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列佛遊記 第29章 「慧駰」國遊記 (1)
    作者作為一艘船的船長遠航——他手下的人背叛了他,長時間把他囚禁在他的艙房裡,最後強迫他在一塊不知名的陸地上岸——他進入該國內部——對「野胡」這種奇特的動物進行描述——作者遇見兩個「慧駰」。

    我跟妻兒在家其樂融融地生活了大約五個月,真希望我當時就懂得幸福之真諦啊。我又接受了一份待遇優厚的邀請,去載重三百五十噸的「冒險號」大商船上當船長,我離開我那可憐的妻子時,她還挺著大肚子。我已熟悉航海術,又日漸厭煩在海上做外科醫生(當然有時我也可以搞搞醫生的業務),我聘請了一位名叫羅伯特·漂爾佛依的年輕人來擔任船上的外科醫生,他技術相當精湛。一七一○年九月七日,我們由樸次茅斯揚帆啟航,十四日在泰納雷夫1遇見了布里斯托爾的坡考克船長,他準備去坎伯尺灣2砍伐蘇木。十六日一場暴風雨吹散我們,事後我才聽說他的船除了艙內的一名服務員倖存下來,其餘悉數遇難。他為人誠實,也是名好水手,只是略微固執,因此他像許多水手那樣毀了自己。當時他如果肯聽我的勸,眼下也會和我一樣平平安安地和家人呆在一起。

    1坎乃瑞群島中最大的一座島,靠近非洲西北海岸。

    2墨西哥灣的西南部分。

    我船上幾名水手害赤道熱病死了,僱主要求我在巴巴多斯島3和背風群島4上稍作停留,我便藉機在當地招募了些人手,但我很快就後悔不已,因為後來我發現這些人絕大部分曾幹過海盜。我的船上有五十名水手,僱主給我的任務是去南洋地區同印度人做買賣,同時盡量尋求新的商業契機。這幫我招來的惡棍勾結了船上的其餘水手,一同策劃了一個囚禁我的陰謀,以此奪取船隻。一個早晨他們動手了,衝進我的船艙把我五花大綁,威脅說,只要我動一下,就把我扔到海裡去。我告訴他們,我是他們的俘虜,甘願歸順。他們要我發誓,然後給我鬆了綁,只拿一根鏈子把我的一條腿拴在床跟前,門口站了一名槍彈上膛的哨兵,他奉命一旦我想逃跑,就開槍把我打死。他們供我飲食,掌控了船上的一切。他們打算重做海盜去搶劫西班牙人,但眼下人手還不夠,下不了手。這樣,他們決定先變賣船上的貨物,再去馬達加斯加招募人手。我被關押期間,又有幾個人死了。他們航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和印度人做著買賣,期間我只一門心思地祈禱,他們不要像平素恐嚇的那樣真把我殺死。一直以來,我都被嚴嚴實實地關在船艙裡,他們行走什麼航線我也一無所知。

    3西印度群島中的一個小島。

    4一個位於巴巴多斯西北方的島群,也屬於西印度群島。

    一七一一年五月九日,一個叫詹姆斯·威爾切的傢伙來到我的船艙,他說奉船長之命放我上岸。我徒勞的苦苦哀求了半天,他甚至連新船長是誰都不肯告訴我。他們讓我穿上我最好的一身衣服(那其實是一身新衣服),又讓我帶了一小包內衣,可不准我佩戴除腰刀外的任何武器,然後逼我上了一條長舢板。他們倒還算講點文明,沒搜查我的口袋,我所有錢和小的必用品都在裡面。劃了一里路光景,他們放我上了一片近海的淺灘。我請求他們告知此乃何地。他們發誓說,他們也跟我一樣一無所知,但這是船長(他們這樣稱呼他)的決定,說清完倉後先找塊陸地把我扔掉。說完他們當即上船返回,讓我在漲潮前趕緊離開,不然定被淹死,就這樣同我話別了。

    我孤立無援,只能朝前走去,很快我找到了一片堅實的陸地,找了個小坡坐下來歇口氣,考慮考慮應對之策。稍微緩過神以後,我便開始深入這個國家,我決定向碰上的第一個野人舉手投降,用手鐲、玻璃戒指和其他小玩意兒向他贖命,和其他水手們一樣,我在航海時常常攜帶一些小玩意兒。這兒的土地被一長排一長排的樹木相隔,這些樹天然如此,並非出自有規律地栽種。野草遍地,還有幾塊燕麥田。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遭到突襲,抑或一支箭猛然從身後或兩邊飛來將我射死。我走上了一條由人踩出來的路,看見上面有許多人的腳印、牛蹄子印,但大部分是馬蹄子印。最後我在一塊田里看見幾隻動物,另一兩隻同類的動物則坐在樹上。它們模樣極怪極醜,令我咂舌,因此我在一叢灌木後面臥下來,以便仔細地觀察它們。

