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曜引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羅昭威走時動身絕早,羅徹敬送走他回來時,碎金似地陽光才剛剛撒到河邊殘雪之上。瀧河河心,冰面己經呈現出深黛色澤,似乎是一條色彩斑闌的凍蟒,正掙扎著要舞動起來。他撫著略麻木的面孔,才突然意識到,昨日是正月十五,原來不知不覺間,春天已經怡然而至。因為毓王的喪事,瀧丘人遺失了這個新年的炮仗和舞樂,於是似也遺忘了季節的更替。

    他漫步歸家,坐內間小閣裡,發了一會呆。丫頭遞上茶,他呷了一口,突然將茶盞在桌上狠狠一頓,沸水濺到手上,痛得他一抽。這是誰煮的?喝聲嚇得侍立的四名丫頭都縮了縮頸,好一會才有一個吱唔道:這茶是是常先生煮的。

    什麼?羅徹敬驟地起身,手在身上拭了拭道:你們讓常先生煮茶?

    是先生自己要煮!丫頭們齊刷刷地跪下了,聲音都發著顫。

    羅徹敬疑惑地道:先生在那裡?

    墜紅泉。

    墜紅泉就在廳後遊廊外西側,羅徹敬拂開幌子向外探看了一眼,一團水霧裹在他鼻端,新雪般地氣息直入肺腑。他自言自語道:墜紅泉邊的山茶花可開了麼?

    他信步出了後廳,繞過幾件開殘了的老梅,山石孔竅之中,便有氳氤水氣沾身,常舒的笑聲亦隨之傳來:你可別小看了這茶,是當年萬朝城中,文武百官慶春時絕不可少之物!

    先生在萬朝城中住過?

    是呀,有一年正月十五之夜,京城文士照例在城外冷疏亭設茶詩會,我當時奉陪未座

    喔?羅徹敬攏了攏袖子,朗聲笑道:那時先生年歲還小吧

    將軍回來了!常舒將手中的小扇交給同坐爐邊的崔女,站起身來。他今日沒戴頭巾,頭髮鬆鬆地束著,,雙目含笑,雲蒸霧繚中,顯得格外清亮。月白色地兩幅廣袖拂動,蓋上他腳邊盈落水珠的紅山茶,頗有儒雅風流之態。

    羅徹敬回想了一下初見他的樣子,發覺自己都快記不得了,搖了一下頭,笑道:紅袖執扇,先生好會享福他的眼光落在崔女身上,崔女頰上生暈,放下扇子要起身,他趕緊止住道:坐、坐、煎你的茶!先生也坐!

    賓主兩人落座在泉畔,徹天冰雪中,這一汪溫泉周圍卻是春意盎然,上百株茶花紛放,紅白黃紫在水霧中浸濕,彷彿將要化掉,彼此差參交融起來。

    我記得青寇犯萬朝城時,冷疏亭便被燒為灰燼,數百珍品盡數被毀。二十年前,先生至多不過十三四歲吧,竟能躬逢盛會麼?羅徹敬略帶疑惑地問。

    喔?常舒撫了撫眉上欲墜地一滴水珠,道:世事滄桑,這些前朝故事,將軍竟還曉得。

    也不過是偶爾看過一些詩詞,題記中偶有數語罷了。羅徹敬四下裡看了看,道:還是先生會享福,我這些日子忙碌著,竟不知何時這山茶花竟都開了。

    呵呵,將軍是心中有事,因此才眼前無花呀?常舒閒閒地揮了一下袖子。

    羅徹敬被常舒說中心情,卻不願當即認下,有意轉了話題道:這茶裡放了什麼作料?怎麼

    很麻?常舒饒有深意地盯著他。

    是,羅徹敬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沒有喝過,覺得不慣。

    就是我這喝慣了的人,也會覺得口舌麻嗖嗖地不好受好了!常舒突然叫一聲,崔女趕緊關了爐門,止沸分茶。

    再嘗一次吧!常舒奉盞與羅徹敬,他疑惑著接了過來,細細一品,雖有準備,卻還是忍不住咋了一下舌頭。然而常舒溫然看著他道:再喝一口,再嘗一小口試試?

