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我們一起去!羅徹敏暗自好奇,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不成不成!鄂奪玉頭連連搖手道:勾引王上當了小毳賊,這罪名草民可擔當不起!
誒羅徹敏還要說什麼,鄂奪玉向他身後張望,叫道:何飛來了!
他一轉頭,果然見何飛和二十三一前一後押著幾十乘牛車往這邊來了,只好將手放開,坐得端正。
我去也,得手後自會送來!鄂奪玉在他身後嘀咕一句,蹄聲噠噠,已然去得遠了。羅徹敏暗罵一聲,帶馬避到路邊,又招了一下手,讓身後牙兵們也給糧車讓開道。
二十三策馬飛奔而來,扔鞭下馬向羅徹敏拜去。他這等謙恭倒是從未有過,不由讓羅徹敏一怔。他趕緊下蹬,要扶二十三起來。然而二十三兩臂一運力,羅徹敏竟是撼他不動,他不由略有點尷尬。二十三顯然也發覺了,伏地磕了一個頭就順勢起身,道:沒料到為了我們兄弟,竟勞動了太妃,先前對王上諸多不敬之言,著實讓草民無地自容!
羅徹敏有些發窘,連忙道:這本來是我答應你們的事,何足掛說到這裡,卻想起來,人家是在向他母親道謝,這掛齒兩字便出不了口。
二十三受我帥父深恩,此生不能為王上斬關奪旗,只好勤勉營造,多納糧草以報王上罷!他又拜了一拜,不再多言,翻身上馬而去。
是你告訴他的?羅徹敏瞥了一眼何飛。
不是,何飛卻不看他,道:由我來說,就毫無意思了。
他不再往下說,然而羅徹敏也想像得出來,大約是隨便一個小廝丫頭假作失言漏出此事,讓二十三得知吧!他不由有點不悅,道:我竟調不動沖州府裡的幾石糧草,還要累動母妃,這種丟人的事,何必去張揚我便用這等下作的法子市惠於人麼?
何飛默然不語,羅徹敏再數落幾句,卻也覺得無趣。這事不是薛妃,就是杜雪熾授意的,他不去找她們說,卻向何飛出氣,著實有些不地道。他用力一夾腿,烏霞有些不解地嘶了一聲,小跑起來。
不一會轉到瀧丘府衙前,忙碌著打掃校場的兵丁們將他阻了一阻,他好像想起什麼,突然一勒馬停住了。何飛追上來,向兵丁們喝道:都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閃開!
羅徹敏突然抬手止住他道:我要進府衙一趟!
何飛一怔,道:去那裡做什麼?太妃和各位大人還在王府等你,一會就到出殯的時辰了!
羅徹敏抬頭看了一眼天,果然已經初曙,卻還是打了一下響鞭道:不妨事,一去就出來。
何飛還要說什麼,他已經驅馬而入。
誰敢亂闖衙役一擁而上,然而看到那烏亮的馬和馬上渾身縞素的少年時,又趕緊地棄棍伏身道:王王上!
叫孫惠來見我!羅徹敏跳下馬來,一面大步向堂上走,一面道。
這個這個他們互相對視一眼,都有難色。
怎麼了?羅徹敏問道。
沒什麼,請王上堂上坐,我們這就去請府尹大人來!一個年長些的衙役俯地磕了個頭,撒腿就往外跑。
羅徹敏坐在中堂上,吃了幾口茶,煩躁地將茶盅往桌上一頓,喝道:孫惠怎麼還不出來?
請王上再等等
他在哪?帶我去!羅徹敏一聲喝下,騰身而起。外面就聽到嬌滴滴的女人的聲音,唉,這勞什兒的官有什麼好當嘛,從前我家門子,也有三五日歇息,這絕早時,又是什麼事要喚出來
羅徹敏跑了幾步出來,看到一個懶懶散散地女子,身著一件半敞紅袍,半抹胸膛被垂下來地一把黑髮襯得瑩亮嬌嫩這大雪天,竟也不怕冷著。這女人是誰?他收回邁出去的腳步道。
還不等有人答,那女人一擰三搖地欺上前來了。
我道是誰?原來卻是我那九妹夫上門來了麼?這女人如此這般地一句,羅徹敏先是一怔然後漲紅了臉,喝道:這中堂之上,誰許你如此放肆?
