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接到了籐原秀澤的挑戰書?」
「不錯!」
「你可知道這是福王設下的一個局?」
「那又如何?」
雲襄輕輕歎了口氣:「自從你與籐原決鬥的消息傳出後,各地賭坊突然出現大宗賭注連買你勝,數目驚人,你知道為什麼?」
蘇鳴玉神情木然「我對賭博不感興趣。」
雲襄仰望天邊白云:「福王花費如此心思,做了無數準備,就為這最後一局,籐原不敗的神話即將破滅。你在江湖上一向低調,又與籐原不共戴天,所以成為打破神話的最佳人選。其實無論你武功高低,籐原這次都死定了。只有他死,福王才能以小博大,一把席捲天下。」
蘇鳴玉冷冷問:「你跟我說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要你別受福王利用成為他掠奪天下財富的幫兇!」雲襄忙道,「你只要拒不初戰,按富貴賭坊定下的規矩,就只能以和局論,我才有時間揭開福王的陰謀,使他苦心孤詣的計劃徹底破滅。」
蘇鳴玉用奇怪的目光盯著雲襄:「你要我臨戰退縮?」
雲襄喟然歎息:「我知道,這樣做會令你聲名狼藉,從此在江湖上抬不起頭來。不過想想那些被福王蒙蔽的普通百姓,他們許多人將在這場騙局中傾家蕩產,數百萬甚至數千萬財富將被福王一把收入囊中,你又於心何忍?」
蘇鳴玉寒著臉對雲襄一招手:「你跟我來!」
雲襄莫名其妙地隨著蘇鳴玉穿過蘇府曲折的長廊,最後在後院的祠堂前停下來。蘇鳴玉推開厚重的祠堂大門,神情肅穆地跨入祠堂中,默默在案前的香爐裡插上了三炷香,然後在祠堂前跪了下來。
雲襄打量祠堂,就見其中供奉有無數蘇氏祖先的靈牌,剛過世的蘇敬軒的靈位也赫然在目。而祠堂正面桌案的刀架上,還擺放著一把樣式奇特的連鞘短刀。那刀弧形前彎,長不及一尺,正是金陵蘇家獨有的兵刃。
「你知道我蘇家的標誌是什麼?」蘇鳴玉說著雙手捧起刀架上那把短刀,神情肅穆莊嚴,眼眸中閃爍著驕傲的榮光,「就是這柄無影風。當年先祖蘇逸飛,得宋天璇和風開陽兩位異人相助,打造出這柄絕世神兵之後,就沒有辜負兩位前輩的期許,以畢生之努力,終使它成為江湖正義和力量的化身。它對蘇氏子孫來說,已經不是一件普通的兵刃,而是我蘇氏一族的驕傲和精神象徵。有多少蘇家子弟為維護它的榮光,付出了鮮血和生命的代價!當著我剛過世的叔父,當著蘇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你告訴我,它值多少銀子?我蘇氏一族的尊嚴,又值多少銀子?」
雲襄肅然望向那些靈牌,以及祠堂匾閣上那「武善傳家」幾個大字,不由搖頭歎息:「看來福王選擇你,也是下了一番苦心。當年第一名俠蘇逸飛的後人,就算知道這是個騙局,為了家族的榮譽也無法退縮。福王真是苦心孤詣,處處算無遺策。」
蘇鳴玉回過頭來,冷冷的:「除開家叔的血債和蘇氏一族的尊嚴,我中原武林乃至整個民族的尊嚴又值多少銀子?難道你甘心看著一個蠻夷島國的武士繼續在我中華大地耀武揚威?」說著蘇鳴玉猛地抽出無影風,向蘇氏祖先的靈牌肅然一禮,「我以先祖蘇逸飛傳下的這柄無影風發誓,蘇氏子孫可以戰死,但決不會在任何挑戰面前退縮!」
望著一臉決然的蘇鳴玉,雲襄沉默半晌,突然道:「你跟我來!」
馬車載著雲襄與蘇鳴玉,穿過大半個金陵城,最後在一條偏僻破敗的小巷前停了下來。蘇鳴玉在雲襄的示意下疑惑地跳下車,四下環顧,只見周圍街道狹窄,房屋破敗,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像動物一樣在垃圾中尋找著食物。蘇鳴玉在金陵生活了近三十年,第一次看到富甲天下的金陵城,居然還有如此破敗骯髒的地方。
在雲襄帶領下,蘇鳴玉順著狹窄的街道緩緩而行。街道實在太窄,馬車已不能通行,不過雲襄對這一帶的地形顯然非常熟悉,領著蘇鳴玉穿行在這片近乎廢墟的城區中。
