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約翰娜來說,寫寫畫畫·賈奎拉瑪弗安死後幾個星期裡,許多事情發生了變化。向著好的方面變化。如果不是那件謀殺,這些變化可能永遠不會發生。一想到這些,約翰娜便十分難過。
她同意木女王住進她的木屋,取代了過去那個僕人。女王顯然一開始就希望這麼做,從前卻害怕人類大發雷霆。數據機也搬進了木屋。屋子周圍任何時間都有至少四個共生體負責警衛,全是維恩戴西歐斯的手下。還有一種說法,說要在這幢木屋周圍建起一圈營房。
白天的會議上,她也和其他人見面。如果他們在使用數據機方面遇上什麼問題,也可以分別來找她。斯庫魯皮羅、維恩戴西歐斯和疤瘌屁股——行腳,這幾個共生體現在都能說一口流利的薩姆諾什克語,流利到她可以透過他們非人類的外表看出每個人的個性的地步。斯庫魯皮羅,拘謹,但十分聰明;維恩戴西歐斯,跟過去的寫寫畫畫一樣喜歡誇誇其談,卻沒有寫寫畫畫那麼好玩,也沒有他那種想像力;還有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每次瞧見他那個帶著一道疤瘌的大個子成員,她心裡都會感到一陣寒意。那只組件總是趴在最後,伏得低低的,盡量裝出和善樣子。行腳顯然知道她看到那個組件時的感受,想盡一切辦法不冒犯她。但是,就算在寫寫畫畫死後,她能做到的也只是盡量容忍這個共生體……再說,女王城堡裡說不定有內奸,襲擊者來自外面只是維恩戴西歐斯的理論。她時時提防著這個行腳。
每到晚上,女王便把其他共生體轟走。她蜷在火塘邊,問約翰娜有關數據機的問題。這時的問題與抗擊剔割分子沒有直接關係。約翰娜坐在女王身旁,盡力向女王解釋她弄不明白的事。這種感覺很奇怪。木女王真的像個統治百姓的女王,她有這座巨大的城堡——原始、不舒服、醜陋,但的確巨大,有數十個僕人聽她吩咐。但每天晚上卻把大部分時間花在約翰娜身上,留在這間小木屋裡,拾掇火塘,做飯,做約翰娜以前那個僕人做的事。
於是,木女王成了約翰娜在爪族中交上的第二個朋友。(第一個是寫寫畫畫,只是當時她不知道,直到他死之後。)木女王是個非常聰明、非常奇特的人。約翰娜用了很長時間才得出一個結論:從某些方面來說,女王是她這輩子認識的最聰明的人。爪族很快便學會了薩姆諾什克語,她覺得沒什麼稀奇:每個歷險故事裡都是這麼寫的嘛,再說,數據機裡還有語言學習程序呢。可一晚接著一晚,約翰娜看著女王擺弄數據機。這時的她對白天時間大家研究的軍事、化學知識不感興趣,讀的都是有關爬行界、飛躍界的材料,還有斯特勞姆文明圈的歷史。她比其他共生體更快地掌握了非線形跳躍式閱讀的技巧。約翰娜有時坐在她身後,從她肩上望著數據機的顯示屏。屏幕劃分成好幾個窗口,主窗口滾動的速度快得約翰娜跟不上。一分鐘裡大約有十幾次,女王會遇上不認識的生詞,大多是以前沒遇見過的薩姆諾什克語。她便會伸出一隻鼻子,在這個搗蛋的生詞上一頂,生詞旁便會閃出一個釋義窗口。還有的時候,單詞認識,但其中的概念卻是新的。這種時候,釋義窗口便會將這個共生體引向一個新的知識領域。有時女王只看短短幾秒鐘,有時卻要花上許多分鐘。還有的時候,圈子一兜,女王從此走上一條全新的道路。一句話,木女王正是寫寫畫畫夢想成為的那種人。
她時常提出數據機無法解答的問題,只能和約翰娜一起研討,直到深夜。人類的家庭像什麼樣子?斯特勞姆人想在超限實驗室發現什麼?深入接觸女王之後,約翰娜現在已經不再把大多數共生體當成一群脖子像蛇的耗子了。夜深時分,數據機屏幕比火塘裡黯淡的火光更明亮,將女王的後背映成五顏六色。組件們聚在她周圍,仰望著她,真像聽老師講課的孩子。
