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淵 正文 第8章
    在超過兩百年的時間裡,凍湖下的計時鐘可靠地一步步前進著,耗盡了一圈又一圈彈簧蓄積的力量。嘀嗒嘀嗒,時鐘啟用最後一圈彈簧……轉到最後一個齒輪時,卻被一片氣凝雪塞住了。齒輪也許會從此卡死在那兒,直到新太陽亮起。但幸好發生了別的事先沒有想到的事:在第二百零九年的第九天,海底爆發了一連串強烈地震,向外推展的地震波震鬆了最後一個齒輪。一具活塞啟動了,推動一股活性淤泥湧進封凍的氣凝冰。幾分鐘內,什麼動靜都沒有。接著,活性淤泥發出熱量,溫度升至氧、氮凝結點之上,甚至高於二氧化物的凝結點。無數飛速生長的放熱質吐出熱氣,融化了小小的潛水箱周圍的冰。潛水箱開始向湖面升起。

    從黑暗中醒來。這個過程大不同於從普通睡眠中醒來。上千位詩人曾經描繪過這一刻,近來又有上萬位科學家深人研究了這一刻。這是捨坎納·昂德希爾一生中經歷的第二次(頭一次其實不能算,那一次的記憶只剩下嬰兒記憶中模糊不清的一個片斷:攀在父親背上,在羅伊爾山的淵數中醒來。)

    從黑暗中醒來就像許多碎片慢慢拼湊成一個整體,視覺、觸覺、聽覺;記憶、明白自己身處何地、往事。這些是依順序一個一個回來的嗎?或者是同時發生的,但各個碎片之間一時沒有建立起聯繫?從這些碎片中,「意識」是什麼時候復甦的?這些問題將終生縈繞在捨坎納腦海裡,成為他最想參透的天地間大秘密的基礎……但此刻卻另有更重要的事:片斷意識飄動著,還沒有聚合起來:重新成為一個人……我是誰?我為什麼在這兒?最緊急的事就是活下來—這是高踞駕駛座上驅策一切的本能,百萬年沉澱下來的本能。

    時間流逝,意識拼合起來。終於,捨坎納·昂德希爾從自己潛水箱迸開裂紋的窗口向外望去。外面有動靜—是翻騰的蒸汽?不,更像一層透明的晶體,在它們發出的微光中不斷旋轉。

    有人撞在他的幾個右肩上,一遍遍叫著他的名字。捨坎納的記憶漸漸恢復過來,「啊,軍士。我新—醒了。」

    「太好了。」昂納白的聲音有點發尖,「檢查一下,看你受傷沒有。怎麼做你都知道。」

    捨坎納晃晃自己的肢腿。都疼得要命,但這是好事。中肢、前肢、進食肢。「右中肢和右前肢好像沒感覺,可能纏在一塊兒了。」

    「唔,也許是還沒解凍。」

    「吉爾和安拍怎麼樣?」

    「我在另外兩根傳聲管上跟他們說過話。要論腦子清醒過來,你是最後一個。不過他們的身體還有好些部分凍著呢,比你多。」

    「傳聲管給我。」昂納白把傳聲裝置遞給他,讓捨坎納直接與另外兩人對話。身體各部分的解凍程度可以不盡相同,但最後必須達到全身解凍。否則便會引發潰爛。麻煩的是,潛水箱正在一路融解冰塊,向上浮升,儲存放熱質及其燃料的口袋被搖得四下晃動。捨坎納調整了口袋,啟動裡面淤泥狀的放熱質,讓空氣進人口袋裡。小小的潛水箱裡的綠光更亮了,捨坎納藉著綠光,仔細檢查他們的供氣管上有沒有洞眼。有了放熱質,他們才有熱量,但不能讓放熱質和小組爭奪氧氣。一旦發生那種競賽,他們肯定是輸家。半小時過去,周圍熱了起來,他們的肢體漸漸徹底解凍,可以自由行動了。只有吉爾·黑文幾條中肢尖端受了凍傷。這個安全記錄比絕大多數淵數都強。捨坎納臉上笑開了花。他們成功了,成功地在深黑期清醒過來。

