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沒睡好,前天晚上睡得也不怎麼樣。現在疲勞終於控制了我。我一直在嘗試非常努力地嘗試控制自己,保持沉著冷靜。但是今天
今天
從九點開始工作到十點博物館向公眾開放這一段時間是黃金時間。霍勒斯和我正在參觀布爾吉斯頁岩特別展:歐巴賓海蠍、奇妙蟲和古蛞蝓等等,生命形式是如此的奇特,簡直無法將它們輕易分類。
這些化石使我想起了斯蒂文傑古德關於布爾吉斯動物群的書《奇妙的生命》。
它們還使我想起了古德提到的電影,吉米斯圖爾特的經典之作,《聖誕節的最愛》。
我還想到我是多麼珍視我的生命我的真實的,實在的,血肉之軀。
霍勒斯。我輕聲試探著說道。
他的兩個眼柄正盯著一個歐巴賓海蠍的五個眼睛,它與地球上過去的其他生命太不一樣了。他把眼柄轉過來對準我。
霍勒斯,我又開門了,我知道你的種族比我們的要先進得多。
他一動不動。
所以,你一定知道我們不知道的東西。
是的。
我你見過我的妻子蘇珊,也見過我的兒子裡奇。
他把兩個眼睛搭在一起。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他說。
我我不想離開他們,霍勒斯。我不想讓裡奇成長在一個沒有父親的家庭裡。我不想拋下蘇珊一個人。
那是件很不幸的事情。弗林納人同意道。
你一定能做些什麼你能做些什麼來救我。
我很抱歉,湯姆。我真的很抱歉。但就像我對你說過的,我什麼也做不了。
好吧。我說道,好吧。聽著,我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得服從某種不干預命令?你不能改變這兒的情況。我理解,但是
沒有這樣的命令。霍勒斯說,如果我能幫助你,我肯定會的。
但是你應該知道怎樣治癒癌症。你知道這麼多DNA和生命形成的知識你應該知道如何治癒癌症這類簡單病症。
癌症也使我們的人痛苦,我告訴過你的。
呂特人呢?呂特人知道嗎?
他們也不知道。癌症是癌症是生命的一部分。
求你了。我說,求你了。
我什麼也幫不了你。
你必須幫。我說。我的聲音越來越刺耳。我憎恨我的聲音,但我停不下來。你必須幫。
我很抱歉。外星人說。
突然間我開始大喊大叫,聲音在玻璃展櫃之間迴盪。該死,霍勒斯,真見鬼。如果我能幫你,我肯定會的。你為什麼不幫我呢?
霍勒斯沉默著。
我有妻子,還有個兒子。
弗林納人的雙嘴表示同意。我知道。
那就幫我呀,該死的。救救我!我不想死。
我也不想讓你死。霍勒斯說,你是我的朋友。
你不是我的朋友!我叫喊著,如果你是我的朋友,你就應該幫我。
我以為他會離開,以為全息投影儀會關閉,將我一個人留在古老的寒武紀大爆炸的遺跡之中。但當我身心崩潰痛哭流涕時,霍勒斯卻留下來和我待在一起,靜靜地等待著。
霍勒斯在那天下午四點二十左右消失了,但我接著在辦公室中工作到很晚。我為我自己感到羞恥,為自己的表現感到噁心。
生命的終結即將來到。在幾個月前我就已經知道了。
為什麼我就不能勇敢些?為什麼就不能體面地去面對?
是整理行裝的時候了。我知道得很清楚。
戈登斯摩爾和我已經三十年沒有說話了。在孩提時代我們曾經是一對好朋友。我們住在斯加布羅夫同一條街上。但在上大學時,我們的關係破裂了。他覺得我很對不起他,而我覺得他很對不起我。在我們大吵之後差不多十年內,我幾乎每個月都至少想起他一次。我仍然對他給我造成的傷害耿耿於懷,當我晚上躺在床上想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時,戈登就會浮現出來。
在我的生命中還有很多其他未完成的事,各種需要了斷或是彌補的關係。對於其中的一些,我知道我永遠都不可能去完成了。
例如,尼科爾,那個受我邀請參加高中畢業舞會的女伴。我從來沒有告訴她為什麼我會缺席:我父親喝醉了,把我母親推下了樓梯,我不得不整晚陪她待在斯加布羅夫醫院的急診室中。我怎樣才能告訴尼科爾這一切呢?回想起來,或許我應該簡單地說我母親在樓梯上摔倒了,我在醫院陪了她一晚。但是尼科爾是我的女朋友,她可能會去看我母親,因此我撒謊說我的車出了毛病。我的謊言被揭穿了,我卻從來沒跟她說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還有布喬恩阿蒙德森,他在大學裡問我借了一百塊錢卻一直沒有歸還。我知道他很窮;我知道他沒有從他父母那兒得到任何幫助;我知道他沒有獲得獎學金。他比我更需要這一百塊錢。事實上,他一直比我更需要錢而且也沒有能力歸還。但是我曾經愚蠢地將他說成是個高風險分子。他開始躲避我而不是向我承認他還不起債。我一直認為友誼是無法以金錢衡量的,但那件事卻表明它是可以的而且只不過是一百塊。我很希望向布喬恩道歉,但我不知道我已經給他造成了什麼樣的傷害。
還有保羅岡田,我高中時的一個日本同學。有一次在憤怒中,我衝著他罵了一句種族歧視的侮辱性語言我一輩子惟一一次這麼罵人。他看著我,眼裡流露出受到極度傷害的表情。他以前也從別人那兒挨過類似辱罵,但我應該是他的朋友。我不知道我究竟出了什麼毛病,我一直想對他說我有多抱歉。但在三十年以後你怎麼才能提起這個話題呢?
