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先生向來崇尚軍事建築,現在他又為軍事建築史添上了新的一頁:建築一座既可以抑制陸上進攻,又可以「防空」的堡壘。到現在,普天下都知道了這個方方正正、下面撐著支架的「飛船」。不等明年夏天結束,敵人的軍隊就會大舉進攻,試圖從他手中奪走這件珍寶,即使奪不走.也要極力毀掉。更可怕的是,住在星星上的人也會從天而降。
他必須作好準備。鐵先生現在幾乎每天都要檢查工程進展。周界南邊的木柵已經被石砌圍牆所取代,懸崖邊俯瞰秘島的地方,他的新巢穴已經快竣工了……早該完工了。他心裡嘀咕。的確應該搬到這兒來,秘島實在不夠安全。剔割運動的中心已經成了飛船山,這不光是出於宣傳方面的考慮。按船上的剜刀殘體的說法,這是「曉示神諭的飛船山」。這樣的話那幫油嘴滑舌的馬屁精哪裡想得出來。他們懂什麼。得神諭者必將一統天下。鐵先生如果得不到,無論他多麼聰明,仍舊改變不了受制於人的命運。他的助手中,只要有誰對阿姆迪—傑弗裡過於友善,鐵先生便會立即將這個共生體攆走,或者乾脆處決。
飛船山。外星人最初降落時,這裡只是亂石荒草。一個冬天,這裡圍起木柵,搭起遮蔽飛船的棚子。現在又以最快速度建起城堡,像一頂王冠。飛船就是這頂王冠上的明珠。用不了多久,這座山便將成為大陸的首都,世界的中心。這之後嘛……鐵先生仰望深不可測的藍色蒼穹。他的統治能擴展多遠,全看他說的話恰不恰當,還要依賴這座設計得十分獨特的城堡。別做美夢了。鐵大人抖擻精神,從新建的高牆上沿著新砌的樓梯走下來。圍牆裡的院子有十二英畝,到處是爛泥,一堆堆散佈在工人身後,踩在上面腳爪冰涼。已經是初春了,雖然風還很冷,卻已經感受得到太陽的暖意。極目遠望,鐵先生可以看出好幾哩去,越過秘島,望遠方的大海。順著海岸線可以縱覽峽灣遍佈的整個地區.。鐵先生向上走過最後幾百碼,來到飛船前。警衛散佈兩旁,後面跟著施裡克。這裡地方足夠大,工人們不必退後。鐵先生下過命令,不許任何人因為他的緣故中斷工作。一方面是為了繼續蒙騙阿姆迪傑弗裡1,另一方面,也許過不了多久,剔割運動便用得上這座城堡了,必須盡快完工。到底要過多久,這便是時時啃嚙著鐵先生內心的大問題。
跟往常一樣,鐵先生的組件觀察著四面八方,但他的注意力卻集中在最緊迫的問題上:工程進展。院子裡堆積著鑿成四方形的石塊、建築用的木料。現在地面已經解凍,內牆的施工於是立即開始,工人們正在為內牆打地基。有些地方仍嫌凍得太硬,鐵先生的工程師們便在地下鑽洞,澆注滾水。洞裡升起一股股白氣,蒙住了絞車和下面的工人。這地方吵得比戰場還厲害:絞車的吱嘎聲,鍬鎬掘土聲,工頭的嚷嚷聲。下面擠得像打肉搏戰,只是沒那麼混亂。
鐵先生注視著一條壕溝底部的一個挖掘組,其中包括多達三十名成員,彼此靠得緊緊的,有時連肩頭都碰到了一起。真是好一個亂眾,卻並不交媾。在木女王之前,建築行會、製造業行會就開始訓練這種大型臨時組合了。當然,下面這個組合肯定還不及三位一體聰明、前面的一排十個協調一致揮舞十字鎬,有力地掘進土牆。它們抬頭揚鎬時,後面的一排十個便趁機衝上前去,刨走前排組件掘出的土石。最後一排十個則負責將土石揚出壕溝。這一套動作必須把握好時間,相當複雜,但還沒有超出這個組合的心智水平。像這樣一夥可以一連幹上好幾個小時,中間不用休息,只需要前後排換換班就行。多年來,行會一直嚴守機密,絕不對外透露這種臨時組合的培訓方法。辛勤工作一天後,臨時組合便會拆開,還原為幾個正常的共生體,智力水平也恢復正常,各自回家,身上多了一筆豐厚的報酬。鐵先生得意地笑了。完善行會老方法的是木王,但做出本質改進的卻是剜刀(借鑒了熱帶地區的大型共生體)。一天工作結束後,為什麼非得把這個組合拆散呢?剜刀的工作組合永遠不分開,長期關在極小的營房中,再也不可能恢復成獨立的共生體。這種方法很有效,一兩年篩選後,工作組中原來的共生體全成了木頭人,自己都不大願意拆散組合了。