    四個人休息了一會兒,密切監視著氣流,按照捨坎納事先制訂的計劃調整放熱質。昂納白和安拍·尼茲尼莫拿著檢查單,依次檢查一應物品,損壞的、拿不準狀況的都遞給捨坎納。尼茲尼莫、黑文和昂納白都是極為聰明的人,一個是化學家,另兩人是工程師。三人同時又都是職業軍人。只要離開實驗室走上戰場,這三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捨坎納覺得這種變化有意思極了。集各種角色於一身,這方面以昂納自為最:外表是咬鋼嚼鐵的戰士,裡面是富於想像力的天才工程師,內心深處又是個深受傳統觀念約束的人。捨坎納認識他已經七年了,此人最初對捨坎納計劃的輕蔑早已成為往事,兩人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可當這個小組最後出發前往東線時,他對捨坎納的態度變得生分起來,開始稱他「昂德希爾先生」,尊敬中卻又時時摻雜著不耐煩的情緒。

    他還問過維多利亞,那是在東部前線機場下一間冷爬爬的地下營房裡,兩人最後一次不受打擾單獨相處。她被他的問題逗樂了。「啊,我親愛的老百姓,你以為會怎麼樣?一旦小組離開己方控制區,倫克納就是任務指揮官,而你本來是個沒有受過任何軍事訓練的老百姓,卻偏偏不得不在指揮鏈上硬把你這一環插進去。他需要你不折不扣地服從他的命令,又擔心逼得太緊的話,破壞了你的想像力、你隨機應變的靈活性。」她笑起來,聲音很輕。營房沒有房門,只有一幅門簾,外面就是狹窄的軍營過道,「如果你只是個徵召入伍的普通老百姓,昂納白早把你的殼兒砸碎好幾次了。可憐的人哪,他生怕到時候你的天才繞到哪個不相干的方面,比如說天文學什麼的。」「哦。」說實在的,他一直在想,如果沒有大氣遮蔽,不知到時候星星是什麼樣子,「我懂你的意思了。有這麼多問題,他居然還同意格林維爾批准我參加小組,真搞不懂他。」

    「你開玩笑吧?倫克納堅持要你參加的。他清楚得很,到時候會出現各種各樣意想不到的問題,只有你才能解決。這麼說吧,他把你當成一個必須忍受的麻煩,忍下來了。」

    捨坎納·昂德希爾不是個輕易就會垂頭喪氣的人,但現在他卻頗受打擊。「好吧,我會乖乖的,不捅漏子。」

    「我知道你會做得很好的。我只想告訴你昂納白最擔心什麼……哎,咱們可以把這次任務看成一次行為測試:一群瘋瘋癲癲的人怎麼彼此合作,在沒有任何人涉足的深黑期生存下來。怎麼樣?」也許她在開玩笑,但這個問題確實挺有意思。

    他們的潛水箱無疑是有史以來最奇特的容器:既是潛水箱,又是簡易淵數,還是個淤泥桶。現在,這只容器浮上了水面,停在一團微微泛紅的淡淡綠光中。周圍一圈湖水在真空狀態下沸騰著,冒起一團團蒸汽,又迅速凝結成細小的結晶體,重新落進水中。昂納白推開箱蓋,小組成員排成一行,傳遞裝備和盛著放熱質的箱子,直到緊靠這汪小小水潭的岸邊堆滿東西—這些就是他們必須扛著上路的必備品。

    一條傳聲管把四個人串在一起。昂德希爾聯著昂納白,昂納白聯著黑文,黑文聯著尼茲尼莫。捨坎納一直希望能用上便攜式無線電,直到最後才不得不放棄自己的想法。即使最輕便的無線電都過於笨重,而且沒人敢擔保它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正常工作。使用傳聲管,每人只能跟和自己聯在一起的隊友通話。不過反正得用保險繩把大家聯在一起、所以傳聲管也不算太不方便。

    捨坎納領先跨上湖岸(準確地說,是冰凍的湖面),昂納白緊跟在後,他身後是拉雪橇的尼茲尼莫和黑文。一離開潛水箱,無邊無際的黑暗立即吞沒了他們。灑在湖岸的放熱質仍然隱隱放著紅光。在浮上湖面的過程中,潛水箱已經消耗了成噸的燃料。要完成任務的餘下部分,小組只能依靠自身背負的放熱質,以及能在雪下找到的可燃催化劑。