    他猶豫著再呷了一口,因為口中己經完全麻木了,便沒了感覺。他看到常舒微合雙目,似乎十分享受的樣子,便又抿了一口。這時突然從舌尖的麻木上面,生出一絲甘甜來,細細淡淡,竟覺彷彿有一朵一朵晶瑩剔透的花緩緩開發,清香裊裊,從肺腑深處升騰出來。

    唉呀!他不由一聲驚叫,放盞細觀那翠盞中豐潤的湯沫道:這茶叫什麼?

    此茶名雪心萌,是將茶餅與茶花同熏而得。從前先輩讓新進進士們飲此茶,無非是教導後生先耐得寂寞,方有所成就的道理。常舒悠然道:將軍也是久戰之身,竟連這個不曾悟透麼?

    羅徹敬微微怔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氣,冷霧入喉,更覺身軀輕盈幾欲飛去。他趕緊揖了一揖,道:這幾日是入了心障,有勞先生點撥了!

    將軍是當局者迷呀!常舒取了長勺在釜中攪著,道:將軍只看到新王對將軍的冷遇,卻不想一想,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新王縱慾長錮將軍,又豈能乎?又何必急於一時?

    先生的意思是羅徹敬驟然起身,盯著常舒。

    前先將軍欲就瀧丘尹之職,此事我早料到不成。常舒又掂起一塊茶磚,崔女細細碾著,兩人動作深相默契。

    然而先生為何未曾阻止?羅徹敬問道。

    常舒看了下爐火,向崔女道:這邊炭不多了,你去取一些來。崔女將茶末傾入釜中,斂裙起身,默默退下。等她走得遠了,常舒方抬起頭來道:你碰這一下壁,自有好處。這位新王,我見過他行事,是極任性的一個人,他駁你這麼一下,心裡便會舒服許多,日後再有所求,才會情願考量。

    喔,羅徹敬若有所悟,道:先生說得也是,然而總是這麼呆著,我

    神秀關戰事正緊,常舒突然打斷他,淡淡地道:若是王上率軍親征,他將如何處置將軍?

    羅徹敬凝神一思,突然覺得,對於羅徹敏來說,如何安置他確實成了一個問題。留在他在瀧丘,不會放心,而帶他出征,又不敢放權。他遲疑著道:也許是讓我在他帳中待從吧!

    對!常舒道:他大約是這麼打算,然而形勢卻只怕由不得他了。

    先生是說羅徹敬將茶盞從身前推開,傾了傾身子。常舒的手指在半溫的茶裡蘸了蘸,在桌上寫了一個字。羅徹敬勿有所悟,道:我明白了,可時機卻未必如此之巧羅徹敬揉了揉下巴上的短鬚。

    也不是那麼難把握,常舒頗有把握地道:眼下公爺出使白衣別失,這三個月內,他決不會願意離開瀧丘。便是神秀關緊急,他也會調凌州兵馬他又在桌上扣了幾記,道:怕就怕諸軍協調起來,會有些問題,若是牽扯到這方面,就要早作打算。

    羅徹敬再呷了一口茶,略有所思地道:只不過看那邊的情形,恐怕還在猶豫觀望之中。

    那也難說,我們可以推上一推嘛常舒斜下眼盯著茶湯,渾不著意地說著。

    羅徹敬的眼角痙動了一下,手在袖中蜷了起來,他突然起身道:我有事,不奉陪先生了!

