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元傑一走,筱伯、羅毅、張寶三人俱鬆了口氣,皆把欽佩的目光轉向雲襄。三人都以為雲襄事先在此設下了「奪魂琴」這支伏兵,這才驚走寇元傑等人。誰知雲襄也是一臉疑惑,似乎也並不知情。
影殺堂奪魂琴,曾經也與雲襄有些交情。當初雲襄在禁令揭破柳公權席捲江南財富的陰謀時,曾雇他作為自己的保鏢,不過雙方的僱傭關係早已結束,奪魂琴沒理由在此出現,更沒理由為保護雲襄,貿然跟魔門結仇。(前情請看《千門公子》)
雲襄心中疑惑,便隔著板壁朗聲問:「不知屋裡,可是奪魂琴前輩?」
屋裡飄出幾個活潑的音符,像是少女銀鈴般的笑聲,充滿了惡作劇後的調皮和歡愉,與先前的肅殺陰鷙全然不同。雲襄先是有些奇怪,細聽片刻後終於恍然大悟。這琴聲儼然就是先前在嵩山之巔,助孫妙玉力敵魔門光明四使的琴聲。他立刻就想起了那個清秀脫俗的青衣少女,連忙問道:「屋裡可是先前在嵩山之巔撫琴的那位姑娘?」
琴聲緩緩,似在款款作答。雲襄看著板壁上被琴音刺出的縫隙,心中暗自駭然,沒想到那位看起來柔弱纖秀的是哦啊女,竟然能將琴音化作武器,其凌厲毒辣完全不亞於名滿江紅的殺手奪魂琴,甚至令寇元傑也誤認為她就是奪魂琴。如此看來,她在琴上的修為,只怕不在奪魂琴之下。
屋裡的少女似乎猜到了雲襄的心思,琴聲漸變,似在將自己的來歷娓娓道來。雲襄立在門外側耳細聽,臉上時而驚訝,時而欣慰,片刻後琴聲渺渺逝去,餘音卻猶在繞樑不絕。
知道琴聲終渺,雲襄這才邁進後堂,卻見後堂空無一人,只餘下點點微香。雲襄索然四顧,悵然若失。緊隨而來的筱伯看看洞開的後窗,小聲嘀咕道:「先前這屋裡撫琴的真是位姑娘?不是奪魂琴?」
雲襄點頭道:「不錯,她就是先前在嵩山之巔,以琴聲助天心居前輩力敵魔門四使的那位姑娘。她是尾隨寇元傑來此,正好碰上寇元傑要對付咱們,便以琴聲假冒奪魂琴,驚走魔門教眾,幫了咱們一回。」
筱伯有些驚訝:「公子怎麼知道這些?」
雲襄歎道:「我是從琴聲中聽出來的。這位姑娘琴技超絕,用琴聲模擬各種場景堪稱惟妙惟肖,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她還約我今晚去一處能聽到松濤和溪水飛濺的涼亭想見。」說道這他轉向羅毅,「不知這附近有沒有這樣一處地方?」
羅毅想了想,點頭道:「那一定是聽松亭了,就在這後山山腰。那裡不僅能聽到山下的松濤聲,一旁還有飛濺而下的瀑布,十分幽雅僻靜。」
筱伯聞言忙道:「公子別去!這女子來歷神秘,突然約公子去如此僻靜的地方,該不會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陰謀吧?公子千萬大意不得。」
雲襄微微搖頭道:「琴為心聲,這位姑娘的琴聲純淨清澈,就算在模仿奪魂琴時,也只是其行,未具其神,況且她還救過咱們一回。再說方才亞男是跟那天心居前輩一路,而那位姑娘顯然與天心居也有淵源,從她那裡,或許可以打聽到亞男的下落也說不定。」
筱伯忙道:「我立刻派人去找舒姑娘下落,只要她還在附近,就肯定能找到!」
雲襄微微頷首,臉上神情木然。五年多的思戀已深沉如大海,從表情很難再看出心底那洶湧的波濤。
