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探晴幾經努力,總算將林純體內紊亂的真氣收住,解開她的穴道任她沉睡,自己亦大感疲憊,再運功調理一會,雖是精神恢復,但腹中卻是飢餓難忍。算起來兩人已被困近一日兩夜,這裡僅有清水並無食物,若不能盡快找到出路,等到體力耗盡後更無生望,如今只怕已在山腹之中,僅憑他與林純兩人之力絕無可能破山而出,必有什麼巧妙的方法可以走出秘道。回想自己所學的一些陣法,排算四象八卦,似乎與這潛龍道中的地形並無相吻合之處,若說在秘道中某處藏有開啟的機關,卻實難找到。
蘇探晴不由仰天長歎:莫非真就困死於此處?
林純睡了大半日,方才悠悠醒來,發覺自己躺在蘇探晴的懷裡,卻意外地沒有掙開他的懷抱。蘇探晴正要扶她起來,林純面上微微一紅,拉住他的手輕聲道:這樣很舒服,讓我多躺一會吧她似是央求似是命令的語氣令蘇探晴微微一顫,一顆心不由自主地劇烈跳動起來,口中有千言萬語亦不知如何說出,只好盡力控制情緒放緩呼吸,猶覺怦怦作響的心跳聲無法瞞過她的耳朵,這情形比起對敵博殺似乎還要驚險幾分。
四周除了那裂縫中的隆隆水響外再無聲息,一片寂靜,夜明珠的濛濛光亮照在潛龍道中,更增深邃之感。這一刻兩人默然相依,傾聽著彼此的呼吸,感應著彼此的溫暖,渾忘了身處困境,一切皆不足畏。
不知過了多久,林純忽低聲歎道:說來奇怪,我現在從小到大,似乎從沒有這一刻的心安,雖然明知必死,卻沒有一點害怕的感覺。
蘇探晴柔聲道:不許亂說話,我們還可以活很久。對了,我們還說過和大哥一起去塞外遊玩呢,難道你忘了麼?
林純輕掩嘴角:我當然沒有忘。長河落日、一馬平川,若能在塞外養老至終,也算是不枉一生。
蘇探晴調侃道:你年紀不大竟都有養老之心了,我倒真想看看你變成一個老太婆會是什麼樣?
那你豈不也成了一個老頭殺手?林純嘻嘻一笑,伸出一根手指:那我們說好,到時誰也不許嫌對方老。
蘇探晴大笑,與她勾勾手指,想到在洛陽城初遇她時無意間握手,縱是如今脫困無望,重重心事亦剎那不翼而飛。
林純回頭望著蘇探晴臉上尚未消的五道指印:剛才打痛你了麼?
蘇探晴聳聳肩,一本正經道:我早已修成金剛不壞之軀,你那一掌便若騷癢。
林純哈哈大笑:什麼金剛不壞,我看你是厚顏無恥吧。
蘇探晴見林純開懷,全然不同剛才楚楚可憐的模樣,忍不住心中一蕩,伸手與她相握。林純輕輕掙了一下,終由他握著,兩人剎時又靜了下來。
良久後,林純咬著唇道:這幾天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蘇探晴含笑點頭:你說吧,只要不再打我,都可答應你。
林純嘟嘴道:怎麼聽起來我像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
蘇探晴脫口道:哪裡找如此美麗的女魔頭?他尚是第一次公然讚許林純的美貌,話一出口立覺赧然,連忙問道:你要我答應什麼事,快說吧。
林純停頓了一下,方開口道:你答應我,不管我們還能活幾天,這段日子裡都不要再提到顧凌雲好麼?
蘇探晴猛然一震,坐直身體,滿腹旖旎綺思剎時一招而空,想伸手將林純從懷中推開,手觸到她溫軟的背上,終於沒有發力。林純已感應到了蘇探晴的動作,冷哼一聲,站起身來。
蘇探晴知道自己無意識的舉動已然傷害了這個敏感的女子,喃喃道:不是我不肯答應你,而是因為說到此處實不知應該如何解釋,偷眼看林純冷若冰霜的神態,只得長歎不語,腦中一片混亂。
林純淡淡道:你不必說了,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畢竟我先認識他。可是她本想解釋什麼,卻終於跺跺腳,罵聲呆瓜,又幽幽一歎:可惜我做不了梅姐姐。
蘇探晴聽出她話中似乎另有原因,又想追問又怕知道其中真相,心中那份矛盾實難形容,隨口道:這和梅姑娘有什麼關係?
林純聲音細不可聞:至少她可以面對自己的感情。
什麼?蘇探晴一時未能聽清。
林純搖搖頭,轉開話題:我聽到淡蓮谷弟子談論起前晚那個救你出谷的蒙面人武功極高,竟在千人圍殺中全身而退,還幾乎傷了柳淡蓮,不知是什麼人?
蘇探晴道:那是我師父殺手之王杯承丈。因為擎風侯的緣故,他本來一直都不願意告訴林純自己的師門,但經過這一路上的事情後對她已十分信任,也就不再隱瞞。
林純驚道:原來你是殺手之王的徒弟!我曾聽義擎風侯說起過杯承丈,那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惜這些年卻不知所蹤。
蘇探晴便將自己小時候如何在古廟中認識了顧凌雲,又被杯承丈收為徒弟之事告訴了林純,只是怕刺激林純,隱瞞了擎風侯當年派杯承丈殺顧相明之事。
林純這才知道蘇探晴與顧凌雲相識的原委,正要開口,蘇探晴忽然面露古怪神色:你可知擎風侯何時開始練習殘風掌法?
林純答道:我並不知道具體時間。不過他的殘風掌法成名已久,恐怕已有三四十年了吧。
蘇探晴眉頭微皺,沉吟道:你說過他的殘風掌法須得保持童子之身,此事還有誰知道?
