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陀被對方抓住鐵拳,恍似跌入夢境,實難信此事是真,眼見那年輕弟子身材不高,相貌平常,全無半點出眾,更加心神恍惚,疑為噩夢,當即奮力抽臂,急欲脫身。用力之下,非但抽拽不出,拳頭反似被鋼鉤咬住,痛入骨髓。他一生與人交手,從未有過此等經歷,霎時間驚出一身冷汗,直到這時,方知對方大是勁敵,生平罕逢。
那年輕弟子見他臉色大變,拼命掙脫,只恐他抽出身來,再度行凶,五指不覺用上死力。那頭陀難脫其手,身子在空中悠悠蕩蕩,好似尚未飛高的風箏,模樣十分可笑。這一幕扣人心弦,眾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心似旌懸。
天心初見那年輕弟子抓住來拳,已是驚愕萬分,及見他手似鐵鉗,攥住那頭陀拳頭不放,忙叫道:慧靜,快些松手,你斗他不過!慧靜聽方丈叫喊,也慌了起來。他雖接了對方一招,心裡對那頭陀卻怕到極點,手臂胡亂一抖,匆忙發力,五指隨之松開。這一下不倫不類,看似使出少林派小天星掌法,實則手忙腳亂,運勁全然不對。誰料那頭陀受此掌力,居然倒翻而起,直飛在兩丈開外,落地時前仰後合,狼狽不堪。
眾人見狀,心中都起疑團:這少林和尚最多不過三十出頭,看他發力手法,只是二三流角色,為何那頭陀竟一飛數丈,落地不牢?難道是他突發善心,有意容讓?
慧靜見那頭陀飛出老遠,也被嚇了一跳,看了看手掌,又抬頭瞅了瞅那頭陀,跟著向眾僧望來,神情極是迷茫。眾僧與他面面相覷,都好似著了定身法,愣愣地盯住他發呆,誰也作聲不得。
那頭陀當眾受挫,羞得滿面通紅,剛一穩住身形,又反身撲回,大喝聲中,一拳驟至。慧靜心中大亂,所習招術盡拋腦後,右手顫抖著向前抓去,全然沒了章法。那頭陀揮拳擊來,一身功力激聚拳端,勁氣狂湧而出,好似大江奔流,一瀉千裡。丐幫幾位長老與他正面相對,雖距他尚有五六丈遠,卻覺這一拳是沖著自己打來,如不出掌相迎,勢必要被襲卷而至的拳風震傷,當下齊齊出掌,與來力相抗。顯文通功力最淺,身體微微搖晃,其他幾位長老拿樁雖穩,神色卻異常凝重。梁九驚覺勁風襲來,急忙喝令眾弟子後退,喊聲未落,勁風突然消失。幾名長老收掌不住,都向前沖出一步。定睛看時,只見那頭陀大瞪雙目,面色慘白如紙,卻原來一只大拳又被慧靜死死抓住。
那頭陀又入人手,好似猛獸翻落陷阱,虎吼一聲,拼盡全力掙脫。慧靜兩次抓住來拳,心中踏實不少,順其抽拽之勢,抖臂彈掌。這一遭他不再慌亂,內力從掌心暢湧而出,登時將那頭陀彈起三四尺高,仿佛巨石一般,重重地摔在場心。眾人見此景象,莫不咋舌。場邊幾人心頭大震,眉毛都豎了起來。那高瘦男子怪叫一聲,倏然躍入場中,右手一探,抓上慧靜肩頭,五指如同利爪,將慧靜僧衣抓破。
慧靜大驚,急忙後退一步,翻掌拿向他手腕。不期那高瘦男子拳法怪異,手臂折轉之間,一掌已印在慧靜心口。他這五形鷲拳乃是一門極陰毒的武功,掌力脆冷深透,大有摧心之效。慧靜中掌之下,胸口發悶,真氣自然而然地向心間沖湧。