【1爪族人按照自己的思維模式,常常不自覺地把這兩個孩子看成一個共生體,於是把他們的名字聯在一起。】
鐵先生望著鑿好的大石塊被放進新挖成的洞中,用灰漿固定好。過了一會兒,他朝白衣侍從們點點頭,繼續前進。地基中這些大洞上面就是飛船屋的高牆,掘這些洞是最費功夫的,到頭來會將這座堡壘變成一個精巧的陷阱。只要再通過阿姆迪傑弗裡多弄來一點信息,他就會徹底明白該怎麼設陷捕獵。
通向飛船屋的門現在開著,一個白衣侍從背靠背坐在入口。他在鐵先生之前一瞬間先聽到了動靜,兩隻組件立即繞行飛船屋。緊接著,傳來一陣叫喊,聲音尖得幾不可聞,然後便警笛大作。白衣侍從飛奔過去,鐵先生和他的警衛緊緊跟在後面。
他在地基壕溝附近緊急停步,速度太快,還向前滑了一段。喧嚷的發源一眼便知。三名白衣侍從將一個挖掘組中會說話的成員拖出來拷問,把它和其他組員分開,用鞭子狠抽。痛苦的思想聲大極了,幾乎跟拉開嗓門叫嚷差不多。挖掘組的其他組員爬出壕溝,分成可以獨立動作的共生體,掄起鎬頭跟侍從們搏鬥起來。怎麼會搞成這麼一個爛攤子?他猜得出來。內城地基中有整個城堡最秘密的地道,還有他準備用來對付兩腿人的秘密武器。這麼敏感的地方,一旦完工,當然要把工人處理掉。這些東西雖然蠢不可言,說不定也猜出了自己的下場。
換個別的場合,鐵先生多半會退到後面,袖手旁觀。這種失敗其實很有價值,可以從中洞見下屬的弱點,看誰太無能(或者太能幹),必須撤換。但現在不同。阿姆迪和傑弗裡正在飛船裡,雖然飛船在屋子裡,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屋內還有另一名侍從把守,可是……就在他飛身上前、高聲喝令手下時,鐵先生觀察後方的組件發現傑弗裡鑽出了飛船屋,肩上蹲著兩隻幼崽,阿姆迪的其餘組件跟在他身後跑了出來。
「退後!」鐵先生用他半生不熟的薩姆諾什克語吼道,「危險!退後!」阿姆迪停住腳步,那個兩腿人卻繼續跑來。兩名士兵四散在他周圍。他們有命令,絕對不能觸碰異形。眼看一秒鐘後,一年的辛勤工作便將徹底完蛋。一秒鐘後,鐵先生一統全球的美夢便將化為泡影——就因為一次愚不可及的壞運氣。
就在他後面的成員體對兩腿人吆喝時,鐵先生前面的成員躍上一塊石頭,一指爬出壕溝的暴動工人。「殺掉刺客!」
貼身保鏢拱衛著他,施裡克和士兵們一擁而上,向工人們衝去。吼聲震響,吵得鐵先生的意識都有些散亂了。這一次不是秘島地下預有安排的行刑,這是四面八方瘋狂砍殺。箭雨橫飛,長矛攢刺,鎬頭飛舞。挖掘工們狼奔豕突,亂打一氣,叫罵著,哭喊著。他們沒有任何機會,但垂死掙扎之下,也殺死了一些士兵。
鐵先生離開混戰戰場,朝傑弗裡跑去。那個兩腿人仍舊朝他飛奔,後面跟著不斷用薩姆諾什克語喊叫的阿姆迪。只需要一個挖掘組合中跑散的毫無頭腦的單體,一枝亂飛的羽箭,兩腿異形便會死去,那時便大事休矣。在鐵先生一生中,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為另一個人的生命安危如此擔心。他全速衝向異形,將他圍在自己中間。兩腿異形跪了下來,一把抓住鐵先生的一隻脖子。
