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女王的部隊啟程開赴北方時正值盛夏。之前的準備工作忙碌得像發了瘋,維恩戴西歐斯把自己和別人都逼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一共需要鑄造三十門大炮。斯庫魯皮羅鑄了七十根炮管.這才得到三十根可用的。還要訓練炮手,找到安全的發射方法。還要製造大車,購買大批馱豬。
備戰消息肯定已經走漏到了北方。木城是個港口城市,他們無法關閉港口,中斷商貿往來。維恩戴西歐斯多次在領導會議上提請注意安全問題。他說,鐵先生肯定知道他們要出兵了,能做到的只是讓他摸不清兵力如何,什麼時候出兵,以及具體戰術。「我們擁有一個最大的對敵優勢。」他說,「在他的最高領導層中有我們的人,他知道多少我方情況,我們一清二楚。」最明顯的事實無法逃過敵方耳目,但具體細節則完全是另一回事。
部隊走的是內陸,沿不同的路線進發。這條路十幾輛車,那條路幾支隊伍。遠征軍兵力總計一千多名共生體,分散出發,直到進入密林再集結起來。本來第一段路走海路容易得多,但剔割分子在峽灣地區的高地有?望點,任何船隻活動的跡象,哪怕是木女王領地深處,北方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所以他們只好走森林中的小道。那裡本來也有敵人的偵察兵,但維恩戴西歐斯已經派人掃清了道路。
行程開頭還比較輕鬆,至少坐大車的人覺得比較輕鬆。約翰娜乘坐後面的一輛車,和木女王與數據機在一起。就連我都開始把這台機器當巫師看待了,約翰娜心想。真可惜,它沒有占卜未來的本事。
天氣好極了,是約翰娜在爪族世界見過的最好的,像一個永無盡頭的午後。可不知怎麼回事,這種無窮無盡的良辰美景卻讓她有點提心吊膽,怎麼都鎮定不下來。跟她最初來到這個世界時的情形一樣——一切都大錯特錯。
旅程的最初幾晝夜(其實全是晝,沒有夜),行軍都在自己的國土上。一路上木女王替約翰娜指點著每一座山頭,盡量把它的名字譯成薩姆諾什克語。經過六百多年時間,女王對自己的領土稔熟於心,瞭如指掌,連那些夏日仍不消融的小塊積雪處她都知道。她把身邊帶著的一個本子拿給約翰娜看,每一頁代表一年,上面畫著這些積雪處每年特定時刻延伸到什麼位置。紙頁翻得很快時,上面的畫聯成一氣,變成了動畫,雪線在約翰娜眼前上下伸縮,來回移動,一連幾十年逐年向上,然後又是幾十年每年向下。「大多數共生體活的年頭沒有我長,感受不到這種變化。」木女王說,「對我來說,這些能夠活下來挺過整個夏天的積雪處像有生命的活東西一樣。你看本子上,它們動來動去的,對嗎?就像森林裡的狼,先被陽光——相當於我們的火——趕跑了,兜一圈之後又回來了。有時候聚在一起,這時就形成了一道冰川,開始向大海延伸。」
約翰娜有點緊張地笑了一聲:「這些雪,它們打贏你們了嗎?」
「過去四百年中,我們贏了。夏天常常很熱,風也很大。從長遠看呢?我不知道。但對我來說,這些事已經無所謂了。」她前後搖晃著自己的兩隻幼崽,過了一會,輕聲笑道:「行腳的兩個小傢伙現在還一點兒思想聲都沒有呢,我卻已經不考慮以後的事了。」
約翰娜伸手撫著她的脖頸:「為什麼光說行腳?這些也是你的小娃娃呀。」
「我知道。我的幼崽大多加入了其他組合,這兩隻不同,這還是我第一次把自己的幼崽留在組合之內,成為我自己的一部分。」她的瞎眼成員拱了拱一隻幼崽,小傢伙扭動起來,叫了一聲。聲音太高了,幾乎超出約翰娜的聽力範圍。她抱過另一隻幼崽,放在自己膝頭。爪族幼崽的樣子更像海洋哺乳動物,不大像狗。跟身子比起來,它們的脖子顯得太長了。約翰娜和傑弗裡養過小狗,爪族幼崽比小狗長得慢得多。兩隻小傢伙到現在視力都不能集中。她將一個指頭在一隻幼崽腦袋前慢慢晃動,小狗竭力轉動腦袋,想跟上手指。那姿勢逗極了。
從出生到現在已經六十多天了,木女王的幼崽還不能自己走路。女王穿著兩套特製衣服,身體兩側都有兜子。白天醒著的時間,兩隻幼崽大都待在兜子裡,腦袋扎進她腹部的軟毛裡吃奶。木女王對待自己孩子的態度和人類很像,只要它們不在她視線內,她便十分不安。她喜歡樓抱它們,和它們玩點可以增加它們身體協調性的小遊戲。她常常把兩個小東西仰面朝天放好,連續拍打它們的八隻小爪子,時而突然敲敲其中一隻的肚子。小傢伙在這種進攻下氣憤地扭動著,小爪子向四週一陣亂舞。「誰的爪子動得太慢,我就輕輕咬它一下。行腳真配得上我,兩個小傢伙已經有一點點小腦子了。你瞧。」她指指自己正在胳肢的幼崽,小傢伙縮成一個小球,躲開她的大多數胳肢。
爪族父母帶孩子的其他方法則大異於人類,甚至有些讓人害怕。無論女王還是行腳都從不用普通聲音對他們的幼崽說話,但他們聽不見的超聲波「思想聲」卻無休無止地擾動著兩隻幼崽。有些思想的聲波很簡單,很有規律,連大車的車壁都共振起來。約翰娜的雙手可以感覺到木頭的震動。這種聲音有點像人類當媽媽的給自己的寶寶哼搖籃曲。但約翰娜明白,爪族父母的思想聲還有另一個目的。小傢伙們對這種聲音有反應,隨著聲音有節奏地動彈著。行腳說,再過三十天,幼崽就能發出有意義的思想聲,匯合進父母共生體的嗡鳴,現在這種做法就是替它們做好準備。
不管天黑不黑,一天終了時他們就會停下紮營。士兵們輪流值崗,拉出一道道警戒線。行軍過程中也多次停步,或者是為了掃清前面的道路,或者是等待哨探的尖兵回報,有時乾脆是為了休息。一次停止前進時,約翰娜和行腳一塊兒坐在一株樣子像松樹、聞起來卻像蜂蜜的樹蔭下。行腳逗著自己組合裡的兩隻幼崽,扶它們站起來走上幾步。約翰娜的腦袋都感受到了思想聲的嗡嗡振動。知道他正對幼崽們思想。一時間,她覺得這兩個小東西有點不像孩子,倒更像牽線木偶。「你為什麼不讓它們跟它們的——」兄弟?姐妹?生下來便融入另一個共生體的同胞兄弟姐妹,你們怎麼稱呼?「——跟木女王的那兩隻幼崽一塊兒玩?」