但女王並不是孩子。幾乎從一開始,她的外貌就很蒼老。深夜長談也使約翰娜開始對爪族有所瞭解。這時的女王告訴了約翰娜很多白天她從未提起的事,這些事對其他爪族共生體一定是不言自明的,根本不需要說。另外也有一些女王不便告訴別人的心事。人類女孩心想,不知女王有沒有一個可以傾吐心事的貼心人。
單從身體上說,女王的成員中只有一個十分衰老,另外有兩個幾乎只能算是幼崽。歷經五百年滄桑的共生體都是這樣。看得出漫長的歲月留在女王身上的印記,幾乎純粹依靠意志力,女王的自我意識才始終凝聚成一個整體。長期保持自我意識的代價便是血親通婚。最初對身體健康還沒有多大損害,但六百年以後……最小的兩個組件中有一個不住淌口水,只好隨時戴個圍嘴,另一隻本來是深褐色的眼珠子上蒙著一層白翳,,女王說它已經徹底瞎了,但身體其他部分還健康,是她最擅長交談的組件。最老的成員已經老得顫顫巍巍,不成樣子了,總是喘個不停。女王說它的頭腦最敏捷,是所有成員中最富於創造性的。真是不幸啊,萬一它死了……
一旦多加注意,約翰娜不久便發現女王的身體真是衰弱不堪。就連她最結實的兩隻成員也經不起細看。乍看還壯實,毛又長又密,細看之下便能看出它們走路的姿勢有點怪,和一般共生體的成員不大一樣。脊柱有毛病?這兩隻還大大超重,如果脊柱真的有問題,過重可不是件好事。
這些不是約翰娜一眼發現的。開始時,木女王只對她講些爪族的一般情況,後來漸漸說起她自己的故事。看樣子,有個人聽她談談說說,她挺高興。從她的語氣中,約翰娜聽不出什麼自憐自傷的情緒,女王自覺自願選擇了她走過的生活道路——儘管在某些人看來,這條路有些反常,甚至變態——而且活得比有記載的任何共生體長得多。女王只有一點感傷:這條路已經漸近盡頭,她快死了。
爪族的建築走兩個極端:或者大得驚人,或者小到極點,連人類都沒法使用。木女王的會議廳走的是大的路子。並不舒適,但實在是大。碗狀大廳裡足以容納三百個人類成員,還有地方空著。環繞大廳上層的包廂裡還能另外裝下一百多個人。
這個地方約翰娜來過很多次,跟數據機有關的工作大多是在這裡完成的。通常只有她和女王,加上其他幾個需要信息的共生體。但今天不一樣,不是數據機的事。這是約翰娜參加的第一次國務會議。國務大臣共有十二人,全部與會。每個包廂裡都有一個共生體,下面還有三個。約翰娜現在已經知道了很多爪族的情況。她看得出來,雖說會議廳這麼大,容納這麼多共生體還是過於擁擠,幾乎到了危險的地步。會場裡迴盪著十五個共生體的思想聲,雖然帷幕後面墊了厚厚的吸音襯墊,她還是不時感到耳朵裡嗡嗡嗡一陣鳴響,手搭在欄杆上也能感受到震動。
約翰娜和木女王佔據了最大的一間包廂。她們進入會場時,維恩戴西歐斯已經下到大廳底層,安排整理各種圖表。身任大臣的各共生體齊齊起身致敬,他這才發現女王,對她說了幾句什麼。女王用薩姆諾什克語回答道:「我知道這麼做會降低議事速度,但慢一點說不定是件好事。」她發出一聲人類的笑聲。
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站在相鄰的包廂裡,和那些大臣們一樣。奇怪呀,女王好像特別寵愛疤瘌屁股,約翰娜還沒想明白這是為什麼。「行腳,你能替約翰娜翻譯嗎?」
行腳幾隻腦袋一陣上上下下:「你,你同意嗎?約翰娜?」
女孩稍稍猶豫,點頭答應。理當如此,除了木女王,行腳的薩姆諾什克語比其他任何共生體都說得好。女王就座,從約翰娜手裡接過數據機打開。屏幕上有些符號,約翰娜瞥了一眼。她居然作了筆記。沒等她露出吃驚的表情,女王開口說話了,這回說的是咕嚕咕嚕的爪族語。稍候片刻,行腳開始翻譯。
