡浮起一幅記憶中的場景:一堆堆纏繞在一起的鯨魚腐屍。碼頭可不是這麼管理的。但這兒與其說是個碼頭,還不如說是個廢品堆積場。為了他們發動的那場偷襲,易莫金人同樣付出了慘重代價。薩米的旗艦被消滅之後,范龜縮在一艘破破爛爛的交通艇裡,東躲西藏過了幾乎一整天—同時切入所有剩餘的自動化作戰系統。估計勞統領一直沒弄明白究竟是誰在組織協調青河人的戰鬥。只要他稍有懷疑,范早就一命嗚呼了,或者和僥倖逃生的其他戰鬥員一塊兒被凍在遠方寶藏號上。

    雖說被打了個措手不及,青河還是只差一點便贏得了勝利。要不是那些該死的易莫金蝕腦菌,我們本來是可以打贏的。那場戰鬥足以使雙方從此不敢輕舉妄動。對易莫金人來說,那次代價慘重的勝利極有可能成為雙方同歸於盡:還能借助磁場吸附式推進器實施星際飛行的飛船隻剩下了兩艘。拆下遭到徹底破壞的飛船上的零件之後,或許還能再修復一兩艘。目前,任何一艘飛船都沒有足夠的氫,無法達到磁場吸附飛行的高速度。從揮發礦提煉設備的運行情況來看,哪怕只驅動一艘,也得經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行。

    離開關星重亮只有不到五百秒了。范緩緩地向上飄行,朝巖堆飛去,直到視線被隔熱篷擋住,看不到那個龐雜體為止。他的人就分散在那堆岩石表面:迪姆、杜和帕蒂爾。奇維不在,小姑娘被騙進了營帳中一間屋子裡。按理說,這些人這會兒應該在巨岩表面最後一次檢查恆定推進器。工程隊頻道裡不時傳來吉姆鎮靜的聲音,但范知道,這些只是事先錄製好的錄音。在擋住視線的隔熱篷背後,迪姆和其他人已經從岩石另一側消失了。三人這時都已經重新武裝起來。用一台電子噴射器—尤其是青河的型號—可以做出來的事,不懂行的人是想像不出來的。

    范很高興被留在後頭。毫無疑問,吉米同樣巴不得甩掉他。他們相信他,這倒不假,但只放心讓他參與最不起眼的小事,比如留在後頭,維持工程隊正在施工的假象。特林尼飄來飄去,時時出現在哈默菲斯特和青河營帳的視野中,不時說點什麼,與通訊頻道裡迪姆的錄音配合。

    離重亮只有三百秒了。特林尼飄到隔熱篷下。在這裡可以看見崎嶇不平的冰山,還有精心管理的氣凝雪。越靠近隔熱篷邊緣,雪堆越小,漸漸變為暴露在篷外的鑽石巨岩。

    鑽石。在范·特林尼兒時生活的地方,鑽石是財富的最高象徵。小小一塊鑽石便足以讓人謀殺王子。但在一般青河人看來,鑽石只不過是另一種形態的碳而已,不費多大事便能造出幾噸。不過眼前這些鑽石巨岩的重量實在太驚人了,連青河人都不敢小覷。從理論上說,這麼大的鑽石是可能存在的,但僅僅存在於理論中,從來沒有任何人親眼見過。這些巨岩不是單粒大鑽石,而是許多巨型結晶體按一定規律粘合在一起。它們曾是氣體巨星的內核嗎?是許久以前爆炸的行星殘餘嗎?這是開關星系的又一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團。龐雜巖堆的工作一開始,特林尼便深人研究了這裡的地形。他的動機和奇維·利索勒特不一樣,甚至不同於吉米·迪姆。一號巨岩和二號巨岩之間有一個缺口,裡面填著冰和氣凝雪。奇維和吉米都覺得這個情況很重要,但他們關注的只是這個缺口會對巖堆的維護產生什麼影響。范·特林尼卻··一稍稍加點工,這道缺口就成了一條從他們的主要施工地點通往哈默菲斯特的小徑,一條可以避開飛船和營帳視線的秘道。他沒有把這個情況告訴迪姆,反正迪姆也用不著。密謀者的計劃是佔領遠方寶藏號,進而奪取哈默菲斯特。