我怎麼放肆?怎麼就放肆?女人卻越發地得了意,往前愈逼愈緊,近得羅徹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雙黛綠的眉,還有向上勾起地發著燙的眼,一陣暖融融的香氣往他面上撲來。他皺眉,腳在下面一推,女人一個趔趄,頓時就往外頭旋著旋著地飛去。一頭黑髮撲到雪地裡,烏壓壓地攤了老大一片,像是驟地雪化開了,生出一地草來。
讓孫惠在家裡看著小老婆吧!不必再上衙來了!羅徹敏跺了一下腳,目光向不知所措地衙役們逼去,喝道:眼下府裡誰管著歷年案卷?
是石判官!
在女人撒潑哭鬧聲中,羅徹敏接過當初審鄂奪玉的那份卷宗,向那石姓判官道:今日出殯灑掃清道的事宜,就由你管吧!
是送王上!
在一片誠惶誠恐地送行聲中,羅徹敏重重吐了口氣,呵出的白霧在初綻的陽光中,顯得格外濃厚。這種人,也不知道是怎麼混了這些年!
王上!何飛提醒他道:封了孫惠的印倒也罷了,只是這件事卻沒有和各位大人商議,不免愴促了!
昨夜他也該在台上的,後來鬧得天翻地覆,都沒見他人影,敢情是窩回小妾屋裡享福去了。羅徹敏恨恨地道:這樣庸碌糊塗的東西,我一刻也不想再見了!
他一路生著悶氣,回到府中,還沒顧得上去看一眼那卷宗,就讓著急上火地婢子們給拉進去更衣了。
毓王的墓地早在十年前就已選定,是瀧丘西面二十里的歸龍山,由好幾位陰陽術師相過,都說是上上龍脈。道路是新夯的黃土,沿途百姓擺香案相送。薛妃和朱夫人一起扶棺而哭,都顧不上什麼,羅昭威發覺前後奔走的不是孫惠,不免有點奇怪起來。聽到羅徹敏今晨的事後,也只喔了一聲,並沒有多說。倒是羅徹敬頗為留意,多問了幾句。
諸般儀式一一行罷,累得筋疲力盡的一行人直至將晚時分,才終於回到瀧丘。
羅徹敏回到文思閣,更衣上榻,一時卻無睡意,便讓花濺將鄂奪玉案子的卷宗取了來。花濺給他調著燈,道:忙了這些日子,好歹算是消停了,今日還不早些睡麼?
羅徹敏翻過一頁,抬頭看見杜雪熾進來。她道:聽說你今日撤了孫惠,就是為了拿些東西麼?
鄂奪在那裡神神秘秘地,說他可以把經書偷出來羅徹敏不解掩卷,道:裡面有師傅的呈詞,說當初鄂奪玉是買通了一個小沙彌,穿了他的衣裳混進藏經樓。每日翻揀圖書,整整半月,才被師傅發覺。如今藏經樓上,彗定師兄親自守著,他從前的故技還怎麼施展?
杜雪熾拂平了卷宗,道:其實何用這麼麻煩,想來那位魈離密思,也沒有見過那本《大般若經》。我親手抄過,經文與外間流傳,並無特別差異,偽造一本贗品來,也不是什麼難事。
羅徹敏經這一提醒,突然模模糊糊地想起了什麼,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走了幾趟,旋而一掌擊在手心,道:對了,他怎麼能知道我們給他們的,是真還是假?