空氣中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沿途有不少面黃肌瘦的百姓,不住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顯然不屬於這裡的兩個年輕人。蘇鳴玉看到這些被貧窮和飢餓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同類,只感到心神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
「像這樣的街區金陵城中還有七處,」雲襄邊走邊肅然道,「生活著大約十萬餘人,其他城市的情況也差不多,只是程度不同罷了。城市還算是好的,如果你去農村,會發現大半佃農的生活還不如這裡。他們起早貪黑,做牛做馬,只求能勉強吃飽肚子。尊嚴對他們來說,實在是一種陌生的東西。遇到災荒,女孩子為一頓飽飯就能出賣童貞,賣掉兒女還是善良的父母,易子而食也並非傳聞。在他們的生活中,最常見的一個詞是『活下去』,最罕見的一個詞就是『尊嚴』。」
「我對他們深表同情,不過這跟我的決鬥有什麼關係?」蘇鳴玉不解地問道。
雲襄停下腳步,回頭望向蘇鳴玉:「當這個國家還有一多半人為如何活下去而苦苦掙扎,連最起碼的尊嚴都沒有時,你不覺得自己的尊嚴實在有些奢侈?」
蘇鳴玉啞然無語,眼裡露出深思的神色。就在這時,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人們扶老攜幼,紛紛興高采烈地擁向一個方向,很快就在前面一個街口排起了長龍。蘇鳴玉疑惑地隨著人群緩步過去,就像一間稍微像樣的房屋前,一字排開擺放著幾大鍋熱騰騰的稀粥,幾個漢子正為湊過來的空碗添上粥水。原來是有人在賑濟饑民。
蘇鳴玉心中敬意油然而生,看了片刻,正想回頭詢問雲襄。卻見雲襄目光中湧動著一種複雜的情愫,臉上煥發著一種聖潔的目光,正定定的望著前方。蘇鳴玉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終於看到那間房屋門楣上的幾個大字——濟生堂。
「在你蘇公子眼裡,錢財是俗物,幾百萬幾千萬也只是個虛幻的數字。它跟你的尊嚴、榮譽比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但在我雲襄眼裡,它有著實實在在的含義!」雲襄說著指著那些排成長隊的饑民,「一兩銀子可以買六十斤大米,足夠一個四口之家生活一個月,二十兩銀子就夠這裡的一家人幸福生活一年。一兩銀子的米可以煮十大鍋稀粥,有時候一口米湯就能救活一條人命。」
說到這裡雲襄猛然轉回頭:「這就是我對財富的理解,它比你的尊嚴甚至比我大明朝的尊嚴還重要!你可知道你為了自己的尊嚴,會使多少百姓傾家蕩產,加入到這些饑民之中!」
蘇鳴玉咬牙到:「沒有人逼他們去賭,愚昧無知的人不值得同情!」
「愚昧?無知?」雲襄突然手指天空,怒視蘇鳴玉喝道,「是高高在上的權貴,用貧困剝奪了百姓求知的機會,是他們的殘酷掠奪和一貫愚弄,才造就了百姓今日的愚昧。誰要鄙視這種愚昧,誰就是助紂為虐!」
望著神情駭然的雲襄,蘇鳴玉只感到心神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在雲襄面前,他第一次生出高山仰止的感覺。垂首木然半晌,他終於抬頭緩緩道:「多謝你讓我看到了金陵城的另一面,我會認真對待考慮你的建議。」
望著低頭緩步而去的蘇鳴玉,雲襄終於輕輕舒了口氣,但眉宇間依舊滿是憂慮。緊跟著在他身後的車伕走近兩步,柔聲道:「公子,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一切聽天由命吧。」