    放熱質是至關重要的。正是因為放熱質,他們才有可能在暗黑期活動。在顯微鏡問世之前,「智者」們宣稱:高等動物和其他一切生命形式的區別就在於,前者的每一個個體都有能力在暗黑期生存下來,熬過大黑暗。但人們現在發現,許多單細胞生物照樣能挺過冰天雪地,而且用不著潛人淵數。更有甚者,捨坎納在國王學院讀研究生時,該校的生物學家還發現了更加令人震驚的事實:火山地區有些低等細菌居然在暗黑期仍舊保持著活性。捨坎納被這些微生物深深吸引住了。教授們認為,火山變冷之後,這些低級生命肯定只好暫停其活性,或者群聚成飽子。但捨坎納想,這些微生物中會不會有一些變種,能夠自己發熱,以度過暗黑期。因為即使在暗黑期,世上仍然有充足的凝成固態的氧,大多數地方的氣凝雪下還存在著有機質,可以充當放熱質的催化劑。在超低溫環境下,這些小東西或許能夠以植物殘骸中包含的有機質為燃料,「燒」起來,發出熱量抵禦寒氣。這樣的細菌才是最適應暗黑期的生命形式。

    現在想來,捨坎納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恰恰是因為他對這個領域並不精通。事實上,停止活性和主動放熱這兩種生存策略是兩套完全不同的生化機制。對放熱質來說,超低溫狀態下外界的氧化作用是十分微弱的,只要溫度稍一升高,這種作用便不復存在。在許多情況下,兩種並存的生化機制其實對那些小生命極其不利。對其中任何一種新陳代謝方式來說,另一種方式的存在都是致命的危險。即使進人暗黑期後,這種複雜的機制也只能給它們帶來十分有限的好處,前提是它們所處的位置離火山口不遠。如果捨坎納不是特意去找,他絕不可能發現這些小東西的特性。當時,他把學校裡的生化實驗室弄成了一個冰凍的大泥潭,差點被學校一腳踢出校門。但這是值得的:他發現了放熱質。

    材料研究部花了七年時間,有選擇地培養放熱質,最後得到的菌種新陳代謝速度極快,同時發出很大熱量。捨坎納將放熱質淤泥傾倒在氣凝雪上,蒸汽立即騰騰而起,出現點點微光。但隨著尚未凝結的放熱質冷卻下來,微光消失了。一秒鐘之後,如果哪一滴淤泥裡的放熱質幸運的話,仔細分辨,就能看到氣凝雪之下的一點微光,表明這滴放熱質還活著,雪下殘留的有機物起了催化作用,讓它可以依靠氣凝雪中的氧生存下去。

    左邊亮光一盛,比其他各個方向的放熱質都亮。氣凝雪顫動起來,開始滑動,雪面升起裊裊輕煙。捨坎納拽了拽聯著昂納白的傳聲管,引導小組向雪下有機物更多的地方前進。運用放熱質著實是個天才的設想,可說到底,這跟放火其實沒多大區別。氣凝雪到處都是,但起催化作用的有機物卻深藏在雪下,只有靠數以億萬計的低級細菌才能發現,並將這些有機物當成催化燃料。有一段時間,從事這項開發工作的材料研究部自己都被他們的創造物嚇住了。這些小東西像南海海岸地區的浮藻一樣,是一種群居式生命,彷彿構成了自己的社會。跟浮藻一樣,放熱質移動和繁殖的速度也非常快。大家擔心這次任務會不會把整個世界一把火燒了。

    但事實上,如此之快的新陳代謝速度對細菌來說是一種自殺行徑。昂德希爾和他的小組最多只有十五個小時的活動時間,時候一到,他們的最後一批放熱質便會全部死光。

    他們不久便走出凍湖,穿過一大片平地。在漸暗期,這裡曾是基地司令部的草地球場。這個地方燃料十分充足。放熱質在某一點碰上了一大堆枯死已久的植物,一株大樹的殘骸。片刻間,殘骸變成了熾熱燃燒的一大堆,迸發出耀眼的綠光,照亮了一大片地方,連遠處的建築都清晰可辨。接著,綠光暗了下來,只剩下暗紅色的一團。

    離開潛水箱大約一百碼了,如果不遇上障礙物,他們還需要前進四千多碼。到這時,小組已經形成了行進常規:前進幾十碼,停下,傾倒放熱質。這一套手續讓人痛苦不已。尼茲尼莫和黑文停步的時候,昂納白和昂德希爾就會四處探察,根據放熱質的蔓延情況判斷哪些地方燃料更充足。一旦發現燃料富積的地點,大家便會抓緊時間補充自己的放熱袋。有的時候,積雪下沒多少燃料(比如下面是水泥地),能鏟進背囊的只有氣凝雪。氣凝雪也是需要的,能釋出空氣。但如果放熱質得不到燃料,寒氣很快就能讓人肢腿麻木,從腳底滲進人體各個關節。這種時候,大家能不能活下來,就看捨坎納能否正確判明下一步應該朝哪個方向前進。