行腳跟木女王同樣好學,對人類習俗比女王更感興趣。在她認識的共生體中,他的適應性、靈活性比其他人強得多……能把一個殺人犯融入你的組合,你的靈活性非得很強很強才行。但行腳的適應性再強,還是看得出來被約翰娜的問題嚇了一跳。她腦袋上的振動一下子停住了。行腳勉強笑了笑,笑得非常像人類,只是稍稍戲劇化了一點。行腳在數據機裡的互動化戲劇上下了許多個小時的功夫,也不知是為了學習還是娛樂。「玩?就它們自己?是的,是的……我明白,在你們看來,這種事非常自然。但對我們來說,這麼做簡直變態……不,比變態還糟。因為至少對某些人來說,某些時候的變態也是件樂事。但如果把幼崽撫養成一個單體,哪怕是雙體,長大之後,它就會變成一頭動物,無法成為共生體中的穩定成員。」
「你的意思是說,幼崽們從來不能自己玩耍,沒有自己的生活?」
行腳的幾隻腦袋一歪,在地上蜷得更緊了一點。一個成員繼續用鼻子拱著幼崽,但他的注意力已經轉到了約翰娜身上。他非常樂於思考這些古怪的人類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習俗。「這個嘛,有的時候,也會有非常可悲的例子,幼崽成了孤兒,只能自己過日子。一般來說,出了這種事,一切都完了,無法補救。可憐的傢伙越來越獨立,再也無法融入任何一個共生體。它今後的生活極度孤寂,無比空虛。我個人有一部分記憶,知道一點這種日子有多麼痛苦。」
「那你們不是損失了許多樂趣嗎?我知道你看過數據機上的兒童故事。一輩子都沒有年輕、傻頭傻腦的時候,這太可悲了。」
「哎,我可沒這麼說。年輕、傻頭傻腦,這種日子我過得多了,是我的生活方式呀。大多數共生體都有這種體驗,就是組合中有好幾個不同父母共生體生育的年輕組件時。」兩人正聊著,一隻幼崽爬到墊在他們身下的毯子邊緣,笨拙地伸長脖子,把腦袋扎進旁邊樹根處的一簇花叢中。它在花間蹭著時,約翰娜感到嗡嗡聲又響了起來,幼崽的動作變得不那麼笨拙了。「喔,我從它的鼻子裡聞到了花香。我敢說,不等咱們趕到剜刀的秘島,我們就能通過彼此的眼睛看到外面的世界。」那只幼崽退了回來,和另一隻在地毯上玩了一會兒。行腳的腦袋伴著它們的動作上下起伏著。「小傢伙們真聰明!」他笑逐顏開,「對了,約翰娜,其實我們和你們也沒有什麼大差別。我知道人類常常為自己的孩子感到驕傲。而我們呢,木女王和我都一心想知道我們今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她是個天才,我——嗯,我有點瘋瘋癲癲。有了這兩個幼崽,我會成為一個科學天才嗎?木女王多了那兩隻,會成為一個冒險家嗎?呵呵,木女王是個訓育大師,可就連她也說不准新的我們會成為什麼。哎呀,我簡直等不及了,恨不能馬上就重新成為六位一體!」
當初寫寫畫畫、行腳和約翰娜只花了三天便從剔割分子的地盤航行到木城港口。這支軍隊卻要花將近三十天,才能到達約翰娜的冒險之旅開始的地方:從地圖上看,這條路很難走,在峽灣地區繞來繞去。可第一個十天的行軍卻十分順利,輕鬆得出乎大家意料。天氣一直很好,既乾燥又溫暖,好像飛船遭伏擊那天一樣,彷彿那一天無限伸展,一直延續到了現在。風很乾燥的夏天,木女土這樣稱呼這種季節。本來夏天應該時有暴雨,沒有的話也有烏雲,但現在,太陽在穹頂一樣的森林頂上終日盤桓。隊伍很少走進林間空地。這種機會本來就少,每次維恩戴西歐斯還要事先弄清楚,百分之百沒問題才讓部隊走進這種地方。只要一進入空地,抬頭一看,天空藍湛湛的,幾乎萬里無雲。
這種好天氣已經引起了大家的不安。正午時分熱得要命,風不斷地刮,把所有東西都吹乾了,整個森林都乾透了。全軍萬分小心,惟恐引起火災。另外,整天有太陽,沒有一絲雲,許多公里之外的?望點都能看到這支大軍。斯庫魯皮羅尤其焦躁難耐。他倒沒想過沿途放炮,但一直希望能有塊開闊地,訓練他的炮兵。
斯庫魯皮羅是內閣成員,又是女王的總工程師。自從有了開炮的體驗,他堅持給自己加上了「炮兵司令」的頭銜。在約翰娜看來,這位工程師總是冒冒失失、慌裡慌張。他的成員老是動個不停,動作常常十分突兀。他在數據機上花的時間幾乎跟女王、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一樣多,可他對人文方面的內容沒什麼興趣。「除了機器方面,其他的一切他都是睜眼瞎。」女王有一次這麼說他,「不過我就是這麼塑造他的。即使你來之前,他也發明了許多東西。」
斯庫魯皮羅徹底愛上了大炮。對大多數共生體來說,燃放大炮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但自從頭一次實地開火,斯庫魯皮羅就抓住一切機會不停放炮,一次又一次,同時盡力改進炮管、火藥和炮彈。結果是一身毛皮燒得稀爛。他聲稱,在近處聽炮響有利於澄清思維——大多數人則認為,炮聲聽多了,人非震成傻子不可。
途中休息時常常能看到斯庫魯皮羅熟悉的身影,沿著隊伍上上下下跑來跑去,長篇大論地對炮手們訓話。他宣佈,哪怕最短暫的休息都應該用於訓練,因為實戰之中,速度是至關重要的。他根據數據機裡尼喬拉時代炮手的耳塞發明了一種耳罩,不遮蔽聽低頻聲的耳朵,只摀住炮手前額和肩頭的震膜。耳罩的實驗過程十分折磨人,搞得許多炮手腦子一片糊塗,不過到開炮的時候,這東西的價值便體現出來了。斯庫魯皮羅自己隨時隨地都戴著耳罩,只是不塞緊。這些玩意兒在他的腦門和肩頭支稜著,看上去像傻里傻氣的小翅膀。顯然,他覺得戴著這東西挺神氣。說句實話,他的炮手們也和他一樣,成天戴著耳罩耀武揚威。一段時間之後,就連約翰娜也能看出來,訓練起了作用。他們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轉動炮管,裝填訓練用的假火藥和假炮彈,最後再用爪族語大吼一聲,相當於人類的「砰」!