全靠畢生養成的鋼鐵般的自制力,鐵先生才沒有暴起反擊。異形不是襲擊他,他在擁抱他。
挖掘組合中的共生體現在已經快死光了,剩下的也被施裡克趕向遠處,命在旦夕,再也不能形成威脅。鐵先生的警衛緊緊圍繞著他,相距只有五到十碼。阿姆迪軟癱在地,被四處的思想聲震得簌簌發抖,卻仍在對傑弗裡叫喊著。鐵先生盡力擺脫異形的糾纏,但掙開一隻脖子,傑弗裡又抓住另一根,有時還一下子抓住兩隻,發出嘰哩咕嚕的聲音,一點兒也不像薩姆諾什克語。鐵先生顫抖不已。千萬不要流露出噁心反感的樣子。人類識別不出來,但阿姆迪可以。這種事傑弗裡從前也做過,鐵先生一方面極度厭惡,另一方面也盡量利用這一點。這種小螳螂需要身體接觸,阿姆迪和傑弗裡的友誼便源自身體上的接觸。如果讓這個東西觸摸自己,他一定會對自己產生同樣的信賴。鐵先生偏過一隻腦袋,脖子繞過那個東西的後背。他在地牢實驗室裡見過當父母的用這個姿勢摟抱自己的幼崽。傑弗裡把他樓得更緊了,還用長著關節的長爪子撫著鐵先生的毛皮。噁心透了,卻也是一種新鮮的體驗。通常,和另一個智慧生命這麼接近,只有兩種可能:搏鬥,或是性。任何一種情況都不太可能保持頭腦清醒。可是與這個東西在一起——當然,這東西顯然算是個智慧生命——卻一點思想噪聲都沒有。你可以感受,同時還能思考。鐵先生使勁咬了咬一隻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顫抖。這就像……就像跟死屍性交。
傑弗裡總算後退一步,鬆開手,抬起來,說了句什麼,速度飛快。阿姆迪說:「哎呀,鐵大人,您受傷了。瞧這些血。」人類的爪子染上了紅色。鐵先生低頭一看,真的,有個後腰擦傷了,剛才的緊張中,他一點感覺都沒有。鐵先生從螳螂身邊退後幾步,對阿姆迪說:「沒什麼。你跟傑弗裡沒受傷吧?」
兩個孩子嘰哩呱啦說了幾句,鐵先生幾乎完全聽不明白。「我們沒事,您這麼急著保護我們,真是謝謝您。」
鐵先生腦筋轉得極快,剜刀已經用他的刀子把高速反應刻進了鐵先生骨子裡。「沒什麼。但絕不能再發生這種事。木女王的手下化裝成工人混了進來,估計已經來了幾天,一有機會就會對你們下手。我們發現得太晚,差一點就來不及了……聽到打鬥聲時,你們應該待在裡面,不該冒險出來。」
阿姆迪羞傀地一低頭,替傑弗裡翻譯。「我們錯了。我們想看熱鬧,後來又……又以為您遇上危險了。」
鐵先生順口安慰著他們,同時分出兩個成員查看這一片屠殺現場。搏鬥開始時擅自離開飛船屋門口的侍衛在哪兒?那個共生體要為此付出代價。他的思緒突然中斷:泰娜瑟克特!剜刀殘體正在會議廳旁瞧著這邊。他這才想起,搏鬥一開始,那人就一直觀察著。在別人看來,他不動聲色,但鐵先生卻看出了掛在他嘴邊的那一絲笑意:他朝那邊點點頭,心裡卻一哆嗦。只差一點,他就全盤皆輸——這個失著都落在剜刀眼裡。
「你們倆現在該回秘島去了。」他向守在飛船後的警衛打了個手勢。
「先等等,鐵大人!」阿姆迪說,「我們剛到還沒多久呢。拉芙娜的回復肯定馬上就要到了。」
孩子們視線之外的組件咬著牙。「那好吧,再等等。但咱們一定得多加小心,明白嗎?」
「太好了!」阿姆迪對人類孩子解釋著。鐵先生直立起來,組件相疊,前腿搭後肩,拍了拍傑弗裡的腦袋。
鐵先生命施裡克領著孩子們回飛船屋。他的所有成員帶著自豪、慈祥的表情目送著孩子們,直到他們消失在視線之外。之後,他一個轉身,踩著被血染成粉紅色的泥地大步走遠。那個蠢才侍從在哪兒?