    捨坎納覺得判斷前進方向其實很容易。根據那棵燃燒的枯樹,他已經明確了自己所處的方位。到現在,他很有把握,知道哪些地方的雪下有枯死的植物。任務還算順利,他沒有凍死。不過真疼啊。手指腳趾針扎一樣疼,每一處關節都火燒火燎一般。寒冷帶來痛苦;由於缺少大氣壓力,身體脹得很難受;連防護服的摩擦都給身體帶來痛苦。唔,痛苦真是個有趣的問題。對保持頭腦清醒很有幫助,卻又那麼討厭。連倫克納·昂納白這樣的人都無法完全置之不理。從傳聲管裡,他能聽到昂納白嘶啞的喘息聲。

    停步,補充放熱袋,補充空氣,繼續前進。一次又一次,週而復始。吉爾·黑文的凍傷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大家停下來,盡力替他整理整理防護服。昂納白和黑文交換了位置,幫助尼茲尼莫拉雪橇。「沒關係,凍傷的只有中肢。」吉爾說,但他的喘息聲比昂納白粗重得多。即使這樣,任務仍然比捨坎納預想的順利。他們在深黑期一步步跋涉,行進常規不久就成了機械動作,幾乎不用動腦子。剩下的只有痛苦……和驚歎。捨坎納從頭盔小小的觀察窗向外張望。透過盤旋飛舞的霧氣和放熱質的綠光……竟然能看到遠處低緩的小丘。看來暗黑期也並不是漆黑一片。有時候,如果腦袋轉動的角度合適的話,他還能瞥見低低掛在西邊天際的一輪紅色圓盤:他看到的是深黑期的太陽。

    從頭盔頂端的小觀察窗,捨坎納能看見天上的星星。總算成了。第一批用自己的眼睛直視深黑期的人。這是一個某些古代哲學家堅決認為並不存在的世界,(如果某個事物存在,怎麼會從來沒有一個人觀察到它?)但現在,這個世界已經被人觀察到了:確實存在這樣一個連續幾百年靜止沉寂的嚴寒世界,這個世界之上仍然有璀璨的群星。雖說頂部觀察窗有厚厚的玻璃,雖說只能用頭頂的眼睛去看,他仍然看到了那些星星從來沒有人見過的奇異色彩。要是能停一會兒,用他所有的眼睛矚目群星就好了。他還會看到什麼?大多數理論家估計,如果沒有陽光,黎明朝霞是不可能存在的。還有一些人認為只要那個方向仍然存在活躍的火山,就有可能映照出霞光。除了星光之外,這裡也許還有其他光源…

    傳聲管上一拽,讓他的思緒回到當前。「繼續走,得繼續走啊。」吉爾喘息著說。肯定是在傳昂納白說的話。昂德希爾正想開口道歉,忽然發現停步不前的是後面拉雪橇的尼茲尼莫。

    「怎麼了?」捨坎納問。

    「……安拍發現……東面有光……走,繼續走。」

    東面,就是右邊。頭盔那一側結了一層霧氣,他只能隱隱約約看出那邊不遠處有道山坡。他們的活動範圍限定在離海岸四哩之內,但如果能爬上那道山坡,他們就可以清清楚楚一眼看到天邊,不管安拍說的光是遠是近,都看得見。沒錯!真的有光,很淡,在側面和上方浮動。是霞光嗎?捨坎納強行壓下自己的好奇心,不斷把一條腿邁到另一條腿之前。老天呀,他多想爬上那道山坡,極目縱覽冰封的大海!

    再一次停步。到這時,捨坎納的動作已經非常熟練了。他剷起一團放熱質、催化燃料和氣凝雪,將這堆放光的混合物倒進黑文的放熱袋。

    就在這時,出事了。五點小小的星光馳入西面的天空,像閃電一樣拐來拐去。一點星光消失了,其他四點則迅速聚攏。驀地—迸出耀眼的光芒。亮極了,晃得昂德希爾上方的眼睛一陣陣刺痛,連視線都模糊不清了。但側面的眼睛還能看見,光芒越來越盛,比黯淡無光的太陽明亮一千倍,在昂德希爾身邊投下幢幢黑影。四道光芒的亮度仍在不斷增強,捨坎納只覺得熱量透進自己背殼外的防護服。四周的氣凝雪噴泉似的沖天而起,白色霧氣被照得閃閃發亮。溫度仍在持續上升,烤得全身發燙—然後,熱力消失了。但他的後背很長一段時間仍然覺得暖洋洋的,就像光明中期的夏日走在樹蔭下的感覺。