林純臉上微紅:你怎麼對這個問題糾纏不休?像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讓人知道。她輕輕歎道:斂眉夫人外表剛強,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卻是一個苦命的女子,她也是在一次酒醉後才對我說起這件事
蘇探晴沉思不語。原來他突然想到師父杯承丈曾分析擎風侯派他殺顧相明的原因是因為當年向顧凌雲的母親杜秀真求親被拒,但擎風侯既然要保持童子之身,那麼向杜秀真求親豈非於理不合?算來那時擎風侯名列中原五大高手,殘風掌應該已然修成,難道他真是對杜秀真喜歡至極點,寧可為她廢去一身武功?以擎風侯貪圖名利之心,又怎會做出如此舉動?不過這個原因畢竟只是杯承丈的猜想,他也未必知道擎風侯修煉殘風掌法的詳情,或許其中另有緣故
林純望著蘇探晴發呆的神情,不由想到了顧凌雲。這兩個人一個桀驁不馴,渾身充滿了男子漢的野性;另一個表面溫文儒雅,內心裡卻是一般的堅毅剛強,相較之下各佔擅場,皆有一種令人難以忘懷的魅力
原來林純從小生活在京師,雖是養尊處優,卻被同門所忌,師父公孫映雪似乎也並不喜歡她,只是教她武功與種種宮庭禮儀,她平日沉默寡言,也不結識朋友,性格變得十分孤僻。直到一年前到了洛陽搖陵堂後,頑皮的天性才顯露無遺,亦漸通男女之情,不過林純平日所結識的漢子要麼是有求於擎風侯對她唯唯諾諾,要麼便是驚艷於她的美麗在面前不知所云,猶可恨那個段虛寸一大把年齡卻還總是風言風語地撩撥她,種種情由令她對身邊的男子全無好感。某日在洛陽城中與顧凌雲無意相識,見他武功不俗,相貌堂堂,又不懂得對她曲意奉承,更有一股盛氣凌人的男子漢氣概,不由暗生好感。似她這般如花少女,本是最富幻想的年齡,縱然後來得知顧凌雲乃是搖陵堂大敵炎陽道的護法,不但不生警惕,反而生出一份逆反心理,故意與他相交更密,自覺十分投契。
其實林純與顧凌雲總共也只見過三四次面,非但沒有什麼海誓山盟,每次相見亦都是以禮相持,不過是個普通朋友。只是一來顧凌雲身為搖陵堂大敵,每次到洛陽皆是秘密行動不敢張揚,反而令林純心中生出一種神秘感;二來林純平日沒有朋友,顧凌雲離開後便不免掛牽,懵懂中便自以為將那一縷少女萌動的情思繫在了他身上。她這份秘密藏在心底誰也未曾告訴,只對斂眉夫人說起閨中私話時稍有透露,所以斂眉夫人才會有讓蘇探晴帶林純離開洛陽之舉。後來驚聞顧凌雲失陷洛陽,這種情形下林純更是下定決心救他脫困,不由把他當做十分親近之人,又被蘇探晴一再逼問下索性承認顧凌雲就是自己的意中人,這份微妙的心理實不足為外人道。而經過這一路上與蘇探晴的朝夕相處,不知不覺中感情漸厚,此刻將他二人在心中細細比較,內心裡的感情早已傾向蘇探晴,加上在這生死難定的潛龍道中,早將一切世俗禮法放在一旁,只想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與他靜靜廝守,只可恨這個呆瓜雖亦喜歡自己,卻是認定她與顧凌雲間有兒女私情,迫於兄弟情義,對自己時而情動時而有意疏遠。一想到剛才與蘇探晴雙手互握,心意相通,那份又是羞澀又是甜蜜的感覺重新浮上,止不住心如鹿撞,面上染上一層緋紅。
蘇探晴哪想到林純這些小女兒心思,只是怔怔思索擎風侯之事。林純見他半天不言語,輕輕踢他一腳:你這個呆瓜在想什麼?
蘇探晴驚醒,目前的當務之急是如何脫困,只有活著走出潛龍道,才能細細探查擎風侯與顧相明的當年恩怨。他不願讓林純傷神,隨口道:我在想如何走出去。
林純道:等你想出來只怕我們也早餓死了。捂著肚子道:哎呀,不說還好,一說果然餓得厲害。
蘇探晴眨眨眼睛笑道:這潛龍道中不知有沒有長些蘑菇草菌,若有亦可暫時充飢。實在不行,你就吃我這個呆瓜吧。也虧他在這種情景下尚能開玩笑,而一直保持的樂觀心境正是浪子殺手出道幾年百戰百勝的秘訣之一。
林純扁嘴道:誰要吃你這個臭東西。
蘇探晴哈哈一笑:再餓你幾天,莫說是呆瓜,只是怕發現隻老鼠亦不會放過。
你不要說了,噁心死了。林純連啐他幾口,又看著面前那道水流的裂縫道:也不知這裡面有沒有魚。
蘇探晴歎道:這泉水應是地下水流,只怕並無活魚,看來我們只好做一對餓死鬼了。
我可不是怕死,而是哼。說了半句後林純便住了口,這一刻她忽然覺得不願意就這樣默默的死去,而想多陪這個呆瓜幾日,只是這原因卻說不出口。急中生智,手撫懷中的小風道:我想捉魚是給小風吃。
蘇探晴喃喃道:不如把小風放下去試試。啊!他腦中靈光電閃,歡呼著一把抱住林純:你真是個天才!我想到走出去的辦法了!
林純不防被他抱個正著,心中又驚又喜,蘇探晴一時失態後瞬及醒悟,連忙放開手,垂下頭不敢看林純的臉,低聲道:我,我一時忘情你再打我一巴掌吧。
林純看他臉上既惶恐又歡喜的樣子,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雙手插腰:這一巴掌權且記下,以後若再犯一併處罰說到這裡,想到豈不是讓他以後斷了抱自己的念頭,改口又太露痕跡,只好重重從鼻子裡哼一聲:你想到了什麼法子,快快從實招來。
蘇探晴反問道:這條秘道身處山腹中,本就耗力極大,再開出這麼多岔路實在太不合情理,你可知是什麼緣故?
林純氣呼呼地瞪他一眼:你現在還給我賣關子?我怎麼知道?
蘇探晴微微一笑:建成這條秘道雖然工程可觀,卻絕非我們想像的那麼艱難,因為這些通路本都是山中的地下泉道。我曾看過一些《水經注》《形之九要》等有關地勢書籍,像這樣的地下水流在地面上看不見,其實卻是水勢勁疾,足可開山碎石
林純漸漸有些明白過來,指著面前那道奔流的水泉道:你是說通路其實就在這水中?
蘇探晴信心重生,胸有成竹:定然如此,此處既然叫潛龍道,只怕出去的秘密便是藏在那個潛字上。我剛才推算出這條秘道應是通往金陵,只要方向不錯,我們就可出去。
林純吐吐舌頭:若是方向錯了呢?
蘇探晴微一聳肩,不答反問:你是願意做個餓死鬼還是做個淹死鬼?