    特林尼沿著V字形的小徑偷偷向前爬行,一步步接近易莫金人的營地。范·特林尼並非生來就是遨遊太空的青河人,這一點要是讓迪姆和其他人知道了,他們準會大吃一驚。但他確實不是。像這樣爬來爬去,有時他會產生行星定居者才會出現的喪失方向的眩暈感。如果他放任自己的想像……他不是在一條窄溝裡用雙手爬行,而是正向上沿著一道僅容一人的裂隙攀爬山壁,裂隙越來越陡,先是垂直壁立,然後向他彎折過來,漸漸壓過來、壓過來,直到他失手墜人深淵。

    特林尼停了一會兒,一隻手死死摳住石壁。他渴望著帶釘爪的登山鞋、登山繩,還有能夠結結實實釘進山壁的巖釘。這種渴望讓他整個身體都顫抖起來。行星定居者的本能。老天,上一次被這種本能猛然攫住已經是許久以前的事了。他繼續向前移動,向前,向前,_而不是向上。

    雙手交替爬行。按臂長計算,他應該已經到了哈默菲斯特之外,接近它的通訊部門。如果他這時跳出來,很有可能被哪台攝像機發現。當然,大變動前夕,也許沒人注意這裡的畫面,也沒有哪個程序盯著這個角落。這種可能性相當大。但特林尼還是低低地伏下身體。如果有必要,他還可以爬得更近些,但現在他只想先在這兒窺探一番。特林尼縮進裂隙,雙腳抵住冰面,背靠鑽石山壁,解開一台小探測器的線狀天線。自從戰鬥結束,易莫金人扮演的角色一直是和善的統治者,只在一個方面發出赤裸裸的威脅:不得私藏未經許可的輸人一輸出設備。范知道,迪姆和密謀活動的核心成員都藏有青河的頭戴式顯示系統,利用私設的密碼在本地網上互相聯繫,就在易莫金人鼻子底下完成了抵抗活動的準備工作。還有許多通訊流沒有採用任何自動化設備。這些年輕人很多都懂得古老的由點線組成的代碼1,稍加變動之後,這些代碼就像過去的閃光信號,古老,但一樣管用。

    身為抵抗運動的外圍成員,范·特林尼卻深知內情,原因就是他暗中藏下了不少違禁電子設備。像他手裡這種微型探測器,即使在和平時期也是居心不良的鐵證。

    附近無論什麼發射或接收信號的設備,他的探測器都可以感應到。這台小東西的天線頂端有一個微型傳感器,不斷嗅探電磁信號。范尋找的是一套與青河營帳直接聯通、直線發射2的通訊陣列。他像一個投送釣絲的漁夫一樣擺動雙臂,調整天線的位置。這種天線雖然像一根細線,但軟中有硬,稍帶一絲剛性,最適合在微重力環境中使用。成了。傳感器捕捉到了哈默菲斯特與青河營帳之間的通訊流。范在巖壁邊緣鬆鬆地搭上一個定向器,將它瞄準青河營帳裡一個未被使用的端口。通過這個端口,他繞開易莫金人的所有保安系統,直接掛上了艦隊的本地網。勞和其他易莫金人之所以嚴禁青河人暗藏違禁電子設備,不惜撕下假面、以死亡來威脅,怕的就是范眼下干的這種事。吉米·迪姆很機靈,沒在這方面冒險。但范卻敢用這一招。他有一些優勢,知道在青河系統中埋藏多年的某些機關,它們藏在那兒已經許多、許多年了……但就算這樣,如果不是因為吉米和他的戰友把太多賭注押在他們的暴動上,他仍然不會冒這個險。