    霧氣在他們周圍飛旋,形成了風。自從離開潛水箱,這是他們頭一次看到風。裹在雪霧中,雪霧吸走他們的熱量。頓時覺得冷了。他們的靴子可以在雪中保暖,但衣服卻不行。設計防護服時沒想到他們會浸在厚厚的雪中。那幾道光芒暗下去了,空氣和水重新冷卻,凝成晶體落回地面。昂德希爾冒險用頭頂的眼睛向上望去,四個耀眼的光點已經鋪開形成光圈,就在他的注視下漸漸變暗。光圈交匯處,他看見了一層光芒重疊的顫動的光暈,像霞光。這樣看來,它們有既定的活動範圍、飛行角度。緊密排列,像規整的四面體的四個角?真美啊,……可它們的活動範圍在哪兒?像球狀閃電一樣,離地面只有幾百碼?

    再過幾分鐘,它們的光芒就會暗下去,再也看不到了。可天上又出現了其他閃光,就在東面那道山嶺之上,明亮地閃爍著。在西面,許多針尖大的光點射向天頂,速度飛快,在背後攪起一片顫動的光暈。

    四名組員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一時間,昂納白鐵血戰士的形象蕩然無存,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他跌跌撞撞離開雪橇,一隻手搭在捨坎納背上。近距離傳聲管傳來的聲音只勉強聽得見。「是什麼,捨坎納?」

    「不知道。」他感到昂納白的手在哆嗦,「但總有一天,我們會弄明白的……咱們走吧,軍士。」

    小組停止補充,像彈簧發動的木偶驟然啟動,重新踏上征途。天上的奇觀仍在繼續,不再像剛才那樣出現四個烈焰奪目的太陽,但閃爍的流光仍然比任何霞光更加美麗、耀眼。兩顆星星從西面劃破黑沉沉的天幕,一路向東,速度越來越快,在東面天高處同時炸成兩團白光。和剛才燃燒的四個太陽一樣,只不過強度小得多。光芒鋪開,暗下去,從中又射出幾道光,沿兩顆星星適才的飛行方向飛去,重新照亮剛才閃光、現在黑暗的地方。

    最壯麗的景像過去了,天上只剩下鬼火般飄來飄去的光點。如果它們跟真正的霞光一樣,距地面只有幾百哩,那這些光芒中所蘊含的能量可了不得。如果離他們頭頂不遠,或許他們看到的只是夏天閃電在深黑期的對應物。不管是什麼,能看到這樣瑰麗的奇觀,冒再大的風險都值得。

    他們終於來到逛弗人兵站邊緣。沿著斜坡走進兵站時,仍能看見天上奇異的霞光。

    目標的選擇方面從來沒有多大分歧,仍是昂德希爾初遇維多利亞·史密斯那個下午所提出的那批目標。只要能夠深人深黑期,四名攜帶炸藥的戰士肯定可以沉重打擊敵人,破壞其燃料堆積場、野戰部隊潛伏的淺層淵蔽,說不定還能消滅遨弗人的司令部。不過,這些目標雖然重要,單憑這些,昂德希爾還是無法取得他所需要的巨額資金。

    但是另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雙方的戰爭機器都作出了最大努力,盡力延長己方在暗黑期的戰鬥時間,以期在敵人進人冬眠狀態後取得有利態勢。等新太陽重新亮起的時候,第一支完成戰鬥準備出現在戰場上的軍隊就能取得決定性的對敵優勢。

    雙方都為那一刻建立起了巨大的軍需儲備場。這類儲備場與漸暗期、暗黑初期的軍需儲備有很大的不同。現代科學已經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內明確了一點:新太陽幾天、甚至幾小時之內就會全面復甦。此後許多天內,它是一個釋放出駭人熱量的熾熱的魔鬼,比光明中期和漸暗期亮一百多倍。除了最堅固的建築外,每一世代的普通建築物都會遭到徹底破壞。摧毀它們的不是暗黑期的嚴寒,而是新太陽的熱量大爆炸。

    這道斜坡便通向邀弗人的前沿軍需儲備場。前線還有許多別的儲備場,但這一個是為梯次配備在第一波尖兵之後的遨弗主力部隊提供補給的。沒有它,遨弗人最精銳的部隊只好置身戰事之外,進攻王國的先頭部隊便會失去增援。據陸戰指揮部推算,只要消滅這個軍火堆積場,對方就會被迫在不利的條件下接受停火。即使他們繼續頑抗,也會被王國軍隊一鼓蕩平。實現這個目標,需要的只是四名戰士,加上巧妙計劃的破壞。