林純見那水流迅急,將那條裂縫填滿不留一絲空隙,知道一旦下水後順水而走再難回頭,若是蘇探晴判斷錯誤前面並無出路,必會葬身於水中,垂頭想了想,輕輕道:只要和你在一起,做什麼鬼都無所謂。
蘇探晴本是一番笑言,料不到竟換來林純如此回答,這雖不是海誓山盟,在此情此景下說來,卻別有一番溫柔滋味在心頭,不由怔住。
林純見到蘇探晴的模樣,知他心中所想,故做不知嫣然一笑:既然找到了出路,還不快去準備一下。與蘇探晴說了一番話後,已激起她的求生之念。
蘇探晴走到那條裂縫邊,見水勢勁急,不由猶豫起來。他本想先下水打探一下出路,但水流如此洶湧,只怕下水後便難以回頭,向林純問道:你可會水麼?
林純搖搖頭。蘇探晴大是躊躇,他從小在金陵長大,略通水性,尚可多支撐一會,但林純卻無法在水中呆得太久,若是不能及時找到出路,就會活生生悶死在水中。尋思是否先找些籐蔓做成長繩,綁在腰間先下去探探路。但這潛龍道中暗不見天光,縱長有一些植物亦都低矮,難以承受一個人的重量,此法卻是不通。
林純瞧出蘇探晴的心思,大聲道:要走就一齊走,你可別想拋下我不管。
蘇探晴說出自己心頭顧慮,又道:這水下不比陸地,全無緩衝後退的餘地,不如我們再找找其它通路再說。
林純咬唇道:我們已被困了一日一夜,如果再時間拖得久了,體力不濟後更難行動。
蘇探晴知她所說有理,苦笑道:但若是我們選錯了道路,恐怕就真要做一對淹死鬼了。
林純手撫小風笑道:你可別忘了小風,應該是三個淹死鬼。
蘇探晴見林純在此關頭仍是從容笑談,將生死置之度外,自己堂堂男兒豈可不如她?將心一橫:好,梅姑娘不是說我們能否出去全看天意麼,我們就和老天賭一把。
蘇探晴那日在漢水河邊見過馭風麟下水捉毒蛇,知它不懼水流,只是怕在急流中衝散,撕下一條衣襟把小風綁在身上,又將林純放巧情針的皮囊裝滿空氣,握緊袋口,雖然皮囊不大所儲空氣不多,但關鍵時刻總可起到些作用。準備停當後,兩人並肩來到那條裂縫邊,他們皆知這一去便有可能是永訣,彼此深望一眼,雙手緊握,再深吸一口氣,從那裂縫中跳了下去。
那地下暗流湍急,深不見底。林純耳中聽到水聲轟轟,只覺泉水冰冷刺骨,如若萬千小針輕扎皮膚,疼痛難忍,連血液似乎也凝固起來。她按著蘇探晴事先的吩咐默守元神,憋住一口內息,緊緊握住蘇探晴的手,四肢放鬆任蘇探晴在水下拉著她的身體前行。
這地下潛流水勢洶湧,沖得兩人立足不穩。蘇探晴害怕被水沖走,或是撞在山壁上受傷,勉強睜開雙眼,一手拉著林純,一手抓住山壁突起的岩石,保持平衡一步步往前移去。水下難以視物,如此行動極為緩慢,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兩人漸覺氣悶,分別吸幾口皮囊中的空氣,那皮囊甚小,不多時空氣耗盡,那水道卻仍不見盡頭。林純經過這些日子諸多變故,表面看似無礙,內裡卻已是元氣大傷,加之她不通水性,不似蘇探晴可讓口中空氣循環吐納,好不容易走了一段路後,再也支持不住,才一張嘴便吞了一口水下肚,心中著慌,更是連嗆數口,嘴中吐出氣泡來。
蘇探晴尚可守住一口氣,見到林純遇險,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以嘴對準她的櫻桃小口封去,將腹中真氣渡入。林純神智本就有些不清醒,再被蘇探晴吻住,情動之下不由一把抱住他,蘇探晴本就漸感吃力,被林純纏住身體後腳下頓時漂浮起來,被水流帶得站立不穩。他心叫不妙,在此險境下,反而激起他死裡求生的意念,索性冒險一博,強行運起龜息大法將兩人內息接通,抱住林純順水漂流。
兩人被水流沖得跌跌撞撞,與山石連連相撞,就在即將不支之際,眼中乍見一絲微弱的光亮,已被潛流帶至另一個裂縫處。蘇探晴鼓起餘勇,奮力將林純拉上來,兩人剛才氣悶良久,此刻平常的空氣呼吸在口中,有著說不出的甜美暢快,才覺得渾身骨骼散架一般,精疲力竭地躺在地上不住喘息。倒是小風渾若無事,左顧右盼,彷彿給兩人護法一般。
蘇探晴只覺滿嘴酸澀,吐了幾口清水,稍稍恢復。抬頭望向四周,卻又身處一個山洞中,頭頂上隱透天光,知道終於脫險,心頭大松。
這地下潛流正是潛龍道的唯一出路,原來炎陽道於幾年前修築秘道時正處旱季,地下水流不多,到了雨季時便有多處通路被地下水流所阻。這秘道處於山腹之中,又有許多被地下潛流衝出的岔路,就如迷宮一樣,像這般被水流所阻的道路不止一處,或長或短,若是不識道路之人縱能判斷對大致的方向,一旦在別處入水,找不到出口亦會被悶殺在水底,極為凶險。這一條真正的通路只有百餘步的距離,瞭解內情之人只須順水漂流便可到達出口。而蘇探晴與林純初下水時並不知前路情況,行動緩慢耽誤了時間,方被迫喝了一肚子水。也是他們命不該絕,恰恰找到了這一條唯一通路,不致困死於山腹中。
林純休息一會,亦悠悠醒轉過來。回想剛才在水中的情形,竟與蘇探晴在水底口唇相交,雖是迫於情勢,亦算是她的初吻,不由面紅耳赤,呆呆低頭不語。
蘇探晴來到山洞盡頭,撥開一些枯葉雜枝,露出一方大石,顯然正是秘道的出口。長舒一口氣:看來閻王爺還不肯收我們,終於讓我們走出來了。
林純仍是低頭不敢看蘇探晴:外面是什麼地方?