飛船山上的會議廳是一間不大的臨時建築,冬天能擋擋寒氣就行。只要裝進三個共生體,這地方準會變成個瘋人院。鐵先生重重踏著步子,走過剜刀殘體,幾個成員全部登上最便於觀察工地的高台。禮貌地等了片刻,泰娜瑟克特也走了進來,走上瞭望台。
禮貌只是表演給外頭的人看的。現在,剜刀嘶嘶的輕笑聲響了起來,剛好夠鐵先生聽見。「親愛的小鐵,有時候,我懷疑你究竟還是不是我的學生……也許我離開的時期你換了新組件?你是不是想把我們全搞垮?」
鐵先生怒視著他。他知道自己的外表沒有一絲忐忑不安,所有畏懼情緒都深藏在心裡。「事故難免,無能者我們會剔除的。」
「是呀。我覺得,只要遇上困難,你都是這個反應。剔除。如果你不是一心要除掉挖掘組,他們也就不會暴動……你也就會少一次……事故。」
「問題只出在他們還會猜測上。除掉工人,軍事建築必須這麼做。」
「是嗎?你真的以為我把建造秘島地下坑道的工人全都除掉了?」
「什麼?你是說你沒有?你怎麼——」
剜刀殘體露齒一笑——鐵先生很熟悉這種笑容:「好好想想,小鐵,就當是一次練習吧。」
鐵先生翻著桌上的文件,假裝研究它們。接著,所有腦袋猛地一抬,瞪著另一個共生體。「泰娜瑟克特,我尊敬你,因為你中間有剜刀組件。但你別忘了,只是因為我的寬容,你才能活下來。你不是剜刀因子,也不會成為剜刀。」那個消息來得很晚.是在秋天將盡、寒冬封閉通往冰牙地區的道路之前。帶著主子其他組件的共生體沒能逃出議會大廳。完整的剜刀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消息傳來之後一段時間,這裡的剜刀殘體既老實又規矩。「就算我把你絕殺了,包括你的剜刀組件,我的下屬們連眼皮都不會眨一下。」我會這麼幹的,只要你把我逼急了。我發誓我會幹的。
「親愛的小鐵,這裡當然你說了算。」
一時間,對方現出了懼意。你要記住,鐵先生對自己說,牢牢記住。這只是主子的一部分碎片,對方的大部分只不過是個毫不起眼的學校教師罷了,不是那位手執利刃的主子本人。主宰這個共生體的是主子的兩個成員,這不假。主子的精神還在,就在這間屋子裡,但卻大大削弱了。泰娜瑟克特是可以收服的,主子的力量也可以為自己所用。
「這就好。」鐵先生安詳地說,「只要明白這一點,你仍然可以為剔割運動作出很大貢獻。現在就有一件事。」他翻著文件,「我想和你討論討論怎麼對付我們的客人。」我需要你的意見。
「行。」
「我們已經讓那個『拉芙娜』相信,她的寶貝傑弗裡正面臨極大的危險。阿姆迪傑弗裡不斷告訴她木女王如何如何攻打我們,以及我們是多麼害怕女王大兵壓境。」
「後一種情況是很有可能的。」
「是的。木女王的確計劃進攻我們,她手裡也掌握著獲取『魔力』的渠道。但我們有的東西比她的強得多。」他敲敲桌上的文件,這是拉芙娜的技術支持,從初冬時便源源不斷傳遞下來。他還記得阿姆迪傑弗裡把第一批資料交給他時的情景。整頁整頁數不清的圖表、說明、公式,用孩童的手筆寫得工工整整。鐵先生和剜刀殘體夜以繼日鑽研著,竭力思索其含意。有些資料很明自,客人的配方中需要大量金銀,多得足夠發動一場戰爭。可另外的地方就不大清楚了,比如「水銀」,這是什麼東西?全靠泰娜瑟克特才弄清楚,過去主子在共和國的實驗室裡用過這種材料。最後,他們終於弄到了水銀,數量符合配方的要求。配方中還有很多東西無法獲取,只給出了提煉方法。鐵先生記得剜刀殘體坐在資料前煞費苦心,計劃著,安排著,把大自然當成一個必須打倒的對手。神話中的魔法配方充斥著「烏魚粉」、「月霜」之類玩意兒,拉芙娜的指示裡有些東西比這個更加稀奇古怪。大指示裡套著小指示,說明中又有說明,繞許多大圈子,目的就是要檢驗普通材料,從中提煉出別的東西,用於另外的安排。製造、試驗、再製造。主子自己的方法也是這個,但拉芙娜的方法卻不會走進死胡同。