那高瘦男子正欲盡吐掌力,致敵死命,猛覺一股熱流沖來,直似惡浪激濤,洶湧無比,一時收掌不及,腕骨當即折斷,尚未叫出聲來,已做了駕雲童子,徑直向後飛去。他身材本就高細,這一飛又是不由自主,身子彈射而出,好似長長的竹竿,筆直地扎向人群。那疤臉老者見狀,飛身撲了過來,那高瘦男子去如流星,他更快逾閃電,一把抓住對方衣領,挽住其勢。那高瘦男子驚魂出竅,撲通坐倒,手腕處痛得鑽心,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那疤臉老者伸出幾根指頭,本想為他扶正斷骨,尚未用力,那瘦高男子便叫了起來,不讓觸碰。
那疤臉老者搭手之時,覺出他腕骨碎裂不堪,暗吃一驚:這小和尚是准?內力怎會如此了得!他素知那高瘦男子之能,實難信當世竟有人不露痕跡便將他腕骨震碎,自忖難續碎骨,忙沖那兩名身著道袍的男子道:煩勞二位前輩為郭先生看一看腕傷,在下要向此僧討教一二。那兩名男子走了過來,其中一人只向那瘦高男子腕上瞟了一眼,眉頭便皺了起來,側目望向慧靜,滿面驚疑。另一人出手點了那高瘦男子臂上穴道,隨即蹲下身來,手掐斷腕,運指力逼碎骨復位。
說也奇怪,那疤臉老者初碰斷骨時,那高瘦男子原是痛極難忍,但由此人施為,情形卻又不同。只見他五根指頭或掐或捏,使力忽輕忽重,那高瘦男子非但不再大呼小叫,面上反露出舒緩之色,顯見此人手法十分高明,雖接碎骨,仍可施術有余。
那疤臉老者暗暗欽佩,正要上前與慧靜較量,忽聽那書生在場邊笑道:這和尚有些古怪,小可也與他耍上一回。飄身來在那疤臉老者身旁。那疤臉老者並無取勝把握,見他上前,微微點頭。二人均是一代宗師的身份,即便打傷天覺之時,也只合力擊出一掌,隨之便退在一旁,此刻竟欲聯手,實已將慧靜視做勁敵。
慧靜曾目睹二人擊傷天覺,心下早存懼意,眼見二人欺上前來,身法飄忽詭異,比之寺中師祖輩的老僧猶高明了許多,頓時慌了手腳,撒腿向眾僧跑去。身後二人哈哈大笑,戒意全消,趕了上來,各抓住慧靜一臂,左右一扯,欲將其撕做兩半。
慧靜雙臂巨痛難忍,拼命向前滾去。他心中恐懼到了極點,滾出之時,只道兩條臂膀必要被血淋淋地扯下。孰料這一滾顯出驚人神力,那書生與疤臉老者挽之不住,一同向前栽來。二人齊聲驚呼,連忙松手,身子搖搖晃晃,險些摔倒在地。慧靜掙出身來,只恐二人又下毒手,右掌撐地,左掌劈空向二人打去。他滾翻時狼狽萬狀,頭皮也蹭破了一塊,這一掌胡亂打出,全無半點模樣,便好似小兒斗架不敵,一時暈頭轉向,也不知對方要擊我何處,我只胡掄瞎打,能撐得一時便算一時。那書生與疤臉老者見他一掌虛擊過來,竟爾變了顏色,急忙出雙掌來迎。只聽砰地一響,地上泥土飛濺,再看那書生和疤臉老者,已然踉踉蹌蹌,退在一丈開外。
慧靜跳起身來,正不知所措,忽聽眾僧在身後喊道:慧靜小心!慧靜一驚,猛覺背後撲來一人,將自己攔腰抱住。扭頭看時,只見這人怪眼圓睜,凶眉倒豎,正是那個猛惡頭陀。
那頭陀適才跌在場心,氣亂血湧,半晌爬不起身,此刻抱住慧靜,哪還容他走脫?慧靜大急,擰腰掙臂,直將那頭陀掄得兩腳離地,身子來回悠蕩。那頭陀手臂漸松,驚急無比,岔了聲地叫道:你兩個還不殺了這禿驢!那書生和疤臉老者驚醒過來,躥上前各發一掌,按在慧靜前胸。他二人擊傷天覺,下手十分老到,此刻如法炮制,掌力更陰狠了幾分。