部隊攜帶的火藥比食物多,共生體們只能在森林中就地取食。約翰娜過去沒多少露天宿營的經驗。森林裡通常都能找到食物嗎?能找到那麼多嗎?這裡的森林和斯特勞姆老家城郊的森林大不一樣。在老家,要離開森林小道四處漫遊,你非得申請特別許可才行。森林中的大多數動物都是模仿過去尼喬拉森林動物製造的自動機械。這裡的森林卻完全是個大野林子,比傳說中的尼喬拉的森林還厲害。畢竟尼喬拉過去有過文明,十分發達,後來才墮入中世紀。爪族過去卻從來沒有發達文明,各大洲也從來沒有遍佈過城市。行腳估計,這裡全世界的人口還不足三千萬個共生體。組合們在西北地區的定居歷史還不長,到處都是獵物。爪族捕獵時很像動物,士兵們在灌木叢中飛快地連鑽帶拱。大家最喜愛的捕獵法是比拚耐力,窮追不捨,直到獵物筋疲力盡一頭栽倒。這種方法這裡顯然用不上,只能伏擊,把粗心的動物轟進埋伏圈。但大夥兒仍然從中得到了很大樂趣,跟窮追法不相上下。
約翰娜不喜歡這樣。這種嗜殺愛好是中世紀文明共有的呢,還是爪族獨有的特點?只要有時間,士兵們根本不用弓弩刀斧。獵捕的樂趣還包括用牙齒和利爪撕裂獵物的喉頭和肚皮。當然,森林裡的動物也有其防禦手段,百萬年來,威脅和反威脅就這樣共生共存,一步步發展進化。這裡幾乎每一種動物都可以發出超聲波的尖嘯,徹底打散附近共生體的思想。森林的有些部分,約翰娜根本聽不見動靜,但部隊卻極其小心,同時盡可能高速通過。這種地方有約翰娜聽不見的聲音攻擊他們,士兵和馱手在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攻擊下痛苦掙扎著。
森林中有些動物甚至已經發展出相當高水平的智力。
二十五天過去了,部隊在一道迄今為止遇到的最大的山谷邊停了下來,準備穿越。山谷中部有一條河,被樹林遮蔽了大半,很難看到。它一直向下流入西邊的大海。山谷兩邊,懸崖高聳入雲,約翰娜在斯特勞姆的任何森林公園中都沒見過這麼險峻的峭壁。如果把這種山谷橫切下一片來,形狀正好是個U形,底部是河,兩邊就是谷地兩旁高起的坡地。坡地高處極陡,成為懸崖峭壁,越往下越平緩,先是緩坡,最後成為一小片平地,河流便從中間流過。「都是冰鑿出來的。」木女王對約翰娜解釋道,「再往上走,有些地方我簡直是看著冰怎麼在地面挖出一道道山谷。」她在數據機上把這個過程演示給約翰娜看。這種時候很多。木女王和行腳已經比約翰娜更會利用數據機,以最直觀的形式闡明自己的觀點。有時候,連斯庫魯皮羅都比她強。
他們已經越過了好幾條小一些的山谷。下陡坡時總得小心提防,但到目前為止,路況還不錯。眼下這條山谷是維恩戴西歐斯帶領他們接近的。
木女王和參謀人員站在山崖邊的森林裡。約翰娜坐在幾米之後,四周是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約翰娜覺得這個海拔高度的樹木有點像松樹,葉片又窄又尖,終年常綠不凋。只不過樹皮上到處長著白色的小疙瘩,木色略呈淡黃。最奇怪的還是這種樹開的花,紫色、藍紫色,一串一串,長在露出地面的樹根。爪族的世界裡沒有蜜蜂,但有許多拇指大小的小動物在植物之間爬來爬去,花朵隨之不住搖動。這種小動物數以千計,除了花朵和花朵裡滲出的花汁之外,其他的一切它們彷彿全不在意。約翰娜在花叢中一躺,盡情欣賞著身邊的美景。與此同時,木女王卻嗚嚕嗚嚕和維恩戴西歐斯說個不停。從這兒能望見多遠處的景物?自從約翰娜來到爪族的世界,她從來沒見過今天這麼湛藍的天空。山谷為東西走向,一直延伸到目力不及處。在谷底濃密的森林間,偶爾能看見那條河,像一根銀線。
行腳的一隻鼻子拱了拱她,沖女王方向點點頭。木女王正站在懸崖邊,一會兒朝這個方向指指,一會兒朝那個方向指指:「我嗅到了爭論的味道。你想我給你翻譯出來嗎?」
「好啊。」
「木女王不喜歡這條路。」行腳的聲音變了,木女王說薩姆諾什克語時就是這種聲音。「這條路完全暴露在敵人觀察之下。只要另一頭有人,他坐著不動就能把咱們每一輛車數得清清楚楚。哪怕幾英里之外都行。(一英里是變胖了的一公里。)」
維恩戴西歐斯的幾隻腦袋互相擦來擦去,他生起氣來才會這個樣子。他嗚嚕嗚嚕說了幾句什麼,約翰娜聽出他很窩火。行腳咯咯一笑,改變腔調,模仿內務大臣的聲音:「陛下!我的偵察兵已經偵察過整條山谷,連對面谷壁都去過。這裡完全不存在威脅。」
「你做了許多了不起的工作,這我知道。但你難道能說,北面的一切情況你都徹底搞清了?這條山谷足有五哩寬,從年輕時我就知道,裡面還有不少岔路。帶著這些記憶的組件就在你自己的組合裡。」
「好傢伙!這句話把他徹底打啞了。」行腳大笑起來。
「別打岔,快翻譯。」現在她已經很會分辨爪族的身體語言和語氣了。有的時候,甚至爪族發出的思想聲都能聽個大概。
「哦,好吧。」
女王把兩個小傢伙朝懷裡一拉,坐了下來,用安撫的語氣道:「假如天氣不是這麼好,假如有夜暗隱蔽,我們也許還能試試走這條道。但現在——你還記得那條老路嗎?從這裡朝內陸走二十英里,記得嗎?那條路現在肯定長了不少樹,可以掩護我們。還有,從這裡走過去的路——」
嗚嚕嗚嚕,呼哧呼哧。這是維恩戴西歐斯的聲音,他真的生氣了:「我向您保證,這條路是安全的!走其他路線我們要耽擱好幾天時間。如果不能準時趕到剔割分子的地盤,我的所有工作都白費了。懇請您從這條路進軍。」
「喔唷。」行腳吹了聲口哨,實在忍不住要加幾句評論,「嘿嘿,維恩戴西歐斯這下子實在太過分了。」女王的頭朝後一仰,約翰娜耳邊又響起行腳模仿她說的薩姆諾什克語,「繼承了我的血統的共生體,我理解你的憂慮。但是,朝哪個方向前進必須按我說的辦。如果你覺得無法接受,我將懷著遺憾的心情接受你的辭呈。」
「可是您需要我!」