蘇探晴細聽外面水聲大響,想必是地下激流的出口,笑道:聽那水聲,或許是一道瀑布,幸好我們從那裂縫中上來,不然只怕會摔得鼻青臉腫。
蘇探晴正要搬開大石,林純慌忙拉住他道:先等一等。
蘇探晴不解道:你莫非不想出去了?在這暗不見天日的潛龍道中困了一日,我可要吸幾口新鮮空氣。
林純喃喃道:你,你看我這樣子如何見人?
蘇探晴一呆,藉著一絲朦朦光線朝林純望去,林純大叫道:不許看。順手狠狠擰了蘇探晴一把。原來她身體濕透,沾了水的衣衫貼在玲瓏身段上,曼妙的曲線畢露。
這一眼望得蘇探晴心頭劇跳,連忙轉過頭去:你大病才愈,快把衣服脫下來將水擰乾,可莫要著涼了。我,我先找個地方避一下。抬頭四顧,這空蕩蕩的山洞中卻並無遮擋的地方。
林純恨聲道:你,你再鑽回水中去。蘇探晴一怔,心想恐怕只能如此了,提步往那裂縫走去,林純忍不住撲哧一笑,連忙拉住他:你這個呆瓜,難道真下水去不成?
蘇探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林純嫣然道:你站在這裡不許動,若是轉過頭來看一眼,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又把小風交到蘇探晴手中:它也不許看。小風不知緣故,猛然一抖身子,又給兩人灑了一身的水珠。氣氛本是有些尷尬,經小風這一打擾,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探晴抱著小風背過身去,只聽到身後衣衫挲挲響動,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要迸出胸膛,哪裡能靜得下心來?連忙收起心猿意馬,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渾如老僧入定。
隔了良久,蘇探晴聽身後再無動靜,也不知林純是否已收拾停當,又不敢出聲相問,只好咳嗽一聲。林純笑道:我換好了,你來助我運功。
兩人盤膝對坐,四手互抵,運功蒸乾濕衣。蘇探晴鼻中不時聞到一股少女的體香,不敢看林純,強攝心神調息真氣,只覺平生練功從未有這般的辛苦。漸漸進入物我兩忘的境界,只覺體內雖是肚中飢餓,卻是真氣充盈,原來這段時間危機四伏,再加上這一日一夜的被困秘道中,不知不覺激起體內潛能,內力修為比起昔日更有提高。
蘇探晴功運十二周天,身上濕衣已然蒸乾,緩緩睜開眼睛,卻見到林純一對剪水秋瞳正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大吃了一驚:你怎麼了?
林純正在沉思中:我在想,若是剛才換衣時有人闖入,你會怎麼辦?
蘇探晴不料她如此問,脫口答道:那我就閉著眼睛去打架。
你這個呆瓜。林純喃喃道:閉上眼睛武功大打折扣,若是不小心被人殺了,豈不是得不償失。說完後驀然驚醒,自知失言,俏臉飛紅。
蘇探晴哈哈大笑:我堂堂浪子殺手,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將敵人全殲。
林純瞪他一眼:你好威風麼?那乾脆我刺你一針,以後就做瞎子好了。
蘇探晴連連搖頭:做瞎子也無妨,只是有一樣不好。
林純笑道:有什麼不好?莫非是怕疼麼?你不用怕,我輕輕的刺,保證一點兒也不痛。
蘇探晴心情大好:我可不是怕疼,就怕以後再見不到你的花容月貌,豈不是人生一大憾事
林純大叫道:好哇,我本還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竟然是這般油腔滑調。伸手就打。
蘇探晴一把捉住林純的手,叫苦道:你還打得我不夠麼?林純聽到蘇探晴誇獎自己容貌,面上雖是裝做生氣,心裡卻是甜絲絲的,小手落入蘇探晴掌心中也不掙脫,而是緊緊反握住他的手。
雙手互握,四目對視。只覺得情思激湧,一發不可收拾,蘇探晴再也忍不住,。手上手力一拉,林純低低呻吟一聲,亦按捺不住縱身入懷,兩人忘情相擁,心神俱醉。
兩人一路同行,早已在不知不覺中種情已深,只是因為顧凌雲的緣故才強自壓抑,此刻經過剛才這一場險死還生,但覺人生苦短,若是剛才蘇探晴判斷錯誤方向,已然死在那地下潛流中?一時皆泛起劫後餘生的感覺,再也顧不得許多,感應著彼此的一呼一吸,只覺時光似乎也靜止在這一刻。兩人靜靜呆在山洞中執手相看,盡情享受這姍姍來遲的一份感情,渾不知身處何地。
林純呢喃般低語道:我與顧凌雲只是有過數面之緣,敬他俠義之氣,所以才拚力相救,你可千萬不要誤會了
蘇探晴以指封住她的紅唇,柔聲道:你不用多說,等我們救出他後,我自會與他說清楚。
林純急道:你要對他如何說?
我,我蘇探晴猶豫道:他畢竟是我的好兄弟,我總要對他說聲抱歉
我與他根本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若是去道歉豈不是成了此地無銀三百兩?林純又好氣又好笑:手撫蘇探晴臉上被自己所打的地方:你這個呆瓜,要不是你那時惹我生氣,又非逼我說出那銀針的來厲,我也不會賭氣說他是我的意中人
蘇探晴這才知道當初林純竟是信口胡謅,心中大喜,所有顧忌頓時全消失殆盡。不過轉念想到她既然把銀針給顧凌雲,總是關係比較親密,咬牙道:反正他要打我也罷,罵我也罷,我都不會再與你分開。
林純知道蘇探晴極看重與顧凌雲之間的情義,以他平日的心性若不是對自己種情已深難以自拔,斷不肯說出這般言語。只覺這句話從他這個呆瓜口中說出,比世間任何情話都動聽,也懶於多解釋,只想靠在他身上感受著他一份濃重的男子氣息,心神俱醉,暢美難言。
不知過了多久,林純情竇初開,意亂情迷。半夢半醒間想到剛才在潛流中被蘇探晴親吻,如今又盼他再來親自己,心中又有些害怕,想主動親近他終放下不臉面,正忐忑不安時,忽聽到蘇探晴腹中咕咕作響,大笑道:這是什麼聲音?