    常舒向他揖了一下,專注地攪著湯水,並未起身相送。

    羅徹敬快步走著,在穿過山石時,突然止步,抬袖默默地看了一眼。濃乳般的霧中驟然摻進了什麼雜色,他驟然一驚,喝道:誰?滾出來!手腕一轉,緊緊攥住了袖口。

    翟女從山石後轉出來,手中提著一隻小籃,內面盛著炭塊。她被那一聲嚇得有點驚怔,盯著羅徹敬一時沒出聲。見是她,羅徹敬微微吁了口氣,正要從她身邊走過時,又停了下來,手中一抖,金光閃落。

    翟女籃中多了一方金錠,她趕緊道:將軍這

    羅徹敬舉手止住她,道:好好服待先生便是!

    是!翟女趕緊蹲下去,腳步聲消失後她才抬起頭來,面前卻是看不透的一片茫茫大霧。

    常舒料得沒錯,二月初,因為集翠峰頻頻有警,杜樂俊唯恐宸軍會有意走沖天道,上書求援,羅徹敏下令瞿慶移軍至沖天道修築工事以駐守。果然沒幾日,就到有賀破奴偷襲之事。杜樂俊得到鄉人消息,率軍暗暗尾隨。賀破奴被瞿慶擋在沖天道口時,銳鋒軍自後掩襲,一舉殺敗賀破奴。只是這賀破奴軍也當真剽悍絕倫,竟然徒手攀山逃走。

    這數月來毓軍一直處於劣勢,士氣頗為低落,這一次大勝,上上下下無不歡欣鼓舞。當初力保集翠峰是羅徹敏的獨斷專行,這時就更顯得他英明不凡。杜樂俊軍報中,盛讚劉湛功勞。原來劉湛到神秀關後,多次偷偷出關,深入昃州,聯絡諸豪族鄉人暗中接應。宸軍佔領昃州不過數月,只顧催糧拉夫,無暇收治民心,劉湛鎮守昃州十餘年,深得民間愛戴,許多義士甘效驅策。這次能夠得到賀破奴軍的情報,儘是昃民之力。

    羅徹敏歡喜之餘,自然大加封賞。只是劉湛身為節度使,瞿慶剛封了侯,杜樂俊又以後進之身獨領一軍,官職上都沒什麼陞遷的餘地,便只好多賜些金帛下去。

    這日杜延章得到定乾閣供奉官擬下的封賞儀程後,略為微了一下眉,問身邊伺侯的小書辦道:王上現在那裡?

    王上今日結了事,眼下在太妃那裡。

    杜延章略為猶豫,又問道:唐度支在那裡?

    今兒是唐度支夫人的生日,王上早早放他回家去了!小書辦含笑道:大人忘了麼?

    喔!杜延章拍拍頭。突然想起來,今日夫人還說過唐府上門來請了兩三次,她推托不掉,晚上要去赴宴。

    杜延章將自己的貼身小僮喚來,問道:可知道夫人何時去唐府?

    小僮回報道:夫人定下酉正時分動身。

    杜延章瞧了一眼更漏,道:你去讓她等等,我馬上回來,一起去。

    杜延章夫婦到唐府時,府外車轎己經擺了三四十步長。雖然還不能放炮仗奏樂,然而影影綽綽燈暈酡紅,卻伴著談笑聲從牆頭漏了出來。

    門子早得了消息,杜府的車還隔著老遠,杜御使駕到之聲就一疊疊地傳了進去。

    杜延章剛從車中探出頭,就見唐瑁一臉喜色地迎上來,道:拙荊生辰,竟勞動御使大駕光臨,當真是蓬蓽生輝,閤家稱幸了!

    杜延章扶了夫人下車,含笑道:今日一來,雖是賀喜,卻也是打擾。

    喔?唐瑁一瞧他臉色就明白了三兩分,低聲道:有緊急公事?