雲襄微微搖了搖頭,「這一戰關係重大,我不能讓福王的陰謀得逞。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阻止蘇鳴玉出戰,哪怕與他翻臉。」說到這裡,雲襄歎了口氣,「風老,你要留意蘇鳴玉的動向,隨時向我匯報。」
二人一前一後緩步而回。身材高大,肌肉虯結的車伕,在身材瘦弱的雲襄面前就如雄獅般威武。但此刻這雄獅般的老者,卻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跟在雲襄身後,並用一種尊敬與憐憫交織的目光望著那瘦弱的背影,亦步亦趨。
蘇鳴玉背負雙手,緩步回到熟悉的家中。這是蘇府之內的一個小院落,被翠竹和梔子花環抱,門前是小橋流水,空氣中瀰漫著醉人的花香,令人心曠神怡。蘇鳴玉打量著這熟悉的小院,第一次發覺它並不是那麼完美。
「爹爹!」一雙兒女蹦蹦跳跳地迎出來,猛地撲到他身上。蘇鳴玉一手一個把他們抱在懷中。看到健康活潑的兒女,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方才看到的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
「相公回來了!」妻子笑著迎了出來,「我讓廚下準備了你最愛吃的鮮竹筍和鱈魚,還有紹興剛送來的狀元紅,就等你回來開飯。」
「好!開飯!」蘇鳴玉牽起一雙兒女,大步進門。
一家四口團團圍坐,望著吃得津津有味的孩子,蘇鳴玉自己卻有些食不知味。見妻子顧不得吃飯,卻慇勤地為自己添酒夾萊,蘇鳴玉突然覺得有些愧疚,本想說些溫情話,一張嘴卻是:「明天,我要出遠門。」
妻子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臉上卻微笑道:「我給你收拾行囊。」
「你不用管,讓下人做就行了。」蘇鳴玉忙按住她的手。妻子柔柔地望著蘇鳴玉的眼睛,輕輕叮囑,「早些回來。」
用完飯,待一雙兒女睡下後,蘇鳴玉獨自來到昏暗的祠堂中,默默拿起案上那柄無影風,在正中蘇逸飛的靈牌前跪了下來。望著靈牌上的那個曾經威震天下的名字,他在心中默默祈禱:先祖,如果你是我,將如何選擇?
「公子,夜深了,早些休息吧。」巡夜的老管家出現在祠堂門口,見蘇鳴玉長跪不起,忍不住小聲催促。蘇鳴玉把無影見隱於袖中,淡淡吩咐:「蘇伯,收拾行囊,明白一早我要出門遠行。」
天色微明,報曉的雄雞將雲襄從睡夢中驚醒,剛披衣而起,就聽見門外一個少女銀鈴般的問候:「公子醒了?青兒已經為公子準備好湯水,侍候公子梳洗。」
聽到是青兒的聲音,雲襄臉上閃過一絲會心的微笑。上次在路途中將這個落難的少女救起後,才知道她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只得將她留在身邊。青兒十分乖巧懂事,在筱伯不在的時候,開始主動負責起自己的飲食起居。雖然多次告訴她別把自己當丫環,可她總是不聽。現在聽到她又在外面伺候,雲襄忙問道:「筱伯呢?他又以偷懶?」
「筱伯一大早就出門了。」青兒答道。
「出門了?這是為何?」雲襄忙問。
青兒尚未答應,就聽見二門外傳來一陣吵鬧,隱約是一個老者在喊叫:「我要回家!快送我回家!」
雲襄聽出是上次在富貴賭坊外救下的那個老賭鬼。那次他被賭坊打手踢倒,大概是摔壞了腦袋,一直想不起自己的家在哪裡,雲襄只得讓人把他送到蘇家這一處別院。這幾日只想著怎樣說服蘇鳴玉,竟把他給忘了。
雲襄開門而出,正要令人送他回家,突見車伕風老急匆匆而來:「公子,蘇鳴玉今日天不亮就出門,逕直出北門而去!」
「他終於還是要去!」雲襄頓足歎息。風老忙安慰道:「公子別擔心,筱伯一大早就追了上去,定會想法阻攔他。」
「他若執意要走,筱伯不一定能攔得住。」雲襄急道,「快備馬!咱們立刻追上去!」
「公子,你還沒吃早點呢!」青兒見雲襄說著就要走,忙在一旁提醒。