月上中天,銀光滿地,空中飄蕩著微微的花香,四野蟲鳴如唱。雲襄依約來到後山的聽松亭,只見月色下一青衣少女於亭中獨坐,神情恬淡靜默,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林中仙子。
聽到雲襄的腳步聲,她款款站起身來,沖雲襄合十一禮:「雲公子果然是知音,能聽懂我琴聲中的邀請,孤身前來赴約。」
雖然與這少女不過是第二次見面,雲襄對她卻又完全的信任,所以他才說服了筱伯和羅毅等人,讓他獨自前來赴約。見少女雖然面對著自己,兩眼卻一片空茫,對自己視而不見,他不禁問道:「姑娘的眼睛……」
少女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我這雙眼睛天生失明,對人視而不見,請公子見諒。」
雲襄見這少女生得秀美無雙,卻偏偏是個瞎子,心中不禁有些惋惜。是哦啊女似猜到他的心思,不禁歎道:「名滿天下的千門公子襄就在眼前,我卻無緣一睹他的風采,也算是人生一大憾事。」
雲襄笑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卻還不知道姑娘的身份來歷,不知可否見告?」
少女微微一禮,坦然道:「天心居楚青霞,見過公子襄!」
「原來是天心居楚姑娘!」雲襄心中一喜,見涼亭中沒有旁人,他不禁有些奇怪,「楚姑娘是一個人來此?」
楚青霞微微笑道:「我雖然雙目失明,卻能用心去看,所以要去哪裡並不需要他人幫忙。」
「用心去看?」雲襄有些不解,「用心能看到什麼?」
楚青霞笑道:「能看到許多常人用眼睛看不到的東西,比如我能看到三丈外一個樹洞中,有只小鳥在孵蛋,我還能看到身後的草叢中,有只蟋蟀在產卵;我甚至能看到你心中,埋藏著一種深深的思戀和憂傷。」
雲襄心神微震,臉上微微變色。他心中所思所想,就是每日在身邊時候的筱伯也未必能看出來,沒想到卻被一個瞎子看穿。楚青霞似看到了他的震動,在亭中款款坐下,手撫瑤琴淡淡笑道:「雲公子,請容青霞獻上一曲,希望能化去公子胸中的抑鬱和憂傷。」
隨著少女十指的跳躍,一個個音符如流水般從弦上汨汨而出,在亭中瀰漫開來,將人浸透和包圍。雲襄在亭中坐下,側耳聆聽著和緩如風的琴聲。剛開始聽在耳中還只是悅耳的音符,漸漸就覺得身心被琴聲完全浸滿,心中就如遨遊九天一般暢快,人世間的萬事萬物,都如過眼雲煙般在身邊飄過,令人既有些惋惜,又有放下千鈞重擔般的釋然。
少時琴聲徐徐散去,雲襄如釋重負地舒了口長氣。自舒亞男離去後鬱結於心的苦思和懊惱,經琴聲的開解和撫慰,已得到極大的舒緩。雲襄心中感覺從未有過的輕鬆,不禁歎道:「楚姑娘琴技妙絕天下,既能直透入人心,又能像奪魂琴那樣以琴為兵,實在令人佩服。」
楚青霞淺淺笑道:「奪魂琴前輩曾與我以琴論交,我曾見識過他的琴劍,所以能勉強模仿其皮毛,不過也只有糊弄一下不通音律的俗人,肯定是騙不過公子耳目的。」
「楚姑娘過謙了。」雲襄微微一頓,遲疑道:「楚姑娘深夜邀我來此,大概不知是要我聽琴吧?」
楚青霞嫣然笑道:「今日公子當中揭穿魔門天降神火的奧秘,實在令人欽佩。不知公子對魔門與釋、道兩門的和解和結盟,有什麼看法?」
雲襄沉吟道:「魔門包藏禍心,天下皆知。我只是不明白,少林、武當竟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與魔門結盟。」
楚青霞淺笑道:「武當式微,只能唯少林馬首是瞻。而少林圓通方丈胸懷高遠,一直就將少林當成實業來經營,才早就了少林今日之盛。在這過程中,難保不會有把柄落到魔門手中,這才不得不與魔門結盟。」