但是我必須和戈登斯摩爾和解。我不能不能在這個問題解決前就進了墳墓。戈登在80年代早期就搬到了波士頓。我打了查詢電話。在波士頓有三個戈登斯摩爾列在電話簿上,但是只有一個人的中間名的縮寫是P我記得戈登的中間名就是菲利普。
我記下電話號碼,隨後撥了個9轉到外線,輸入我的長途賬號,然後撥了戈登的號碼。一個女孩接了電話。你好。
你好。我說,請問戈登斯摩爾在嗎?
請稍等。女孩說,然後大聲喊著,爺爺。
爺爺。他現在是個爺爺了一個五十四歲的祖父。這太荒謬了;時間都過去這麼久了。我正要放下電話聽筒,一個聲音傳了過來。你好。
只有兩個音節但我馬上聽出就是他。這聲音打開了我記憶的閘門。
戈登,我說,我是湯姆傑瑞克。
先是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靜,隨後一個冷淡的聲音響了起來。噢。
至少他沒有摔電話。或許他以為有人死了我們共同的朋友,一個他想知道的人,一個老朋友,一個老鄰居,一個對我們兩個都很重要的人,因此我先把分歧放在一邊,通知他葬禮的安排。但他沒說什麼其他的。僅僅一個噢。然後等著我繼續開口。
戈登現在在美國,我對於美國的媒體相當瞭解:一旦有外星人在美國的土地上出現有一個弗林納人在查爾斯頓的精神病院中作研究那麼美國之外的外星人活動都不會被報道。又或者戈登知道我和霍勒斯的事,只是沒有表現出來。
我準備過我要說的話,但是他冷淡而又敵意的語氣使我的舌頭打結了。最後,我終於冒出了一句:對不起。
他可以有無數種方式來理解:對不起,打擾你了;對不起,打斷了你正在幹的事情;對不起,聽說你現在境況不佳;對不起,一個老朋友死了。或者,就如同我的真實意圖,對不起,為發生的事,為過去幾十年我們之間的彆扭。但是他不會這麼輕易放過我。為了什麼?他說。
我呼了一口氣,噪音或許通過送話器傳到了他的耳裡。戈登,我們曾經是朋友。
是的,直到你背叛了我。
這就是談話要進行的方向嗎?沒有互相諒解。沒有體會到我們都有做錯的地方。全都變成了我的錯。
我感到憤怒在我休內積聚。有那麼一陣子,我真想破口大罵.告訴他他對我的傷害,告訴他在我們的友誼破裂後,處於憤怒、無助和苦惱中的我怎麼哭了真的哭了。
我閉上眼睛,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我打這個電話是為了和解,而不是重續爭吵。我的胸部很疼,情緒激動總能使疼痛加劇。對不起。我說,多年以來,我一直放不下這件事,戈登。我真的不應該對你做那些事。
千真萬確。他說。
但我還是無法獨自承擔所有的指責。我體內還有一些自尊或是類似的東西。我希望,我說,我們能夠互相道歉。
但是戈登轉移了話題。為什麼你會打電話來?都這麼多年了?
我不想告訴他真相:嗯,戈登,是這樣的,我快要死了,而且
不,不能。我不能這麼說。我只是想解決一些老問題。
太晚了。戈登說。
不會的。明年才真的太晚了。當我們還活著時,就不算晚。
剛才是你的孫女接的電話嗎?我說。
是的。
我有個六歲的兒子。他的名字叫裡奇理查德布萊恩傑瑞克1。我慢慢念出這個名字。戈登也是個《卡薩布蘭卡》的大影迷。但從電話中我無法得知他是否笑了。
【1《卡薩布蘭卡》中一個角色名。】
他什麼也沒說,所以我接著問道:你過得怎麼樣,戈登?
挺好。他說。結婚三十二年,兩個兒子、三個孫子孫女。我等著他給我個台階,一個簡單的你呢?就行。但他沒有給。
好吧,我就說這麼多了。我說,說一聲對不起,希望我們之間不愉快的事從未發生過。加一句希望我們仍然是朋友可能顯得太假,所以我沒有說,只說了句我希望你將來萬事如意,戈登。
謝謝。他說。隨後,似乎經過無限長的停頓之後,他說:希望你也是。
如果繼續通話,我肯定會泣不成聲的。謝謝你。我說,再見。
再見,湯姆。
隨後他掛上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