    急雖不急,可也不小。杜延章與唐瑁並肩在前,兩位夫人笑言於後,四人往內面走去。

    你先陪著杜夫人進去,唐瑁回頭對唐夫人吩咐一聲,然後再向杜延章道:請隨我到書房來

    杜延章隨唐瑁岔到小路上,人聲漸稀,房舍草木都顯得破為殘敗。他隨口道:這邊怎麼也不收拾收拾?這裡本是前朝一位戶部待郎的宅院,也荒了有些年頭,唐瑁被升為總度支後,羅徹敏賜給他作府邸。雖然格局清貴,其實己經陳舊不堪。

    旁人不知,杜大人也不知麼?唐瑁搔頭道:下官慚愧,被王上寄以重任,裡裡外外不知多少人眼紅,別說我本無錢財,就是有,如今是大興土木的時侯麼?何況正是多事之秋,三五日都難得回來一次,那裡有心思收拾這個。

    杜延章略點了略點,唐瑁還算個謹慎人。卻不知這次大張旗鼓地為夫人賀壽又是為何?

    不等他問,唐瑁卻已經自己說了出來,道:王上過於信任,不免讓同僚中有少許嘖言,今日借拙荊生辰,請些往日知交來聚一聚,也是聯絡情誼的意思。

    說話間己進了書房,二人在書房坐定。杜延章問道:這次大捷的賞格,是你擬的?

    唐瑁道:不是,是王上親擬。這不是我的事,不該我過問。

    看他一臉慎然的神情,杜延章不由失笑,道:我並不是這意思你若不知,就看看吧!他從袖中抽出那張箋紙,輕輕扔到桌上。

    唐瑁卻抬高了眼,道:杜大人將我能知道的,擇要說一說吧!

    簡單點說,就是這次王上封賞有功將佐,瞿慶、杜樂俊和劉湛三人是一式一樣的三份,你覺得可妥當?杜延章頗為讚賞地瞧了一眼唐瑁,將紙箋收了回去。

    唐瑁沒有當即回答,他沉吟了一會,試探著道:大人是覺得不該一樣?

    樂俊的那份,我會代他辭了,杜延章靜靜地道:主要是劉湛,我就想勸一勸王上,也稍作修改。

    他獨不提瞿慶,唐瑁心裡卻己經明鏡似地。這次大捷,杜樂俊的報捷書中盛讚劉湛,也詳述了與瞿慶之軍的配合。然而瞿慶的報捷書中卻無一言提及劉湛,銳鋒軍之功亦是一筆帶過,倒似這大戰全是他一人功勞。瞿慶心胸狹窄,與劉湛又有些齟齠,如今頒下一式一樣的賞賜,必定心生不悅,此後再與諸軍配合,定然不甚積極。

    而杜延章為何會拿這事和他說,他也隱約有些明白。無非是不願當面去駁羅徹敏,想借重他與羅徹敏的交情,私下裡進言。他看著杜延章有些期待的眼神,突然道:外面只怕催得急了,大人且先入席吧!

    杜延章略有些失望地跟著他出來,在進入後堂的剎那,唐瑁突然向他附耳道:此事大人何必尋我?便往內面使了個眼色。杜延章在簇擁著上來的諸人中,看到杜樂英呼喝大笑,他有點不悅,心道,我家這二郎的性情你唐瑁又不是不知,他也辦得妥這類事麼?雪熾還差不多然而由我出面讓她干政,卻是大有後患。然而他隨即見到一名眼神清亮的少年,斜斜歪在椅上,拍著杜樂英的肩膀,歡飲正暢。

    杜延章恍然,向唐瑁投去了然一瞥,這才放下一樁心思。他躲開舉大碗衝他而來的宋錄,叫道:唉呀,我這酒量,在你面前,可不俯首稱臣麼?五郎快來幫我抵擋一陣!

    羅徹敬搖手躲得極遠,道:子服父勞,天經地義,樂英,樂英你還不快來

    杜樂英卻也不善飲,吃不了幾杯就連額頭都紅透了。然而宋錄卻不依不饒,還拿大碗逼來。杜樂英一路躲一路躲,終於躲到鄂奪玉身後,將他往宋錄身前一推,喝道:你有本事和十七郎比試比試!