    有幾隻動物走到了離我藏身處很近的地方,我便得到清楚辨識它們外形的機會。它們頭部和胸部長著一層厚厚的毛髮,有的密集糾結,有的稀稀疏疏;它們長著山羊鬍,背部和腿腳的前部都有一縷長毛;但除此之外,它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光禿禿的,我能看清它們黃褐色的皮膚。它們沒尾巴,除了肛門四周有些毛外,臀部光溜溜的,我猜想那是因為它們除了時常躺下來,時常用後腿站立之外,還時常席地而坐,因而造物主才這樣安排以庇護它們。它們的前後腳上都長著長爪子,尖利如鉤,因此爬起高樹來敏捷如同松鼠。它們一直在上竄下跳、跑來跑去,很是靈活。母的比公的略小,豎直的長發生於頭上,週身除了肛門和陰部周圍,其他地方只覆蓋著一層茸毛,乳房在它們兩條前腿間晃蕩,走路時幾乎屢屢要落向地上。無論公母,毛髮都有褐、紅、黑、黃等不同顏色之分。

    總之,在我數次的旅行中還從未見到過這麼倒人胃口的動物,前所未有的令我生理厭惡。所以等我一看夠,就滿心的輕蔑和厭惡地站起身來,走回原先那條人行道,希望碰到一個印第安人的小屋。我走了沒多遠,忽然被一隻這種動物迎面攔住,它還徑直衝著我走來。那個醜陋的妖怪看見我,扮了好幾個鬼臉,瞪大眼睛盯住我,就像盯著一件它前所未見的稀罕玩意兒。然後它又更走近我一些,舉起前爪,我不知它這樣做是出於好奇還是想胡鬧,便抽出腰刀用刀背狠狠地抽了它一下,為避免引起當地人的怨恨,我沒敢用刀刃,怕他們認為我殺傷了他們的牲口。一陣刺痛讓那畜生向後退去,並大聲地嚎叫起來,另一塊地裡至少有四十隻它的同伴,它們成群地跑來,一面嚎叫,一面做出各種奇怪的表情。我趕緊找到一棵樹做掩護,背靠著樹,揮舞著腰刀使它們不能上前。但卻有幾隻怪獸卻攀上了我靠的那棵樹的樹枝往上爬去,還往我頭上拉屎,我拚命貼緊樹幹才免於襲擊,但卻險些叫周圍滿地的屎臭給熏死。

    就在這痛苦無助的關頭,它們卻忽然全部跑掉了,我便壯著膽子離開了樹。我繼續上路,心裡納悶到底是啥玩意兒把它們嚇成這樣。這時我看到一匹馬在左邊田里慢悠悠地遛著,原來,對我使壞的那幫畜生是見了它才全部逃跑的。這馬走近我,它先是小小地一驚,但快鎮定下來,它非常好奇,滿頭滿腦地打量我,瞅瞅我的手和腳,又繞著我走了幾圈。我本想繼續趕路,卻被它擋住了路,不過它樣子倒很溫和,完全沒有要硬來的意思。老半天,我們站在那兒大眼瞪小眼,最後我斗膽向前,擺出一位騎師馴服野馬時常用的姿勢,嘴裡吹著口哨,伸出手要撫摸它的脖子。但是這動物卻似乎很是瞧不上我這套禮節,它搖頭晃腦,緊皺眉頭,略抬起右前蹄,撥開了我的手。接著它長嘶了三四聲,次次都音調相同,我還以為它在用一種獨特的語言自言自語呢。

    我們這樣對峙時,另一匹馬走上前來,它很是規矩地走到第一匹馬跟前,彼此輕敲了下對方的右前蹄,交替嚎了幾嗓子,每回都不同,像在對話。它們像在一起商量什麼,向一邊走了幾步,然後肩並肩地來回踱步,跟人在考慮一件重大事情時沒什麼兩樣,同時還時不時地瞅我兩眼,像在監視我怕我逃跑似的。這兩個動物的行為舉止令我驚奇不已,倘若這個地方的居民具有相應的更高智商,那天底下最智慧的人非他們莫屬。這樣想著,我覺得心裡踏實了一些,決定還是往前走,說不定前面就有個小村落或幾戶人家,或許還會遇上個當地人,那兩匹馬願意談就隨它們在那兒談吧。可是第一匹馬(那是匹深灰色斑紋馬)見我要悄悄地溜,就在我身後嘶叫起來,那聲音極富含義,我都覺得我弄明白了它是什麼意思;於是我轉身走到它跟前,等候它還有什麼指示,一邊偷偷嚥下自己的恐懼,我真有些發怵,不知道這一次會落個什麼下場。讀者肯定明白,我真討厭當時那處境。

    兩匹馬走到我跟前,朝我的臉和手非常認真地端詳了片刻。灰馬還舉起右前蹄在我的禮帽上摸了一圈,把它搞得不成樣子,我不得不把它脫下來再重新戴好。這似乎令它和它的同伴(一匹栗色馬)十分吃驚,後者又摸了摸我外套的衣襟,發現它鬆鬆垮垮地掛在我身上,它們就露出驚奇之色。它輕觸我的右手,似乎很是艷羨它的白嫩,但它用倆蹄子緊緊夾住我的手,令我疼得忍不住大叫起來。此後,它倆觸碰我倒盡量溫柔起來。它倆又對我的鞋襪顯出困惑不解的樣子,反覆觸摸,相互嘶叫,做出種種姿勢,活像正在費盡腦汁解決新難題的哲學家。