「來不及了,回頭再吃!」雲襄說著便於風老大步出門。二人剛出二門,就見那個老賭鬼攔住了風老,「快送我回去,我要回家!」
「走開!等會兒我送你滾蛋!」風老說著正要將那老賭鬼推開,卻渾身一顫定在當場,面色陡然之間變得十分難看。
雲襄本已走出數步,風老沒有跟上來,忙回頭問:「風老,怎麼了?」
風凌雲胸膛急劇起伏,面色漲得通紅,眼光如怒獅般駭人,卻依舊一動不動。雲襄正在奇怪,就聽他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冷笑:「他中了我的金針刺穴,若還能動,那一定是怪事。」
話音剛落,就見風凌雲身後刪除一個滿面得意的老者。雲襄驚訝地發現,是自己在富貴賭坊門外救下的那個老賭鬼,此刻他臉上已沒有半點猥瑣,卻有說不出的陰險。只見他繞到風凌雲面前,打量著怒目而視的風凌雲連連歎息:「想不到一代鞭神風凌雲,竟做了千門公子襄的走狗。」
說完他轉向雲襄,得意地嘿嘿冷笑道:「公子襄啊公子襄!老夫追蹤你整整八年,無數次受你愚弄,沒想到今日總算可以將你捉拿歸案!」
「柳——公——權!」雲襄恍然大悟。
「正是老朽!」老者說著挺直胸膛,把遮住了大半個臉的亂髮甩到腦後,頓時一掃滿面謙卑,如獵犬般露出了本來的猙獰。老者指著自己的臉得意地笑道:「意外吧?你可知道為了改變模樣接近你,老夫花了多大的心思?吃了多大的苦頭?這可都是你教會我的。為了瞞過你身邊這些老江湖,老夫不敢用任何易容膏,全憑節食把自己整整餓瘦了四十斤。為了躲過你的眼線,消除你的警惕,老夫更不惜裝死瞞過所有人。福王算無遺策,知道你會嗅著財氣而來,預先布下了老夫這枚暗棋,老夫豈能讓你壞了福王的大事?」
雲襄愧然歎息:「想不到一代名捕,竟墮落為權貴的走狗。」
「走狗?老夫大半輩子混跡公門,直到晚年才明白,做狗比做人要活得滋潤自在得多。」說著柳公權一把扣住雲襄肩胛,嘿嘿冷笑道,「福王對你仰慕已久,一直想見你一面,你放心,見到福王后你未必會死,說不定你也可以成為福王身邊一隻愛犬。」
「放肆!」一直僵直不能動的風凌雲突然一聲大喝,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跟著一掌拍向柳公權胸膛。柳公權大驚,忙丟開雲襄出掌相迎,只聽一聲轟然震響,柳公權已被突如其來的一掌震出數丈。
「公子快走!」風凌雲閃身攔在雲襄身前,狀如怒獅。柳公權驚魂稍定,不由嘿嘿冷笑道:「想不到你竟不惜震斷心脈來破我刺穴金針,只是這等自殘之法,我看你能撐多久?」
說著柳公權撲將上來,雙掌翻飛直拍風凌雲。風凌雲變抵擋著對方鬼魅般的掌影,邊嘶聲大叫:「公子快走!」不然老夫死不瞑目!」
雲襄心知自己幫不上任何忙,只得一咬牙轉身便走。剛奔出數丈,就聽身後傳來風凌雲一聲驚雷般的咆哮,打鬥聲戛然而止。
「風老!」雲襄忍不住回頭望去,就見風凌雲如衰老的雄獅轟然倒地。柳公權正背負雙手一步步逼過來,眼裡閃爍著貓戲老鼠的得意:「公子襄啊公子襄,我看現在還有誰來救你?」
雲襄黯然望向北方,心知自己這次終於敗在一點不起眼的疏忽上,再無法阻止福王的陰謀。不由仰天長歎:「蒼天無眼,天道不公。我雲襄人力終究有限,無力回天啊!」
柳公權哈哈大笑:「現在這個時候,你也只有祈求上蒼救你了。」說著一把扣向雲襄咽喉,誰知身形方動,就聽身後銳風襲來,忙回手一把將襲來的暗器抄在手中,卻是一柄不起眼的銀釵。
「什麼人?」柳公權一聲厲喝。就見一個青衣少女款款而出,慢慢來到自己面前,少女模樣隱約有些熟悉,但柳公權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青兒!」雲襄十分驚訝,他在面前這纖弱少女身上,看到了一種全然不同往日的特質,那是一種從容鎮定、舉止安詳的高手風範。
少女凝望著滿面疑惑的柳公權,眼中漸漸盈滿淚花,對柳公權的質問她沒有回答,卻從項上貼身處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純金長命鎖。