慧靜被那頭陀死死抱住,真氣淤在小腹,難以上行,這兩掌實實按在胸口,直擊得他頭昏腦脹,眼前發黑,兩股掌力透胸而過,頃刻間傳到那頭陀身上。那頭陀武功雖高,也受不得同伙合力來擊,大叫一聲,向後飛去,熱血沖口而出,都噴在慧靜背上。慧靜驟脫其制,驚奇不解,忍不住回頭張望,及見那頭陀倒地難起,滿口血流,更加摸不著頭腦。
那書生與疤臉老者見他連中兩掌,猶未露傷損之狀,心中都是一緊:這小禿驢是由何物造就?怎地如此結實!趁慧靜反顧,又一同揮掌擊來。眾僧見慧靜生死關頭,還有心回頭張望,都急得大呼小叫。
慧靜聽眾僧喊聲急迫,意亂形呆,全未料身後有人偷襲。那書生和疤臉老者看出他臨敵毫無經驗,運掌如風,拍在他後背。尚未擊實,手臂忽似被雷電擊中,一股熱流自掌心鑽入,直向肩窩竄來。二人雖加了十分小心,仍料不到對方反撞之力會這般雄強,一驚收掌,退開三丈。這一退大是匆忙,那一股熱流乘機透過肩窩,一頭撞入心間。二人胸口一悶,一顆心仿佛被人死死攥住,兩腳登時軟軟綿綿,站立不住,當下齊齊坐倒。
慧靜前胸中了兩掌,初時只是頭暈眼花,並不覺有何異樣,而後兩掌擊在他背心,他隨生反力,彈開兩人,體內反覺松暢許多。突然之間,不知由何處竄出四股歹毒力道,猛地攪在一起,向上沖行。這一來好比剜心裂膽,直疼得他捂胸搖晃,幾欲栽倒。到此一步,方知那二人掌法之強,遠遠超乎想象。
天心見他站立不穩,正要命人將他攙回,卻見慧靜兩手撐地,身子倒立起來,兩腿在半空收蜷盤曲,隨之吸腹墜臀,挺腰伸頸,口中呼氣有聲。眾人見他樣子古怪,都是一怔:難道此僧受了內傷,這姿式是他少林派療傷秘法?眾僧見時,更是吃驚:這是什麼法門?我怎地從未見過?
周四觀望多時,早看出慧靜功力驚人,忽見他露出怪態,心頭一震:這姿式好生眼熟,倒像是易筋經中行氣的法門。難道這僧人習過此經?凝神細瞧,又覺他這姿式自成新理,與易筋經截然不同,暗想:這僧人內力深厚無比,似不在我之下,如得此人相助,逐退各派不難。卻不知他拳藝如何?他藏身已久,自感臉面無光,但不知慧靜拳法淺深,便不敢貿然現身。
此時場上四人均已受傷,相距不過幾丈遠近,卻誰也無法上前斃敵,但只要有人率先站起,形勢即刻逆轉。這番比試,勝負決於分秒。眾人屏息觀望,都不敢弄出聲響,場上一片寂靜,只有那四人喘息之聲,隱約可聞。
周四暗暗盤算:場上三人大是勁敵,此時我若上前,殺之毫不費力,何不就此現身,相助少林?走出一步,猛然想到:我藏身多時,若此刻露面,豈不被群僧恥笑?即使逐退各派,江湖上也壞了名頭。一念及此,止步不行。
葉凌煙窺破教主心思,湊上前道:教主怕落取巧之名,便由屬下去殺這幾人如何?這幾個東西都是頂尖的人物,屬下如能取其狗命,可立時名噪天下。應無變聽了,忙在周四胯下道:葉長老慢些動手,讓小弟也幫你殺上一個。長老名噪天下,小弟也可聲震江湖。
蓋天行見二人躍躍欲試,低聲斥道:沒出息的東西!只知道撿這現成的便宜,便不怕各派要了你們腦袋?葉凌煙貪功心切,胸脯一挺道:有教主他老人家為我撐腰坐陣,葉某何懼群小?蓋天行哼了一聲,斜睨周四道:教主久藏不出,分明懼怕各派人多勢眾。我等此來欲揚聖教威名,如此縮頭縮腦,顏面何存?
木逢秋只恐教主發怒,忙道:各派烏合之眾,原不足慮,但後到這幾人大有來頭,確是不可小視。我等未明虛實,還須暫忍一時。蓋天行冷笑道:這幾人既是厲害角色,此時殺之正是良機。教主何不親自出手,為我等壯膽?