    【1估計類似於摩爾斯電碼。】

    【2指不通過彎曲的行星或其他大物體表面的通訊信號。這種通訊方式的距離較短,保密性強於遠程信號。】

    也許他應該跟吉米·迪姆好好談談,說服他放棄自己的計劃。易莫金人的事他們知道得太少了。對手的自動化系統為什麼那麼出色?從戰鬥中看得很清楚,他們的高級戰術比青河人差遠了,但易莫金人的系統卻比范·特林尼交過手的任何作戰系統高明得多。

    特林尼有一種被對手誘進死地的不祥預感。抵抗分子們認定這是他們最好、也是最後的機會,可以一舉打垮敵人。也許吧。但事情未免太輕巧了一點,簡直完美無缺。完美得過分了。

    只好盡力爭取一個好結果了。

    范看著藏在自己兜帽式頭盔裡的顯示視窗。他在截收易莫金人的遙測信號,還有發往營帳的部分視頻。有些信號他可以破解。易莫金混蛋們對自己直線信號的保密性未免過於自信了。好吧,現在是好好窺視一番的時候了。

    「距開關星點亮還有五十秒。」兩百秒前,這個單調平板的聲音便開始計時。大廳裡,幾乎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注視著廳內的視窗。

    「四十秒。」

    伊澤爾飛快地掃了一眼大廳內部。那個易莫金飛航主任喬新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開關星低軌道上那顆微型衛星傳來的圖像,他的專注更多是出於好奇,而不是恐懼或疑心。

    奇維·利索勒特恨恨地瞪著一個視窗,上面顯示的是隔熱篷與吉米·迪姆工程隊的隊員。自從飄進大廳,她一直陰沉著臉,情緒惡劣。伊澤爾猜得出這是怎麼回事,·一而且鬆了口氣。吉米一直在利用這個天真的十四歲小姑娘掩護自己的活動。但他從來不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最後關頭,他抓住機會把姑娘留下了,留在安全的地方。可我敢打賭,奇維絕對不會原諒他,哪怕知道真相後也不會。

    「電磁波鋒面將於十秒後抵達。」

    但從微型衛星傳來的圖像上看,開關星依然沒什麼變化,移動的雲層下面只透出一股暗紅色。或許它正處於爆發的邊緣,或許是「准點星」打算跟他們開一個超級大玩笑。

    「點亮。」

    顯示開關星碟狀全景的視窗上出現了一塊明亮的耀斑,正好位於碟狀圖的中心部位,迅速向外擴展。不到兩秒鐘,耀斑已在整個碟面上鋪開。在耀斑擴展的這兩秒鐘內,低軌道衛星傳送的圖像消失了。光芒越來越亮,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大廳四周同時傳來一聲輕輕的、充滿敬畏的歎息。視窗投射出來的光芒在對面牆壁上映出幢幢黑影,片刻之後,牆紙系統才反應過來,調暗了它輸出的光照強度。

    『點亮之後五秒。」這個聲音肯定是自動化系統控制的。「我們接收到的能量已經升高至每平方米七千瓦。」這是另一個技術員的聲音,平板的語調中帶著特萊蘭口音。怎麼不是易莫金人?這個問題在伊澤爾腦海中一閃,隨即便被接下來發生的事吞沒了。

    「點亮之後十秒。」大廳一側有個較小的視窗,顯示著蜘蛛人的世界。點亮之初,它還跟剛才一樣黑沉沉的,但現在光已經越過這段距離傳送上來。這顆行星也亮了起來,在一顆亮度已經五倍於標準太陽的恆星照耀下,它的氣凝冰雪甦醒了。開關星的亮度仍在繼續上升。

    「每平方米二十千瓦。」新太陽的圖像下方出現了一幅條柱圖,將它目前的輸出功率與歷史記錄作比較。看來,這一次重放光明的威力不亞於歷史上任何一次。視窗也是牆紙系統的一部分。