製造出來的東西有些沒過多久就顯示了意義。他們很快便會擁有火炮、炸藥。木女王還以為這些是她的秘密武器呢。但還有許許多多別的東西,他們現在還看不出能派什麼用場。而且,這些東西製造起來費時費力,一點也不輕鬆。
鐵先生和殘體連續工作了一下午,安排最新的實驗,決定到哪裡採集拉芙娜要求的原材料。
泰娜瑟克特向後一靠,讚歎地長出一口氣:「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每一個新階段都以前一階段為基礎。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製造出『無線電』了。木女王這老傢伙死定了……你是對的,小鐵,有了無線電,你可以征服全世界。想想看,共和國首都有什麼消息,你立即就能知道,可以根據最新情報調動軍隊。剔割運動將成為上帝的意志。」這是過去的一句口號,現在必將成為事實,「我向你致敬,小鐵,你的悟性配得上這個運動。」笑容中是不是隱含著過去的主子的嘲弄?「火炮和無線電會將這個世界雙手奉獻給我們。但對客人們來說,這只不過是他們桌上掉下的一點殘羹冷炙。這是明擺著的事兒。他們什麼時候到?」
「從現在起一百到一百二十天。拉芙娜重新估算了日程,改變已經不止一次了。很顯然,哪怕是兩腿異形,穿越群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也就是說,我們只有這點時間可以享受剔割運動的勝利。他們一到,我們就什麼都不是了,連野蠻人都不如。也許這麼辦更穩妥:收下他們的禮物,再設法讓客人們相信,這兒已經沒什麼他們可以援救的東西了。」
鐵先生的目光穿過牆柱之間的長條形窗口。他可以望見飛船屋和城堡地基的一部分,再遠處還有峽灣中的群島。驟然間,他有了自信,很長時間以來從沒有現在這樣從容鎮定。他覺得可以吐露自己的夢想了。「你還是不明白,泰娜瑟克特,對嗎?我看,就算你是完整的主子也不會明白。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超越他了。一開始,我們沒有選擇的餘地。那艘飛船自動向拉芙娜發出某種我們不明白的信號,我們可以摧毀它,讓拉芙娜對它失去興趣……也許她不會。後一種情況下,我們就完蛋了,像從水裡釣起來的魚。我現在冒的風險確實很大,但如果贏了,便會得到連你都想像不到的戰果。」殘體歪著頭,打量著他,「我研究過這些人類,傑弗裡,還有木女王手裡那個——通過我的間諜。他們那個種族的歷史比我們的長,學到了很多竅門,乍一看簡直無所不能。但那個種族本身卻有個致命缺陷。他們是單體,由此引起的困難之大,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只要我能利用這些缺陷……
「你也知道,爪族的普通成員關心自己的幼崽,我們也時常利用這種感情。想想人類這方面的感情。對他們來說,一個單獨的幼崽就是一個完整的小孩子。你想,這會讓我們佔多大優勢?」
「你真想把一切壓在這一點上?拉芙娜甚至不是傑弗裡的母親。」
鐵先生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阿姆迪翻譯過來的資料你不是每份都見過。」天真的阿姆迪,最佳間諜,「但你說的也對。他們這次來,目的不僅僅是援救單獨一個小孩子。我也想過他們真正的目的是什麼。這兒有一百五十一個小孩,昏睡不醒,躺在飛船的棺材裡。咱們的客人急於救出這些孩子,但還有別的目的。他們從來沒怎麼說起……我覺得是那艘飛船本身。」
「我們只知道那些孩子是一支軍隊,等待著成長機會。這是入侵計劃的一部分。」