雲襄心中一動,皺眉問:「把柄?少林會有什麼把柄?」
楚青霞款款道:「幾年前,少林《易筋經》與達摩舍利子失竊,被人敲詐了一百萬兩銀子。任何名門大派受此打擊,都會一蹶不振,但少林卻因為這次變故,反而因禍得福,聲望如日中天,少林武功更因此而馳名天下。各地州縣陸續開設了不少少林武館,藉著船首少林武功廣收門徒,少林雖只是一禪院,但門下弟子如今已遍及大江南北,人數不亞於任何幫會教門。少林因那次失竊而意外崛起,這其中必有蹊蹺,我想借公子之手揭開其中奧秘,還佛門清靜。」
雲襄立刻就想起與舒亞男的那次明爭暗鬥,雖然自己最後奪得了《易筋經》和舍利子,卻又將兩件寶物送給了舒亞男。就不知它們最終落到了誰的手裡,又是誰在用它們敲詐少林。而少林藉著那次敲詐反而因禍得福,聲望日隆,現在想來,自己和亞男費盡心機,冒著被柳公權當場捕獲的危險盜得《易筋經》和舍利子,最大的得益者卻是被盜的少林。若說這是巧合,也實在太巧了一些。(前情請看《千門之花》)
雲襄沉吟良久,微微點頭道:「好!我答應你,為你找出少林與魔門結盟的真正原因。不過我也想請楚姑娘為我做兩件事。」
楚青霞微微笑道:「這是交換條件嗎?」
雲襄臉上泛起玩世不恭的微笑:「我是千門中人,千門中人向來唯利是圖,如果沒有好處,我為何要費這心思?」
楚青霞理解地點點頭:「好!你說!」
雲襄面色一正:「第一件事,就是幫我去找一位女子,她跟天心居那位前輩高手頗有淵源,她的名字叫舒亞男。」
楚青霞臉上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她是否就是你心情抑鬱的原因?」
「這個你別管,找到她後請在第一時間通知我!」說到這雲襄停了停,聲色有些暗啞地澀聲問道,「這第二件事,我想請楚姑娘派人去青海,幫我去查一樁舊事。」
「青海?」楚青霞有些意外,「這麼遠?」
雲襄點頭道:「這事我不便出手,所以只有請楚姑娘幫忙。這件事要盡量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回頭我會將詳情寫給你,希望楚姑娘一定要幫忙!」
楚青霞沉吟道:「聽你的口氣,這事對你來說十分重要,咱們只是初次見面,你為何能將如此大事貿然相托?」
雲襄淡然一笑:「有的人就算相識一生,也不敢以大事相托;有的人即便只是初交,也可以以性命相托。在我眼裡,楚姑娘就是後一種人。」
楚青霞淡泊恬靜的臉上,此刻也有些難言的感動,垂首問:「這麼說來,你已將我當成值得信賴的朋友了?」
雲襄哈哈一笑:「豈止是信賴!以楚姑娘的超然脫俗和天心居的煌煌名望,我只有仰慕崇敬的份兒,豈敢以朋友論交?」
楚青霞臉上略有些失落,默然良久,突然問:「雲公子,我……可不可以摸摸你?」話剛出口,臉上竟有些扭捏起來。
這話令雲襄有些意外,不過一想對方是盲人,這要求也就不算過分。他坦然一笑:「有何不可?」說著來到她面前,柔聲問,「楚姑娘,我在這裡。」
楚青霞略一猶豫,緩緩伸手撫上雲襄的臉頰。她的十指如撫琴一般,小心翼翼地在雲襄臉頰上緩緩滑過,她的神情異常專注,似要將面前這張面孔徹底「看」清。
第一次讓一個少女如此仔細地撫摸面龐,雲襄心中還有些難言的緊張,不過一見對方那超然脫俗的面容,以及那空濛如仙的眼眸,他就不禁在心中暗暗對自己道:雲襄啊雲襄,楚姑娘世外高人,豈能以凡夫俗子之心揣度?你若心存雜念,可就褻瀆了這仙子一般的人物。