    那碗酒就這麼遞到了鄂奪玉鼻子下面,鄂奪玉瞧也沒瞧地接過來,一口吸了個乾淨。

    好!比就比!宋錄發了性,喝令道:來大樽來!

    唐瑁自然應諾。於是當堂正中就搬過來一隻徑長三尺的大樽,微笑不語的鄂奪玉,與狂呼怒喝的宋錄,兩個圍這大樽,你一勺我一勺地拼著酒。四下裡人都往他二人身邊擠來。眼見那酒在盆中一寸寸淺下去,圍觀者無不齊聲喝好。連後堂的女眷們,都躲往屏風後,偷偷窺視。

    杜延間趁這亂糟糟的時機,將杜樂英拎了過來,附耳傳令。杜樂英連連點頭,道:是是,我記住了!

    你留心點,他要是喝醉了,你記得明日去尋他,知道不?最遲也不要遲過明日!

    放心,我還沒見他醉倒過。宋錄輸定了!杜樂英篤定地道。

    然而他正說著,就聽到有人驚叫了一聲。他抬眼一看,鄂奪玉神色有點發呆,吃吃地笑著,一句話還沒說完,就悶頭悶腦地栽了下去。他栽下去時,手亂舞著,抓住了羅徹敬的衣襟。羅徹敬被他帶得一個趔趄,連退了好幾步才站定。

    宋錄將酒勺扔到樽中,得意大笑起來。杜樂英趕了過去,和廝僕們一起,七手八腳地將鄂奪玉抬到一邊小廳中。

    杜樂英與幾名世交子弟互敬了兩杯回轉來,那榻上竟然一空,兩名丫環們歪在地上,不省人事。他不由吃了一驚,半醉的腦袋一下子清醒過來。風從小窗中刮入,兩幅簾子飛起老高,一片衣影隱約飄逝。杜樂英一躍過去叫道:十七郎,你竟逃席?

    鄂奪玉被他喝破行藏,無奈地回頭,道:小聲點小聲點!有什麼事?

    你偷偷摸摸幹什麼?杜樂英起了興趣,向他身上打量著,道:有什麼好玩兒的事麼?

    被他盯了個正著,鄂奪玉也只好無奈地笑道:你有興趣,不妨與我一起來!

    杜樂英興致大漲,道:原來你沒有喝醉呀?件事我先跟你說

    兩人在瀧丘的屋頂上跑動,初春輕寒的夜晚氣息撲在被酒燒紅了的臉上,很是清爽。杜樂英將杜延章的囑托說了,鄂奪玉點頭道:我去跟他說好了

    這時梆子聲響起來,己經是二更天了。杜樂英驟然發覺自己到了一處僻靜的巷子裡,他抬頭看去,纖月如一隻微微翹起的蘭花指,掂在一角高聳的飛簷上。

    這是他好一會才分辨出來,驚道:這不是從前踏日都的營房麼?

    踏日都起先只有一兩千匹馬,還能在城裡呆下。後來馬匹越來越多,不得不在城外新辟營房,這裡就閒了下來。杜樂英雖然從小在瀧丘城裡長大,可也沒怎麼來過此處。

    噓!鄂奪玉一指豎在唇邊。

    杜樂英正想問,就看到三個與夜色混為一體的黑影從牆頭越出,顯然剛剛和什麼人打過一場,他可以清晰地聽到重濁地喘息聲。雖然杜樂英遠遠地躲在牆角,可那幾人的目光還是毫不遲疑地向他們這裡投來。

    他不自覺地往身側拉去,然而卻扯了個空。再看時,鄂奪玉不知何時戴上了一頂風帽,站到了月光如水的明地上。

    是誰?低喝聲像一柄迴旋鏢在風中轉動,發出鋒薄的顫音。

    鄂奪玉不言不語,只是高高舉起了手中的事物,月光在那東西出來時驟然了顏色,一抹鬱鬱的綠色在他手掌心處閃爍。

    是你?來人的語氣變得有些古怪,似警覺卻又有一絲輕蔑。你來做什麼?