「各位請坐,蹲進去些,大廳本來已經夠擠的了。」約翰娜差點笑了。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實在有本事,把女王用人類嗓門說話時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甚至傳達出了她那種帶點嘲弄味道的權威語氣。
一陣移動身體的聲音後,每個包廂邊只伸出一兩隻腦袋。散漫的思想聲大多掩在加了襯墊的包廂中,或者被扣在大廳圓頂上的吸音墊吸掉了。「維恩戴西歐斯,你可以開始了。」
大廳底層的維恩戴西歐斯站起身來,組件們望著四面八方他開始發言。「謝謝陛下。」行腳翻譯道,這時模仿的是內務大臣的嗓音。「北方局勢發生了急劇變化,因此,女王陛下命我召集這次會議。我們的情報人員報告,鐵先生正在將約翰娜的飛船所在的地方要塞化。」
咕嚕咕咯,咕嚕咕嚕。是斯庫魯皮羅?「算什麼新聞!正是因為這個,我們才需要大炮和火藥。」
維恩戴西歐斯道:「不錯。這個消息我們知道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根據最新情報,工程完工的時間將大大提前,城牆也比我們過去所想的厚得多。另外,鐵先生打算拆散飛船,把拆卸下來的零部件送到實驗室研究。」
這些話像在約翰娜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腳。她心裡一直有個願望,如果大家盡最大努力,也許就能奪回飛船。說不定她還可以完成父母未竟的事業,甚至最後獲救都是有希望的。
行腳自己發言說了句什麼,然後又替約翰娜翻譯成薩姆諾什克語:「他們什麼時候完工?最新情報怎麼說?」
「剔割分子們相信,主牆十個十天內就能建成。」
木女王低下兩隻頭,用鼻子鍵入一條筆記,同時將另一個腦袋伸出包廂護欄,看著大廳底層的安全首腦。「我以前就注意到了,鐵先生看事情常常有點兒過於樂觀。你能不能做個客觀估計?」
「遵命,陛下。從現在起八至十一個十天內,城牆就會竣工。」
木女王道:「我們一直以為至少還需要十五個十天。他會不會針對我們的估計加快了工程進度?」
下面的維恩戴西歐斯審慎地說:「我們一開始也有這種懷疑,陛下。但是……陛下知道,我們有許多特別的消息來源……在這裡討論不大好吧。」
「真是個牛皮匠。有時我覺得其實他什麼都不知道。他親自上外面冒過任何風險嗎?反正我是從來沒見過。」啊?約翰娜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行腳自己的評論。她朝旁邊包廂望望,能看到行腳的三隻腦袋,兩隻正望著她:她分辨出了行腳的表情,他在笑,傻笑。除她之外,好像沒有其他人聽到他的評頭品足。行腳顯然只把那句話傳給了她一個人。她橫了他一眼,行腳馬上恢復剛才職業翻譯的表情。
「鐵先生知道我們會進攻,卻不知道我們的秘密武器。據我們分析,他沒有產生什麼特別的懷疑,只是泛泛的疑心病發作。結果卻很不幸,對我們的計劃相當不利。」
三四位大臣同時開口了。「都在大聲抱怨。」行腳的聲音總結道,「全是『我早知道這個計劃行不通』、『當時就不該同意進攻剔割分子』之類廢話。」