經書傳下來,己經有三百年時光,眼下他們至多也就是從書籍或口耳相傳中,得知一些樣式吧!他們就不怕弄了一本假的回去麼?突然又想到,是魈離只要翻看過,就能看出是有沒有秘密,以此來判定真假麼?如此說來,經書的真假倒是其次,要緊的是,那個秘密在不在。突然間他又想到,鄂奪玉在去凌州前,曾潛入藏經樓中整整半月,這半月中他是在尋經,還是在看經?再聯想到鄂奪玉去甘願前去凌州充軍,對赭石山那麼熟悉,想必他是在經書中找到了赭石山與天母鏡的關係,才會如此吧!只怕除了天母鏡,經書,還有其它秘密,鄂奪玉也一併知曉了。那麼他弄出一本可以糊弄過去的經書,自然不成問題了。
想通此節,羅徹敏一時怔怔地,不知是喜是憂。杜雪熾喚道:花濺,進來給王上更衣!自己就要退到隔間小室去。羅徹敏站起身來,叫住她道:你
杜雪熾轉過頭來,掀起來的玉珠簾,在她頰畔閃爍著。她的眼睛在這許多許多多光點之中,深得一點都看不透。羅徹敏未出口的話被這眼光給生生堵了回來。杜雪熾的姿式中分明透著無言的傲意,這一刻她平日的恭謹突然間薄得像一層鮫皮,羅徹敏甚至驚訝自己怎麼會長久以來,都只看到了那層鮫皮。
沒什麼!羅徹敏收回自己的目光,道:你也早些睡吧!
杜雪熾默默地點了一下頭,珠子在她身後嘩地放了下來。
花濺進來時,看到羅徹敏自行吹熄了榻前的那盞小燈。焰光消逝前照亮過的那一方面孔,平板地像一張白紙。
次日一早,鄂奪玉攜經囊前來,笑道:幸不辱命!
羅徹敏故作出大為驚訝地樣子,道:慧定師兄怎樣?
他一點都沒有發覺。
羅徹敏抖索著那些枯紙,嘴裡唸唸有詞,用正好能讓鄂奪玉聽到的聲音道:這麼快就抄出來,也算是難得了!
鄂奪玉在旁噗哧!一笑道:你就別裝了,我這東西是兩年前準備的,沒想到留至今日,竟也派上了用場!
啊?羅徹敏手裡的書頁落了下去,兩人同時撐不住,彎下腰竊笑起來。他們在竊笑中彼此對視,帶著一半是同謀,一半是猜謎對手的那種表情,好一會兒才發覺杜雪熾站在門口。
他們趕緊直起腰,整頓著表情,然後才面向杜雪熾。花濺跟在杜雪熾身後,突然覺得他們兩人這時的神態與動作都非常相似,不由有點忍俊不禁,掩口偷笑。
承思堂上己經來人催了!杜雪熾道:快去吧!
到了正堂之上,魈離己經由羅昭威和杜延章陪坐了好一會,神情中略有不耐之意。羅徹敏落坐,讓人奉上經書。魈離捧著經的雙手亂亂一動,羅徹敏突然有種錯覺,覺得那面具上竟然有了表情,似乎是昂天一嘯,就連繪唇邊幾根如劍的白鬚也立了起來。一瞬間竟似有腥風撲面,萬獸驚亂之聲遙遙而來,撼得他心神好一會不安寧。
很好!然而魈離卻只是向他彎下腰去,道:請毓王給我一間靜室,讓我細細甄察一番。
這也是應當的!羅徹敏點頭,教人引他去偏閣。等他離開後,羅昭威道:白衣別失九部這幾年來一直都混亂不堪,眼下被阿斡羅一統,此人頗有雄心,便是這次可以締結盟約,只怕也不是很靠得住。
是呀!羅徹敏長歎一聲,道:昨日又收到趙德忠的戰報,這半個月內,宸軍侵擾就達七次,只怕近日就有大舉動!
說到這裡,他想起一事,道:趙德忠要劉湛過去,你們看呢?
