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蹺腳隊長!」雖然胸口仍然有點噁心,他背後還是滲出了冷汗,一陣暈眩。
蹺腳隊長是個讓人膽寒的人物。有時,讓人膽寒的人物不一定具什麼什麼炙手可熱的權勢,只是在這個卑賤者最高貴的年代,掌握著真理的人總是讓人膽寒的。蹺腳隊長原先是鐵路上的一個扳道工,名字也只有前半,游手好閒。成立了工宣隊,他的名字後面加了「隊長」兩字,就突然成為小鎮上的一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物。而真正讓人感到膽寒,是一次批鬥會上蹺腳隊長用一根厚厚的軍用皮帶,一下子把鎮上原先開雜貨鋪的資本家打翻在地。他還記得那一次那個老得牙都快掉光了資本家躺在地上不住喘息,鼻子和嘴裡流出血來的情景,每一次想到這些,他心頭湧上的不是對資本主義的痛恨,而是膽寒。
蹺腳隊長雖然一條腿瘸了,身體仍然很強壯。他出車禍的話,也許會有很多人開心吧,只是他仍然感到膽寒。蹺腳隊長活著時已經如此可怕了,變成鬼後,不知會怎麼樣。鄉音中把「鬼」讀作「計」,而這個突如其來的發音更增添了幾分陰森。
「怎麼會死的?」
阿忠卻仍然笑嘻嘻地:「誰知道,壽數到了。」和他不同,阿忠對蹺腳隊長有點敵視,因為阿忠家庭出身不好,蹺腳隊長在找不到資本家可斗的時候也鬥過一次阿忠的父親,後來有了更好的目標才算放過他家。
「這裡有階級鬥爭麼?」
這句話是蹺腳隊長愛說的。他還記得蹺腳隊長在訓話時,總是斬釘截鐵地說:「這裡有階級鬥爭!」平時喝完一杯酒,也老是擱著那條瘸了的腿,斜咬著香煙,像作報告一樣指著面前說著。廣播裡時常在說著「以階級鬥爭為綱」,他總是不知道階級鬥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哪兒都有。
「有吧。」阿忠順口說著,眼睛卻看著一邊,「那是什麼人?」
他順著阿忠的目光看過去,遠處,有個老人佝僂著背站在那裡,似乎在發抖。他瞇起眼,道:「是彭老師啊,是大城市來的。」這個彭老師是大學裡的教授,因為是權威,所以反動,所以是壞人,下放到這個小鎮來,也沒人理他。而這個彭老師也正是蹺腳隊長現在經常批鬥的反面教材,雖然蹺腳隊長已經成了一灘肉泥,彭老師仍然腳跟發軟吧。
「就是有個女兒的那個吧?」阿忠的聲音突然溫柔了許多,他心頭也漾起一陣暖意,心頭那種莫名的痛苦沖淡了許多。彭老師自己的樣子總讓人想起一隻老得亂抖的老鼠,可是他身邊卻有個長得像一穗蘭花一樣的女兒,阿忠比他要大幾個月,也更懂人事,從來都不掩飾自己對那個少女的愛慕。其實在他的心中也朦朧覺得,看到那個少女實在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這時那個姓劉的扳道工大聲叫道:「老彭,快過來,幫個手!」
彭老師的身體又抖了抖,扶了扶眼睛,道:「來了,來了。」他踩著鐵道上的碎石快步走過來,只是步子有些踉蹌,走過他們身邊時,他發現彭老師仍然怕冷似的抖,那件打著補丁的中山裝也如被微風吹動的水面一樣。
「來,老彭,你抬腳吧。」扳道工拎起了那卷蓆子,蓆子一頭滲出一些紅色,也只有這些紅色讓人想起,裹在裡面的曾經是個人。彭老師顫抖著抓住了蓆子,扳道工沒好氣地道:「老彭,你可沒死呢,怕什麼。」
「是,是。」彭老師點頭哈腰。等他們把那卷蓆子抬到一邊,那個乘警從站台上出來,道:「劉同志,我已經跟你們領導聯繫過了,一會兒會派人過來,火車不能誤點的。」
扳道工道:「好的好的,現在可以走了。」
乘警站在車頭邊做了個手勢,火車發出了一聲歎息般的長鳴,噴出一股白煙,又緩緩地開動了。那個扳道工拍拍彭老師的肩頭,道:「老彭,你今天早點回去吧,要是等一會工宣隊來了看到你在這兒,又要惹事。」
「是,是。」彭老師點頭哈腰地說著,轉身走去。那扳道工看見了他們,罵道:「小赤佬,有什麼好看,快點滾回家去!」
他看了看那卷團成一卷的破蓆子,心裡一陣發抖,可是阿忠仍然直直地看著那張蓆子,忽然道:「這個死掉的是不是蹺腳隊長?」
扳道工罵道:「關你屁事,滾開!」說著揚起手來,似乎要打了。他拉了拉阿忠,道:「阿忠,走吧。」
走了一程,他又回頭看了看。那個扳道工摸出一根香煙,正在劃著根火柴點煙。鐵軌邊有風,火柴不好點,那個扳道工劃著一根,還沒點著煙就被風吹滅了,正罵罵咧咧地劃第二根。
風很大,打火機剛打著就又被風吹滅了。他湊到牆根,用手張著點著了煙,斜咬在嘴邊深深地吸了一口。小時候見大人抽煙,一口煙吸得深而且長,吐出來後渾身舒坦,過了許多年他自己也抽上了煙,卻覺得沒有什麼意思,這種壞習慣只不過讓他能夠忘掉一些無時不在的惶惑而已。
蹺腳隊長這個人真的不存在還是另有原因,人們不願提起他而已,他仍然想不通。經過這許多年,他鼓足勇氣才回到這已經成為異鄉的故土,本來想解開這個困擾了自己近三十年的疑惑,然而卻只是更加迷惘。那些在記憶中已經漸漸模糊的身影再過幾年也許連他也記不得了吧,可是這兒的人真的全都忘光了?
也許,這一切僅僅是一個懸念故事,謎底要到故事的結尾才解開,而自己則只是故事中的一個穿針引線的人物?他把吸了大半截的香煙扔到地上,用腳踩熄了,訕訕地笑了笑。這樣的想法真是墮入魔道了吧,把一切都看作不可知。如果自己僅僅是故事的人物,按著作者的思路去做事,那麼這一切都不存在?實際上,這個小鎮,這個只停五分鐘的小站,蹺腳隊長,彭老師,同樣只是故事中的一個人物了?
不,不可能。他可以把任何人都看作不存在,但不能把她也看成一個符號。那個少女,那個在那混亂年代裡,也穿著白色衣裙的女子,如一穗蘭花的女子……
他吃驚地發現,即使過了那麼多年,太多的面孔都像舊牆上的壁畫一般漫漶不清,這個少女的臉卻如同浮凸出來一樣越發清晰,他仍然可以記得她穿著的那件白衣裙子,黑而亮的長髮,以及總是象蒙著一層水汽一樣的眼神。那個身影在他的腦海中,遠隔三十年時空,彷彿隨時都會向他走來。這樣的裙子,在那樣的年代,除非親眼看到,絕對不可能是相亂一想就想得出來的。可是他每次搜尋記憶,卻總是發現自己的記憶到此為止,以後的日子便是一片空白,還能記得的便是隨母親到外地去的情景了。
這段記憶為什麼會消失?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是他回到故鄉來的目的。來的時候,他覺得有勇氣回來,那麼這個已經近三十年的謎馬上會解開,可是來到這兒,迷霧卻似乎越來越濃了,濃得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