    「中子流量仍然低於可探測水平。」

    勞和文尼交換了一個寬慰的眼神。總算有一次,雙方都是真誠的。中子流這類危險從遙遠的太空中是無法測定的,歷史上有許多次星際飛行的失敗都是這類危險造成的。至少現在他們不會被無法從遠處測到的放射能烤蝴了。

    「點亮之後三十秒。」

    「每平方米五十千瓦。」

    大廳外,替他們擋住陽光的巨岩山巔開始發光。

    范·特林尼一直開著公開通訊頻道。就算不開,也能一眼看出開關星已經亮起來了。但現在這些事在他意識中排不上號,特林尼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哈默菲斯特的保密通訊鏈接上。眼下,技術人員的注意力完全被外界事物吸引過去了,這種時刻最容易出現安全漏洞。如果迪姆的行動進行得很順利、一切按照既定方案的話,他和他的人這會兒應該已經到達了遠方寶藏號的泊位。

    兜帽中的視域大部分被半打視窗所佔據,特林尼的雙眼來回掃視著視窗。青河艦隊本地網上的程序處理遙測信號得心應手。哈!許久以前的後門程序仍然管用,老花招真是誰都比不了啊。現在急需海量計算能力,易莫金人於是越來越多地調用青河的自動化系統,特林尼的窺探效率也相應地不斷提高。

    信號強度衰減。是校正偏移?特林尼清掉幾個視窗,觀察自己周圍的環境。開關星仍舊被石山擋著,但幾個首當其衝的山巔已經被它的光芒照亮。暴露在外的氣凝冰雪蒸騰起陣陣霧氣。吉米的銀色隔熱篷眼下倒還支撐得住,但織物已經開始緩緩搖晃、輕輕拍打起來。天空隱隱約約顯出一抹淡藍色,數千噸冰和氣凝雪化為霧氣騰騰而起,將巨岩堆變成了一顆拖著長尾巴的彗星。所有這些都干擾了他對哈默菲斯特直射信號的截收。特林尼搖晃著線狀天線。丟失信號不可能完全是霧氣的緣故。好了。他再次收到了哈默菲斯特的信號流。一秒鐘後,他的解密程序重新實現同步,他又開工了。但現在特林尼開始更加留心周圍氣流的變化,這個新太陽比他們預想的還厲害。

    特林尼的網絡嗅探程序切進哈默菲斯特。任何一個程序都有不知所措的時刻,都會遇上它的設計者認為絕對不會出現的意外情形。在目前這種非常劇變期間,不知所措將演化成漏洞,漏洞將越來越大……

    奇怪呀。好像有幾十個人登錄進入了內核系統。還有,易莫金系統內部有許多地方他完全看不出頭緒—這些地方大違常理,與青河的機制截然不同。易莫金人本來應該是尋常呆瓜才對,他們不是才進人高科技時代不久嗎?全靠清河廣播網的提攜才起來的。可這兒不同尋常的古怪東西實在太多了。他悄悄潛人語音通訊流。語音流中易莫金人說的尼瑟語全是隻言片語,沒一句整話,還摻雜著大量術語切口,他只能聽懂個大概。「……迪姆……繞過岩石……和預計的一樣。」

    和預計的一樣?

