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9章
    總的來說,伊澤爾·文尼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在父母蔭庇下度過。只出過一次真正的生命危險,就算那一回也不過是一次愚蠢得近乎犯罪的意外。

    即使以青河的標準,文尼·23也是個分佈極廣的家族。家族的有些支系彼此之間數千年都沒有接觸。比如文尼·23·4與文尼·23·4·1,與他們隔著半個人類活動空間,幾千年從未聚首。幾個分支各自賺取財富,繁衍後代。分開這麼長時間,也許最好不要重新匯合到一起。但如果有機會小聚,當然是件天大的幸事。有一次,家族的這三支各有許多人前往老基勒,而且恰好在同一時間。於是,三家人在一起盤桓了一些年,建起大多數定居丈明會稱為王宮的營帳,共同生活,饒有興味地探究共同祖先傳下來的不同後代發展成了什麼樣子。文尼·23·4·1現在成了一個民選首領家族,管理他們所在地區的公共事務。當然,公務也沒有妨礙他們做生意。可菲利帕姑媽很反感家裡人參加選舉。小文尼記得她說過,「什麼民選!哪天投票取消財產權怎麼辦?」·23·4一系則更近於伊澤爾的父母熟悉的那些支脈,不過他們的尼瑟語讓人很難聽懂,這家人不太注意以青河廣播為標準調整自己的發音。標準是件大事,甚至比貿易黑名單還重要,他們真不應該忽視。有一次,大家同去野餐,一位親戚檢查了孩子們的太空服,他的機器人又重新檢查了一遍。可那位親戚忘了一件事:遠親侄子需要的「大氣持續秒數」和他自己的孩子們不一樣。野餐地點是一顆小行星,伊澤爾爬到一塊圍繞小行星旋轉的岩石上,玩得高興極了。平時他只能聽憑人家擺弄,而現在,這個小小的世界是他自己的,他可以用自己的雙手雙腳擺弄它。可他的空氣快完了,身邊又沒人,玩伴們都在其他岩石上建立自己的小世界。野餐地點的監控器以為伊澤爾的大氣還能持續很長時間,所以忽略了孩子的太空服發出的呼救信號,直到他的心電圖成了一根直線才意識到出了大事。

    伊澤爾只記得自己在一個特製的新看護室醒來。以後的好多千秒,大家眾星捧月,待他像個國王。

    所以,從冷凍冬眠狀態清醒過來時,伊澤爾·文尼向來情緒很好。和別人一樣,他也會暫時喪失方向感,身體也一時有些不適,但童年的經歷讓文尼堅信,不管他身處何地,一切都會好起來。

    這一次最初也沒什麼不同,症狀比平時還緩和一些。他躺在接近零重力的環境中,舒舒服服地裹在床上……一切都是那麼周到,真跟畫裡一樣。特裡克西婭討厭那些畫。這個念頭跳出腦海,像一根金線,一下子便把前後事件貫串起來。特裡克西婭,特萊蘭,前往開關星的任務……還有,這不是他這次旅途中第一次醒來,之前出過事,很糟糕的事:易莫金人的襲擊,己方是怎麼反敗為勝的?這次冬眠前最後的i己憶是……是什麼來著?一艘自主能力嚴重受損的登陸艇,飄浮在黑沉沉的太空中。帕克的旗艦被消滅了,特裡克西婭……

    「我想我們已經把他帶出來了,統領大人。」一個女人的聲音道。

    他幾乎有點不情不願地把頭轉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坐在他床頭的是安妮·雷諾特,她身邊站著托馬斯·勞。

    「啊,見習生文尼,很高興看到你重返倖存者的行列。」勞的笑容既關切,又莊重。

    伊澤爾張了好幾次嘴才吐出一句能聽明白的話。「怎麼……出了什麼事?我在哪兒?」

    「你在我的旗艦上。從你們的艦隊向我方發動襲擊算起,現在已經過了八天了。」

    「啊?」我們襲擊你們?

    勞的頭稍稍一側,探詢地望著文尼。文尼的話音含混,他沒聽清。「喚醒你時我希望在場看著。細節方面,雷諾特主任會告訴你的。我只想對你說,我全力支持你。我現在任命你為青河探險艦隊殘餘部分的管理主任二」他站起來,輕輕拍拍文尼的肩膀。文尼瞪眼望著這個易莫金人走出房間。管理主任?