周四心中惱火,目視場中道:天行勿急,一會兒我必親取這幾人性命。說話間腳尖一彈,地上幾枚石子飛起,直奔場中三人射去。只聽噗噗幾聲,兩枚石子撞在那書生和疤臉老者後背,一枚石子繞過慧靜,打在那頭陀前胸玉堂穴上。這三人運氣療傷,已到緊要關頭,石子撞擊之處,正是幾人真氣淤塞之所,當下只覺全身一震,便似有人在淤堵之處拍了一掌,頓時氣順血行,周身暢爽。
眾人見三人精神大振,呼吸竟爾深緩勻長,都向石子發出的方向望來。周四踢出石子時動作輕微,連左近之人也難察覺,眾人尋覓許久,也不知是由何人施為。那紅衣人目光犀利,已看出石子是由周四等人所發,只因相距甚遠,便看不清幾人面目。他眼見幾人身穿道袍,氣象不凡,心道:這幾名道士相助我方,難道也是主人請來的幫手?他眼光甚毒,只看石子勁道落點,便知發石之人武功在自家之上,一時又驚又喜,忙沖幾人遙遙拱手。蓋天行等人自教主踢出石子,已知其志,見那紅衣人拱手示誼,心中暗暗發笑,均盼教主早顯神威。
場上三人逆氣漸消,目中射出異樣的光芒,死死盯住慧靜,嘴角都露出一絲獰笑,好似久病漸愈的猛獸,又現出了鋒利的牙齒。眾僧心急如焚,只想沖上前去,將慧靜抱回,但聽他喘息聲愈來愈重,又怕他受了驚擾,真氣沖斷經脈,立時斃命。
便在這時,忽聽那疤臉老者嘿了一聲,緩緩向上站起。那頭陀受了激發,也兩手撐地,強自起身。天心見狀,再不猶豫,急沖身邊二僧道:快將慧靜攙回!兩僧領命,正要奔出,卻見慧靜兩腳落地,站了起來,臉上青紫一片,神情痛苦之極。那頭陀與疤臉老者見他突然翻起,大吃一驚,氣力一洩,又癱坐在地。那書生內力稍遜,本要再過片刻才能起身,慧靜這一站起,嚇得他魂飛天外,哇地一聲,噴出一口血來。
眾人見慧靜先行起身,只道那三人再難活命。不料慧靜起身之後,並不向三人看上一眼,突然揮起一掌,向地面拍去,掌力到處,地上陷出一個土坑。旁邊三人身上落滿泥土,驚得眉眼歪斜,都當他要下毒手。
慧靜一掌拍罷,一掌隨之又起,砰地一聲,擊在那頭陀身前。這一掌力道更猛,地上現出土坑,竟有半尺多深。那頭陀大叫一聲,閃躲已晚,泥土沖入口鼻,忍不住大聲咳嗽。慧靜發出兩掌,面上紫氣稍退,當即兩掌翻飛,又向地面連拍數掌,一時間塵土飛揚,弄得四人如同土人相仿。
眾人只覺腳下微微顫動,慧靜每拍一掌,這顫動便大了一分,都怕他這般擊打下去,大地也要塌陷。那三人癱坐在地,眼見慧靜揮掌亂拍,都閉上雙目,待其取命。過了一會兒,那書生忽覺對方掌力湧蕩過來,震得前胸舒適無比,便似有數名好手合力為自己療傷一般,胸腹幾十處大穴豁然通開,真氣在體內奔流沖湧,居然遠勝平時。那頭陀與疤臉老者內力較他深厚,初時不自覺地與來力相抗,便難體會此種奇妙感覺,而後信心全失,不再抵抗,頓生同感,只覺慧靜每拍一掌,自家傷痛便好了一分,功力也似猛然間長了許多。三人武功雖高,體內卻有幾處阻礙,一直無法疏通,真氣到此通行不過,功力便難再長分毫,此時驚覺這幾處障礙變成坦途,心中狂喜不迭,都盼慧靜發掌不停,自家多多受益。
眾人見他幾個被掌風帶得東搖西晃,臉上卻露出喜色,均想:這幾人莫非被嚇瘋了不成?