「沒有需要到那種程度。」
約翰娜突然產生了一種預感:這次進軍將就地破產,就在此時此地,用不著發射一炮。沒有了維恩戴西歐斯,我們怎麼辦?她屏住呼吸,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兩個共生體。維恩戴西歐斯幾個組件急速地兜著圈子,不時停下來,氣憤地盯女王一眼。最後,他的脖子全部一耷拉,「嗯,請陛下原諒我的冒犯。只要您認為我還可供驅使,我懇求您允許我繼續為您效勞。」
木女王也放鬆下來,輕輕拍著她的兩隻幼崽。它們剛才也應和著女王的情緒,在兜子裡掙扎著,發出呼呼的聲音。「我原諒你;希望你繼續提供意見,維恩戴西歐斯。你的建議一直非常可貴。」
維恩戴西歐斯強笑一聲。
「我可不覺得那傢伙肚子裡有什麼好建議。」行腳湊在約翰娜耳邊說。
部隊花了兩大時間才來到那條老路。木女王所料不差,這條路上長了不少樹,而且不止幹此,有些地方樹林密得根本看不見路的痕跡。走這條路得花好幾天時間才能繞下山谷。不知木女王對自己選擇的道路是不是有些後悔,反正她沒對約翰娜說。女王已經六百多歲了,她常常跟約翰娜說起老年人的固執。約翰娜這次才算真的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們遇上了一片被雨水沖刷得過分鬆軟的地面,只好砍倒樹木,當場造起一座旱橋。走過這種地區需要整整一天時間,但就算路面還過得去的地方,前進速度也慢得讓人心焦。現在沒人坐大車了。這條路的路基久遭沖刷,已經和其他地面沒什麼區別了,大車輪子隨時可能亂轉一氣。只要稍稍轉偏一點,下面就是山谷。約翰娜只要一低頭,就可以在自己右面看到下面山谷的大樹的樹冠,離她的腳邊只有幾米遠。
繞路六天之後,他們遇上了狼群,這時部隊已經幾乎到了山谷底部。不管它們是不是狼,反正行腳是這麼稱呼的。可在約翰娜看來,這些東西更像耗子。
他們好不容易才遇上了連續一公里好路,走起來很輕鬆。雖說在樹下,也能感覺到吹過的風,又乾又暖,順著山谷吹動。樹林間殘餘的幾小塊積雪已經融化得差不多看不見了,山谷北部霧濛濛的,好像煙氣。
約翰娜走在木女王的大車旁,行腳在她身後十米處,正跟大夥兒聊天。(女王這幾天很少說話。)就在這時,上方傳來一聲尖利的爪族警號。
一秒鐘後,一百米前頭的維恩戴西歐斯也大喊起來。之字形隊伍還有一部分沒有走到谷底,就在他們上方。透過樹林間隙,約翰娜望見那部分戰士紛紛解下十字弩,朝他們上面的山坡放箭。陽光從樹冠間灑落下來,斑斑點點,加上縱躍奔竄的士兵不住晃動,真是一片大亂……山坡上有東西,不是爪族共生休!個子不大,褐色或灰色,飛一般竄過林間陰影和有陽光的地方。它們掠上山坡,與戰士們射箭的方向相反。
「轉過來!快轉過來!」約翰娜放聲尖叫,但她的聲音完全淹沒在四周的大混亂中。再說,有幾個爪族士兵能聽懂她的話?木女王的成員都在望著山坡上面,她一把抓住約翰娜的袖口,「你發現了什麼?在哪兒?」
約翰娜結結巴巴正說不清楚,幸好行腳這時也發現了什麼。嗚嚕嗚嚕,他發出一聲長嘯,壓過四面的嘈雜和戰鬥的喧囂。他奔向隊尾,斯庫魯皮羅正在拚命解下一門大炮。「約翰娜!來幫一把。」
木女王稍一猶豫,馬上下定了決心:「是的,恐怕真已經嚴重到了那個地步。約翰娜,去大炮那兒搭把手。」
炮車在五十米外,遠倒不遠,但在坡上。約翰娜撒腿就跑。一個沉甸甸的東西飛過來,猛地砸在她身後。是一個單體士兵!它掙扎著,慘叫著,好幾隻大耗子似的東西撲上來,毛茸茸的一團,撕咬著那個單體,血把它的皮毛都染紅了。又一個成員體倒在她身後,接著又是一個。約翰娜跌跌撞撞,但仍舊不停地跑著。
離斯庫魯皮羅幾米外,威克烏阿拉克疤瘌頭並頭站在那兒。他的所有成年組件全副武裝:嘴裡叼著刀,腳上戴著爪套。他招手讓約翰娜到他身邊去:「打、打狼巢。」行腳說話很吃力,含混不清。「肯定在這裡和上面那條路之間。一大塊,像、像——啊,啊——城堡塔樓。一定要幹掉狼巢。你看得見嗎?」顯然他自己看不見,腦袋亂轉,四下發瘋似的張望著。約翰娜扭頭朝山坡上望去,上面的戰鬥好像不像剛才那麼激烈了,只有爪族戰士痛苦的嚎叫聲。
約翰娜一指:「你是說那兒?那個黑乎乎的東西?」
行腳沒有回答,他的成員不住抽搐,嘴裡的刀子胡亂揮舞。她朝後一跳,這才險險躲過刀鋒。他已經把自己砍傷了。是聲波攻擊。她張望著那條路上的情況。跟共生體們相處一年多了,她已經很瞭解他們,但現在她看到的是……瘋狂。有些共生體已經散伙了,朝四面八方跑散,絕不可能還維持著自我意識。其他人呢?木女王蜷縮在大車上,紮成一堆,連一個腦袋都看不見。
她看見了一股灰色的浪潮,就在最近的坡上的樹叢中。狼群。單個看來,毛茸茸的沒什麼嚇人,可這麼一大堆加在一起……約翰娜待了一會兒,眼睜睜看著它們撕開一名士兵的一個組件的咽喉。
頭腦清醒的人只剩下約翰娜一個,清醒頭腦的惟一用處就是,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
幹掉狼巢。
身邊的炮車旁只剩下斯庫魯皮羅的一隻成員,就是她最熟悉不過的那只白腦袋。白腦袋還是跟平時一樣傻呵呵的,它拉開了大炮的蒙布,正在炮管下亂拱。幹掉狼巢。也許它並不傻!
約翰娜猛地跳到炮車旁,炮車被她一撞,沿著斜坡滾開,撞在一棵樹上。她卻根本沒注意到。約翰娜學著炮手平時操炮的樣子推動炮管,白腦袋則狠拽火藥袋,但只靠它的幾隻爪子,拿火藥袋根本沒辦法。沒有其他組件,它既沒有手,也沒有腦子。白腦袋仰頭望著她,大眼睛裡全是絕望。
她抓起口袋的另一邊,一人一狗將火藥倒進炮口。白腦袋衝向炮車,連扒帶頂,想找一顆圓炮彈。比狗聰明,而且經過訓練。有他們倆,也許還有機會!