約翰娜身邊的木女王一聲尖嘯,互相指責聲慢慢停了下來。「你們中有些人忘了一點:你們的勇氣。當初我們決定進攻秘島,因為它是一個致命的威脅。有了約翰娜的大炮,我們有能力摧毀這個威脅。如果鐵先生學會如何利用飛船,我們必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女王的一個蹲在地上的成員伸出爪子,拍了拍約翰娜的膝蓋。
行腳又用高頻談話方式對約翰娜單獨傳音,咯咯地輕笑道:「本來還有點小事:讓你回家,和星星上的人取得聯繫。但這些她不能對那些『務實』型大臣談。不知你猜到沒有,這也是讓你參加會議的原因之一:提醒那些笨蛋,眼睛別盡盯著地下,天上還有他們做夢也想像不到的東西。」他頓了頓,又替木女王翻譯起來。
「這次戰役必須進行到底。迴避戰鬥與輸掉戰爭一樣致命。所以,現在應該討論的是這個:我們還能不能及時裝備好一支具備攻擊力的軍隊,將它沿海岸線運動到預定目標?」一隻鼻子朝大廳對面一間包廂一點,「斯庫魯皮羅,說簡短些。」
「要他說簡短些可要了他的老命嘍——哎喲,對不起。」又是行腳的獨家評論。
斯庫魯皮羅將幾隻腦袋伸出包廂,讓大家都能看到他。「陛下,這個問題我已經和維恩戴西歐斯研究過。裝備、訓練一支大軍、沿海岸向上運動,這些完全可以在於個十天之內完成。最困難的是製造大炮,還有訓練共生體操作大炮。這些是我的專業範圍,我負全責。」
女王打斷他的話,說了句什麼。
「陛下說得對,我們已經有了火藥,威力跟數據機裡的描述完全一樣。鑄造炮管卻困難得多。直到不久前,炮管一冷卻,尾部就迸裂了。不過我覺得,這個問題現在已經解決了。我手裡至少有兩尊沒有損壞的炮管,本來希望再有幾個十天進行實驗——」
木女王插話:「——現在卻耽擱不起。」她全部站起身來,環顧大廳,「我要求立即進行全面試驗,只要成功,我們馬上開始鑄炮,以最快的速度。」如果不成功的話……
兩天後……
斯庫魯皮羅竟然希望約翰娜能在開炮前檢查檢查大炮身管,這可真滑稽。那個共生體圍著大炮轉來轉去,笨嘴拙舌地用薩姆諾什克語解說著。約翰娜在他身後踱著步子,一本正經地皺著眉頭。一段距離外,木女王和她的國務大臣躲在護堤後,注視著這番檢查過程。嗯,這東西看上去倒真的像模像樣。他們把大炮裝在一輛小車上,可以後退,撞在一個土堆裡,以緩衝反坐力。金屬炮管是一次鑄造成型的,大約一米長,十厘米圓徑。前面炮口裝藥填彈,炮尾有個引燃火藥的點火孔。
約翰娜的手撫過身管。鉛灰色的表面有點凹凸不平,融鑄炮管時好像還雜進了一些土塊。就連內膛都沒有做到徹底光滑。這會不會有問題?斯庫魯皮羅解釋說,他在模子裡加了些稻草,使金屬冷卻時不至於炸裂。對了。「你應該先少裝些火藥試試。」她說。
斯庫魯皮羅的聲音變得有點鬼鬼祟祟,而且是外人聽不見的高頻談話。「只是咱倆私下說說,我已經這麼做過了。效果很好。現在該裝滿藥、大試驗了。」
唔。看來你還不是個徹頭徹尾的大傻瓜。她朝離自己最近的斯庫魯皮羅成員微微一笑,這個組件腦袋上一根黑毛都沒有。斯庫魯皮羅讓她聯想起超限實驗室某些特別古怪的科學家。
斯庫魯皮羅從大炮邊退後兩步,提高嗓門說:「你認為可行嗎?可以開始了嗎?」兩隻成員體緊張地窺視著護堤後的國務大臣們。
「唔,可以,我覺得還行。」當然行。約翰娜的歷史教材中詳細描寫了尼喬拉星球的古老大炮,斯庫魯皮羅直接把它的設計圖抄下來了。「小心些。真要出什麼問題,大炮附近的人誰都活不了。」
「知道,知道。」一旦得到約翰娜的正式認可,斯庫魯皮羅一陣風一樣繞過大炮,將約翰娜護送回護堤後,不住用爪族語對女王說著什麼,肯定是對陛下解釋試驗過程。