    許久不見,前來探問一二而己。鄂奪玉含糊地笑著。雖然杜樂英早就見識過許多次他的口技之術,這時還是禁不住驚歎了一下,真與羅徹敬一模一樣。

    是你幹的好事?那幾人分明勃然欲怒,當中一個沉聲喝道:你休要猖狂,扯了我們,也脫不了你的干係!

    我,我又有什麼干係了?鄂奪玉悠然邁步。

    算了,你想要幹什麼?那人又壓低聲道,他顯然是三人中地位最高的。

    就在這時,猛可裡乍出一聲暴喝:我瞧見了,就在那裡!

    杜樂英摀住自己的嘴,差點沒叫出聲來,那是陳襄的聲音!

    果然緊接著就是王無失的厲嘯聲,長矛破空聲從飛簷下穿出,彷彿是以月為弦,以簷為臂的一支巨箭。

    三人驟地轉身,三道細劍繞著矛身劃出細微地漩渦,將王無失往外推去。陳襄隨之出現,盯住了鄂奪玉,咆哮著向他擊來。藏頭露臉的傢伙,看刀!

    鄂奪玉往後連閃了三四下,終於得隙將手中小劍一抬,架住那刀,低聲道:是我!

    我管你是誰他的聲音驟然噎住,往後蹬蹬退了兩步。他正要說什麼,簷上的打鬥卻又生出變故。王無失發出一聲悶哼,然後是瓦片裂開,格地一聲,然後就墜落下來。

    一道鞭痕在月華中抽出,又一次地從王無失身軀中橫過,王無失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叫。鄂奪玉正欲提步,卻又忍住,可陳襄己經飛竄了上去。

    然而就在這時,先前三人己經從屋上遁去。細鞭在空中絞動,縛在了陳襄的刀上,乘他立足未穩時,將他也推下屋去。

    陳襄咒罵聲中,使鞭者披風一揮,像只蝙蝠似地滑翔而下,消失在深巷之中。杜樂英跑過去,將王無失和陳襄一手一個拉了起來。

    我沒事!輕傷而己!王無失往手上唾了一口,抹了抹臉頰,血跡在他手指上暈開。

    唉,你們遲來一會就好了!鄂奪玉摘下風帽,頗為懊惱地搖頭道:就快要套出些話了。

    是你留柬讓我們去那裡的?王無失問道。

    是呀,我的人發覺那裡面有古怪,可他們卻不方便去,只好勞煩你們兩個了。鄂奪玉道。杜樂英這才恍然,難怪這次唐府宴中,卻不見他們兩個。

    也不知他們是怎麼藏到這裡來的!王無失似是心有餘悸,道:平素隔上一兩個月,也會有人來察看,幸好被十七郎發覺了他們的行跡,否則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嗯鄂奪玉支著下頜,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只是抬頭看了看天,喃喃地道:不早了,我們得快趕回唐府了。

    等他們翻牆回到廳中,正聽到大堂上杜延章道:樂英呢?去把他尋來!然後就有僮兒應聲而入。鄂奪玉頹然倒在杜樂英身上,杜樂英趕緊扶著他,往廳外邊跑邊叫道:我來了,我來了!

    正在他跑進圍唐瑁身邊告辭的人中時,突然腰上被抓了一把,他不自覺地往邊上靠去,靠到了一人身上。

    失禮失禮!他趕緊道,抬起頭時,聲音卻突然噎住了,那人正是羅徹敬。他神色不悅,一邊有人嚷道:唉呀!怎麼弄髒了,快擦擦!卻是孫惠舉著塊羅帕過來巴結。

    他再低頭瞧了鄂奪玉一眼,只見他嘴角涎汁長流,似乎正酣然入夢。他暗暗咒罵一聲,費了老大的勁,將鄂奪玉拖著出府,拎起他的耳朵道:別忘了我阿爹的事!