就在她腳邊半米處,狼群不斷衝過。一兩隻她還應付得了.但那兒足有幾十隻,正扑打撕咬著落單的殘體。行腳的三隻組件圍著疤瘌和兩隻幼崽,但它們的防禦顯然沒有大腦控制,只是胡砍亂劈一氣,連刀子和爪套都扔掉了不少。
她和白腦袋將一顆炮彈塞進炮口。白腦袋嗖地一轉身,開始擺弄起炮手用的那根小小的點火棒來。這東西是供一張嘴叼的,因為每次燃放大炮只需要一名成員。
「等等,你這個白癡!」約翰娜一腳踢開它,「先得瞄準!」
白腦袋十分委屈,它不明白約翰娜為什麼罵它。點火棒被約翰娜踢掉了,但它的火柴還在。它嚓地劃燃火柴,堅決地兜了回來,極力從約翰娜腿旁擠到大炮邊去點火。她又把它蹬開,朝山頭望去。那個黑乎乎的東西,肯定是狼巢。她把炮口從支架上升高一點,瞄準山頭,臉離不屈不撓的白腦袋和它的火柴只有幾厘米遠。它那顆腦袋從一個空隙鑽了過來,火柴觸在點火孔上。
炮聲差點把約翰娜震得飛起來。片刻間,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只覺得兩耳劇痛不已。她一骨碌坐起來,被濃煙嗆得咳個不停。她什麼都聽不到,只有一個尖音迴盪在耳中,響啊響啊,怎麼都停不下來。他們那輛小小的炮車正擱在斜坡邊,一隻輪子懸空,搖搖欲墜。白腦袋被震得癱在炮尾下,她把它拽起來,拍打著它頭上的煙灰。它在流血,也可能是她自己的血。好一陣子,她愣愣地坐在那兒,吃驚地望著眼前的血,不知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她腦袋後面響起一個尖聲。別煩我,別煩我。她強迫自己跪起身,四下張望。記憶又回來了,過程十分緩慢,慢得痛苦不已。
他們上面的山坡是炸斷的樹木,淡黃色的碎木濺在枝葉間。這之上本來是狼巢,但現在她只看到一大片炸翻的泥土。他們終於「幹掉」了它,但是……戰鬥仍在繼續。
路上還有狼,但現在四下逃竄的是它們。她眼看著幾十隻像彈丸一樣蹦向下面的樹叢和石堆。爪族戰士開始戰鬥了。行腳已經檢起了他的刀,劈殺中刀鋒和尖爪染成一片通紅。一隻血淋淋的灰東西從大車邊掉下來,落在約翰娜腳旁。這種「狼」不會超過二十厘米,毛色是一種髒兮兮的灰揭色。其實看上去挺像寵物,但它的牙齒咬得咯吱作響,滿懷嗜血的渴望。約翰娜檢起一顆圓炮彈,狠狠砸了下去。
接下來的幾天裡,木女王的手下竭力找回散落的裝備和自己失散的組件。約翰娜趁這段時間瞭解了不少狼群的事。她和斯庫魯皮羅的白腦袋開的那一炮徹底中止了狼群的進攻。毫無疑問,幹掉狼巢拯救了不少共生體的性命。所謂「狼群」,是一種具有共生式思維的集群化動物,有一點點像爪族共生體。但爪族的共生體式思維模式旨在追求更高的智慧,約翰娜從來沒見過任何有理智的爪族成員擁有超過六名組件。狼巢卻不在乎什麼更高的智慧。據木女王說,一個狼巢可以有數以千計成員體,比如他們遭遇的那一個便是典型的大型狼巢。這樣一大堆成員的集合,其智力不可能接近人類。單以思考能力,它甚至比不上單獨一個爪族組件。但從另一個方面看,狼巢的成員卻比爪族組件靈活得多。狼群有能力在距離狼巢極遠的地方活動自如。而在離狼巢百米之內,它們又是居於狼巢內的「女王」向外延伸的肢體和爪牙,這種時候,其機敏靈活無人能及。行腳知道一些傳說,有的狼巢的智力幾乎接近爪族共生體,還有的森林居民和當地狼巢簽定條約,以食物換取它們的保護。只要狼巢內的女王活著,繼續發出超高頻聲波,下面工蜂似的群狼就可以彼此配合,協調程度接近共生體。可一旦消滅狼巢,狼群立即分崩離析,就好像中央拓撲結構的劣等網絡一樣。
這個狼巢給木女王的部隊造成的損失著實不小。它靜待部隊來到很近的距離,聲波能發揮出最大威力,這才一舉發難。距狼巢最遠的群狼模擬發聲,偽裝成狼巢發出的超高頻聲波,誘使共生體向遠處林間徒勞無益地射箭。大舉進攻時,狼巢對準爪族隊伍集中聲波,攻打部隊。與這個聲波相比,部隊前一段時間在其他地方遭遇的聲波攻擊簡直成了無關痛癢的小騷擾。對共生體們來說,以前的聲波攻擊只是響得刺耳,最多讓人恐慌不已,但狼巢的超高頻聲卻非同小可,足以攝人心魄,一舉摧毀他們的自我意識。
伏擊中共有一百多個共生體陣亡。許多人嚇得躲了起來,這些組合中多半有幼崽組件。其他人則「炸了群」,比如斯庫魯皮羅。戰鬥之後幾個小時內,許多炸群的殘體被揪了回來,重新回到自己的組合。這些人沒有受傷,只是嚇得不輕。仍然保持堅強意志的戰士滿山遍野搜尋戰友受傷的組件。下坡處有些地方很陡,高度足有二十多米。如果沒有樹枝緩衝,跌落下來的組件便硬生生摔在岩石上。最後找到了五隻這樣摔死的組件,還有二十多隻受了重傷。摔下山谷的還有兩輛大車,上面的彈藥著了火,拉車的馱豬也摔死了。著火的彈藥居然沒有引發森林大火,這真是天大的好運氣。
太陽在天空三次走完它的巨型弧道。木女王的部隊一直在靠近河邊的谷底森林中紮營,恢復元氣。維恩戴西歐斯向山谷北壁派出攜帶陽光反射信號鏡的崗哨。深入北方這麼遠,這個地方己經算安全的了。而且景色宜人,雖說趕不上高處的森林可以極目遠望,但卻能聽到附近嘩啦啦的水聲,響得淹沒了風聲。長在谷底的大樹樹根上沒有花,但仍跟約翰娜以前見過的樹很不相像,樹下沒有低矮灌木,只有一層柔軟、稍帶藍色的地苔,像綠草如茵的芳草地,一直伸向水邊。行腳說,這種地苔也是樹木本身的一部分。