    特林尼迅速掃瞄相關數據流。他看到了圖片:有的顯示著吉米一夥將攜帶的武器,有的顯示出他們打算利用哪條通道潛人遠方寶藏號。還有表格列出人名—參與密謀者的名字。范。特林尼的名字赫然在上,註明為跑腿打雜的同謀。還有其他表格。吉米·迪姆他們私設的密碼!這些文檔是演進式的,最初還不甚精確,但後來的文檔卻把吉米和其他抵抗分子所用的密碼描述得準確無比。不知他們採用的是什麼方法,但易莫金人始終洞若觀火,把抵抗分子的一切計劃掌握得一清二楚。沒有叛徒,只有一雙非人類的巨眼,燭照一切,洞見秋毫。范猛地扔下裝備,爬近了些。他抬起身,將定向器指向哈默菲斯特頂篷上一處微斜的凸出物。這個角度應該很合適,可以把一束通訊射線反射到遠方寶藏號的泊位。

    「吉米,吉米!能聽到我的話嗎?」這些話用青河密碼加了密。但如果被敵人截收到,這條通訊鏈接兩頭的人誰都跑不了。

    過去,吉米·迪姆的心願只是把隊長的工作幹好,步步陞遷,當個中級管理人員。然後就可以和祖芙結婚。所有這些他都計劃得好好的,這次開關星的任務一完成應該就差不多了。當然,這都是易莫金人開到、戰鬥打響之前的事了。而現在呢?現在他領導著一場抵抗運動,孤注一擲—片刻間的巨大風險:一切都押在這上頭了。唉,至少他們總算行動起來了……

    不到四十秒內,他們越過四千米距離,繞過了岩石龐雜體向陽的一面。就算沒有猛然爆發的太陽烈焰,沒有裹在身上礙手礙腳的銀箔,這一次太空中蕩繩匕躍也依然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其間他們差點兒失去了范·帕蒂爾。要實現蕩繩飛躍,必須準確判斷出巖釘插地的位置,估算出它能不能承受住你拉著繩子從地表加速蕩起的重量。本來應該事先調查一番,可是為了安置站台恆定推進器所做的岩石表面考察工作早已完成,找不到借口測試巖釘插入點。帕蒂爾當時蕩起來的重力加速度足有半個G,就在這時,巖釘脫落了。要不是跟他用保險繩聯在一起的祖芙和吉米的巖釘釘得牢,他已經飄進太空、永遠回不來了。只要多耽擱幾秒鐘,直射的陽光就會射透他們臨時湊合起來的簡陋的隔熱銀箔,將他們徹底烤焦。

    但他們總算成功了!他們來到了飛船泊位,就在飛船背側(正常的進出通道那些雜種們說不定有防備)。這會兒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太陽,被它射得眼花繚亂。他們抓住了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就位了。

    三個人蜷縮著身體,潛伏在遠方寶藏號的泊位。六百米高的船身矗立在他們眼前1,這麼近的距離上,他們只能看見槽面和燃料箱的一部分。通過事先偵察,他們知道它是所有青河飛船中受創最輕的。飛船裡面有裝備,更重要的是,裡面還有人。有了這些裝備和人員,他們就能奪回自由。

    【1前文說到,飛船的長度為六百米。也許飛船在沒有重力的太空船塢中是豎立泊靠。】

    眼前一片昏暗,但不像剛才那麼黑沉沉的了。霧氣升上天空,反射著日光,替這裡減了幾分黑暗。吉米和其他人甩掉隔熱銀箔和隔熱外套,只剩兜帽式頭盔和一身壓力服,一下子覺得寒氣刺骨。他們從一個藏身點溜到另一個藏身點,身後拖拽著工具和改裝的槍支,竭力避開發亮的天空反射下來的光。總不會越來越亮吧?會嗎?根據他的計時器顯示,到現在為止,開關星重放光明還不足一百秒,還要再過一百秒,它才會達到亮度的峰值。

    三個人沿著泊位纜樁向上飄行。遠方寶藏號巨大的船頭高高在上,彷彿遙不可及。不過對偷偷溜上船的人來說,磁場吸附式飛船這種龐然大物也有個好處:他們的動作不會弄得船身搖晃起來。船上肯定會有一組操作人員,但像現在這樣的劇變時期,他們會作好應對武裝人員登門拜訪的準備嗎?這類風險他們全都反覆思量過,可無論怎麼考慮,風險仍舊在那兒,不會有分毫降低。但只要奪取這艘飛船,他們就掌握了最好的現存裝備,手裡有真正的武器,還有倖存的青河戰鬥員與他們並肩戰鬥。他們完全可能一舉結束這場噩夢。