那種擔心已經是過去式了。仔細觀察過阿姆迪傑弗裡之後,鐵先生再也不這麼想了。陷阱仍舊可能存在,但是,「如果客人在欺騙我們,我們無論如何都贏不了,只能成為被人捕殺的野獸。這就是我們的下場。許多代以後,我們的後代也許能學會他們掌握的技巧,但對我們來說,下場就是完蛋。但從另一方面看,我們有理由相信,這些兩腿異形是虛弱的。不管他們真正的目的是什麼,都跟我們沒有直接關係。飛船降落那天你也在場,離得比我還近。你親眼看到了,伏擊他們是多麼容易——雖說他們的飛船堅不可摧,一件武器就頂得上一支小型軍隊。有一件事很明白,他們沒把我們當成威脅。不管他們那些小玩意兒有多大威力,他們照樣有害怕的東西,不是我們,而是別的什麼。就在那艘飛船裡,存在某種他們一心想弄到手的東西。那個東西卻在我們手裡。
「看看我們新城堡的地基,泰娜瑟克特,我告訴阿姆迪傑弗裡,這座城堡是為了抵禦木女王,保護飛船。它有這個作用,夏天結束時,我要讓女王在城牆下粉身碎骨。但是,請你好好看看飛船圍牆的下面。等到咱們的客人大駕光臨,飛船便會掉進一個大洞裡去。我悄悄在船殼上作過一些試驗,它不是完全無法破壞的。幾十噸石頭砸下去,足夠把它壓成一塊漂漂亮亮的大餅。拉芙娜不會起疑心,這些建築全是為了保護她的寶貝飛船。附近還會有一個寬寬敞敞的大院子,四面是高牆。當然,高得有點不同尋常。我通過傑弗裡向拉芙娜打聽過她的飛船,那個院子容得下,自然囉,也是為了保護她。
「很多細節還需要進一步安排。要造出拉芙娜給我們提供的工具,客人們到來之前還要讓木女王一命嗚呼。這些都需要你的幫助,我想你會幫助我的。到了最後一幕,如果客人們蒙騙我們,我們並肩戰鬥的話機會更大;如果他們沒騙我們……我的安排,至少跟過去那位大師不相上下吧。你說呢?」
這一次,剜刀殘體沒有回答。
鐵大人統治的地區中,傑弗裡和阿姆迪最喜歡的就是飛船的控制艙。在這裡,傑弗裡還是覺得有點難過,但是現在,美好的回憶漸漸壓倒了悲傷的往事……再說,這裡代表未來,充滿希望。阿姆迪仍舊覺得那些顯示窗特別神奇,雖說上面什麼都看不見,只有飛船外的木牆。第二次來時,兩人已經把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小天地,像傑弗裡在斯特勞姆星球自己家中的樹屋一樣。再說,這個艙室是那麼小,最多只能容下一個共生體。通常,他們的警衛總要派一個組件蹲坐在飛船主艙門處,但瞧他的模樣,坐在那兒值勤並不舒服。在這個地方,只有他們倆才是最重要的。
兩人雖說調皮搗蛋,但也明白鐵大人和拉芙娜信賴他們。在外面玩耍時可以瘋跑一氣,逗得警衛團團轉,但控制艙裡的設備卻必須精心對待,像爸爸媽媽那樣。從某些方面說,飛船裡沒剩下什麼。幾台數據機都砸壞了,木女王進攻時爸爸媽媽帶著它們去了飛船外面。冬天裡,鐵大人又把能搬走的活動部件都搬走研究去了。冬眠箱很穩妥地放在飛船冷凍艙裡。阿姆迪傑弗裡每天都要檢查一遍,看看每張熟悉的面孔,檢查顯示器上的讀數。自從伏擊之後,沒有一個冬眠的孩子死去。
除此之外,飛船裡只剩下焊死在船身上的零件。另外就是傑弗裡向鐵大人指明的控制台和這個貨艙的火箭操縱設備。這些東西共生體們沒有碰。
鐵先生在艙壁上裝的墊子把船艙整個包了起來,傑弗裡家人的行李、睡袋和健身器全都不見了,但碳纖維繩網和固定在艙裡的器材還在。最近幾個月裡,阿姆迪傑弗裡又把紙筆毯子和其他雜物搬進船艙。飛船的通風系統沒有損壞,艙裡總是吹著一股和風。