    ……前提是沿坡而下的四名戰士不中途凍死。坡地上只積了很少的氣凝雪,石板路縫隙中偶爾會有一簇枯死的灌木。現在的中途停步已經收集不起多少放熱質了,相反,他們還不得不把一桶桶放熱質從尼茲尼莫和昂納白拉的雪橇上傳向前來。黑暗緊緊籠罩著他們,打破黑暗的只有潑撒的放熱質間或發出的一縷光。情報部門說,這道斜坡只有不到兩百碼……前面亮起一團光。總算走到頭了。小組搖搖晃晃走下斜坡,走進平地。過去這裡是敞地,現在卻搭起了銀色棚子,以防新太陽烤壞裝備。這是一片棚柱形成的森林。棚子有的地方被積雪壓壞了,但大部分完好無損。微光下,他們辨認出了蒸汽發動機、鋪軌機、機槍車、裝甲車。天色雖暗,還是能看到四處銀漆發出的銀光。等新太陽重放光芒時,這裡短時間內便會一切就緒。冰雪融化形成的洪流將流進蛛網般密佈這個地區的溝渠,逛弗戰士會從附近的淵數中一躍而起,衝進存放車輛的地點。洪水將匯進蓄水池,再噴射出來,降低附近的溫度。會有一段瘋狂忙亂的時間,人們忙著檢查儲備的物品和機械,再用一段時間修復兩百多年的黑暗和幾個小時的熾熱所造成的破壞。之後,軍隊便會沿著上級認為將給他們帶來勝利的方向前進。這是無數世代深人研究暗黑期和新太陽性質的成果。據情報分析,在許多方面,敵人的軍需儲備技術比己方高明。

    倫克納把大家召集到一起,讓其他三人可以同時聽到他的話。「我敢打賭,他們在這附近肯定埋伏了尖兵,新太陽亮起後一個小時就可以趕到。可眼下嘛,這兒全是咱們的了……好了,按計劃行動,補充放熱質,散開。吉爾,你行嗎?」

    吉爾·黑文下坡時東倒西歪,像個折斷腿的醉漢。捨坎納估計他的凍傷已經從中肢延伸到負責行走的腿腳部分了。但吉爾一聽昂納白的話,身子一挺,聲音幾乎聽不出異樣。「軍士長,吃了多少苦頭才熬到這兒,我可不會坐在一邊,千瞪著你們幹活兒。我的工作我能做好。」

    於是,到動手的時候了。他們解開傳聲管,各自拿好分給自己的炸藥和黑色塗料。這一切已經演練過無數遍了。只要每一步驟都能迅速完成,只要別掉進哪條溝渠折斷幾條腿,只要他們背得爛熟於心的地圖都是準確的,那麼,時間還是夠的,他們也不至於凍死。小組成員分頭出發,前往四個方向。他們安在防曬棚下的炸藥比手榴彈的威力大不了多少,爆炸時寂靜無聲1,只有一道閃光,防曬棚的某個關鍵部位便隨之坍塌下來。接下來是噴徐黑色塗料。這東西比炸藥更不起眼,但完全可以起到材料研究部預想的作用。軍需儲備地區不久便塗上了一塊塊黑色,等著領受陽光的親吻2。

    三個小時以後,他們已經離開了軍火堆積場,向北走了將近一公里。撤離開始之後,昂納白把他們逼得更緊了,逼著他們實現最後的、附帶性質的目標:活下來。

    他們幾乎實現了這個目標。幾乎。離開軍火庫時,吉爾·黑文已經神智不清了,他想自己單獨離開。「得找個地方,刨個洞藏起來。」這句話他說了一遍又一遍,掙扎著不讓尼茲尼莫和昂納白把他和大家串起來繫在安全繩上。

    「我們這就去找個洞,吉爾,再堅持一會兒兒。」昂納白讓安拍接替自己對付吉爾,現在,倫克納和捨坎納只能聽到彼此的聲音。

    「他的勁頭可真大呀。大家都累得不行了,他怎麼還有這麼大勁頭?」捨坎納道。黑文正四下亂蹦亂跳,像個裝了幾條木腿的人。

    「我看,他已經喪失感覺痛苦的能力了。」倫克納的聲音很低,但捨坎納聽得清清楚楚,「我擔心的還不是這個。我覺得,他開始黑迷了。」

    黑迷,暗黑期發作的狂亂症。暗黑期裡,有些人潛意識中會產生自己身處淵數之外、不得其門而人的感覺,於是被最原始的動物本能所控制,瘋狂地尋找一個地方,任何地方都行,只要能為自己提供一處淵數就好。