「青梅!」柳公權一眼就認出了自己親手為孫女打製的長命鎖,也認出了眼前這十多年未見的孫女,意外和驚喜令他激動得鬚髮皆顫,「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柳青梅用複雜的眼神凝望著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爺爺,我是在得知你被千門公子襄害死的消息後,動用我天心居的力量接近公子襄,一路跟隨他到此。」
「爺爺裝死是處於福王的安排,想不到連你都瞞過了。」柳公權臉上有些尷尬,「不過你來得正好,今日你我祖孫二人聯手,總是可以將臭名昭著的千門公子襄捉拿歸案!」
柳青梅微微搖了搖頭:「爺爺,你錯了。我在公子襄身邊多日,他的所作所為我都看在眼裡。我現在不是要幫你捉拿他,而是要阻止你助紂為虐。」
柳公權面色大變:「青梅,你………你胳膊肘要哦向外拐?」
柳青梅再次搖搖頭:「爺爺,你從小便將我送到天心居學藝,你可知何為天心?」
見柳公權疑惑地搖搖頭,柳青梅款款道:「天心即慈心,是悲憫天下的菩薩心。公子襄雖不是我道中人,卻有著真正的菩薩心腸。我不會讓你傷害他,我以天心居的名義發誓。」
柳公權勃然大怒:「你這不孝女!我送你去天心居學藝,沒想到藝成之後,你竟然要跟爺爺作對!」
「爺爺,我在天心居學到的,首先是善,其次才是劍!天心指引我,做順應天道之事。」柳青梅說著轉向身後的雲襄,「公子,去做你要做的事吧,記住,千萬不要抱怨上蒼,善善惡惡它都看在眼裡,並在必要的時候以它那不可抗拒的神力,幫助值得幫助的人。」
「多謝柳姑娘,多謝上蒼!」雲襄對蒼天恭恭敬敬一拜,毅然直奔馬廄,牽出自己坐騎,翻身上馬,縱馬絕塵而去。
一騎絕塵,瞬息千里。當雲襄縱馬本處金陵北門,就見筱伯垂頭喪氣地打馬而回。雲襄忙勒馬喝問:「怎麼回事?蘇鳴玉呢?」
筱伯勒馬答道:「蘇公子為防有人阻攔,令人假扮自己吧老奴引開,他已從另一條路趕往京城了。」
雲襄一呆,不僅仰天長歎:「終究還是功虧一簣!」
筱伯又道:「他還讓人托我轉告公子,他不會令蘇氏一族蒙羞,也不會讓福王的陰謀得逞。」
雲襄一怔,突然從馬上一跤跌倒在地。筱伯慌忙翻身下馬攙扶,卻見雲襄淚流滿面,仰天大哭:「蘇兄!是我害了你!」
籐原秀澤瞑目盤膝而坐,心如止水。這裡是北京城郊一座七層高的玲瓏石塔最頂層,從窗口可以望到遠處滿山的紅葉,像鮮血一樣燦爛。籐原一直把這裡作為決鬥的地點,除了不想讓自己神聖的決鬥被俗人圍觀,也是喜歡窗外那鮮血一樣的顏色。
雖然知道自己的決鬥已經成為天下的豪賭,但為了武士的榮譽和民族的尊嚴,籐原已不能退縮。幸好已是最後一戰,結束後就可以隨介川的船隊歸國。雖然連戰連勝,但籐原早已厭倦,恨不得早一天結束。唯有那個曾經托雲襄傳畫給自己的對手至今也沒有出現,讓籐原一直引以為憾。
塔中傳來從容不迫的腳步聲,不急不緩。又有對手通過了王府衛士的考驗進入石塔,正拾級而上。籐原不知道對手是誰,也不關心,從腳步他就能聽出對手修為的深淺,至今還沒有人值得他一問姓名。
腳步聲終於在身前停下來,籐原突然想問問對手的名字。一睜眼,就見一個白衣如雪的男子立在自己面前,靜若止水,目似幽潭。籐原心神一跳,竟生出一見如故的奇異感覺。他打量著眼前這從未見過的年輕人,霍然間便認出了對方。
「是你?」
「是我!」
二人相視一笑,都從對方眼中,認出了眼前這神交已久的對手。籐原欣慰地點點頭:「你總算來了,我終於不虛此行。可惜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蘇鳴玉。」年輕人說著在籐原對面盤膝坐了下來。
「蘇敬軒是你……」
「叔父。」
「難怪!」籐原恍然點點頭,「他是我此行遇到的最厲害的對手。按說他的刀法不在我之下,只是他少了一種不勝即亡的氣勢。中原武士大多缺乏這種氣勢。」