蘇探晴一本正經道:這是大哥傳我的腹語術。
林純嫣然道:嗯,我聽出來了,原來說得是:我要吃肉,我要喝酒
蘇探晴啼笑皆非:你定是聽錯了,我明明說得是:我要吃純兒!說罷哈哈大笑起來。
林純畢竟是黃花閨女,剛才與蘇探晴忘情擁抱,聽他情話綿綿還不覺得什麼,此刻才發現一張粉臉已然如火中燒,一把推開蘇探晴跳起身來,板著臉道:你休想,去吃呆瓜吧。
蘇探晴知她臉嫩,苦著臉手撫肚皮道:肚皮老兄陪了我二十餘年,卻常常讓你餓得前心貼後心,真是大大對不住,等出去後定要大吃一頓犒勞犒勞你。林純聽他說得煞有其事,忍不住撲哧一笑,狠狠給他一拳。
兩人玩鬧一陣,林純來到洞口那方大石前,忽想起一事:此潛龍道既然是炎陽道所修,他們必知道出口,不知會不會設有埋伏?
蘇探晴道:像這種秘道的出口大多設在人跡難至的所在,或是懸崖峭壁上,或是山野荒林中,他們也未必知道我們何時能出來,若是設了幾天的埋伏不見人影,豈不是徒勞無功?何況炎陽道對我們未必有惡意。
林純也感覺奇怪:聽柳淡蓮說郭宜秋還專門下令不許傷害我們,這到底是什麼緣故?
蘇探晴對此亦百思不解,沉吟道:有道是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我們畢竟是搖陵堂的使者。何況你不但有個振武盟主的大哥,更又認瞭解刀陳老前輩做義父,任何人想動我們可都要三思而行。
林純道:只可惜洪狂的人頭與劉渡微的寶劍都落在了柳淡蓮手上,我們這一趟出使可算得上是灰頭土臉。又低歎一聲:我知道你必不願意刺殺郭宜秋,可有什麼打算?
蘇探晴心中早有計較,只是怕林純耽心,目前還不願告訴她自己的計劃,含混道:等見到郭宜秋再相機行事吧。又想到林純雖對擎風侯心生怨言,畢竟幾十年父女情深,自己若有一日與擎風侯兵刃相見,卻不知林純會如何面對。他天生樂觀,將這些惱人的情緒暫時擱在一邊,上前兩步緩緩移開洞口的大石。
蘇探晴不知洞外情況,雖然水聲極大難以聽到動靜,仍是使出巧力,先將大石移開一條縫,湊上眼睛往外看去。
卻見外面一輪皎潔的明月掛於中天,已是半夜初更時分。他聽見潛流由腳下洩出洞外,本以為洞口應該是在一處高地上,但瞧起來似乎並沒有足夠的高度,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周圍林影幢幢,被一片竹林擋住了視線,雖不似自己料想到的荒山野嶺,卻也並未發現有埋伏的痕跡。
林純望了幾眼,亦瞧不出究竟。蘇探晴將大石移出可供一人通行的縫隙,喃喃道:我們在山腹中走了一日,除去繞彎路也已行了近十里路,應該已穿過大山來到金陵府西南不遠處。但看外面的情形,實難以判斷是什麼所在。
林純性急:出去看看不就明白了。當先掠了出去。
蘇探晴怕她有失,急忙跟了出動。走出洞外,兩人一時都愣住了。原來他們竟是身處一座位於池塘中的假山上,那假山高達三四丈,地下的潛流從腳下噴射而出,形成一個小瀑布。而四周種著高大的竹林,透過竹林隱見前方還有樓台水榭,亭廊池院縱是蘇探晴聰明百倍,也想不到秘道的出口竟會是在一座靠山而建的大花園中。
一陣風吹來,竹林隨風而動,發出簌簌響聲,林純不由打個寒戰:這是什麼地方?看這花園的規模比起洛陽王府都不遑多讓,什麼人有如此手筆?
蘇探晴亦覺心驚,他讀書極多,記憶又好,對建築亦有所研究,這花園中佈置極為講究,不但所用木材石料皆是上選,幾處樓台更是按八卦方位而設,他們身處的這座假山位於花園的最高處,可俯瞰全園,乃是八卦中的生門。無論這園子的主人是誰,必是胸中大有丘壑的飽學之士。
兩人藏在假山大石後凝神四顧,周圍並無一個人影。林純低聲道:難道這是一座廢棄的花園,實是讓人難以相信。
蘇探晴觀察仔細,搖頭道:看花圃中並無太多雜草,水池亦有游魚,應該不是荒園。拉著林純伏下身子,小心滑下假山,直覺危機隱伏,卻並無察覺。
兩人走出池塘,竹林中有一條小路通往外面。林純問道:這路上會不會有機關陷阱?我們還是從竹林縫中穿出去吧。
蘇探晴有意讓兩人輕鬆,微笑道:看來林姑娘還要跟我好好學學江湖經驗。花園主人平日散步遊玩皆走這小路,豈會有埋伏,反是不速之客才會另走蹊徑,似你那般專尋荒處行走,豈不正好撞在埋伏上?
林純點點頭:算你說得有些道理。以她平日的性格必不服氣蘇探晴如此教訓她,但這花園中實是氣氛詭異,雖不見任何異常,卻給人一種憑空的壓力,令她全沒有了平日的俏皮。
蘇探晴低聲道:這花園緊連秘道,若我所料不差,這裡只怕是炎陽道中某位重要人物的住所。我們行動要小心,盡量神不知鬼不覺離開這裡。
轉過小路,前面是一座涼亭,左右各有一塊大石,上面刻著一幅對聯:月下山骨清,仿若他風流。字體蒼遒有力,直欲破石而出,雖是一句平常對聯,對仗亦不算工整,但此刻正是月朗星稠之時,瞧來別有一番意境。
林純初嘗情懷,見此對聯心中大有所感,稱讚道:我喜歡這一句月下山骨清,很有一種超脫塵俗的味道。
蘇探晴望著對聯良久,眼閃過一絲驚異之色:你看這副對聯可有什麼與眾不同之處?
林純見蘇探晴神色鄭重,不解道:一般對聯都是寫在兩邊的亭柱上,像這般刻在大石上倒是少見,但也不是絕無僅有,你為何一付如臨大敵的樣子。復又拍手笑道:我可瞧出一處與眾不同之處了,那就是這書法實在不怎麼樣,筆劃轉折頗有生澀之感,難道是莊園主人練筆之用?也虧他還好意思拿出來供人欣賞,嘻嘻。
蘇探晴沉聲歎道:這副對聯讓人欣賞的可不是書法與筆意
林純笑道:小女子可不似蘇公子文武全材博覽群書,從一副對聯中就能看出許多道理,你休要賣關子,還不快說出來。
蘇探晴不答,上前幾步,緩緩以指摹石。林純見筆劃的粗細正好與他手指相符,心有所悟,吃驚道:難道這副對聯是用手指刻下的?