天心見慧靜連發二十余掌,兀自揮臂不停,忙喝道:慧靜,你怎麼了?慧靜聽方丈喝問,這才停下手來,身子微微顫抖,半晌開口不得。地上三人暗暗歎息,都惡狠狠望向天心,恨他壞了自家的好事。三人淤堵之處已通,獲益著實不淺,非但傷症全無,功力也激增三成,當下安然穩坐,伺機偷襲。
天心見慧靜並不答話,心中一沉,又問道:慧靜,你你這是怎麼了?慧靜連喘兩口粗氣,手捂胸口道:弟弟子中了這兩位施主掌力,體內憋脹已極,適才運氣調理,不想愈發難耐。弟子忍痛不住,只得發掌虛擊,連著打出幾掌,倒覺得好了一些,只是
天心急道:只是怎樣?慧靜怯聲道:只是一停下來,又疼得鑽心。天心一驚,側目向那書生和疤臉老者看了一眼,忽厲聲道:你適才運氣療傷,用的是什麼心法?慧靜聽了,竟慌了起來,突然跪下身道:弟子該死,不該偷習武功。那經書上說要心平氣和,可弟子適才依法運氣,心中卻亂做一團,怎麼也靜不下來。這定是佛祖懲罰弟子。弟子知罪,弟子該死。說罷連連叩頭,狀極惶悚。
天心聽他提到經書,正要問個究竟,卻聽那疤臉老者哈哈大笑道:老夫這五毒手中則必死。你以為只要心平氣和,便能驅盡內毒麼?話音未落,地上三人紛紛躍起,圍住慧靜。三人既知慧靜傷重難愈,已無所懼,便不願再行偷襲。
那頭陀前時也中了疤臉老者掌力,聽到五毒手三字,驚道:你這那疤臉老者笑道:大師不必擔心。你所中並非五毒手,乃是一記穿心掌.
那頭陀聽了,懸心始落,猛然踏上一步,揮掌擊向慧靜頂門。他欺慧靜傷重,這一掌力道十足,並無半點顧忌。慧靜見他當頭擊來,急忙出掌相迎。他體內痛楚不堪,只盼能揮掌亂擊,借以減輕苦痛,此時此刻,全當那頭陀是迎面壓來的一堵石牆,恨不能手腳並用,將它擊得粉碎。那頭陀掌上催力,有心與他對上一掌,不料慧靜跪地發掌,竟生排山倒海之力,一股氣浪沖來,登時將他撞了出去。
慧靜前時胡亂出掌,都打在虛處,這一次以實擊實,頓覺心胸一暢,但見那頭陀踉蹌後退,並不跌倒,又吃了一驚:這僧人怎似突然間長了氣力,難道我果真中了毒掌,快要死了?他不知三人受他掌力激發,功力大增,只道自家命不長久,氣力已失,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只差哭出聲來。
那書生與疤臉老者見狀,撲了上來,揮掌便打。慧靜自感死期將至,周身一陣虛乏,似乎連手臂也無力抬起,直至二人雙掌及胸,方才起手招架。他心中存了死念,掌上再難生出神力,三人四只手掌撞在一處,直震得他兩臂發麻,險些坐倒。那書生與疤臉老者覺出他掌力大衰,心喜若狂,第二掌隨後拍至。慧靜實接兩掌,體內疼痛加劇,見二人又運掌擊來,心中一黯:這二人眨眼工夫,似已脫胎換骨。我怕是再難活命了。他前時連中數掌,猶能挺受得住,只因不曾想到一個死字,這時魂亡膽喪,以為距死不遠,再出掌時,更加沒了信心。一經與來掌相碰,頓覺手上似托了泰山、昆侖,直壓得雙臂縮曲,手掌幾乎貼在身上。那書生與疤臉老者掌上摧力不停,同時揮起另一只手掌,擊向慧靜頭顱。
慧靜無力遮攔,心中暗叫:我這是要死了麼?我真的便這麼死了!眼見二人凶相畢露,活像兩只撲上身來的惡狼,就要把自己撕成碎片,突然大叫一聲,奮盡全力向前推去。他驚恐到了極點,體內氣血翻騰,好似要炸裂一般,一推之下,竟生出前所未有的神奇力量。那二人手掌尚未拍落,已然飛了出去,幸虧慧靜只是前推,並不含抖崩之力,而力道順二人手臂傳去,在臂彎處又卸去幾分,總算沒要了二人性命。雖是如此,二人落地後骨骼仍一陣作響,如欲折斷。