是個快樂的地方,雖說會勾起種種回憶,但在這裡,兩人仍舊無憂無慮。在這個星球上,只有在這裡,阿姆迪傑弗裡才能和另外的人類成員對話。當然,對話方式簡直像回到了中世紀,跟鐵大人的城堡一樣落後。只有一個平面顯示器,沒有景深,沒有色彩,沒有圖像。兩人費盡心機,但還是只能傳送文字數字。幸好這套通訊系統聯著飛船的超波通訊器,能夠不斷追蹤他們的救援者。顯示器上沒有語音識別裝置,傑弗裡最初簡直慌了手腳,後來才發現屏幕下半部就是一個鍵盤。每句話都要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打出來,費的力氣大得沒法說。阿姆迪不久便學會了打字,兩個鼻子啄著字母鍵,打得相當不錯。到現在,他讀寫薩姆諾什克語的本事比傑弗裡都強了。
阿姆迪傑弗裡在這裡度過了許多個下午。如果有一條拉芙娜前一天發來的信息等著他們,兩人便會將信息調上屏幕,由阿姆迪抄下來,翻譯好,再鍵入鐵先生要他們提出的問題。最後就是等待,等的時間很長。就算拉芙娜正好守候在另一端,回復抵達也是幾個小時以後的事。現在的通訊聯接已經比冬天裡強多了,兩個孩子幾乎可以感受到,拉芙娜一天比一天近了。整天工作,最快樂的就是和拉芙娜自由對話的時間。
今天和往常大不一樣。假工人的襲擊把阿姆迪傑弗裡嚇壞了,半個小時後才恢復正常。連鐵大人都為保護他們受傷了。也許沒有哪個地方是真正安全的。他們擺弄著監視船外情況的顯示窗,竭力想從包圍飛船的粗糙木棚的板縫間窺視外面的動靜。
「要是能看見外面的情況就好了,我們本來可以向鐵大人報警的。」傑弗裡說。
「應該跟他說說,在牆上鑽幾個洞。咱們就能當上哨兵了。」
兩人琢磨著這個主意,就在這時,救援飛船的新信息到了。傑弗裡躍進顯示器前的碳纖維繩網。這裡是爸爸的老位子,地方夠大,還能裝下阿姆迪的兩個成員,緊挨著傑弗裡,一邊一個。另一隻組件跳上繩網扶手,爪子搭在傑弗裡肩頭,長脖子朝屏幕伸得更長了,瞧得更清楚一點。其他組件在四周忙碌著,安排紙筆,準備抄寫。本來可以把信息保存下來,一會兒慢慢看,但阿姆迪傑弗裡都喜歡親眼看著信息「現場」傳送下來,覺得更刺激。
先下來的是文件頭,老一套。看了上一千遍之後就沒多大意思了。接下來才是拉芙娜的話,不過這一次全是表格數據,跟設計無線電有關。
「倒霉,是數字。」傑弗裡說。
「數字!」阿姆迪叫道。一個沒事可做的成員爬上男孩的膝頭,鼻子都快頂上了屏幕。蹲在傑弗裡肩上那只本來能看見,這一隻又審看一次。地板上的四隻忙著抄寫,將屏幕上的十進制數字換算成爪族的四進制:X、O、1和△。兩人剛認識沒多久,傑弗裡便知道,阿姆迪的數學真的棒極了。他不忌妒,因為阿姆迪告訴他,爪族中幾乎沒幾個人有他這種數學天賦。他是個非常特別的組合。有這麼酷的朋友,傑弗裡自豪極了。爸爸媽媽准喜歡阿姆迪,可是……傑弗裡歎了口氣,在繩網裡一躺。最近發來的資料中,數字之類玩意兒越來越多。媽媽從前給他讀過一個故事,《爬行界歷險記》,講一個被放逐的探險家怎麼在一個失落的殖民地星球上恢復了技術文明。在那個故事裡,主人公只需要找齊合適的原材料,想造什麼東西造就是了。根本不需要老是嘮叨什麼精確度呀、比例呀、設計呀等等。
他的視線離開屏幕,逗弄著身邊的兩隻阿姆迪組件。其中一隻蹭著他的手,兩隻組件都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眼睛也合上了。要是傑弗裡不瞭解阿姆迪的話,肯定會以為他睡著了。這兩隻是阿姆迪負責說話的成員體。
「來了什麼有意思的事兒嗎?」過了一會兒,傑弗裡問道。左邊那只睜開眼睛,看著他。
「拉芙娜這次說的是帶寬問題,必須非常準確,稍不注意就什麼都收不到,聽到的只是卡嗒卡嗒聲。」
「哦,我知道。」傑弗裡知道,最初級的無線電沒多大用處,只能發摩爾斯電碼。拉芙娜覺得他們可以跳過這個階段。「你覺得拉芙娜長什麼樣兒?」
「什麼?」紙上寫字的沙沙聲停了一會兒。他總算引起了阿姆迪的興趣,雖然這個問題兩人以前也聊過,「這個,肯定跟你一樣……更大些,老一些。對不對?」