    雷諾特帶給文尼一套組合視窗,裡面包含的內容他簡直無法接受。不可能全是謊言……一千四百名青河人死亡,接近艦隊全員的半數。青河的七艘主力星際飛船中四艘被摧毀,餘下三艘的磁場吸附式推進器損壞了。小型艘只大多不是被擊毀,便是遭到重創。勞的人正急著回收戰鬥中散逸在近地軌道的失散人員和船隻。他們仍然希望將「聯合行動」繼續下去。從阿拉克尼星球已經拉回來大批揮發礦和普通礦石,這些原料足以維持易莫金人正在興建的居住區。居住區不止一個,位於這個星系恆星與行星之間的拉格朗日1點。

    她讓他看了倖存者名單。范·紐文上的人員全部死亡,包括帕克司令和貿易委員會的好幾名委員。未遭摧毀的艦船乘員大多還活著,但其中的高級官員都被冷凍起來了。

    【1拉格朗日點是以著名的法國數學家和力學家拉格朗日命名的空間中的一個點,也被稱為太空中的天平點。它存在於兩個大的天體之間,由於受到兩個天體的重力影響,位於這一點上的小型物體可以相對保持平衡,不需要動力推進以抵消引力作用二在任何兩個大型天體之間,比如太陽和木星、地球和月球之間,理論上都存在五個拉格朗日點。】

    在登陸艇的最後一刻,文尼的頭撕裂般疼。但現在,疼痛已經無影無蹤。據雷諾特說,他們已經治癒了他「不幸摧患的傳染病」。誰都看得出來,只有經過工程改進的生化武器才能選擇那麼巧的時機全面發作。易莫金人撒謊的目的只是客氣,幾乎不是為了掩飾真相。他們從一開始就計劃先發制人,從來沒打過別的主意。

    至少,安妮·雷諾特撒謊的時候一本正經,並沒有笑。不過她幾乎從來沒笑過。人力資源部主任雷諾特。就連特裡克西婭都沒意識到這個頭銜的含意。雷諾特從來不直視伊澤爾的眼睛,最初他還以為她尚有一絲最起碼的羞愧之心,後來才慢慢發現不是這個原因。在雷諾特看來,他的臉和艙壁一樣毫無意思,引不起她的半點興趣。她沒把他看作一個人,對死者也沒有分毫羞愧之心。

    伊澤爾平靜地讀著報告,不動聲色,就連看到薩姆·多特蘭的死訊時也沒有驚呼出聲。特裡克西婭的名字不在陣亡者名單上。他開始看沒有進人冬眠狀態的倖存者名單,上面同時開列出他們的安置情況。移送青河營帳的有將近三百人,已經全部轉移到Ll點。伊澤爾的目光掃過名單,回想這些人:全是低級別人員,幾乎沒有特萊蘭專家,也沒有青河學者。沒有特裡克西婭,邦索爾。他調人下一個窗口……另一份名單。特裡克西婭!她的名字在這兒,列入一個稱為「語言部」的單位。

    伊澤爾從視窗上抬起頭,盡力用隨便的語氣道:「這個,嗯,列在這些名字旁邊的字,是什麼意思?」列在特裡克西婭旁邊。

    「『聚能』。」

    「什麼意思?」儘管他不願意,但語氣中還是流露出一股焦慮。

    「這些人仍在治療。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那麼容易復原。」她的眼光冷漠,毫無表情。

    第二天,勞又來了。

    「該把你介紹給你的新下屬了。」他說。他們飄過一段長長的、筆直的走廊,來到停放交通工具的氣密門。這個營地和宴會場館不是同一個地方,稍稍有點重力,好像是建在一顆小行星上。停在氣密門外的交通艇比青河帶來的所有交通艇都更大些,裝飾繁富,十分豪華,但又帶著點原始味兒。船艙內擺放著低矮的桌子,還有一個環形吧檯。他們四周是一圈寬大的視窗,顯示著艇外的情況。都是肉眼可見的自然圖像,沒有經過增強處理。有一會兒工夫,勞沒有打擾他,任他向外觀看。