    【1沒有空氣,自然無法傳遞聲波。】

    【2這個儲備庫到處塗著銀漆,可以起到反射陽光的作用。但現在被噴上一塊塊黑色,不僅不能反射陽光,反而更能吸熱。】

    「真該死。」捨坎納悶聲罵了一句。昂納白切斷兩人的話線,開始盡力讓大家繼續前進。距離可能的安全所在只有幾小時路程了,但現在……吉爾的掙扎喚醒了大家最原始的本能。本能真是太奇妙了,但如果這會兒向它屈服,這種本能無疑會把他們引向死亡。

    兩小時以後,他們差不多登上了俯瞰軍火堆積場的小山。吉爾兩次掙脫安全繩,想衝向坡道兩側陡坡下虛幻的淵數,勢頭一次比一次猛烈。全靠安拍把他拉回來,盡力跟他講道理。但吉爾已經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了,胡亂掙扎中,他的防護服扯破了好幾處,身體也有好幾個部分被凍硬了。

    準備攀登第一道陡坡時,吉爾的末日到了。小組這時已經扔掉雪橇,剩下的路程只能依靠各人背負的放熱袋中儲蓄的放熱質和空氣。吉爾第二次掙脫安全繩,邁著奇特的瞞珊步伐跑開了。尼茲尼莫也解開安全繩尾追而去。安泊是位大個子女人,剛才還能制伏吉爾·黑文二但這一次情況不同,吉爾已經徹底黑迷了。她剛在山崖邊揪住他,吉爾一個轉身,狠狠給了她幾拳。安拍向後一個踉蹌,手一鬆。倫克納和捨坎納趕了上來,但晚了一步。黑文的幾條胳膊四處一陣亂打,腳下一絆,跌向山崖下的凹地。

    一隻個人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安拍開始滑下山崖,幾條腿探著下面的氣凝雪,想找一處可以落腳的地方。昂納白和昂德希爾一把抓住她,使勁把她向上拽。

    「不,讓我下去!他凍傷了,但還有機會。咱們可以背著他回去。」

    昂德希爾身體探出山崖,向下望了很久。吉爾摔下去時撞在裸露的岩石上,他的身體一動不動。就算現在還沒死,不等他們把他弄上來,脫水和嚴寒就會要了他的命。倫克納一定也看出來了。「他完了,安拍。」他輕聲說,接著重又拿出軍士長的嚴厲嗓門,「可我們的任務還沒有結束。」

    靜了一會兒,安拍沒攀在崖上的幾隻手默默地蜷了起來,認可倫克納的話。但捨坎納沒有聽到她吐出一個字。安拍重新攀上來,和大家一起再次繫好安全繩,聯好傳聲管。

    三個人繼續攀登。現在的速度快多了。

    到達目的地時,他們只剩下幾夸脫尚有活性的放熱質了。暗黑期之前,這片山區是一處茂密的森林,歸一個遨弗貴族所有,是他的獵場。森林後的石壁上有一道裂隙,通往一個天然形成的淵數。任何大型野獸的棲息地都有這種可供動物藏身的淵數。這些地方開墾出來之後,人們通常會擴大天然淵數,供人類使用。少數未利用的淵數便荒廢了。捨坎納猜不出協和國的情報機構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可能附近的遨弗人中有協和國的間諜吧。問題是這個淵數沒有事先收拾過,像布倫納戈蠻荒地那些天然淵數一樣荒涼。

    小組裡真正打過獵的只有尼茲尼莫一個人。她和昂納白砍倒二株橫在洞口當成障礙物的荊柳,向下爬了進去。捨坎納攀在洞口,把發光發熱的放熱質垂下去。「我看見了五個冬眠塘……兩頭成年泰倫特獸1。把光再垂下來點兒。」

    捨坎納把身體朝洞裡更探進去一些,體重大半攀在洞口的荊柳上。伸下去的手裡拿著放熱質,綠光可以一直照到洞底。現在他可以看到兩個冬眠塘,上面幾乎一點氣凝需都沒有。這是典型的冬眠塘,冰面凝結得平平的,連一個氣泡都沒有。他望望冰下沉睡的動物,它的眼睛是睜開的,冰凍的眸子反射著放熱質發出的綠光。老天,這傢伙真大呀!雖然個子大,但肯定是頭雄獸2,它身上攀著幾十頭幼獸。