仔細地從額頭一直摸到下頜,楚青霞終於緩緩收回手,怔怔地對著雲襄愣了半晌,突然幽幽歎道:「我第一次覺得,沒有一雙明亮的眼睛,會是多麼的痛苦。」
雲襄見她臉上滿是失落,心中憐憫之情油然而生,本想開口相勸,卻又不知如何開解才好。楚青霞似看透了他的心思,粲然一笑道:「其實上蒼已經給了我很多東西,我實在不該再貪心,讓公子見笑了。」說著她抱起瑤琴站起身來,款款一拜,「公子所托之事,青霞會全力去辦,公子請放心。」
二人交換了聯絡方式和聯絡地點,楚青霞這才飄然而去。雲襄目送著她遠去的背影,見她一手攜琴,一手拄杖,在山中摸索前行,心中不禁滿是憐惜。
寬大的袍袖凌空飛起,捲住了樹上的喜鵲,將之裹入懷中,跟著袍袖散開,喜鵲立刻飛馳而逃,誰知剛飛出不到一丈,一道灰影即跟蹤追來,袍袖一揮,再將它裹在袖中。就見七八隻喜鵲被兩條飛舞的長袖時卷時舒,卻怎麼也逃不出長袖的範圍。
圓通方丈像往常一樣,早課之後就在後院練功,只見他一雙流雲袖使得出神入化,七八隻喜鵲在他身前飛來繞去,卻總是在逃離之前,被他飛舞的雙袖給兜了回來,晃眼看去,就如喜鵲在圍著他飛舞鳴叫,似在伴著他練功一般。
廊下的弟子看得目瞪口呆,只見圓通臉上泛起寶相莊嚴的微笑,突然雙袖一捲,將喜鵲盡皆收入懷中,跟著徐徐收勢而立,喜鵲這才驚叫著飛速逃開,從他胸前直飛天際。
圓通待心氣平復,這才目視廊下的弟子淡然問:「什麼事?」
那弟子恍然驚覺,忙合十道:「有人要見掌門方丈,弟子不敢自作主張,所以特來請示。」
圓通眉頭一皺,臉上有些不悅:「我不是早說過,除非是兩河巡撫或七大派掌門求見才可通報,其餘人等一律給我打發了嗎?」
那弟子忙解釋道:「是羅師叔領來的客人,咱們也不好怠慢,所以才來請示方丈。」
圓通知道,弟子口中的「羅師叔」就是靜空大師的俗家弟子羅毅,他年紀雖然不大,在寺中輩分卻是不低。而少林是佛門禁地,沒有世俗的官位等級,所以只有靠論資排輩來維繫僧眾的等級尊卑,羅毅與方丈同輩,難怪弟子們不敢怠慢。想到這,圓通隨口問:「是什麼客人?」
那弟子垂手道:「他自稱是千門公子襄!」
圓通心中一凜,臉上微微變色。如今公子襄雖然在江湖上漸漸低調,但圓通完全清楚他的能量,比幾年前更為壯大。以他的實力,恐怕早已不在七大門派掌門之下,這樣的人物突然登門求見,圓通無論如何也不能拒絕。
「請他去我的禪房暫候,為師隨後就到。」圓通揮手令弟子退下,然後仔細想過公子襄來見自己的原因,並在心中做好應對之策後,這才緩步走向禪房。
禪房離後院不遠,當圓通來到門外,立刻就看到一個瘦削單薄的書生負手背對自己,正在觀賞著禪房中的字畫。聽到圓通故意踏出的腳步聲,他回過頭來,臉上帶著懶懶的微笑,對圓通拱手道:「晚輩雲襄,見過圓通方丈。」
圓通示意他入座,待小沙彌奉茶退下後,他仔細打量著對方,不冷不熱地問道:「公子襄名滿江湖,結交的都是世家名門,怎麼突然想起來見我這方外之人?」
雲襄淡淡笑道:「以少林如今的實力和聲望,只怕不亞於任何世家名門,以圓通方丈的名望,只怕也不再任何幫派首領之下。雲某既然身在江湖,豈有不來拜見之理?」
圓通聽出對方故意將少林與黑道幫會相提並論,將自己這掌門也視為黑道大佬一類的任務,他心中有些不悅,反問道:「聽公子襄言下之意,是到我少林拜山來了?可惜少林乃佛門清淨之地,不是江湖幫會藏污納垢之所,恐怕要讓公子失望了。」說著端起茶杯,示意送客。