「我中華武功追求的是生,而不是死。」蘇鳴玉淡淡道。
「習武若不求死,如何能達到至高境界?」籐原傲然道,「長劍出鞘,不是敵死,就是我亡。若無這等鬥志,劍術終不能大成。所以我東瀛武技雖不及中華武功博大精深,但我東瀛武士,始終能勝出一頭。」
蘇鳴玉淡淡一笑,款款道:「習武之道,不再殺戮,不在死亡,更不在求死,而是在於守護。守護親人、朋友、家園、尊嚴、榮譽、生命等一切需要守護的東西。」
籐原秀澤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平靜如常的對手,突然一鞠躬:「很好!就讓在下以心中求死之劍,領教蘇君守護之劍。」
蘇鳴玉緩緩站起,拱手一禮:「請!」
籐原一躍而起,長劍應聲出鞘。誰知剛一站起,腳下就是一個踉蹌。籐原大驚失色,他終於感覺到渾身發軟,頭目暈眩,手中熟悉的長劍竟比平日重了許多。
「卑鄙!無恥!」籐原立刻明白問題所在,不由怒視對手,厲聲斥罵,「想不到貴國不能在武技上勝我,就只能用這等無恥伎倆。」
「請不要侮辱我袖中無影風!」蘇鳴玉冷冷道。「我很想與你公平一戰,只是這一戰關係到數百萬甚至數千萬財富的得失,咱們的決鬥已經不是你我可以左右。」
「願聞其詳!」籐原道。
「有人要借你我的決鬥席捲天下財富,在樹下你無敵神話的同時,再親手打破這個神話。所以這一戰無論對手是誰,你都要死。」蘇鳴玉遺憾地望著籐原,「不能與你公平一戰,實在是我終身的遺憾。」
疼與啊長劍微微發顫,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突然想起自己的起居飲食一向是由介川龍次郎安排,而這次介川又一反常態爽快地答應回國,聯想到這場豪賭涉及的巨大財富,他終於明白關鍵所在。
「介川!」籐原切齒迸出兩個字,強忍腹中絞痛抬劍一指蘇鳴玉,「趁我尚未倒下,拔出你的兵刃!」
蘇鳴玉歎道:「你毒已攻心,何必苦苦強撐?」
籐原長劍一橫:「我寧願戰死,也不願就此倒下!望蘇君成全!」
蘇鳴玉嚴重刪除尊敬之色,徐徐拔出袖中無影風,舉刀一禮:「請賜教。」
籐原一聲號叫,一劍直刺蘇鳴玉胸膛。由於手腳發軟,這一劍已經完全失去了力道,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磕飛。籐原眼見對手的刀徐徐迎客上來,他挺直胸膛,準備以最驕傲的姿勢,昂然迎接死亡的到來。誰知就在刀劍相接的一瞬,無影風卻不可理喻地往旁一讓,他手中的常見立刻毫無阻礙地刺入了隨手的胸膛。
「怎麼會這樣?」籐原莫名其妙地望著對手,只見蘇鳴玉胸膛中劍,血跡慢慢在潔白如雪的輕衫上擴散開來,殷紅刺目。他臉上卻沒有中劍的痛苦,反而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我說過,」蘇鳴玉捂著胸口徐徐道,「這一戰已不僅僅是比武決鬥,而是關係到數百千萬財富的得失,我已無選擇。」
「你怎麼能這樣?」籐原突然憤怒地質問,「武士的榮譽高於一切!你怎麼可以故意戰敗?你不僅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你手中的兵刃!」
「在我生命中,還有一些東西比武士的榮譽更需要守護。」蘇鳴玉說著徐徐望向窗外,只見高塔之下聚集著黑壓壓的人群。人們雖然看不到塔中的決鬥,但依然從四面八方趕來,希望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決鬥的結果。蘇鳴玉突然想到,除了福王,眾人也都企盼著自己死在籐原的劍下吧?。不過蘇鳴玉一點也不後悔,他想起了雲襄曾經說過的那句話:是高高在上的權貴,用貧困剝奪了百姓求知的機會,是他們的殘酷掠奪和一貫愚弄,才造就了百姓今日的愚昧。誰要鄙視這種愚昧,誰就是在助紂為虐!