蘇探晴面色凝重:正是如此。一般碑文皆是先用筆寫下再用斧鑿所刻,筆劃自然不會生澀,只有用手指刻石,因力道難以均勻,方會在轉折間隙中留下痕跡。蘇探晴精擅濯泉指,又略通書法,所以從筆意間看出了其不同尋常之處
林純亦想到蘇探晴名動天下的濯泉指,不由問道:此人的指力比起你如何?
蘇探晴望著大石上的字跡,沉思道:人的指骨遠比腕骨、掌骨脆弱,所以用指講究剛柔相濟,靈活多變,最忌靠蠻力硬碰,而此人全憑一股剛力刻石,未必是以指力見長的高手。但這對聯雖僅僅十個字,卻是字體層次分明,極有骨力,加上筆情恣肆,淋漓灑脫,顯然是一氣刻成,更是入石深達五分,這一身沛然的內力實在是驚世駭俗,恐怕不在擎風侯、陳問風等絕世高手之下。
林純咋舌道:是什麼人刻下的?難道就是這莊中主人?江南一帶還有何人有這般高深的內力?
蘇探晴正要答話,忽側耳靜止不動,似在傾聽什麼聲音。林純運足耳力,隱隱約約聽到自林深處傳來一陣極低的簫聲。
此刻已是二更時分,夜深人靜下本應聽得十分清楚,但那蕭聲卻是按得極低極沉,若有若無,到了暗啞處,幾不可聞,似要斷絕於風中,卻又如屢薄冰般輕輕幾個轉折,仍如一根細針般直插耳中。
兩人面面相覷,以他二人之能,竟然聽不出這簫聲傳自何處。將簫吹得響亮並不出奇,難就難在能將簫聲壓得如此低沉,更令人驚訝的是,簫聲一般都是嗚咽淒切,加之深夜低撫,本應大有哀婉之意,但這簫聲聽在耳中卻並無半分悲亢,反是頗有迎賓喜慶之悅。似這等矛盾的蕭聲,實是少見至極。
林純左右四顧,仍是不見吹簫人的影子,只怕是遇見什麼山精鬼魅,心頭發寒,對蘇探晴低聲道:我們快離開這裡吧。
蘇探晴知道雖然看不到人影,但己方的一舉一動都已在對方的掌握之中。從那非同尋常的簫音判斷,來人武功不俗,大有可能便是那以指刻石的絕世高手,而他與林純在潛龍道中困了近二日,體能幾乎耗盡,如果對方來意不善,只怕合兩人之力亦未必敵得住。想到這裡,反是嘴角含笑,盤膝坐於亭中。
林純與蘇探晴心意相通,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亦是盤膝坐在他對面。此舉一來可盡快恢復體力,二來給人以莫測高深之感,對方縱有惡意,一時也不敢擅自出手。
簫聲忽輕輕拔出幾個高音,似在責怪他們的戒心。蘇探晴揚聲道:我兄妹二人誤入貴莊,還請主人現身一見。
蕭聲並不停頓,卻有一個清朗的聲音笑道:蘇兄與林姑娘皆是名動江湖的人物,又何須隱姓埋名?
蘇探晴微吃一驚,聽對方言下之意對自己的身份早已瞭如指掌。他仍無法判斷對方是敵是友,但此人竟能於吹簫曲中發聲,實有過人之能。他處變不驚,曼聲道:想不到天色這麼晚了,兄台竟還睡不著,可是有什麼心事麼?
那人道:哪有什麼心事,如此徹夜不眠,其實只為等候蘇兄與林姑娘的大駕。
林純提聲道:既然是專程等我們,為何還要裝神弄鬼?
非也非也,林姑娘不要誤會小弟。那人大笑道:那副對聯乃是小弟前年生辰時乘興所做,再由我大哥刻字於石上。方才聽林姑娘先誇獎小弟詩句,再蒙蘇兄褒贊大哥武功,小弟不由大生知音之感,所以才撫簫以和。
林純聽他說話似無惡意,學著他語氣胡扯道:不知老兄貴庚幾何?
那人答道:若是小弟沒有記錯,前年過得是三十七歲生辰。
林純聽他答得奇怪,似是忌諱別人問及年齡,而且他明明比蘇探晴年紀大許多,卻是口口聲聲自稱小弟,故意道:原來老兄前年就已三十七了,卻不知今年多大歲數?
那人怔了一下,居然一本正經答道:小弟今年已將至不惑。真是歲月蹉跎,虛度光明啊!言下不勝唏噓。
林純嘻嘻一笑:有道是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何況你既具詩才,又有簫藝,雖是一大把年紀卻也不必難過,嘻嘻。
那人怒道:你這小姑娘口沒遮攔,我尚在壯年,如何談得上一大把年紀?
林純笑道:你若不是隱瞞了年紀,為何不敢出來見人?
那人道:只因未想到蘇兄這麼快便從潛龍道中脫身,小弟一時還不及準備酒菜給兩位接風,所以愧不敢見。
林純聽他說出潛龍道的名字,眉梢一挑:你到底是何人?
那人反問道:難道蘇兄亦不識小弟麼?
蘇探晴笑道:世上能將方纔那一曲《楊花瘦》吹得如此迴腸蕩氣的,又有幾人?聽他言中之意,顯然已猜出對方來歷。
那人哈哈大笑:小弟身無所長,只好以曲迎客了。簫聲又起。這一次簫聲卻不似剛才的悠然悅耳,而是與周圍的蟲唧鳥鳴之聲融合無間,仿似一問一答。蘇探晴一聲低嘯,亦取出玉笛橫於唇邊,與簫聲相和。
那人感應到了蘇探晴的笛音,長吸一口氣,簫聲驀然加急,越來越響,充斥於天地間,漸有肅殺之意;但那笛音卻如從九天之外悠悠傳來,將凝重的簫聲破開一絲空隙,猶若明月從烏雲後探出一線,那份肅殺的氣氛頓轉為滿園的無邊春色。簫聲高亢昂揚,彷如暴雨從天而降,又似狂風在耳邊獵獵作響;笛音卻是低徊若沉潛淵海,纏綿緋側,令人聞聲斷腸。簫聲滿洩而出,仿如劍客一往無前的劍光;笛音卻是平淡無奇,如旅人悠然行步,獨行於天地間,卻又與周圍的種種萬物緊密聯繫。暗啞的蕭聲若繼若續,愈加低沉,仿如病入膏肓的傷者在紛擾的世間做最後一次掙扎;明麗清澈的笛音卻是凝成一線牽連不斷,從那空靈通透笛聲音中似可看到一片掩藏在重雲霧靄後的美麗空間簫聲與笛音此起彼伏,一如高手過招般密切挈合。
林純聽得如癡如醉,耳中再也不聞夜蟲低鳴、林鳥嘶叫,心思只隨著那虛空中的簫聲笛音變換不定。值此月夜清幽的時刻,潛於心間的哀思與快樂像山洪般被引發,千般無奈哀思與萬種喜悅開懷一齊湧上心頭,面上不由落下幾滴淚來
蕭聲與笛音齊齊中斷,撫簫人欣然長笑道:高山流水,知音難覓,能與蘇兄合奏一曲,實乃小弟夢寐以求。
蘇探晴正容道:能與蕭兄以曲會道、彈劍相知,亦是蘇某所願!