「少林真是佛門清淨之地嗎?」雲襄遙視著圓通,冷笑道,「請容我細數少林七宗罪!」
圓通面露調侃,擱下茶杯淡淡道:「石施主乃千門騙梟,竟也來指責少林。好!我就聽你說說少林的七宗罪!」
雲襄屈指細數道:「一、賄神!賄賂佛祖,被少林說成是功德,說供養佛祖和它的弟子,能為今生或來世攢下做官撈錢享福的功德。少林借佛的名義,用燒高香、積功德等手段,大肆向信徒索賄,這與貪官污吏向百姓索賄有什麼區別?」
見圓通默然無語,雲襄繼續屈指數道:「二,禪定!將自己打扮成冷血動物,心中不容任何感情,這被少林高僧說成是般若智慧。這種人若身在佛門就被當成是得道高僧,若不再佛門那就成了天良喪盡。
「三、因果報應。貧窮困苦被少林高僧歪曲成業報,每個人都必須安於自己貧窮困苦的命運,這是維護權貴利益、歧視貧窮百姓的邪惡理論!
「四、出家為求個人成佛成正果,捨家棄父母事佛,被你們能說成是無上功德。這在人世間是不負責任、不思報恩的自私行為。
「五、功德。佛要功德,也要四大皆空,簡單來說就是,對己有利是功德,對己無利皆虛妄。這是典型的口是心非。
「不殺生。這是佛門最高戒律,但人活著就不得不殺生。比如行路殺蟻、洗菜殺蟲。佛門弟子視洗菜殺蟲為清潔蔬菜,不算殺生,又或者打著除魔衛道的旗號殺人如麻。這不知道不殺生的戒律太過迂腐,還是佛門弟子視戒律為兒戲?
「七、佛要金裝。佛廟大多金碧輝煌、窮奢極侈,少林更是其中佼佼者,佛穿金戴銀卻被你們說成是『殊勝』。看看四周百姓的房舍,哪一處茅屋比得上佛堂的輝煌,這裡的每一分光彩,都是信徒的脂膏血汗!我雖為千門中人,也不得不佩服貴寺之手段,遠勝我輩中人。」說到這雲襄不禁搖頭歎道:「也許這佛門七宗罪,不僅僅是你少林才有,但卻是以少林為最!」
圓通突然哈哈大笑,邊笑邊歎道:「公子襄啊公子襄,本以為你是個真正的智者,誰知今日一見,原來還是一個俗人。」
雲襄哂道:「何以見得?」
圓通收住笑聲,捋髯傲然道:「你所歷數的少林七宗罪,在我看來,其實也正是佛教的七大功德。比如你所說的第一宗——賄神,你以為有幾個信徒真正相信,在寺廟燒高香做功德,能消除他們犯下的罪孽?能買到將來的福根?沒有!一個也沒有!可為何有那麼多信徒要慷慨解囊呢?其實他們是在買一個希望、一個消除罪孽的希望,或者陞官發財的希望,又或是來生福報的希望。再艱難困苦的人生,只要還有希望,就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而少林在我眼裡,就是一個商業體,它出賣的就是希望。這難道不是它的功德?」
見雲襄聽得瞠目結舌,圓通笑道:「聽聞公子襄不僅是千門高手,也是商界奇才,暗中掌控的商業王國已雄霸江南。可惜再高明的商界名流,在本教眼裡,都是不值一哂的無知之徒,他與本教的業績比起來,永遠是螢火之比日月。」