劉湛久鎮昃州,百姓中甚有威望,他過去自然有用,然而,杜延章沉呤道:如今他親屬盡在宸州,我怕
怕什麼?羅徹敏不已為然地道:他的兒子不還在我這裡麼?
可當初先王棄昃州而去,只怕劉湛不無怨意呀!杜延章猶豫著道。
羅徹敏一揮手道:這樣子疑神疑鬼,豈不是誰也不能用了!正說著,突然桌上茶盞滑了一滑。羅徹敏手在桌上一拍,將茶盞擋了回去。他霍然起身,頭頂上的懸著的燈籠纓子,緩緩地滑動著。
怎麼回事?他喝問出聲時,就發現是從偏閣裡傳出的聲音。等他跳出大堂,便見許多被驚動的守衛都衝著那邊擁去,有人在狂拍著門,叫道:出了什麼事?
裡面是一瞬間的沉默,羅徹敏喝道:破門!
我沒事!魈離道:請毓王殿下回去!我馬上就出來。的聲調有些變形,似乎正處於極度激動之中,不克自持。
真的沒事?羅徹敏排開眾人,欺近門前,他將集中功力於雙耳,聆聽內面動靜。魈離的呼吸聲十分奇異,悠長與短促相間,可卻還是有一兩下不行諧的餘音插了進來。
內面還有一個人!羅徹敏不動聲色地想道:會是誰呢?
他心裡揣著疑問,從門前退了出來。
轉過身來,羅昭威和杜延章詢問著他,他搖搖頭,身子斜旋而出,手在簷上一搭,就翻上了屋頂。一個身軀在屋脊後消逝,太快了,淡得像是一朵雲留下的影子。
羅徹敏本沒有見到那人去了何處,然而心中其實己經斷定了七八成。他直撲到定乾閣中。當他破窗而入的剎那,鄂奪玉正向他回來臉來。他凝視著鄂奪玉手中的杯盞,滿盈盈地一杯,分明沒有吃過。
你剛才,一直在這裡麼?
不,我去見他了!鄂奪玉將茶盞在唇邊湊了一湊,然後才緩緩放下。他的動作異常慎重,就好像手裡端著地,不是茶,而是一杯火或是毒液。
你倒底是誰?羅徹敏保持著兩手扶窗框向下仰視的姿式,盯著鄂奪玉。
初晴的雪天,陽光分外透澈,在鄂奪玉臉上割出一道銳亮的界線。我不能說,眼下不行。他沒有看羅徹敏,微瞇著眼盯住久違的日頭,聲音一時細得幾不可聞。
那麼,羅徹敏緊跟著逼問了一句,什麼時侯能?
總有一天!在那之前,我不會做有損於你的事。鄂奪玉收回目光,盯著羅徹敏道:若是有一日,我的所作所為對你有害,我一定會離開。
即然如此,為什麼現在你又不能說呢?羅徹敏頭上微微發燙,手幾乎是不自主地摸在了劍上。
現在你讓我說,我只好胡亂扯個謊了!鄂奪玉向左後側了側,避開了陽光的直射,面上依舊平緩地笑著。
羅徹敏厲聲喝道:為什麼要把假經交給我?他的手己經搭在了劍柄上,就欲一拔而出。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鄂奪玉嗤笑一聲,道:我手裡反正有這東西,你又需要,看在朋友一場的份上,為什麼不幫你這個忙?
他說得渾不著意,羅徹敏知道他這時也緊張起來了。多次一起作戰,他已經可以略約辨認得出來鄂奪玉什麼時侯真正輕鬆,而什麼時侯,卻是在假裝輕鬆。然而他卻終於將手從劍柄上移開,用力地閉了一下眼,旋而睜開道:但願你說到做到!
他正要往外退去,鄂奪玉突然又叫住了他。我還有些消息告訴你,你不要聽嗎?
羅徹敏回到堂中時,神情乍喜還驚。他向羅昭威問道:沒羽部在別失九部中,原先是地位最低的吧?