「你覺得怎麼樣?能行嗎?」木女王輕聲問約翰娜。她看上去比平時更衰老了。下人為她在護堤後面的青苔地上鋪了一張墊子,她的多數成員趴在墊子上,頭枕著爪子。瞎眼組件看上去在打磕睡,淌口水那隻小傢伙靠在它身上,不時抽搐一下。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和平常一樣,離女王很近。這次他沒替約翰娜翻譯,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斯庫魯皮羅身上。
約翰娜想起斯庫魯皮羅摻在鑄模裡的稻草。木女王的人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但是……她搖搖頭:「我——誰說得準?」她跪起身子,張望著護堤外。這次大炮試驗真像歷史書裡描寫的馬戲表演,有耍把戲的動物,有大炮,甚至還有一頂馬戲團用的大棚子。這是維恩戴西歐斯的主意,他堅持要把試驗過程遮起來,以免隱藏在遠處山裡的敵方間諜(不能排除這種可能)窺知秘密。即使這樣,敵人仍然有可能瞧見什麼。但只要能讓鐵先生越晚知道詳細情況,對己方就越有利。
斯庫魯皮羅圍著大炮忙忙碌碌,一邊忙一邊自言自語。兩隻組件拖來一桶黑火藥,倒進炮口,再送進去一疊絲紙,夯實,最後填進圓炮彈。與此同時,其他成員把小車推來轉去,瞄準帳篷外的靶子。
這是城堡大院靠近森林的一側,位置在老城牆和新城牆之間。陰雲低垂,細雨霏霏。約翰娜能望見山坡上的一角綠地。約一百米外便是老城牆,正好是寫寫畫畫遇害的地點。就算這門該死的大炮不當場炸裂,沒人知道它能把炮彈射到多遠的地方。約翰娜敢打賭,連那堵城牆都夠不到。
現在,斯庫魯皮羅轉到炮尾這邊來了,正努力點燃一根長長的木製點火棒。約翰娜只覺得胃裡一沉,她知道,不會成功的。大家全是蠢材加外行,包括她自己,都是一路貨。這個可憐蟲轉眼就會送命,而且一無所獲,死得毫無價值。
約翰娜站起身。我得阻止這一切。什麼東西抓住她的腰帶,將她拽得低下身子。是女王的一個成員,兩個行走不大正常的胖子中的一個。「我們必須嘗試。」共生體輕聲說。
斯庫魯皮羅點燃點火棒。突然間,他不自言自語了,全體跑向護堤後找隱蔽,只留下那個白腦袋組件。一眼看去彷彿是貪生怕死,但約翰娜馬上明白了:準備點燃爆炸物的人類成員也會這麼做——極力把身體隱蔽起來,伸出的只有那只拿火柴的手。這麼做,斯庫魯皮羅在冒被炸殘的危險,卻不會被炸死。
白腦袋的目光越過被踩得東倒西歪的草叢,瞧瞧斯庫魯皮羅其餘的成員。它好像並不怎麼擔心,只在凝神傾聽。相隔這麼遠距離,它已經不是斯庫魯皮羅意識的一部分了,但這東西說不定比狗聰明得多。約翰娜看得很清楚,它正等著其餘組件發出某種信號。
白腦袋轉過身,朝大炮走去,最後幾米肚皮貼地匍匐前進,盡量隱蔽在小車後的土堆裡。它伸出點火棒,慢慢轉動,讓火苗緩緩向下飄向點火孔。約翰娜在護堤後趴得更低了……
爆炸聲尖利刺耳,身邊的木女王猛地一抖。大篷裡到處傳來痛苦的思想聲。可憐的斯庫魯皮羅!約翰娜感到淚水湧進眼眶。我一定要看看,我有責任。她慢慢站起來,強迫自己將目光投向遠處,投向剛才大炮所在的位置——大炮仍在那裡。周圍一片濃煙,炮管卻安然無恙。還有,白腦袋在大炮旁搖搖晃晃,顯然被震了個暈頭轉向,白皮毛上覆了厚厚一層煙灰。
剩下的斯庫魯皮羅飛也似奔向白腦袋。五隻組件圍繞著大炮雀躍不已,不時撞在一起。好長一段時間,其他觀眾只是怔怔地望著。大炮還在,巋然不動。炮手還活著。接著,彷彿想起一件小事,約翰娜的視線越過大炮,遙望山坡。那兒,老城牆頂部,一個一米寬的大洞,剛才還沒有那個洞呢。把那麼老大一個洞遮起來不讓敵人間諜發現,維恩戴西歐斯這下可得費老鼻子勁了!