    【1和上文的荊柳一樣,是蜘蛛人世界的動植物。】

    【2看來,在蜘蛛人的世界,雄性的體積一般不如雌性。】

    「其他塘裡都是儲備的食物。不用說,是暗黑期之前剛捕獲的新鮮獵物。」新太陽亮起的頭一年,這樣一對泰倫特獸會繼續留在它們的淵數中不出來,靠儲存的食物維生。

    這期間,幼獸漸漸長大,同時學習獵殺的本領,等烈焰和洪水退下去之後就用得上了。泰倫特獸是純粹的肉食動物,智力也遠不如施拉特獸。問題是它們的模樣跟人很相似。殺死它們、奪取它們的食物,這些都是必要的,但這種事不像打獵,倒更像暗黑謀殺。

    這項工作又花了一個小時,幾乎耗盡了他們剩餘的放熱質。於個人最後一次爬上地面,用荊柳盡可能設好障礙。昂德希爾已經有幾處肩關節凍僵了,左邊幾隻手的指尖也麻木了。最後幾個小時裡,他們的防護服遭了很大的罪,破了好些處,只能臨時貼上塊東西湊合。因為擺弄氣凝雪和放熱質,安拍幾隻手腕處的防護服全燒沒了。他們只好由著一些肢腿凍僵。她說不定會被截掉幾隻手。但氣個人還是不顧嚴寒,在外面多站了一會兒。

    最後,安拍道:「咱們應該算勝利了,對嗎?」

    昂納自的聲音堅定有力,「對。還有,吉爾也會這麼說的,相信我的話吧。」

    帶著一絲傷感,硯個人肢腿交纏,簡直跟戈克納的那座「追求協和」的雕塑一模一樣,連損失了一個人都一樣。

    安泊頓·尼茲尼莫鑽進石壁裂隙,穿進荊柳障時激起一陣綠濛濛的光。下到洞底之後,她會把剩餘的放熱質倒進冬眠塘,冰會融成一堆冰冷的淤泥,他們可以在裡面鑽個洞。到時候,他們會敞開衣服,只盼全身能均勻凍結二當然,風險很大,但他們毫無辦法,只能聽天由命。安泊是安泊頓的暱稱「最後看看吧,捨坎納。看看你的成就。」昂納白的聲音不像剛才那麼斬釘截鐵了。安拍·尼茲尼莫是個地地道道的戰士,和她在一起時,昂納白也是個戰士。但現在任務完成了,他好像退出了戰士模式,一臉疲倦,累得肚子都抬不起來,都快碰到地上的氣凝雪了。

    昂德希爾極目遠望。他們所在的地方比逛弗人的軍火堆積場高幾百歎。霞光、劃過天幕的星星、天空中的閃光—這一切早就不見了。天色昏暗,但星光照耀下,仍然看得見遨弗人的軍火堆積場,摻雜著一塊塊黑色,襯在被星光照得灰白的氣凝雪上,分外觸目。那是他們四處噴塗的黑色塗料。

    「看上去真是太兒戲了。」昂納白道,「幾百磅黑顏料。你真覺得會起作用?」

    「哦,當然。等新太陽重新亮起,幾個小時之內,黑色塗料就會讓迅弗人的裝備產生高熱,任何裝備都抵抗不住。你知道是什麼效果。」事實上,那些測試是昂納白自己設計的,將百倍於光明中期的熱量投射到塗著黑色塗料的金屬上。幾分鐘內,金屬零件相聯的部位就會融化,焊死在一起:軸承粘在套筒上,活塞凝在氣缸上,車輪融在鐵軌上。敵軍最重要的前方補給場肯定全完了,他們只得重新退人地下。

    「你這一招只能玩這一回,捨坎納。幾道障礙物,幾顆地雷,輕輕鬆鬆就能把咱們擋住、幹掉。」

    「當然。但其他方面也會改變。這是我們蜘蛛人冬眠的最後一個暗黑期。下一次,醒著的不再只有四個身穿供氣服的人,整個世界都會清醒地度過暗黑期。倫克納,我們要開墾暗黑期,在暗黑期殖民。」

    昂納自大笑起來,顯然壓根兒不相信。他揮手讓昂德希爾先走,鑽進石壁裂隙,進人淵蔽。雖然精疲力竭,軍士還是要最後一個撤退,最後一個安置好障礙物。

    捨坎納最後望了望灰濛濛的大地、天空。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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