是,原先白衣別失本有八部,後來他們擄掠了一些外族人,本族人與外族之間婚配,生出的孩子,便被驅逐出去。後來這些雜種孩子自成一部,便成了沒羽部。羅昭威點頭道:近百年來,沒羽部一連出了好幾個英悍的首領,這一部如今才算能夠和其它八部平起平坐了。
那麼,阿斡羅當上汗王,豈不是會有許多人不服?羅徹敏又問道。
是呀,其實白衣別失這幾年的內亂,都是因此而起。當初我們在那裡時,便己看得出來端倪。羅昭威掂須回想。
我五年出使結盟之時,便聽到許多議論。杜延章沉吟道:按規矩阿斡羅繼任白衣汗王之位是順理成章的事,他的戰功與兵力都無人可及。然而正因為他是沒羽部人,其餘諸部不服,老汗王才不敢立他,可不立他,又怕新王不能服他。
羅徹敏頗猶豫地在屋內又走了兩步,方道:我方才得了一個消息。說是被阿斡羅趕到落日磧的三部其實都沒有被滅族,他們眼下被白衣別失的一個死敵藏起來了。時刻伺機而動。其它五部中,也多有與三族關係甚好,不服新王地,只要我們遣人前去接洽,便可引為己用。
喔?羅昭威與杜延章面面相覷,好半晌才問道:這是哪裡來的消息?
這個,其實我也沒有什麼把握,但是總要遣人去向阿斡羅送賀禮與盟書的,順便去打聽打聽,也是一樣。
然而,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若只是送賀禮與盟書,那麼只要是一名職份高而精於談判的官員便可。但若是加上暗中與人結盟一事,使者便要對白衣別失諸部間的關係瞭若指掌,還要位高權重,可以一言而決。
羅昭威垂目了半刻,道:看來須我親自去一趟方可了!
羅徹敏趕緊道:只是四叔這一去,怎麼也要兩三個月才能回來。神秀關戰事正急,倘若需我親自出征,瀧丘何人主事?
有杜司馬,還有太妃在!羅昭威有一點遲疑,他也想到了,杜延章和薛妃都不是用兵之人,萬一有近在肘腋間的變故,只怕不是他們可以掌控的。
其實羅徹敏突然想起一事,他張了張嘴,卻又嚥了下去。
魈離驗過經書,談判才得以開始。斷斷續續地談判持續了大半個月。這其間,劉湛率所部前去神秀關,瞿慶回凌州。宋錄和黃嘉每日操練兵馬,羅徹同雖然依舊不理事,但有王無失管著,踏日都招募新兵,重整軍威之事也並無耽誤。
直到條約談妥,動身前日,羅昭威突然提議道:瀧丘尹之職,空置了多時,不知王上屬意於何人?
羅徹敏數日來正是為此事沉呤,其實他想得是唐瑁,然而唐瑁的資歷還淺,驟然撥到這麼高,就顯得他重私誼勝於公心。他隨口道:那四叔的意思
徹敬在秋州的職位己經卸了,他眼下閒著?
羅昭威這一提出,倒叫羅徹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其實這提議倒也不錯,可以將羅徹敬放在眼皮底下,正好就近監視。令尹手上有少許戍防隊伍,然而有伏虎踏日和神刀三支勁旅在瀧丘,便幾乎可以乎略不計。然而,神秀關戰事正緊,羅徹敏不得不考慮到自己若率牙軍出戰,王府的安危,可就得由令尹負責了。
只是羅昭威親身冒險去白衣別失處,臨行前提出這意見,羅徹敏卻難以拒絕。他腦子急急轉著,突然冒出個點子來,道:其實,孫惠又沒出什麼大錯,不過是治家不謹罷了,這幾日我其實在後悔,不如就讓他復職罷!