鴉雀無聲化為約翰娜從來沒聽過的最吵嚷的一片混亂。平常那種咕嚕咕嚕聲,還有再稍稍高一點便超出人類聽覺範圍的嘶嘶聲。帳篷對面,她不認識的兩個共生體竟然撞在一起,混成一個由九個或十個組件組成的超大型組合。
我們一定能把飛船奪回來!約翰娜轉身擁抱女王。女王沒和其他共生體一塊兒大喊大叫,她蜷成一團,幾個腦袋抵一起,顫抖不已。『』木女王?」她拍拍一個大胖子組件的脖子,它卻猛地躲開,它的身體抽搐著。
中風?心臟病發作?古時候那些致命疾病的名字一下湧進她的腦海。一整個組合患上這種病會有什麼後果?出事了,出大事了。卻沒有一個人發現。約翰娜跳了起來,尖聲大叫:「行腳!」
五分鐘後,他們把木女王送出了帳篷。這地方仍舊像個瘋人院,但約翰娜耳朵裡什麼都聽不到,一片死寂。她幫忙將女王抬上大車,但那之後,他們再也沒讓她接近她。連熱心替她翻譯每句話的行腳都讓她走開。「沒事的。」就這麼一句,然後便奔向大車,抓起說不出叫什麼的毛茸茸馱獸的緩繩。大車啟動了,四周警衛簇擁。一時間,約翰娜眼裡看到的只有爪族世界的古怪,覺得這裡的一切是那麼不可思議。顯然是不得了的緊急情況,一個生命也許危在旦夕,人們奔來跑去。可是……共生體們已經鎮定下來,沒有誰再擠成一團,更不觸碰其他組合。
這種感覺轉瞬即逝,約翰娜也跑了起來,跟著大車跑出帳篷。泥地上濕漉漉、黏乎乎的,她想在草叢上跑,卻差點陷進泥坑。一切都又冷又濕,天空也是陰沉沉的鋼灰色。方才大家的心思全都放在試驗上——會不會是鐵先生的內奸干的?約翰娜絆了一跤,雙膝磕在爛泥裡。大車拐過一個彎,上了卵石路面,不久便消失在視線外。她站起來,在雨中泥濘裡高一腳低一腳繼續向前走,速度卻放慢了,她幫不上什麼忙,什麼忙都幫不上。和寫寫畫畫交朋友,於是寫寫畫畫被殺害了;和木女王交朋友,現在女王又……
她獨自一人走在兩邊都是城堡倉庫的卵石夾道上。已經看不到大車了,只能聽到前面車輪發出的匡當匡當聲,維恩戴西歐斯手下的警衛來來回回,在她身邊跑個不停,不時停下來,縮在牆壁的凹處,避開對面跑來的人。這些人對約翰娜的問題充耳不聞,說不定他們連薩姆諾什克語都不會說。
約翰娜有點迷路了。大車聲音仍然能聽到,但好像在什麼地方拐了一個彎,聲音這時已經轉到她身後了。他們正把木女王送到約翰娜住的地方!她掉頭向回走,幾分鐘後便爬上那條通向自己那幢兩層小樓的山路。最近幾周裡,她一直和木女王一塊兒住在這兒。約翰娜已經筋疲力盡,再也跑不動了,只能慢慢走上山坡,模模糊糊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沾滿泥漿。那輛大車就停在離門五米的地方。山坡上到處是負責警戒的共生體,爪子端著十字弩,卻沒有搭上箭。
西邊濃黑的烏雲分開一道縫,透出一縷午後的陽光,潮濕的灌木叢和大樹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與群山之上陰沉沉的天空形成鮮明對比。黑暗和光明交織在一起,約翰娜一直覺得這種景象特別美麗。千萬千萬,讓她平平安安吧。
警衛們分開一條路,讓她進去。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站在門門,三個組件望著她,第四個,疤瘌,把它的長脖子伸進門,注視著屋裡。「她要我們把她送到這兒來。」他說。
「出、出什麼事了?」約翰娜問。
行腳作了個相當於人類聳肩的動作。「大炮開火時震的,但本來也快了,隨時隨地都有可能。」他的幾個腦袋上上下下動個不停,那種動彈的方式有點古怪。約翰娜突然間明白了,不由得大吃一驚:這個共生體在笑!樂開了花。
「我要見她!」她衝了進去,疤瘌忙不迭縮進屋,躲開她。
屋裡黑乎乎的,只有從門口和高高的窄窗射進來的一點光線。約翰娜的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適應。有什麼東西……聞上去濕漉漉的。木女王躺在她每天晚上躺的厚墊子上,蜷成一個圈子。約翰娜走了過去,跪在女王身邊,剛伸手一碰,共生體便不安地躲開了。有血!墊子中間好像還有一堆東西,像內臟。約翰娜只覺得一陣想吐。「木、木女王?」她輕聲喚道。
女王的一隻組件湊了過來,鼻子拱到姑娘手裡。「你好,約翰娜。這種時候……有個人緊挨在身邊,這種感覺——真是奇特呀。」
「你在流血。出什麼事了?」
輕輕的,人類的笑聲。「我很疼,但很好……瞧。」瞎眼組件嘴裡叼著個濕淋淋的小東西,另一隻成員體正舔著它。不知是什麼,但那東西顯然是活的,還在不住掙扎扭動。約翰娜想起來了,這段時間,女王胖了不少,動作也比原來笨拙得多。
「是、是個嬰兒?"