落葉蕭蕭而下,一個白衣人自竹林中飄然行出。遠遠看來風神俊朗,步態從容,頗有林下逸士之風,走得近了,才看出他雖是兩鬢已微生華髮,但眉宇眼神中卻又透著一份年輕人的清爽之氣,教人難以猜得出年紀,也難怪他對自己的年齡諱莫如深。瞧他風姿飄逸,龍行虎步間卻又有種剛猛剽悍之氣,笑容爽朗瀟灑,但眼神中卻又深藏著一分濃厚的憂鬱。既似逍遙濁世的風流公子,又似別有懷抱的傷心人,兩種迥然相異的神情同具一體,給人極深的印象。
林純從剛才的情緒中恢復過來,腦中靈光一閃:你可是蕭弄月?
銀甲彈箏,知己酬歌,長簫迎君,劍底弄月!白衣人傲然一笑:這世上有這般簫藝的,捨我其誰!來人果然是炎陽道護法、弄月莊莊主,人稱劍底弄月的蕭弄月。
蕭弄月這番話雖不免有自吹自擂之嫌,但林純剛剛領略了他妙絕天下的簫聲,亦覺理所當然,只是口中當然不肯服軟,輕笑道:我可不覺得你蕭藝有多麼驚世駭俗。
蕭弄月望著林純面上未干的眼淚,哈哈大笑道:能令林姑娘如此動容,已是對小弟簫藝的最佳褒揚了。
林純大窘,連忙拭去淚珠。心想此人既是蕭弄月,那麼這個神秘的山莊必然就是炎陽道五大勢力的弄月莊,原來潛龍道竟是通往這裡,豈不是才出牢籠又入虎口?盤算著脫身之計,又想到蕭弄月說那以指刻石之人是他大哥,若非昔日炎陽道盟主俠刀洪狂便是炎陽道護法之首白髮青燈郭宜秋,由此推算蕭弄月的武功亦不會在蘇探晴之下,加之弄月莊中不知還有什麼埋伏,兩人想要脫身恐怕不易。不過看蕭弄月表情似無惡意,蘇探晴更是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樣,不知他們打得什麼主意。事到如今,亦只好隨遇而安,靜觀其變。
蘇探晴對蕭弄月抱拳施禮:久聞蕭兄大名,今日方得一見,小弟倍感榮幸。
蕭弄月笑道:客套話便不用說了,蘇兄與林姑娘可知我為何要在此處等你們麼?
林純氣呼呼地道:想必是得了淡蓮谷的情報,知道我們被困在潛龍道中,所以才在這裡等我們,好立頭功。
蕭弄月哈哈大笑:林姑娘盡可放心,若是小弟對兩位心懷不軌,又豈敢孤身相見?又正色道:這潛龍道本是我炎陽道的一個秘密通道,其中岔路縱橫,若無指引極難找到這唯一的出口,而每到春秋之際地泉湧入,水勢極大,難以逆行進入秘道,所以當接到淡蓮谷秘報,得知梅姑娘破壞了入口機關後,所有人都以為兩位必會困死於山腹中,只有小弟與郭大哥堅信蘇兄必能找到出路,幸好蘇兄果然沒有讓小弟失望
多謝蕭兄信任。蘇探晴淡然一笑,話中暗含深意:若是小弟無法找到出路,又有何資格來見郭護法。
蕭弄月望著蘇探晴,面露激賞之色,輕聲歎道:實不相瞞,其實小弟本與郭大哥打個賭,賭蘇兄縱能脫困亦是三日之後,如今雖是輸了賭注,但見到兩位風采,卻是極感欣慰。說罷哈哈大笑。
林純道:其實我們她本還想說兩人早就發現通路,還在那石室中呆了半日,話說到一半忽想到蘇探晴與自己不乏纏綿親熱之舉,俏臉飛紅,連忙住口不語。蘇探晴知林純心意,望著她微微一笑,兩人心中都泛起一絲甜意。
蕭弄月不知內情,也不追問,拍拍蘇探晴的肩膀:蘇兄且隨我來。當先帶路朝前行去。
兩人隨著蕭弄月走出花園,皆是一愣。原來那偌大的花園只不過是弄月莊的一角,除了四散落著數十間房舍外,中間竟是一潭闊達半里的水塘。塘中有一黑色小樓,樓邊停靠著數只小船,岸邊卻無行船,只在水中釘著近百根木樁權做通道,不知樓裡面住著什麼人。
蘇探晴心中暗讚:弄月莊雖在炎陽道五大勢力中僅僅排名第四,但只憑這圍塘建莊的驚人氣勢,便已可知身為天下第一大幫的炎陽道是何等手筆。
塘邊立著幾人,形貌各異,或是彪悍壯漢,或是儒雅秀士,見到蕭弄月與蘇探晴、林純走近,紛紛上前施禮,蕭弄月給蘇探晴一一介紹,皆是弄月莊的幾名香主。
當蕭弄月介紹到香主東方天翔時,蘇探晴驀然想起許沸天曾告訴過自己這東方天翔乃是段虛寸收買炎陽道重要人物之一,不由暗中留意。但見此人約摸四十餘歲,身形矮胖,兩手卻粗壯如樹幹,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功精深,一雙眼睛隱露光芒。
雙方見禮已畢,幾位莊中弟子抬上食盒,在塘邊擺下酒席。蕭弄月舉杯道:蒼促之下,難以備齊酒菜,蘇兄與林姑娘莫怪小弟失禮。當下先乾了一杯以示敬意。
林純見蕭弄月的態度恭謹,竟似真的將蘇探晴與自己當做遠來賓客一般全無防範之心,忍不住道:蕭莊主莫非設下的是鴻門之宴?