他說完這話,暗自咳了一聲,板著臉道:先王逝去未久,我雖不孝,亦不忍遽動先王選定的部屬。
這理由連他自己也覺得太荒唐了些,但好歹總是個理由。眾人雖個個瞠目,卻也一時反駁不得。於是孫惠再度莫名其妙地官復原職,他這福官的名頭,不由得更盛了幾分。
議事畢,羅昭威至薛妃處辭行。薛妃席間頗為沉默了,這飯吃得就人人心上不安。侍立一側的杜雪熾連連向瓏華使眼色,瓏華會意,說笑道:四叔十五年後回草原,定然能見到許多舊日朋友吧?
是呀!羅昭威頗有感慨,道:當年逃過去時,也才十七八歲,近來偶爾也聽到一些往日朋友的消息,可這一去卻是敵友相辨,只怕也難談什麼親誼了。
唉,那時侯苦是苦,可人心挨得多近喲!薛妃終於被挑起了些興致,悠然道:我懷宇兒時,想吃一口梨,你冒險跑到沖州給我弄來,又跑了三日三夜拿回來給我。我讓你吃一枚,你死活不肯!
羅昭威連連擺手道:些些小事,虧嫂子一直記得!我自幼沒了親爹娘,多少年來,關照我的,可就是大哥大嫂了!
那次,你偷跑出去,黃嘉代你管著牧群,不留神走失了一隻羊,他一夜跑了十幾里幫你追回來薛妃的回憶似乎是一條平平順順的河流,不知不覺就轉出了另一處風景。結果路上遇到狼群,他身上被咬出幾十道口子,卻依然護著那隻羊。幸好老王爺和阿斡羅的阿爹遇上,才救了他。
羅昭威舉起的筷箸懸在半空,好一會方才慢慢地落了下來,在碗邊上清脆地磕響。
你回來的路上,聽說他被狼咬了,奔回帳篷中,看到他身上傷成那樣,又昏迷不醒,以為他死了,結果抱著他大哭一場,撥出刀要給他償命,是麼?
太妃,可記得真明白。羅昭威的神態,茫然中帶著幾份遲疑,似乎是在努力回想是否曾有過那樣的事。
你和敦子,那次之後,再打仗就總是一起。你說你得把這條命還給他。後來你是還了,但很快又欠上了。你們還了多少次,又欠了多少次,卻是數也數不清了。人家就稱你們作雙騎飛天兒。這綽號卻也有些年頭沒聽人提過了薛妃面上帶著淡淡地微笑,似有隔著陳年歷紙的陽光落在她的笑容上。
嫂子!羅昭威短促地喝了一聲,彷彿剛剛跑了很遠很遠地路一樣,竟有些微的喘息。
可一轉眼我們都老了,你大哥去了,我們也不知還能活幾天。薛妃眼角微微地開始濕潤起來。
我我羅昭威結結巴巴,彷彿胸口被堵死了,面孔潮紅起來。
方纔我讓人去叫敦子了!薛妃緩緩起身,推開杜雪熾的攙扶,向羅昭威走來,道:這時,也該來了
她話聲未落,簾子一開,將令人肌膚生痛的夜風和夜色放了進來。黃嘉步伐匆匆,神色頗有些迷惑。他的目光與羅昭威霍然相遇,猛地後退去半步。
他往後微微昂起的面孔上,佈滿了一重加一重的陰影。兩人門外門內地站著,風從他們之間穿過,竟是越刮越急,吹得桌上湯湯水水一波接一波漾起。
朱夫人一聲輕咳提醒了羅徹敏,他趕緊道:黃指揮進來,外面風大!
黃嘉不知所措地向薛妃望去,薛妃招手道:進來,敦子!
聽到這樣一聲稱呼,黃嘉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垂著頭走了進去。簾子在外面落下了,屋中風熄,火光在他和羅昭威的眼中亮了一亮。薛妃示意他坐,又讓杜雪熾給他上酒。
黃嘉趕緊跪下道:不願有勞王妃,未將
唉!薛妃似生氣了,道:她不就是你侄媳婦麼?快接著!