「對。一兩天內我還會再生一隻。」
約翰娜跌坐在地板上,雙手摀住臉,快哭出來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有一會兒工夫,木女王什麼都沒說,只舔著新生的小東西的全身,然後把它放到一隻成員身邊,讓它偎著它的肚子。那只組件準是它媽媽。新生幼崽拱近些,鼻子埋進媽媽肚子上的軟毛。它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至少沒發出約翰娜聽得到的聲音。女王這才說,「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向你說明白。這……太困難了。」
「什麼困難?生寶寶嗎?」約翰娜的雙手沾滿從墊褥染上的血,黏乎乎的。生孩子當然難,在這種落後星球,生孩子肯定更難,這是免不了的,一切生命都有這一關。正是因為這種痛苦,你才需要朋友的幫助。這是一種歡樂之前的痛苦。
「不,我說的難不是生孩子。在我能記得的時間內,我生了一百多個孩子。可這兩個……我這個組合就到此為止了。我怎麼才能讓你明自呢?你們人類不能永生永存,你們的後代永遠不能成為你們自己。我已經決定了,生了這兩個以後,我就會終止木女王這個存在了六百年的自我。你瞧,我準備把這兩個收作自己的組件,成為我的一部分……這麼多個世紀以來,這還是頭一次:我不是父親,只是母親,同時又是一個幼崽。」
約翰娜望望那個瞎眼組件,又望望那個淌口水的組件。六百年的血親通婚!這就是保持自我意識的代價。不是父親,只是母親。「它的父親是誰?」她莽莽撞撞地問。
「你猜是誰?」聲音來自門外。行腳·威克烏阿拉克疤瘌的頭從門角朝裡窺探著,只露出一隻眼睛。「木女王只要做出決定,就會毫不擾豫,堅決完成這個決定。她是有史以來保持自我意識時間最長的共生體。她的血脈——或者按數據機的叫法,她的基因——已經遍及全世界。而現在,又加入了來自一個最瘋瘋癲癲的浪游者的基因。」
「也是最聰明的浪游者。」木女王道。她的語氣既憂傷,又像開玩笑。「這個新的我聰明程度絕不會在從前的我之下,很可能更加靈活,適應性更強。」
「我自己也懷上了。」行腳說,「我簡直高興死了。我當四位一體的時間太長了。想想看,不久以後,我就會增加幼崽——來自木女王本人的幼崽!也許今後的我會沉穩些,定下心來安安分分過日子。」
「哈!就算加上兩個跟我生的幼崽,也安定不了你那顆浪游者的心。」
約翰娜聽著兩人互開玩笑。這些話裡的意思大異於人類,觀念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但話裡的感情卻非常熟悉,非常親切。還有那些玩笑,好像從前在什麼地方聽到過……她想起來了,是她五歲那年,爸爸媽媽把剛出生的傑弗裡帶回家。當時他們也是這麼說話的。她記不起父母當時的話,連他們說的大致意思都忘了——但語氣是一樣的,跟現在的木女王和行腳一模一樣。
約翰娜坐在地板上,這一天的緊張突然間煙消雲散了。斯庫魯皮羅的大炮成功了,大有機會重新奪回飛船。就算奪不回來……她隱約覺得,自己已經回家了。
「我、我能不能摸摸你的小寶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