蕭弄月笑道:林姑娘何出此言?你與蘇兄既是替搖陵堂出使,小弟自當盡地主之誼。何況兩位在振武大會上大展雄威,力克神禽門、生擒逃亡多年的三笑探花郎錢楚秀之事早已傳遍江湖,這一杯酒乃是小弟慕名而敬,又怎麼會是鴻門宴?
林純冷然道:淡蓮谷在酒中下毒,卻不知蕭莊主這杯酒中有什麼玄虛?
蘇探晴卻是哈哈一笑,舉杯一飲而盡:只聽蕭莊主簫聲坦蕩,又豈會是暗中下毒的小人。毫無顧忌地舉箸大吃起來。林純見他如此,不好再說,肚中亦覺得飢餓,索性先吃個飽。
兩人吃了一陣,蘇探晴酒足飯飽,忽擲筷不食,眼望蕭弄月:蕭兄打算何時帶我去見郭護法?
蕭弄月道:蘇兄莫急,郭大哥早已等候多時,明日便請蘇兄前去宜秋樓。
蘇探晴眼中漸露敵意:蕭兄且認真回答我一句,炎陽道是否有和談的誠意?
蕭弄月道:蘇兄何出此言?
蘇探晴冷笑道:既然明知小弟身挾擎風侯密令出使炎陽道講和,淡蓮谷為何要暗下毒手,而郭護法又遲不現身?林純料不到一向穩重的蘇探晴竟會如此急躁,大異平日,心頭略生迷惑。
蕭弄月大笑道:蘇兄不要誤會。一來郭大哥並不知蘇兄與林姑娘今日便能從潛龍道中脫身,二來還要請蘇兄先去那裡見一個人。
蘇探晴沉吟道:蕭兄想讓我見誰?
蕭弄月不答反問道:炎陽道與搖陵堂對峙多年,雖有些小磨擦,卻也總算相安無事。但劉渡微暗刺洪盟主叛出炎陽道投奔搖陵堂後,雙方已成水火之勢。蘇兄可知炎陽道為何沒有舉兵進發洛陽,替洪盟主報仇麼?
蘇探晴漠然道:雙方大動干戈,必是兩敗俱傷。權衡利害,炎陽道才按兵不動。
蘇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蕭弄月肅容道:炎陽道上下數萬弟子最敬重洪盟主,縱是為他斷頭流血亦在所不惜。但郭大哥宅心仁厚,深知雙方反目苦得卻是天下百姓,為了天下蒼生所以才強令手下隱忍不發。更何況搖陵堂與炎陽道一旦正面衝突,中原必是大亂,只恐說到這裡,他加重語氣緩緩吐出幾個字:鶴蚌相爭,漁翁得利。
林純插口道:蕭莊主說得可是鐵湔?
蕭弄月點點頭道:正是如此。鐵湔來歷複雜,這其中不但涉及到昔日中原武林的一件秘密,更還牽連到蒙古人入侵中原的陰謀,所以才要請蘇兄先見那個人。
蘇探晴靈機一動:張宗權!
蕭弄月大笑:蘇兄反應敏捷,與你打交道真是痛快。
蘇探晴恍然大悟,炎陽道耳目極廣,必是早就察覺了鐵湔與張宗權的陰謀,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張宗權擒來。振武大會上鐵湔雖然並未得逞,但此人城府極深,必還留有後著,更於一月後約戰陳問風,能從張宗權口中知道一些隱情最好不過。低聲道:張宗權現在何處?
蕭弄月手指塘中那座黑色小樓:不瞞蘇兄,張宗權被擒至莊中後,竟被人暗中下毒滅口,所幸發現得早才算保得性命,所以小弟將他秘藏於這座觀渚樓中。
蘇探晴微微一驚。弄月莊身為炎陽道重鎮,外鬆內緊,只有內奸方有機會給張宗權下毒,而且此人的身份亦不會低。眼角餘光瞅到東方天翔木然的神情,心想如果真是東方天翔下毒滅口,應該是得到擎風侯的密令,那麼鐵湔與擎風侯之間定有不可告人的聯繫。他並不說出心中懷疑,拱手道:便請蕭兄帶路。
蕭弄月眼光閃動:久聞蘇兄在關中出沒,行蹤不定,小弟亦是一時技癢,想和蘇兄比試一下。
蘇探晴不料蕭弄月忽出奇兵,沉聲道:蕭兄意欲如何?
兵刃相見,大傷和氣,不若文鬥。蕭弄月指著塘中近百根木樁道:這些木樁名為飄萍樁,乃是通往觀渚樓的唯一道路,小弟便與蘇兄比比誰可先到達樓中如何?
蘇探晴見那些木樁細小不及碗口粗細,僅可讓一人立足,更是間隔近丈遠,若是踏錯一步必是落於塘中,果不愧這漂萍樁之名。蕭弄月如此提議必有所恃,但以自己碧海青天的身法亦未必會輸給蕭弄月,點頭應允。
蕭弄月微笑道:既然由小弟提出建議,便請蘇兄先行一步。又眨眨眼睛:若是不小心掉入水中,亦作負論。
蘇探晴聽蕭弄月如此說,猜想他必是另有用意,心中暗生警惕。深吸一口氣,身形如離弦之箭般射出,穩穩落在第一個木樁上。蕭弄月喝一聲彩,亦不遲疑,腳下發力猛然彈身而起。他的輕功別出心裁,並不以快疾見長,而是在空中劃一道弧線,越過二丈餘的距離,如一隻大鳥緩緩般朝塘中落去。
蘇探晴畢竟起步在前,雖只是毫釐之差,但每一個木樁僅容一人立足,只要佔住身位,便可令對方難以借力。瞬息間連踩過五根木樁,剛剛縱身在空中朝第六根木樁落下,忽見銀光一閃,一物沒入水中,第六根木樁頓時齊根而斷。
原來蕭弄月人在半空中已抖手射出一柄短劍,那短劍以銀鏈繫在他的手上,從水底一兜而過,卻已將細細的木樁斬斷,他出手時機絕好,正是蘇探晴腳尖即將踏在木樁的一剎那間。蘇探晴不料蕭弄月使出如此招法,腳下驀然一空,但此刻身處半空全無借力之處,欲想改變方向亦已不及,竟然朝著水面直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