說到這圓通負手站起身來,居高臨下俯視著雲襄,傲然道:「佛教在千年前就開始用商業手段來壯大自己,這些手段足以使一切商界名流瞠乎其後。它知道大堂的重要性,故主殿必金碧輝煌,令人仰視膜拜;它知道宣傳的重要性,故舌燦蓮花,對信徒許之以他希望的美妙前景;它知道誠信經營的重要性,故將西方極樂世界的驗證留待信徒百年之後,以使寺廟永無欺詐之嫌;它知道經營場地的重要性,故所擇者皆為天下天然之名山,使信徒勇往直前而無厭倦;它也知道聯合經營的重要性,故普天之下皆辦寺院以便同氣連枝,積眾寺之力以逐道教、景教;它還知道官商結合的重要性,故高僧大德必出入宮禁,參與軍國大政。故不管巴蜀葉家、江南蘇家有著多麼雄厚的實力,多麼豐富的經驗,在本教面前都不值一提。那部傳說中的聖典《呂氏商經》在佛經面前,就是一部簡陋得無以名狀的破紙。本教永遠是超越於時代的偉大商業體,它的理念、它的境界、它的經營方式永遠居泰山而小天下。偉哉,佛教!大哉,佛教!王朝可以更替、滄海可以桑田,唯有我佛門的偉業,才能千秋萬代,永世不滅!」
圓通的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暈,抬手端起茶杯,這次他不是要送客,而是因興奮感到乾渴。一口喝乾茶水,他擱下茶杯歎道:「許許多多塵世俗人在指摘我圓通,說我將少林當成商業來經營是胡鬧,這是多麼荒唐的指責!」說到這他抬手環指四方,「是我圓通讓少林的聲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門人信徒遍及天下!試問有哪位高僧大德能做到我今日的輝煌?我是一位真正的聖徒,為了佛教的興盛,擔當了人世間的一切惡名和污蔑,我必將入高僧傳,我的功德足可西往靈鷲峰,得見如來!」
雲襄瞠目結舌地望著面前這不可一世的佛門高僧,只感到自己以前對於佛教的理解還是太過膚淺。沉吟良久,他澀聲問:「為了你心中的佛門偉業,你不惜與魔門結盟不說,還利用少林聖物《易筋經》和舍利子,進行你所謂的經營,以達到提升少林名望的目的嗎?」
圓通渾身微顫,眼中射出駭人的厲芒。幾年前那次成功的「請賊上門」,聞風而至的就有這千門公子。圓通不知道對方知道多少,這是他最不願讓人知道的隱秘。這秘密若是大白於天下,少林和他的聲望,必將毀於一旦!
圓通的神情變化沒有逃過雲襄的眼睛,他「敲山震虎」的一招已經達到目的。坦然迎上圓通寒芒暴閃的目光,他從容笑道:「大師熟知佛門歷史,想必也知道貴教在中原數度盛極而衰,你知道是為什麼?」
圓通眉梢一挑,沉聲道:「正要請教!」
雲襄淡淡笑道:「佛教確實是成功營銷的典範,令我也不得不佩服。能夠擊敗佛教的只有它自己,它最大的弱點在於貪婪,為求永世之福而結緣皇室,而終致無所饜足,貪求皇家之尊貴而致數度滅佛,望大師引以為戒!」
圓通心中一凜,突然就想到朝廷冊封少林一事遲遲未下,已拖延數載。難道公子襄知道少林與朝廷的關係?他心中雖有些吃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多謝公子提醒,圓通希望能交公子這樣的朋友。」
雲襄呵呵一笑,起身道:「我對佛旨與你有完全不同的理解,少林的輝煌讓我想起了佛陀涅槃離世時所預言的末法時期。不過幸虧有六祖慧能發明頓悟,說成佛只在剎那,還說『佛向心中求,心外無佛』。既然心外無佛,那麼泥塑的菩薩還留著做什麼呢?慧能的禪宗已經唱響了你所宣揚的佛教的輓歌。」
說完雲襄哈哈大笑,在圓通閃爍不定的目光中揚長而去,他邊走邊歎道:「這次我來見方丈,原本還想要少林與魔門劃清界限,現在看來是不必白費力氣了。如今的少林已達到了佛即是魔、魔即時佛、佛魔合一的絕高境界,與魔門結盟倒是自然而然之事。」
圓通目送著雲襄遠去的背影,眼中陰晴不定,知道他去得遠了,圓通才突然拍手高叫:「來人!」