休息的最後一天,木女王將所有沒有值勤任務的共生體全部召集起來萬,自從約翰娜全家遇伏以來,她從沒有見過一個地點聚集了這麼多組合。和伏擊那次不同的是,這一次,共生體們沒有打仗。淡藍色的地苔上到處是共生體,每個人離身邊的同伴至少八米,約翰娜根本望不到頭。她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荒唐念頭,她想起了老家殖民公園裡舉行的野餐會:草地上聚集著許多家庭,每家都有自己獨特的毯子和食物籃。但在這裡,每一個「家庭」其實只是一個共生體,而且按軍隊部署排成隊列:一排排略呈弧形,全體面對女王。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站在女王身後十米處的陰影裡。女王的配偶並不一定有正式官職。她左邊躺著傷員,他們的組件中許多紮著繃帶、上著夾板。從許多方面說,這些看得見的傷勢並不是最嚇人的,還有許多行腳所謂「沒有掛綵的傷員」,即單體、雙體和三體——過去的完整組合中剩下的殘體。其中有些還能極力保持立正姿勢,其他的則晃晃蕩蕩,神不守舍,不時發出一兩句毫無意義的囈語,打斷女王的演說。跟過去的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一模一樣。和他不同的是,這些殘體絕大多數還能活下來,有些已經在互相融合,極力重新塑造出一個新人。這種努力有時是能夠成功的,比如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就成功了。但對大多數人來說,還要走很長的路,才能重新組合成為一個完整的共生體。
約翰娜坐在面對女王的第一排士兵中間,緊挨著斯庫魯皮羅。這位炮兵司令保持著爪族閱兵式上的稍息姿勢:屁股坐地,挺起胸膛,大多數腦袋面朝正前方。斯庫魯皮羅在這場戰鬥中受傷不輕,他的白腦袋身上新添了幾處燒傷,其他成員中有一隻滾下坡道,摔壞了肩膀。不過他仍舊雄赳赳氣昂昂地戴著他的小翅膀耳罩,但神態中帶著幾分平常見不到的謙遜。也許是因為站在隊列中的緣故、再加上馬上就會因為大無畏的英雄行為榮獲一枚勳章。
女王仍舊穿著那身帶兜子的特製衣服,每隻腦袋面對不同方向,正視從各個方向面對她的部下。約翰娜到現在還是不大懂爪族語,如果沒有機器幫助,一輩子都別想說這種語言。但女王的話大多仍在她的聽覺頻率之內。女王之所以用這種調門,是因為低頻聲比高頻聲傳得更遠。雖然沒有記憶體助理和語法編譯器,她還是聽懂了一點點。比如激昂的語氣,還有士兵們「嘎、嘎、嘎」的聲音(相當於歡呼)。至於女王用的字眼兒,這個,幸好有許多單音字,如果她聽得非常非常認真,還能聽出個把單字的意思來。唉,可惜行腳不在她身邊,他的同聲翻譯真是一絕。
……至於現在,女王肯定是在表揚自己的部下,四面八方「嘎、嘎、嘎」的聲音接連不斷,真像一大群鴨子。女王一隻頭一低,從一隻碗裡銜出一個雕著什麼花樣的小東西。她喊出一個共生體的名字,一個多音階的和聲,圖姆普蒂蒂圖姆吞。如果多聽幾次,約翰娜覺得自己也能念出這個名字,就跟「賈奎拉瑪弗安」一樣。說不定這個名字裡面還有意義哩,好比「威克烏阿拉克疤瘌」。
從第一排聽眾裡走出一隻成員,一溜小跑跑向女王,幾乎跟女王最靠近它的那只組件鼻子碰鼻子才停下腳步。木女王說了幾句什麼,大概是表彰它的勇猛吧,然後,兩名女王成員把那個小東西——胸針?——別在這個組件的衣服胸口。得到勳章的組件利落地一個轉身,跑回自己的組合。
木女王又銜起一枚勳章,喊出另一個共生體的名字。約翰娜朝斯庫魯皮羅斜過身去,「這是在做什麼?」她迷惑不解地問,「為什麼得勳章的只有一個成員?」還有,為什麼敢於如此靠近另一個共生體?
斯庫魯皮羅軍姿筆挺,比大多數組合更加英武,不想理睬她的問題,只偏過一隻腦袋,「噓!」他正想轉回頭,約翰娜一把揪住他的一件軍裝不放。「你傻了?」他只好回答,「勳章是頒給整個組合的,一名組件趨前受領勳章。多了的話就亂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另外三個共生體依次「趨前受領勳章」。有的威武雄壯,像故事中的人類戰士,還有的開始還麻利,可一走近女王便畏縮起來,顯然連腦子都糊塗了。
約翰娜忍不住了:「喂,斯庫魯皮羅!咱們倆的勳章什麼時候發?」
這一回,他連看都不看她了,所有腦袋都僵硬地面向女王的方向:「那還用說,當然是最後。是咱們幹掉狼巢、救了木女王本人的命。」他的身體繃得緊緊的,緊得幾乎顫抖起來。他嚇得魂不附體。突然間,約翰娜明白了。一隻成員靠近木女王,顯然不會擾亂女王的自我意識,但伸前成員的一方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將你的一部分伸進另一個共生體中,意味著喪失一部分自我,只能完全寄希望於對方的善意。這樣看來……對了。約翰娜想起自己玩過的互動式歷史小說。在蒙昧時代的尼喬拉,女士們1參見女王時必須將自己的劍上呈女王,然後跪下,將自己的生死完全交給對方處置,以這種方式表示自己的忠誠。眼下的情況與之相類。看看斯庫魯皮羅現在的樣子,約翰娜意識到,雖然只是個形式,但對共生體們來說,喪失一部分自我的儀式仍然讓人十分恐懼。
又頒發了三枚勳章,接著,木女王嗚嚕一聲,叫出斯庫魯皮羅的名字。炮兵司令完全僵硬了,幾張嘴裡發出吹哨一樣的輕聲。共生體只有接近昏迷狀態時才會發出這種聲音。「約翰娜·奧爾森多。」木女王道。然後又是一陣爪族語,大概是讓他們出列上前。
【1尼喬拉星球是女性主導的社會,所以這裡用「女士」取代「騎士」。】
約翰娜站起身來,斯庫魯皮羅的組件們卻一動不動。
女王發出一聲人類的笑聲,拿著兩枚勳章,笑著說:「約翰娜,我一會兒再用薩姆諾什克語給你解釋,現在你只管跟斯庫魯皮羅的一個成員上來。斯庫魯皮羅?」
突然間,兩人成了全場矚目的中心,幾千雙眼睛注視著他們。沒有一點「嘎、嘎」聲,也沒有思想交流的背景聲。這種萬眾矚目之下無遮無蔽的感覺,約翰娜自從在學校演出中扮演第一位殖民者以來從未有過。她低低埋下頭,湊近斯庫魯皮羅的一隻腦袋:「來吧,夥計,咱們是大英雄啊。」
回望著她的幾雙眼睛又大又無助,「我做不到。」聲音幾不可聞。雖說擺足了大炮兵的大架子,雄赳赳氣昂昂,旁若無人,但心底裡,斯庫魯皮羅實在嚇壞了。當然不是因為見不得場面,出不得眾。「打完仗才收攏,這麼快又要割裂自我,我做不到啊。」
倆人身後傳來一陣陣嗚嚕嗚嚕的嘀咕聲。是斯庫魯皮羅手下的炮兵。天人啊,他們會因為這個瞧不起他嗎?這就是中世紀,歡迎來到中世紀。這幫蠢貨!打仗的時候,是炸了群、打散了的斯庫魯皮羅救了你們的那身皮!可現在——
她的雙手壓在兩隻組件的肩頭:「你忘了?這種事咱們倆剛做過,就在打仗的時候,咱們不是成功了嗎?」