    次日一早鄂奪玉去王府求見羅徹敏,被急召而入。鄂奪玉剛進去,就聽羅徹敏嚷道:你來得正好,看看這事可行麼?他眉頭緊皺,將一紙書柬按在几上。

    鄂奪玉一怔,也顧不得此行來意,先看那書柬,卻是趙瞿劉杜四人聯名的急信。

    原來賀破奴敗軍歸去後,氣怒憤懣之下,獸性大發,胡亂殺人。距昃州州城五十里的孟縣有一戶豪門姓朱,頗有田資仗義疏財,莊中築堡,庇佑著數百戶百姓,平素並不管外事。宸軍入據昃州後,他盡所能輸糧納捐,宸王亦約束部下不得騷擾,數月來相安無事。

    可賀破奴一但發了瘋勁,就再也不管宸王命令。也是碰巧,他潰敗而去時,正趕上那家主人帶青壯外出打獵,莊中空虛。賀破奴攻入莊中,大肆燒殺,等主人趕回來,妻妾子女俱都遇害。他悲慟之下,率眾揭竿而起,數日之內,竟召集起萬餘大軍。這人頗有武藝頭腦,連打了三次勝戰,直佔領了孟縣縣城。受此事激發,鄰近好幾個縣發生起義,宸軍一時頗為難以應付,被困在幾個大城之中。然而這只是暫時情形,廂州的宸軍己經開撥,眼看就是一場惡戰。

    朱姓主人有一個堂弟,正是劉湛的親信部,自然遣人向劉湛求援。劉湛便將此事與趙德忠瞿慶和杜樂俊商量,他們三人合計,都覺得眼下正是良機,不可輕縱。他們也來不及向羅徹敏請示,便決定由趙德忠出神秀關,向昃州城佯攻,吸引宸軍;瞿慶從沖天道暗中出兵,去援救孟縣之民。若是宸軍由昃州分兵去孟縣,瞿慶就盡可能拖住他們,趙德忠看情形決定是攻下昃州還是自後追襲昃城宸軍。若是宸軍不動,瞿慶就救了孟縣之民回來。

    劉湛則伺機而動,若是時勢有利,便廣召他能聯絡的各地豪強一同起事。若不能,也要千萬百計搜尋情報,暗中打擊宸軍。杜樂俊軍在集翠峰暫時不動,力保進出神秀關的通道無恙。

    鄂奪玉草草看過,道:你先不要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他們即然決定冒險了,便自有他們的道理。作戰的事,你就不要干涉了!

    羅徹敏定定神,道:情形發展得太快,竟然是決戰一觸即發!

    未言勝先言敗,你若是害怕,不如想想萬一他們失手,如何收拾善後。

    無論勝負,我都得親赴戰場了!羅徹敏這時已經想得明白,道:失利那不用說了,若是能夠得手,也要抓緊良機掃蕩敵軍!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手在榻上一撐,目光炯炯,整個人霍地站起,身軀繃得極緊,似乎面前就是血肉橫飛的戰場。

    是!鄂奪玉點頭贊同。

    然而瀧丘羅徹敏再歎道:由誰來坐鎮?

    說到這裡,鄂奪玉才又想起此來之意,道:我有事要跟你說

    前方形勢劇變,頒賞之事倒不要緊了,他便先將昨日之事說了一遍,道:長庚軍之事,還是迷霧重重,你此去若有什麼不放心,只怕就是此事了!

    羅徹敏咬著唇,好一會方道:太妃和杜御使在,運籌帷幄之事是可以放心,怕得就是有蕭牆之禍,我本來把黃嘉留下,然而伏虎都沒有他也不行。

    太妃與杜大人安危,我會盡力!鄂奪玉略猶豫了一下,然而還是說出口來。

    然而羅徹敏倒是怔住,盯著鄂奪玉好一會,直盯著鄂奪玉有些發窘,輕咳起來。他走下去,輕輕地在鄂奪玉肩上拍了一記,道:多謝!