人群中有個熟悉的人應吸引了他的目光,雖然距離遙遠,但兩人的目光卻越過人群和時空的距離交匯在一起,兩人俱從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對方的心底。蘇鳴玉臉上洋溢起勝利的微笑,緩緩向他豎起拇指,他知道,對方一定能明白它的含義。
輕撫著手中那柄有過無數光榮與榮耀的無影風,蘇鳴玉在心中默默歎息:先祖,我沒有侮辱你留下的這柄戰刀。如果你是我,也一定會做同樣的選擇吧?
望著神情安詳、面帶微笑的蘇鳴玉,籐原漸漸明白了他的守護,也明白了守護之劍的真正含義。緩緩在他面前屈膝跪倒,籐原垂首拜道:「蘇君!你才是真正的武聖!」
夕陽已逝,天色如血。離塔周圍的空地上,人們依舊在苦苦守候,等待著決鬥的最終結果,從未親臨此地的福王,也第一次在衛士的簇擁下出現在了這裡,他的身旁,緊跟著神情緊張的東瀛特使介川龍次郎。
此刻,一向篤定自若的福王爺心神不安地把玩著手中玉如意,在蕭瑟秋風中,他的臉上竟冒出了細細一層油汗。從不信鬼神的他,此刻竟囁嚅著嘴唇,無聲祈禱起來。
高塔裡終於走出了一個人影,踉踉蹌蹌腳步不穩。人們一見之下頓時歡聲雷動,紛紛奔走相告:「籐原贏了!籐原贏了!」
信鴿漫天飛起,把消息傳達四方。人們歡呼雀躍,在歡呼的人群中,只有福王和介川龍次郎面色慘白,呆若木雞。沒人注意到,一個人影趁混亂悄悄登上了石塔。
石塔之上,雲襄淚流滿面,輕輕抱起呼吸漸弱的蘇鳴玉:「蘇兄,是我害了你!」
蘇鳴玉蒼白的臉上泛起走後一絲微笑:「不,是你救了我。」
石塔之下,籐原跌跌撞撞著徑直走向介川,一言不發挺劍就刺。在他的積威之下,介川竟忘了抵擋,眼睜睜看著長劍刺入了自己咽喉。
「敗類!你根本不配死在我劍下!」籐原輕蔑地嘟嚷了一句,橫劍指向福王。一柄長刀突然從旁閃出,磕飛了籐原手中長劍。福王在眾衛士簇擁下驚惶後退,場中就只剩下手執長刀的藺東海,以及兩手空空的籐原秀澤。
「撿起你的劍,我給你一次機會。」藺東海橫刀逼視著籐原。
「你不配!」籐原輕蔑地撇撇嘴,轉頭望向東方,徐徐望東跪倒,嘴裡喃喃低語,「扶桑,我回來了!西風,請載我魂歸故土!」
說著,籐原秀澤拔出腰中短劍,雙手緊握,刺入了自己小腹……
荒原之上,一座孤墳寂寂而立。墳前,一個身形瘦弱的書生帶著兩個孩子正在祭奠死者。蕭瑟寒風中,隱隱帶來春的氣息。
一個孩子突然轉過頭,稚嫩地問道:「雲叔叔,我爹爹是怎麼死的?」
書生肅然道:「是在與東瀛武聖籐原秀澤的決鬥中戰死的。」
「我爹爹敗了?」
「不!他勝了。」
「勝了為何會死?」
書生猶豫了一下,輕聲道:「有時候死,是求勝必須付出的代價。」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道:「明天起,我就要開始學武了。我一定要練好爹爹留下的無影風,把所有壞人都殺死。」
書生輕撫著孩子的頭,語重心長地說道:「孩子,你一定要記住,無影風不是用來殺人的。它是用來守護,守護你生命中值得守護的東西。」
「守護?」孩子似懂非懂地仰起頭,「那我爹爹守護的是什麼?」
書生沒有回答,卻抬頭望向天空。半晌,他才喃喃道:「是天心。」
「天心?」孩子也疑惑地望向天空,「天有心嗎?」
「有!當然有!」書生牽起孩子的手,「每一個人都有感受天心的時候。你將來也會感受到。」
三人緩緩離去,背影在寒風中漸行漸遠。天空中一輪紅日透過烏雲的縫隙,靜靜投下萬道霞光,使三人皆沐浴在冬日暖陽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