幾隻腦袋點了點:「算是吧,但如果只有我的一部分……絕對成不了事。」
「說得對,只有我一樣不成。但咱們合在一塊兒,就能幹掉狼巢。」
斯庫魯皮羅盯著她看了一秒鐘,眼睛眨巴著:「是啊,咱們打贏了。」他站起身來,幾隻腦袋猛一搖晃,炮兵耳罩甩來甩去,「說得對!」他的白腦袋湊近了她。
約翰娜直起身來,和白腦袋步出行列,走進前面的開闊地。離開行列四米,六米。她一隻手的指尖輕輕搭在他的脖子上。離其他斯庫魯皮羅十二米了,白腦袋打了個趔趄,眼角瞥了她一眼,腳步慢了些,但仍然繼續向前走。
約翰娜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白腦袋上,連儀式的過程都記不太清了。木女王發表了很長的演講,她一點兒也聽不懂。不知怎麼一來,她和白腦袋都得到了一枚精工雕刻的勳章,別在衣領上,然後轉身朝其他斯庫魯皮羅走去。直到這時,約翰娜才再一次意識到其他數千共生體,聚集在森林樹冠形成的天篷下,一直延伸開去,望不到盡頭。而且,他們每一個人好像都在放聲歡呼,聲音最響亮的就是斯庫魯皮羅的炮兵。
午夜。他們現在駐紮在谷底,每天有三四個小時見不到太陽,被北面高高的谷壁擋住了。雖說現在沒有太陽,但感覺既不大像晚上,也不像黎明。北面的煙霧好像更濃了,都能聞到煙味兒了。
約翰娜從炮兵駐紮的地方走向營地中央木女王的營帳。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樹根處那種小動物發出的窸窸窣窣聲。慶祝活動本來還會延續得更久一些,但大家都知道,再過幾個小時,他們就會開始準備,爬上山谷的北坡。營地裡只偶爾傳來一陣笑聲,時而走過一個共生體。約翰娜把鞋掛在肩上,赤腳走著。氣候很暖和,腳下的地苔踩上去軟軟和和,舒服極了。頭頂上樹冠形成的綠色天篷時時露出一塊灰濛濛的天空。她幾乎忘了之前發生過什麼事,也想不起之後將要發生的一切。
木女王營帳周圍的哨兵沒有喝令她站住,只輕輕呼喚了幾聲。畢竟,這兒沒有別的人類成員。女王探出一隻頭:「約翰娜,進來吧。」
營帳裡,女王還是按平常的老習慣盤成一圈坐著,把兩隻幼崽圍在中間。裡面很黑,只有門口透進來的一絲光。約翰娜一頭撲倒在自己平常睡的那摞枕頭上。自從今天下午頒獎的大場面以來,她一直想對女王提點意見。但……和炮兵們的歡聚剛剛過去,真不想破壞那種歡樂情緒。
木女王一隻頭一偏,望著她。兩隻幼崽同時擺出同樣的姿勢。「你參加了聚會,我看見了。狂歡之後你還是很清醒。到現在,我們的大多數食物你都能吃了,除了酒。你一點酒都沒喝。」
約翰娜聳了聳肩。是的,又怎麼了?「小孩子不准喝酒,十八歲以後才行。」這是人類的習俗,她的父母很支持這條規定。一兩個月前,約翰娜剛滿十四。她出生的那個小時一到,數據機便提醒她了。她想,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如果她這時還在超限實驗室,或是斯特勞姆文明圈,自己會不會偷偷溜出去,和朋友一塊兒碰碰諸如喝酒這類禁忌?多半會的。但是她在這裡,沒有父母管束,又剛剛當上大英雄,卻一滴酒都沒沾……也許,正是因為爸爸媽媽不在這裡,不做違背他們心願的事彷彿能讓他們離自己近一點兒。淚水湧上眼眶,她感覺到了。
「嗯。」木女王好像沒注意她的表情,「行腳也是這麼說的。」她輕輕敲了敲兩隻幼崽,笑著說,「我想,這種規定有道理。這兩個,不等長大點兒,我是不會給他們酒喝的。但我猜,今兒晚上,他們從我這兒喝了點兒二手酒。」營帳裡有一絲淡淡的酒味兒。
約翰娜胡亂擦了把臉,她現在不想討論小孩子的行為舉止。「你知道,今天下午,你不該那樣對待斯庫魯皮羅,那種做法不大好。」
「我——是的。我事先跟他談過,他不願像那樣受領勳章,我當時還以為他只是脖子太硬……該怎麼說來著?固執,對嗎?如果我知道他會難受到這種地步,嗯——」
「他差點當著所有人的面散了群。如果我的理解不差,出那種事兒非常丟人,對不對?」
「……是這樣。但是,當著眾人的面,我給予他榮耀,他宣誓向我效忠,以榮耀交換忠誠,這一點非常重要。至少,我是這樣管理下屬的。當然,行腳和數據機肯定拿得出十幾種其他的領導手段,但是你瞧,約翰娜,我需要這種交換,我需要你和斯庫魯皮羅當著全體士兵的面,受領勳章。」
「是啊,我知道。『挺身而出,力挽狂瀾。』諸如此類的話。」
「閉嘴!」她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怒氣。約翰娜這才意識到,不管是不是中世紀,自己面前的仍然是一位女王。「我們現在已經離開國土兩百哩,向北深入剜刀的領地,幾天之後就會與敵人交火,許多人會死去——為了我們還不大清楚的某個目標戰死。」
約翰娜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不能奪回飛船,完成爸爸媽媽未竟的事業……「求求你,木女王,一定要進行到底!這麼做是值得的!」
「這我知道,行腳也知道。我的內閣成員大多也同意,當然,提案通過得很勉強。但是,我們的內閣成員跟數據機談過話,看見過你們的世界,知道你們的科學能做出什麼樣的偉績。但另一方面,在這裡聚集的絕大多數士兵,」她一隻頭朝營帳外一擺,「他們之所以來到這裡,完全是出於信念,出於對我的忠誠。置身致命戰場的是他們,而戰鬥的目的他們卻並不瞭解。」她停了下來,只有兩隻幼崽還繼續擺出強調的姿勢,比其他成員慢了一秒鐘才鬆弛下來。「你們人類會怎麼激勵自己的成員冒這樣的危險,我不知道。數據機說是必須強征士兵。」