一個小沙彌應聲而入,圓通目視虛空淡淡道:「叫你覺能師兄前來見我。」
片刻後,一個方面大耳、質樸憨厚的漢子在小沙彌引領下進來。那漢子雖然穿著僧衣,蓄著頭髮,卻又不是帶髮修行的頭陀。他進門後便對圓通恭敬一拜:「覺能見過掌門方丈。」
大寺院也是一大經濟實體,與其他人總有些經濟往來,這通常不方便由和尚來做,所以大寺院總要養幾個帶髮修行的居士,他們穿上僧衣就是修行者,脫下僧衣就是普通人。這主要是為了與他人生意往來的方便,這種修行者修行在其次,他們的主要指責是維持寺院的經濟運轉正常。
圓通抬手示意小沙彌退下後,用複雜的眼神打量著一臉憨笑的覺能。這是他最信賴的弟子,不過現在,卻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打量良久,突然問:「你有多久沒回過家了?」
覺能一怔,連忙道:「出家人以寺為家,既然出了家,弟子除了少林寺,就再沒有家了。」
圓通擺擺手,微微歎道:「你在為師面前,不必如此拘謹。至愛親情,豈能說放下就放下?你去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就回去看看父母吧。」
覺能聞言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見圓通不似在開玩笑,他不禁大喜過望,「撲通」一聲拜倒在地,連連叩首道:「多謝掌門方丈!多謝師父!」說完滿面興奮,如飛而去。
待覺能走後,圓通臉上慈祥的笑容立刻隱去,神情漸漸變得冷漠蕭索。輕輕拍拍手,他對應聲進來的小沙彌淡淡道:「你替為師傳話下去,就說這幾天我要閉關修煉,任何人不得打攪。寺中一切事務,暫時由圓泰師弟掌管。」
小沙彌退下後,圓通立刻去了寺後的靜室。那裡是他專用的閉關修煉之所,在他閉關修煉期間,任何人也不能去打攪。
小沙彌剛離開方丈的禪房,就見有人在跟自己打招呼:「永善!你急匆匆這是要去哪裡?」
小沙彌定睛一看,認得是少林俗家弟子羅毅。羅毅在少林輩分雖高,不過一向與眾僧親善,所以小沙彌常常忘了他師叔的身份。見他動問,小沙彌腳步不停地匆匆答道:「掌門方丈又要閉關修煉了,我得趕緊去通知圓泰師叔,讓他暫時接替方丈管理少林。」
羅毅目送著小沙彌遠去的背影,眼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一套羅漢拳尚未練完,他便收勢停手,與幾個一同練功的武僧道了個別,就匆匆離寺而去。
卻說圓通進了閉關的靜室後,立刻脫去袈裟,然後從隱秘處拿出一個包裹。裡面是夜行服、假髮等雜物,他仔細穿戴起來,片刻後就成了一個黑巾蒙面的夜行人。盤膝在靜室中坐下,他靜等著天黑。
聽到外面傳來掌燈的鐘聲,圓通撬開靜室內一塊青石磚,露出個黑黢黢的深洞。靜室依山而建,有暗道直通山後。圓通每有隱秘行動,總是借閉關從這裡悄悄潛到後山。閉關期間靜室外有護法弟子守衛,所以沒人能夠闖入靜室。
沒過多久,一身夜行服的圓通就從後山巖洞中悄然閃出。他記得覺能的家離嵩山不遠,天亮前必定能趕到。覺能是他的心腹弟子,也是幾年前在他閉關期間,將他送到北京的弟子。因為這個,他不得不將之滅口,甚至不敢假手旁人。若是幾年前的那樁事被人查出根由,少林的聲譽毀於一旦事小,若是暴露了朝中那位權貴與自己的關係,只怕自己就真是死無葬身之地了。想到這,圓通心中一凜,立刻往山下飛馳而去。