    鄂奪玉卻垂下頭去苦笑起來。

    羅徹敏決心即下,一面下令諸軍整頓,一面去見薛妃和朱夫人。她們經事多,也不怎麼格外驚慌,只是再叮囑羅徹敏幾句,讓他保重身子。倒是瓏華格外憂慮,偎在他身邊道:二哥,你可得好好兒回來!

    你這丫頭,說這喪氣話作甚?羅徹敏拍拍她的臉頰,然而看著她受驚的眼眸,明白毓王死後,她十幾年來的平安喜樂也隨之而去,不由得心中惻然。這時他就覺得肩上沉甸甸地,有點不敢去想萬一失敗了,瓏華的將來會怎樣,這屋子裡的女人們會怎樣?

    羅徹敏突然不想再呆下去,起身道:母妃和阿娘都早些歇息,我去了!

    二哥!瓏華卻不肯放開他,兩隻大大地眼仁上面,漸漸勻出一圈光暈來。羅徹敏從前是極會哄瓏華的,現在不知怎地卻說不出話來。

    瓏華,你給你哥做了一根腰帶的麼?杜雪熾插進來道:快完工了,不如今晚上我們趕一趕,明日讓他圍著出門呢!

    嫂嫂說得是!瓏華這才放開了羅徹敏,抹著眼淚道。羅徹敏不由感激地望了杜雪熾一眼,杜雪熾拉著瓏華,眼波輕柔,讓人一看便覺得鎮定無憂。

    杜雪熾去瓏華處,羅徹敏自己先回文思閣。他剛剛入睡,便又被叫醒。軍服接到手中,他看了兩眼,不由恨恨地吼了一聲。外間燈光燃起,碧紋舉燈,引著杜雪熾進來。

    怎麼了?她一面解去外面的斗蓬,一面道。

    暮鴉山守將突然遇刺,羅徹敏手中用力,紙揉成一團,一字一字道:張紓猛攻暮鴉山。他猛然緊緊地按著自己太陽穴,低聲吼道:這群混蛋!

    你們出去!杜雪熾向丫環們下令。她將腰帶取出來,攤到羅徹敏面前道:看看,這是瓏華給你繡的腰帶

    羅徹敏突然感到某名的恐懼,彎下腰去,緊緊地抱著頭道:不,我不看!

    你得看!杜雪熾緩緩跪倒,將腰帶捧到他的眼前。羅徹敏無可迴避地垂下手,去撫過這根綵帶,瑞雲團卷之上,一隻隻鸞鳥貔貅時浮時現,細弱的溫度傳入指尖,似是瓏華纖小的指頭握在他手心。

    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杜雪熾的氣息拂動著羅徹敏的額發,道:太妃年高,弟妹幼弱,為了他們,你也不可有半點軟弱!

    你說得是!羅徹敏的手從腰帶上移動,猛然握在杜雪熾的手上。

    杜雪熾身子哆嗦了一下,她緩緩抬頭,羅徹敏的眼睛籠罩住了她,像夜空整個降落下來。

    她任由那隻手將自己拉近,聽到那胸膛中跳動的聲息,突然有種筋疲力盡後的茫然。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那麼懦弱的一個人,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然而她又太明白,這真是一件絕大的一幸。

    若是她再剛強一些,她或者會去拒絕命運;若她迷糊一些,接受命運時便不至於如此絕望。在那麼早的時侯,她就看到了那張網,然而卻是一步步地踏進來,直到此刻,她終於確定地知曉,自己再也掙不出去了其實她本來也沒有用力掙過。

    燈火熄去時她彷彿看到了那半邊明月,從參差的草葉間照著她,便突然地湧出些極蒼涼的心緒。這蒼涼中卻還間雜著細微的怨意,然而連她自己,也說不出這怨意的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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