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車聲消失之後很久,波拉克還站在細雨中望著。冷雨打濕了他的肩膀和後背,他卻幾乎沒有察覺。猛然間他一抬頭,感到雨點落在臉上。
波拉克心想,不知聯邦特工有沒有這麼聰明,來他家時特意考慮了天氣因素:這種烏雲當然無法阻止軍方的偵察衛星監視這兩輛車,卻能擋住圈子內部成員切入的民用衛星。這樣一來,就算圈子裡有人知道滑溜先生的真名實姓,他們也不可能知道聯邦特工來拜訪過。
波拉克的目光越過院子,落在花園裡。(前後不過一個小時,自己的境況卻已決然不同。)
下午晚些時候雨過天晴。陽光照耀下,樹叢枝葉上千萬顆水珠彷彿一粒粒珍珠。
波拉克等到太陽隱沒在樹梢後,只給廊屋東邊的高樹間留下一抹金輝,這才坐在他的設備前,準備進入另一層面。他採取的步驟比以往複雜得多,想在聯邦特工的容忍範圍內盡可能做好準備。要是能有一個星期作先期研究就好了,但弗吉尼亞和她那一夥人顯然沒有那麼多耐性。
他啟動處理器陣列,在他最喜愛的那把椅子裡坐得更加舒服些,仔細的將五個腦關電極貼在頭部。
長長的幾分鐘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想進入另一層面必須達到某種程度的忘我狀態,或者至少某種自我催眠狀態。有些專家建議使用藥物或其它隔斷感覺器官的手段,以強化用戶對於腦關電極讀取的種種微弱模糊信號的感應。波拉克的經驗自然比所有熱門專家都豐富得多,他發現,只需凝望樹林、靜聽掠過樹梢的颯颯風聲,自己便能進入狀態。
做白日夢的人忘記了週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波拉克就像這樣,他的意識飄浮起來,遺世獨立。潛意識中,西岸通訊與數據服務系統化為一片模模糊糊的灌木叢,潛意識之上的清醒知覺再對這片信號叢林詳加檢視,查詢檢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徑,通向一塊不受打擾調製空間。
和大多數家住郊外的遠程辦公者一樣,波拉克租用的是標準光纖聯接:貝爾、波音、日本電氣,加上西海岸當地的數據通訊公司,這些路徑已經足以使他連通地球上任何接收處理器,幾乎不存在被察覺的可能。幾分鐘內,他已經試探、變換了三條線路,在網上找到一塊地盤進行調製計算。衛星通訊公司以極其低廉的價格出租處理器時間,低到與地面通訊線路差不多的價錢,還接受自動轉帳。
過去幾年中波拉克設立了好幾個匿名帳戶,以匿名的付款的方式獲得一大塊數據空間的獨佔控制權,只要提出請求,幾毫秒後便可以使用。整個過程幾乎完全在潛意識層面上完成巫師的大量日常事務全都用這種方式處理。這套方法是他與別的人在過去四年中逐步發明並完善的。現在他已經成為滑溜先生,別的名字不再提及,連想都不想。
滑溜先生來到另一層面外緣,通過一顆低軌道氣象衛星的眼睛飛快的一瞥:下面鋪開的是北美大陸,在西部,明暗分界線彎彎曲曲,大平原地區大部為陰雲覆蓋。這些都是信息。有些信息看上去無關緊要,可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派上用場。所有這些本來都可以在下意識層面自動完成,無需清醒意識參與,但滑溜先生向來對太空的事獨具衷情。
休息片刻之後,滑溜先生檢查間接通訊線路,運轉正常。還有加密方面(這是常規了),一切正常,看來沒有被人破解。與其他大巫還有很多老百姓一樣,他信不過國頒標準加密程序,十五年來一直使用從學術界洩露出來的高級算法(國安局的偏執狂始終執意反對這種算法的外洩)。
滑溜先生確信自己的保護措施做得很好,別人無法追蹤,這才直奔巫師會。他循著標誌前進,速度飛快。走這一趟難度相當大,因為標誌設得非常隱蔽。圈子裡的人不喜歡受不高明的低段位選手打擾。
具體說來,踏上這一段旅途的行者必須能夠感應極其微弱的信號、暗示,在圈子成員的想像力生成環境中將它們識別出來。窄窄的一行石塊標示出正確的路線,穿過一潭灰綠色的沼地。空氣寒冷而潮濕,高大奇異的植物上,水珠滴滴答答落進微光閃動的水潭,或是滴落在大朵大朵的百合花上。旅行者的潛意識明白那些石塊的含義,同時通過一個個數據網絡處理連續不斷的網上日常事務,但要做出種種決策,以便最終抵達巫師會的入口,這個方面必須依靠技巧高超的旅行者的清醒意識。否則的話,死亡便會降臨。
網上的死亡是象徵性的,指被甩回現實世界。從遠的說,這與四十年前電腦上的探險遊戲有些相似之處。如果要舉近期的例子,那就是廣為流行的讀者參與小說,這兩者頗為相近。不過還是存在兩個巨大區別:這場遊戲遠為複雜,沒有腦電圖輸入/輸出設備無法完成。這種設備被大巫們和公共數據庫稱作腦關。
關於腦關的謠傳與誤解非常多。像洛山磯時報和CBS新聞這種比較負責的數據庫明確表示,無論腦關還是另一層面,都沒有什麼超自然的神奇,至於那些富於魔幻氣息的切口行話,不過是人們為了方便起見胡亂添加的。說得好聽點,給它們平添一層傳奇色彩,有時更墮落為混淆視聽的愚民手段。問題是數據庫的這些文章常常說不到點子上,既保守拘謹,同時又誇大其辭。比如有人或許會以為,必須有極大的帶寬才能使滑溜先生穿越的沼地栩栩如生。其實不是這樣。如果對帶寬真的有這麼大需求,聯邦特工不久便能查出大巫和變形金剛們的一切活動。一條典型的腦關鏈接只有約五萬波特,帶寬甚至趕不上單純的視頻傳送。
滑溜先生能感到沼地的濕氣滲進皮靴,雖然天氣很冷,他還是開始冒汗。實際上,這些感覺並不完全來自帶寬。腦關電極傳送的只是某種暗示,相當於舞台上的提詞,滑溜先生的想像力與潛意識對這些暗示做出反應,形成與現實世界毫無二致的真是感受。這種從暗示到感受的轉化過程相當於翻譯,不能想怎麼譯解就怎麼譯解,任意而為的結果便是被甩回現實世界,永遠別想找到巫師會的入口。對於另一層面的旅行者來說,只要存在暗示,周圍環境的細節便歷歷在目。這種事情並不新奇,古已有之。例如小說,哪怕是個蹩腳的作者,只要善解人意,加上情節抓人,他也能只用幾句描寫便喚起讀者心中的全幅想像場景。現在的區別是想像有了互動性,就像在真實世界裡人們可以用自己的感官與周圍環境互動一樣。單憑想像便能調動事物,在人類數千年形成的語彙中,要描述這種現象,說到底還是魔法行話最為合適。
石塊與石塊之間的距離越拉越大,滑溜先生使出渾身解數,惟恐一個失足,掉進石塊周圍嘩啦啦作響的水潭。幸好小徑只有幾百米,之後便離開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