    從粗糙的鑽石表面反射過來一縷陽光!一時間,吉米呆立在那兒,動彈不得,目瞪口呆地望著這番奇觀。雖然已經飄升到很高的位置,但他們和開關星的直射陽光之間仍舊隔著一堵高純度鑽石山壁,高達三百米。山壁並沒有將陽光完全擋住。陽光在上百萬個截面上跳躍、減弱、分光、散射,最終,有些光線越過山壁透了過來。越來越亮,每一秒都更加明亮。吉米甚至可以看透石壁,看到山體內部延伸數百米的截面、裂隙。亮度仍在持續增強。

    還說什麼借黑暗掩護潛入飛船。吉米驀地收攝心神,向上方猛衝。從下面看時,外緣的艙門毫不起眼,就像吸附式飛船喉頭的一道褶皺。但隨著他的飄升,艙門越變越大,正對著他的頭頂。吉米揮揮手,示意杜和帕蒂爾分赴艙門兩側。不用說,易莫金人更改了艙門的程序,幸好沒像營帳裡那樣更換機械結構。祖芙用望遠鏡窺探到了密碼,他們的手套也是系統認可的匹配密鑰。會碰上多少警衛?我們能對付他們,肯定能。他伸出手,輕按艙門的控制面板。正在這時有人向他發送ping信號。

    「吉米,吉米!能聽到我的話嗎?」聲音很小,就在他耳畔輕響。標識表明,這是經過譯解的短促式激光密碼信號,來自易莫金人營地的屋頂。可這個聲音分明是范·特林尼的。

    吉米如墮冰窟。最壞的可能性:敵人在跟他玩貓逗老鼠的遊戲;最好的可能性:范猜出了他們的目標是遠方寶藏號,現在要來捅出一個誰都無法想像的大婁子。別理那個白癡。只要活下來,非把他的屎揍出來不可。吉米瞥了一眼哈默菲斯特上方的天空。那上面形成了一團淡紫色的霧氣,在開關星的陽光中緩緩翻滾著。在太空中,激光鏈接很難跟蹤。但這裡已經算不上平常的太空了,更像一顆彗星的接近地域。只要易莫金人弄明白應該朝哪兒看,他們簡直可以清清楚楚看見這條鏈接。

    吉米的回復是一個壓縮信號,長度只有一毫秒,沿著那道信號射線的路徑飛回去。「快關掉,老混蛋,馬上關掉!」

    「就關。不過先說一件事:他們知道這個計劃,把你們的密碼掌握得一清二楚。」聲音的確是特林尼,但跟平時不太一樣。還有,密碼的事根本沒告訴過他,「這是個圈套,吉米。趁他們還沒把什麼都弄明白,趕緊撤回來。無論他們在遠方寶藏上搞什麼鬼,進去之後只會使局勢更加不利於我們。」

    上帝呀。吉米一時全身冰涼,僵立在那兒。自從那次偷襲之後,失敗和死亡便是他每晚揮之不去的魔魔。為了走到現在這一步,他們上千次冒了生命危險。他早就知道,行動有可能被發現,但卻從來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不知那個老蠢貨發現了什麼,也許很重要,也許一文不值。但現在後撤比慘敗也強不到哪兒去。不管怎麼說,已經太遲了。

    憑借自己的意志力,吉米勉強張開嘴,發出聲音。「我說過了,關閉鏈接!」他轉頭面對遠方寶藏號的船身,在艙門輸人易莫金人的密碼。一秒鐘過去—閉鎖的艙門開啟了。杜和帕蒂爾向上飄進陰暗的氣密艙。迪姆只滯後了一秒鐘,將一個小裝置貼在艙「1邊的船身上,隨即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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