黃嘉猶豫著接過酒盞,深深地埋下頭去,悶聲道:謝太妃、王妃賜酒!然後一口、仰盡,才站了起來。
四弟馬上要動身去白衣別失那裡了,瀧丘卻無人主持大局。薛妃走到他與羅昭威之間,道:我想讓你來擔這個擔子這裡也就你擔得起了!
未將功低職微
別說了!薛妃打斷他,長吁一口氣,突然地靜默下來,似乎在等著什麼。
羅昭威默不作聲地盯著這一幕,卻始終一言不發。似乎從黃嘉出現的那一刻起,他身上就開始生起一層硬皮,而且隨著時間一刻刻地過去,這硬皮在龜裂,在重新,漸漸變得有若枯巖。
四弟,我想讓你把毓州防禦使,毓州團練使和毓州鹽鐵轉運使這三個差使轉給敦子,你去後,由他居中調度。薛妃的語氣溫軟,彷彿這只是一樁極細微的小事,絕無可能被拒絕。
我卸職並無不可,然而這三職使關係重大,許多宿僚都有資格,為何要盡付於黃指揮使一人呢?羅昭威慢慢地道。
薛妃頓了好一會,聲音裡帶上了幾分剛性,道:這是我在和你商量,不要扯旁人進來。
即然太妃意願己定,下令即可,何必來問我?羅昭威拜了一拜。
那麼,加黃嘉一個侯爵和毓王丞的名份,委他全權,讓他代你出使,如何?薛妃又緊加上一句。
太妃與王上可自斷!下官在府中等候,恭敬從命便是!羅昭威的目光在薛妃面上停了片刻,不等她有回答,便決然轉身。
四叔!羅徹敏喝了一聲,他有些發怒,正欲前去攔住羅昭威。
別這一聲從薛妃和黃嘉口中同時發出。
他愕然回頭,薛妃與黃嘉的目光越過他,盯在穿簾而過的羅昭威身上,隱隱地,就像那眼中有一根弦,在簾子落下、發出籟籟聲的那一刻斷掉了。
薛妃好一會才在杜雪熾和朱夫人的攙扶下坐穩,她自己舀了滿滿一杯,猛地倒入口中。羅徹敏勸道:母妃,你
不礙事,黃嘉溫言道:太妃酒量極佳,從前與我們兄弟一起縱飲,我們都非她對手。
啊?羅徹敏有點發怔地看著又喝了一大杯下喉的薛妃,極力地回想,也想不起來這十幾年中,她什麼時侯多喝過酒。
先王的這點憾事,我終究是沒法幫他了卻了!薛妃低笑一聲。
黃嘉搖頭道:我並不覺得有多少遺憾。
那也好!她似乎倦極了,揮手道:你回去吧!
太妃保重!黃嘉一一見禮,躬身而退。
你們也都歇息去吧!
是!羅徹敏跟在朱夫人身後退出屋去,突然心裡有些煩躁,又往內面邁去。
朱夫人拉住了羅徹敏,問道:你幹嘛?
羅徹敏道:我有事要問她!
朱夫攔不住,只好驚怯怯地,壓低了聲道:你可別惹她生氣。
你別管我!羅徹敏甩開她的手。按說他是朱氏的親子,繼位後,朱氏地位和從前當姬妾是完全不同了,可朱氏卻好似全沒有察覺到這身份的變化。羅徹敏自幼見慣了生母的模樣,這時卻生出少許不耐來。
誒朱夫人叫了半聲,驟地嗆咳起來。羅徹敏聽到身後杜雪熾道:阿娘,我前天拿去的那個方子好不好用?怎麼還在咳呢?
吃了兩天,已經好很多了
羅徹敏不由站了一站,心想,他怎麼沒有發覺朱夫人什麼時侯有了咳嗽的毛病?