    交通艇正從一個接地1營地的支撐架上冉冉升空。這個營地還沒有完工,但看它的規模,跟青河探險隊的主營帳不相上下。地面呈弧形,一大堆,像一頭辱色的巨型怪獸。這是那幾座鑽石巨岩,易莫金人已經把它們連到一起了。奇怪的是巨岩表面並沒有常見的坑坑窪窪,顏色也黯淡沉悶,跟普通的小行星沒什麼區別。但間或有些鑿開的地方,被淡淡的陽光一照,頓時反射出道道虹彩。伊澤爾發現兩塊巨岩之間還有積雪,原來這裡窩著大塊大塊的岩石和冰塊,全都是新近切割下來的。肯定是他們從阿拉克尼星球弄上來的揮發礦和普通礦石中的一部分。交通艇飛得更高了,可以望到泊在鑽石巨岩另一面的星際飛船。幾艘飛船的長度都超過六百米,但跟巨岩相比卻成了不起眼的侏儒。幾艘船泊靠在一起,挨得很緊。只有遭受重創的船才會在船塢裡靠得這麼緊。伊澤爾飛快地數了數,又估計了一下自己這時看不見的船隻數量。「你把所有飛船全都集中到這兒來了?在L1點?你真的還打算執行原來的潛伏方案?」

    【1青河和易莫金人的居住區或營帳有的飄浮在空中,有的固著在小行星、行星表面,後者均稱為接地。】

    勞點了點頭。「恐怕是這樣,這件事,咱們最好還是攤開來說,開誠佈公。那場仗打下來,我們雙方全都損失慘重,瀕於崩潰。單憑我們自己的現有資源,回家倒是辦得到,但只能兩手空空地回去。可是,只要我們能夠攜手合作……唔,在L1這個地方,我們可以密切觀察蜘蛛人世界。他們要是真能進人信息時代,到時候,我們就可以利用這裡的本地資源,重新振作起來。那樣的話,遠赴這個地方想找的東西,我們說不定還能拿到。」

    嗯,長期潛伏,等待客戶成長起來。青河人以前多次採用過類似策略,有的時候能成功。「難度很大呀。」

    伊澤爾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對你們來說當然難,但我們易莫金人辦得到,小傢伙,不成問題。這些事,你最好現在就明白過來。」這個聲音文尼以前聽到過,就是這個聲音,在易莫金人的殺戮開始之後還不斷抗議青河人的反擊準備。裡茨爾·布魯厄爾。伊澤爾轉過身。金髮大塊頭正朝他咧嘴笑著。這一位來得直截了當,「我們易莫金人幹什麼都要贏,這一點,蜘蛛人很快也會明白的。」不久以前,伊澤爾·文尼就坐在此人身旁,聽著他對范·特林尼高談闊論。金頭髮是個蠻子,凶橫霸道。這一點當初還無關緊要。伊澤爾的目光越過船艙,落在安妮·雷諾特身上,她正專注地聽著這場對話。從外貌上看,她和布魯厄爾有幾分相似之處,有點像兄妹倆,男的那頭金髮裡甚至還泛著點兒紅色。可相似之處到此為止。布魯厄爾雖然討厭,但卻是個情緒化的人,心裡想什麼一眼就能看出來二而從安妮·雷諾特臉上,文尼只能看出一絲不耐煩,其他什麼表情都沒有。瞧她注意這場對話的樣子,跟觀察花園泥土裡的昆蟲沒什麼區別。

    「你也別擔心,做買賣的小子,你們的駐地藏得很好,當地人別想發現。」布魯厄爾一指前方的視窗,那兒有一個綠色光斑,勉強能算一個光環。那就是青河的營帳,「我們把它泊在主區的軌道上,八日軌道。」

    托馬斯·勞客氣地抬起手,幾乎像懇求大家同意他開口說話。布魯厄爾閉嘴了。「我們的時間不多,文尼先生。我知道安妮·雷諾特已經向你大致介紹了情況,但我還想多說幾句,希望你能完全明白自己的責任。」他在手腕上輕輕抹了一下,青河營帳的圖像頓時放大。文尼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唾沫: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野外營帳,邊長只有區區一百米。他的眼睛注視著凹凸不平、加了襯墊的營帳外殼。他在那裡生活的時間還不到二兆秒,曾經上千次詛咒過它的過分簡樸。但現在,它是這裡一切事物中最接近於家的地方,裡面住著許多劫後餘生的朋友。野外營帳本來很容易摧毀,但看它的情形,這個營帳並未損壞,連補丁都沒打一個。裡面所有隔間都充了氣,投人了使用。帕克司令選擇設營點的時候把它安排在離自己的旗艦很遠的地方,勞也放了它一馬,所以,你的新工作非常重要。作為我屬下的艦隊管理主任,你的責任相當於過去的帕克司令。你隨時可以得到我的支持。這一點我也會讓其他易莫金人明白。」瞥了一眼裡茨爾·布魯厄爾,「請你記住:我們能否成功—甚至能否生存下來—全都有賴於我們雙方的精誠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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