天剛濛濛亮時,圓通便趕到了覺能父母所在的小山村。村前有一片桑樹林,是通往山村的必經之路。這裡地勢僻靜,林木密集,光線幽暗,是一處理想的伏擊之地。圓通選了棵大樹飛身而上,在枝葉濃密處藏好身形,靜等覺能的到來。
知道第二天恍惚,天色已有些矇矓,才看到一個灰衣布袍的身影匆匆奔過來,看那衣袍的樣式和披肩亂髮,自然是覺能無疑。圓通再次檢查了一下夜行服和蒙面的黑巾,相信即便面對面,覺能也認不出自己,他才輕輕拔出了腰中的短劍。為了掩飾身份,他特意選了一柄劍作為凶器。
眼看覺能矇矓的身影經過樹下,圓通在心中一聲歎息,實在是對不起,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你死後,我會善待你的家人。想必,圓通從樹上一躍而下,劍如蛇信,直指向從樹下經過的那顆亂髮披散的腦袋。這個距離,他自信覺能決計避不過去。
眼看劍鋒就要從上至下插入亂髮中,卻見對方一個「懶驢打滾」避了開去。其伸手之靈活、行事之警覺,大出圓通預料。不過他想也沒想又是連環三劍,對方連滾帶爬慌忙閃避,躲得雖然狼狽,卻還是避開了圓通的必殺三劍。此時圓通才發覺,對方不是覺能!雖然他也是蓄髮居士打扮,卻不是覺能!圓通仔細辨認半晌,才發覺來人竟是少林俗家弟子羅毅,不知為何穿上了僧袍披散了頭髮,所以朦朧中圓通才將他認成了覺能。
見羅毅步步後退,圓通壓著嗓子澀聲問:「覺能在哪裡?」
羅毅沒有回答,卻突然放聲呼嘯,同時向後飛退。圓通正待追擊,突聽到有腳步聲匆匆逼近,聽其落地的輕盈和聲音傳來的方位,竟有七八個武功不弱的好手,呈半圓形向這邊圍逼過來。圓通立刻明白自己已中了公子襄的圈套,趁著身份尚未暴露,他立刻飛身後退,轉眼便消失在密林深處。
直到蒙面殺手去得遠了,羅毅才長長地鬆了口氣。這時尾隨著他的幾個武僧才先後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問羅毅:「小師叔!刺客呢?哪裡去了?」
羅毅苦笑著搖搖頭。雖然雲大哥猜到圓通經他「敲山震虎」後,必定會有所行動,所以在得知圓通讓覺能回家探親時,才將他悄然攔下,而自己則假扮成覺能的模樣一路疾行,引殺手上鉤,但他卻沒料到圓通會親自出手。方纔那三劍差點要了自己性命,現在就算加上這七八個平日交厚的少林武僧,恐怕也攔不住圓通。再說若揭破圓通的身份,這幾個武僧會不會幫自己,還真不敢肯定。見幾人動問,他只得敷衍道:「刺客太狡猾,已經逃走了。」
「奇怪,誰會在此伏擊覺能呢?」一個武僧疑惑地撓著光頭,他是少林十八羅漢之一,腦子雖然不夠聰明,但武功卻是不弱。
「是啊!小師叔,覺能師弟平日皆在方丈身邊伺候,很少在江湖上行走,怎麼會與人結仇?」另一個武僧也疑惑地問。
羅毅攤開手,無辜地道:「這個我哪裡知道?大家一起去問問覺能好了。」
幾個和尚隨羅毅往回就走,一個武僧打量著羅毅的模樣,笑著調侃道:「小師叔穿上僧衣還真像個和尚,不如跟咱們一起出家了吧。」
羅毅尚未回答,另一個武僧已搶著道:「小師叔英俊瀟灑,風華正茂,還想著娶妻生子呢,哪能像咱們這樣出家當和尚?」
幾個年輕人一路嘻嘻哈哈地說笑打鬧,全然沒有在寺廟時的拘謹和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