這輩子,我們只能指望雪熾來給我們盡點孝心了!他進去時,薛妃瞪著他。
羅徹敏面上一紅,跪下去道:母妃,我想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
那是十五年前薛妃顯然也不再有意瞞他。秦芳過來,給她在腰間墊上兩隻枕頭,將幾盞燈都熄了,只餘下兩隻小燭,悄聲退去。
那時樞北大戰剛剛結束,我軍大獲全勝,四處追剿逃竄之賊。你父王攻下毓州後決定兵分兩路,由昭威和羅嘉取越州,你父王和你大哥去取鑠州。卻沒料到突然遭到魔刀天將尾襲,被困在曹原嶺中,數日生死不知。
薛妃抬起手來,無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肩。羅徹敏趕緊幾步膝行上前,給她輕輕揉著。
當時我們沒有搬到瀧丘來,還住在沖州。沖州兵力微薄,謠言四起。我三日內連發九道快信去越州,讓昭威和黃嘉去救你父王,然而卻是毫無動靜。如此險惡局勢,薛妃說來卻也只是淡淡地。
我聽說過,後來是趙節度使救了父王。羅徹敏道。
是!趙德忠那時還只是一個府團練使,卻已經十分精明強幹,竟從青寇中殺出一條血路來,救了你父王出圍。我與你阿娘抱著你連夜逃出沖州,一路混在難民中逃走。那幾日遇上澍雨,我們泡在水裡呆了三五日,我這肩頭就受了潮,你阿娘惹上個咳嗽的病根兒本是調養得好了,前些天她哭得厲害,就又犯了起來。薛妃按住羅徹敏的手,凝望著他。
孩兒,孩兒不孝!羅徹敏窘得無話可說。
薛妃頓了一會,道:你知道就好!她又接著說下去,我們總算遇到你父王突圍而出,與他一同入瀧丘。這時昭威突然回來了,他說黃嘉聽說父王不測,有意在越州自行割據,他被黃嘉拖住,數日無法前來救援。你父王自然大怒,就要親自去征討黃嘉。然而在半路上,黃嘉卻突然單騎前來,聲稱意欲在越州自立的人是昭威,他極力反對,被昭威所害,部屬盡喪。
羅徹敏驚道:那誰說得是真話?
要是知道就好了!薛妃合眼長歎道:十幾年來,這件事就一直沒弄明白過。
怎麼會弄不明白?羅徹敏疑惑地道:那麼多天,他們總有個駐紮的地方吧?既然他有意自立,想必會打正旗號,怎麼會問不出來呢?
他們駐軍的那一帶,兩個小鎮五個村莊,被血洗一一空,你父王探訪數年,竟沒能找到一個遺族。薛妃的聲音有些森然,羅徹敏禁不住寒戰了一下,手都僵住了。
這事做得如此暴虐,讓整個越州之民視我家為惡魔。他們推舉了張臻出來,奮力抵抗。你父王幾番進軍都沒能克服,又因為宸州那邊威脅更大,終於放棄。薛妃輕歎一聲道:若不然,越州本是我家囊中之物。
後來就一直沒弄明白?羅徹敏覺得不可思議。
昭威部下自然為昭威作證,可黃嘉的部屬卻流喪殆盡黃嘉說他的部屬是被昭威殺害了,昭威卻說他是讓張臻給打殘了沒奈何才回頭向你父王乞憐。兩邊各持一詞,你父王苦惱了許多日,終究還是多相信昭威一些。他卻還是狠不下心黃嘉,然而自那以後,就再也沒放他出去獨當一面過。薛妃說到這裡,另有一些話,卻就不方便說透,只看羅徹敏自己是否想得到那一層了。其時黃嘉只餘得單身一人,羅昭威還有二三萬大軍,誰對毓王更有用處,是一目瞭然的事。
可這種事,竟可以馬馬虎虎過去麼?羅徹敏皺眉道。
唉!就算是當初真有一個生了叛心,這十幾年來的汗馬功勞也抵消了。薛妃按住自己額頭道:前些天你來跟我說黃嘉的事,我就想趁這機緣,解了這個心結,只是終究意與願違,這也是他們兩個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