「那是尼喬拉時代的事,已經過去很久了。」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部隊之所以來到這裡,純粹是出於忠誠,很大程度上是對我個人的忠誠。六百年來,我一直保護著我的人民,有傳說,還有他們自己的記憶,這一點是無可爭辯的,大家都清楚。不止一次,只有我一個人看出了前方的危險,是我的命令拯救了直奔危險而去的人民。只有這個,才是絕大多數士兵甘心追隨我的原因。我們的部隊不靠強制,只要想走,任何人都可以轉身回去。現在卻出了狼巢的事,第一次戰鬥就差點被打了個落花流水,懵懵懂懂……直闖進狼群的埋伏圈……像一夥遊客!你看,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會怎麼想?如果不是撞上了天大的好運氣,你和一隻斯庫魯皮羅正好趕到最恰當的位置,又非常機警,我們就完了。我肯定會被殺掉,行腳也會死,也許三分之一的戰士都會被殺死。」
「即使沒有我們,也會有其他人做出跟我們一樣的事。」約翰娜小聲說。
「也許,但我不覺得,其他人沒有一個接近開火打掉狼巢的火炮。你看,我們的人會這麼想,『單單一次壞運氣就能殺死女王,摧毀咱們神奇的大炮,面對會思想的敵人時不知還會出什麼大事?』許多腦子裡轉的就是這個念頭。除非我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絕不可能走出這條山谷——至少不是向北走出去。」
「所以你要頒發勳章,以榮耀換取忠誠。」
「是的。你不懂爪族語,所以沒有領會我的演說。我大大稱頌了戰士們一番,說他們做得很好。這次伏擊戰中,凡是表現稱職的,我都頒給了銀木勳章。大家的士氣很受鼓舞。我在演說中反覆重申了這次遠征的意義,即數據機所展示的奇跡,如果被鐵先生佔了上風我們會遭受多大的損失。問題是,這些話他們從前已經聽過了,說的事情又無比遼遠,他們很難想像。所以,我必須給他們一些新東西,就是你和斯庫魯皮羅。」
「我們?」
「我極力讚揚你,把你捧到無與倫比的高度。單體時常可以做出勇敢的壯舉,有的時候還算有點頭腦。但是,僅僅一個殘體,哪怕是斯庫魯皮羅的殘體,都不會比只知道亂砍亂殺的匹夫強到哪兒去。它知道該怎麼用炮,但沒有其他爪子嘴巴幫忙,就算知道也成不了事。還有,它一個殘體,絕對想不到該向哪兒開火。可是你,身為兩腿人,就完全不一樣了。你無法像一個組合一樣一個人操炮,孤零零一個人,你完全是孤立無援的。但你可以動腦子,而且可以在不擾亂其他人意識的情況下動腦筋想辦法。你和斯庫魯皮羅的殘體一道,辦成了大事,任何共生體在狼巢進攻下都無法辦成的大事。我告訴部隊的是,我們兩個種族合在一起,優勢互補,每個種族長期無法克服的根深蒂固的缺陷,正好可以由另一個種族彌補起來。人類與爪族正是一種天衣無縫的最佳組合,合在一起,我們已經十分接近於共生體之上的共生體,十分接近上帝了。斯庫魯皮羅的情況怎麼樣?」
約翰娜勉強笑笑:「被逼出行列、下定決心接受勳章之後,還行吧。」她摸了摸自己衣領上的那枚勳章。勳章十分漂亮,刻工精細,上面鐫刻著木城的風景。「受領勳章退下之後,他好像完全變了個人。你真該看看後來他跟炮兵們在一起時那副模樣。他們也搞了一套自己的以榮譽換忠誠,還喝了個酩酊大醉。斯庫魯皮羅詳詳細細告訴大家當時我們是怎麼開炮的,還硬逼我和他一塊演示給大夥兒看……你覺得大家相信你的話嗎?就是人類和爪族那些話?」
「我想是的。用爪族語講話時,我的口才很好,培育自己的組合時我專門注意了這方面。」木女王靜了一會兒,兩隻幼崽在地毯上抓抓撓撓,鼻子不住拱著約翰娜的手。「另外,事實說不定真是這樣。至少行腳堅信不疑。你看,你可以跟我住在一頂帳篷裡,腦子裡思考問題。行腳和我卻做不到。就說我和他吧,我們活了很長時間,我相信我們倆的聰明程度並不亞於人類和數據機裡所說的各個飛躍界的種族。可是,你們單體種族的成員可以彼此攜手並立,一同思考,一起建設。我敢說,單體種族發展科技的速度比我們共生體快得多。但是現在我們有了你的幫助,速度也許可以從此開始提高。」幼崽們縮了回去,木女王把頭枕在爪子上,「不管怎麼說,反正我對大家是這麼講的……時候不早了,你也該歇歇了。」
帳篷入口處已經有了點點陽光。「好吧。」約翰娜脫下外套,躺下,蓋上一床薄被。木女王的成員們大多好像已經睡了,和平常一樣,仍有一兩隻組件沒有合上眼睛。這些不睡的組件的智力很受限制,就連它們這時也顯得十分疲倦。木女王在數據機上下過苦功夫,她的人話不僅發音準確,語調也能充分表現情緒變化。這會兒,她的聲音既疲憊,又悲傷。約翰娜覺得十分奇怪。
約翰娜伸出手去,撫著離她最近的那只瞎眼組件的脖頸:「你告訴大家的話,你自己當真相信嗎?」她輕聲問。
擔任「哨兵」的一隻成員轉頭望著她,從各個方向傳來一聲非常接近人類的歎息:「是的……不過,對我來說,恐怕這個已經不重要了。六百年了,我一直對自己很有信心,我的自信也很有道理。但是,今天發生在南坡上的事……不該出這種事。如果聽從維恩戴西歐斯的意見走新路的話,這一切本來是不會發生的。」
「但走新路可能被對方發現——」
「是啊。無論怎麼辦都不妥當,你懂嗎?維恩戴西歐斯在剔割分子的最高領導層有內線,可以得到準確情報。但他處理起日常事務來卻是個沒頭腦的傻瓜。這個我早就知道,也以為可以憑自己的能力彌補他的缺陷。但這條老路的狀況比我記得的糟得多,只要最近幾年這條路上有人來往,狼巢絕不會在這裡立足生根。只要維恩戴西歐斯安排好前衛,只要我管束著他、讓他安排好前衛,我們本來不會被打個冷不防。可是,竟然被打了個丟盔卸甲……我卻只能哄騙那些信任我的人,讓他們相信我仍然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看來,我只剩下這一點兒本事了。」她睜開另一雙眼睛,做了個相當於微笑的表情,「奇怪呀。這些事我對行腳都不說。這算不算跟人類交朋友的另一點好處?」
約翰娜拍拍瞎眼組件的脖子:「算是吧。」
「這麼說吧,我對大家描繪的未來是可能出現的,這一點我相信。可我擔心自己的意志不夠堅強,不能實現這種可能性。也許我該把權力交給行腳或是維恩戴西歐斯。我得好好想想。」木女王噓了一聲,壓住約翰娜打算說出口的反對意見。
「睡吧,該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