「是倒是,但——」傑弗裡知道拉芙娜來自斯堅德拉凱星系,是個大人,比約翰娜大些,比媽媽年輕些。她究竟長什麼模樣?「我是說,她那麼老遠飛過來,就為了救我們,完成爸爸媽媽想做又沒做成的事。她肯定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
寫字的沙沙聲又停了下來,屏幕上仍然一屏一屏接著往下翻頁。過一會兒非重放不可。「是呀。」半晌,阿姆迪回答道,「她……她一定很像鐵大人。來一個我可以擁抱的人真是太好了,就像你擁抱鐵大人那樣。」
傑弗裡有點生氣了:「哎,你不是可以擁抱我嗎?」
緊挨著他的一隻阿姆迪很響地嗚嚕嚕叫了一聲,「這我知道。我說的是來一個大人……像父母那樣的人。」
「是呀。」
表格翻譯完了,查對完畢。接著就該發出鐵大人新提出的問題。總共四頁,阿姆迪用薩姆諾什克語打印得整整齊齊。平時他挺喜歡打字,在鍵盤和屏幕前擠成一堆,但今天他沒興趣,橫七豎八躺在傑弗裡四周,也不檢查他鍵入的字句。傑弗裡時不時覺得胸口那只發出一陣嗡嗡聲,要不就是趴在屏幕上方那只一聲怪叫。這是阿姆迪的組件在內部交流,絕大部分聲音是聽不見的。傑弗裡知道,這表示他在認真思考問題。
他鍵入最後一段,又加了幾個自己的小問題,比如:「你和范多大歲數?你結婚了嗎?車行樹是什麼樣子的?」
板壁縫裡透進來的天光漸漸暗了,很快,挖掘組的工人們就會交還鍬鎬,列隊返回他們山邊的營房。薄薄的霧氣中,海峽對面的秘島城堡肯定金光閃閃,像童話故事中的建築。白衣侍從們隨時都會叫他們出去吃晚飯。
兩個阿姆迪組件跳下繩網,繞著椅子追逐起來。「我一直在想!我一直在想!想拉芙娜的無線電:為什麼只用它通話?她自己說過,所有聲音都是一樣的,只不過頻率不同。但聲音還是一樣的聲音。咱們只要把那些表格改動幾個,把發射器和接收器覆在我的震膜上,我不是就可以通過無線電思考了嗎?」
「這我可不清楚。」傑弗裡的生活中每天都會接觸帶寬這個詞兒,但它究竟是什麼東西,他只有點模模糊糊的概念。他望著還留在屏幕上的最後一個表格,突然明自了許多終生生活在技術文明中的成年人也沒意識到的事。「這些東西我一直在用,卻不知道它們究竟是怎麼回事兒。我們只能照抄這些表格,但說到改動,咱們怎麼知道改哪些地方?」
阿姆迪這會兒興奮極了,想出什麼不得了的惡作劇時他總是這個樣子。「不,不,不,不。咱們不需要什麼都弄明白。」又有三個成員跳到地下.抓起幾張紙衝著傑弗裡搖晃著。「拉芙娜不太清楚我們是怎麼發出聲音的,所以她的指示中包含了許多說明,哪些地方可以作些小改動說得清清楚楚。我一直在想,己經弄明白了這些改動之間的關係。」他停了下來,尖叫一聲。「哎呀,我一時解釋不清楚。但我想咱們可以把這些表格擴展一下,這樣一來,這台機器就變、變更了。然後……」阿姆迪緊緊擠在一起,一時說不出話來。「唉,傑弗裡,真希望你也是個共生體!你想想,每一個你分別待在不同的山頂,用無線電聯成一體。我們可以無限擴展,跟這個世界一樣大!」
就在這時,艙外傳來咕嚕咕嚕的思想聲,然後變成了薩姆諾什克語。「晚餐時間到。我們走,阿姆迪傑弗裡,好不好1?」是施裡克先生,他能說一點點薩姆諾什克語,比鐵大人還差得多。阿姆迪傑弗裡收拾起四散的紙張,小心地裝進阿姆迪背上的衣服口袋裡,關掉顯示器,爬進主艙。
「你覺得鐵大人會同意咱們修改表格嗎?」
「也許應該把計劃送一份給拉芙娜看看。」
侍從的組件向後退,離開艙門,阿姆迪傑弗裡跳下飛船。一分鐘後,兩人出了飛船屋,站在斜陽餘暉下。但孩子們幾乎沒注意外面的風景,他們眼裡只有阿姆迪的設計。
【1施裡克的薩姆諾什克語不太通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