    總而言之,這動物的行為有條有理,觀察力敏銳準確,後來我竟開始這樣猜想:它們一定是魔術師,看我是個陌生人,便使用某種法術把自己變成這種模樣拿我逗樂;也許它們見到一個無論服裝、外貌都和他們完全不同的人,也的確感到很奇怪。我覺得這麼推斷很有道理,就壯膽對他們說:「先生們,如果你們會變戲法,我想你們一定會,你們肯定懂得我的語言。因此我要冒昧地告訴您二位,我是一個可憐而不幸的英國人,不幸漂流到你們的海岸上,希望您二位誰能允許我騎一騎,就像騎一匹真馬一樣,把我馱到一戶人家或者一個村落去,那樣我就能得救了。我願把這把刀子和這隻手鐲送給你們做禮物(說著我把它們從口袋裡掏出來),以報答你們的恩惠。」這兩個動物靜靜地站在那裡,似乎在專注地聽我講話,我一講完它們就不斷地互相嘶叫,好像在進行嚴肅的對話。顯而易見,它們的語言能夠充分表達它們的情感,那些詞可以毫不費力地用一個字母來表示,比中文還容易。

    我能清楚地分辨出「野胡」這個詞,因為它倆都反覆說了這詞好幾遍,雖然我猜不透它的意思,但在那兩匹馬忙著對話的時候,我學會了這個詞的念法,等它倆的交談一結束,我就壯著膽子大喊了一聲「野胡」,還盡量模仿了下馬嘶的感覺,使它們聽後很是吃驚。那灰馬好像要給我糾正發音,又重複了一次那詞,我便盡量跟著它念,儘管遠遠談不上十全十美,每一遍都自覺進步明顯。接著那栗色馬又領我念了一個詞,這發音比較複雜,按照英語的拼寫法,它可以拼作「Houyhnhnm」(慧駰)。這詞我發得不如前一個成功,但又試了兩三次之後,情形也有好轉。它們對我有這樣的才能非常驚訝。

    這兩位朋友又交談了片刻(我當時推想可能與我有關),彼此行了碰碰蹄子的禮節,便道別了。那灰馬示意我去它的前面走,我想在找到一位更好的嚮導之前,還是跟它走為妙。一旦我放慢腳步,它就喊「混、混」,我明白它想幹嘛,便設法告訴它我相當疲倦,無法走得更快了,它聽後便停下來,讓我休息一會。

    第二章

    作者被一個「慧駰」帶回家——描述這個家——作者受到的待遇——「慧駰」的食物——作者吃不到肉的痛苦最終得到緩解——他在該國的飲食方式。

    大約走了三英里,我們來到一所長方形的房子前。它用木頭做樁,樹枝條橫著編織其上;低屋頂矮,其上被茅草覆蓋。我始才稍感安慰,拿出一些小玩意兒(旅行者們通常把它們作為禮品贈給美洲或其他地區的印第安野人),希望這樣這家人會友好待我。那是間房子很大,泥土地面上十分光滑,屋子的一邊是長長一排秣草架和食槽。那馬示意我先進去,屋裡有三匹小馬和兩匹母馬,他們並沒在吃東西,我非常驚奇地看見其中幾匹馬屁股著地而坐,但更令我咂舌的是,其餘那幾匹馬竟在那裡忙家務。它們只過是普通的牲口而已呀,於是我再一次肯定了剛才的想法:什麼人能夠把無理性的牲畜訓練得如此文明,他們定然是世上最最聰明的人。

    緊隨我後,灰馬也走進屋去,以免其他那些馬對我動武。它姿態威嚴,對它們嘶叫幾聲,它們則報以回答。

    除了此間房外,這所長房子裡另外還有三間房,三扇相向的門把所有的屋連在一起,像是一條長長的走廊。通過第二道門,我們走向第三道門。這回灰馬先進去,示意我在外等候。我在第二道門裡等候之際,將送給主人夫婦的禮物準備好了,它們是兩把刀,三串假珍珠手鐲,一個小鏡子和一串珠子項鏈。那馬嘶叫了三四次,我期待能聽到人聲回答,但除了同樣的語言,我沒聽到別的回答,只是有一兩聲相對更尖銳一些。我心想這一定是哪位大人物的住宅,因為召見我之前繁禮冗節相當多。但我卻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一位貴人要完全由馬來服侍。我怕自己陷入種種疑慮和不幸之中難以自拔,就強打起精神四下打量起我單獨呆著的這間屋子來。這間屋子的擺設和第一間一樣,只不過更加雅致一些。我揉了幾次眼睛,但看到的還是那些東西。我又掐掐自己的胳膊和腰,問自己,我不是在做夢吧?之後我迅速得出結論,發生這一切一定是某種法術在作怪。但是不容我繼續思考,灰馬已站在門口,示意我隨它進去,那第三間屋子裡原來有一匹很漂亮的母馬,在一張相當考究的整潔草蓆上,它正和一匹小公馬和一匹小母馬席地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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