慧靜死裡逃生,僵立難動,眼望四處景象依舊,始知仍在人間。便在這時,體內忽生出一股暗流,猛然竄行向上,順肩窩流入雙臂。這一來胸腹間苦痛大減,臂上卻如割如鋸,幾難忍受。他遇此奇事,暗自心驚:我適才擊打地面,也曾生出此狀。莫非我運氣於掌,發力不歇,這毒質便能順手掌遁離體外?此念方生,忽覺臂上這股暗流蠕動起來,似乎又要向胸間回竄,當下再不細想,左掌平推,右掌後撩,各向那頭陀和疤臉老者拍出一掌。他適才與幾人爭斗,只是胡亂招架,從未主動攻出過一招,此時兩掌並用,使出素日所習掌法,倒令眾人吃驚不小。
那頭陀和疤臉老者見他揮掌虛擊,露出手法,都是一呆:原來這和尚掌法如此平常!正疑時,勁風已迎面襲來。二人不敢怠慢,各出雙掌相迎,一撞之下,身子都晃了一晃,不由收起輕視之心,全神防備。
慧靜與二人虛撞一掌,覺出那股暗流不再竄向胸間,心中一陣狂喜:看來與他幾個對掌,效驗果勝於虛擊地面。他此刻只求逼出劇毒,雖對幾人仍存恐懼,卻已不再驚慌失措,當即雙掌平推,又向那書生擊去,正是闖少林中的一式雙推掌。
眾僧見他這一招使得甚是呆板,別說克敵制勝,便是自保也難,一顆心都提了起來,齊齊望向那書生,生怕他尋了空隙,猝下殺手。那書生見慧靜使出此招,反而猶豫起來,似要上前攻敵,又似要出掌招架,突然大叫一聲,向後躍開,臉上露出又是懊惱,又是不屑的神情。
原來他一見慧靜推出雙掌,立時看出對方身上四五處破綻,以他這等身手,如對方換作旁人,他只須上前隨意一擊,便可穩操勝券,但慧靜雙掌推來,掌力偏又渾實無比。他心下遲疑,便即慢了一步,待要出掌迎上,對方掌力已撞至胸前,只得向後退開,以避鋒芒。
慧靜兩掌落空,臂上一熱,隨之痛狀全消,雙臂漸漸癢麻腫脹,不聽使喚。他知毒質激聚肢端,已然浸入骨髓,若不早除,兩條手臂勢必難保,不由得起了牛犢搏虎之心,大喝一聲,掄動雙拳向四周打擊,拳風所及,將幾人罩在其中。
幾人被他拳風所籠,急忙出掌相抗。幾股大力撞在一起,發出沉悶聲響,震得眾人耳膜欲裂,口齒大張。
慧靜與幾人掌力相撞,手臂又有知覺,一時喜出望外,也忘了這三人乃是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兩臂舞得似風輪相仿,勁氣席卷四面,不管那幾人使出何等招式,他只要探實對方勁力,便即硬撞上去,好似盲人一般,對幾人如何出招,如何閃避,皆視如不見。
那幾人見他狀如瘋魔,初時拼死相抗,惟恐被他擊傷,雖見他招術漏洞百出,也不敢貿然靠近。及後見他拳勢雖猛,往往一拳擊來,自家只要運勁實接,他便收了拳勁,不再逼迫,好似故意等自家新力蓄就,再來相搏,都不由起了疑心。但知如此一來,大有可乘之機,再斗之時,已存了歹毒念頭。
那頭陀不知慧靜毒入骨髓,掌力大打折扣,與之對了幾掌,雖然仍落下風,卻已不似前時腳下不牢,一撞便起,心道:這和尚中毒已深,掌力剩下不幾層。我何不趁機取他性命?眼見慧靜一拳打來,揮起右掌,假做全力相迎。二人拳掌相碰,慧靜當即收了拳勁。那頭陀瞅准機會,突然撲上,一掌疾打慧靜心口。慧靜毫無防備,險些被他擊中,忙飛起一腳,踢向那頭陀左肋。那頭陀側身轉掌,拍在他肩頭,隨即飄身退開。慧靜中掌之下,心中大亂。那書生得此良機,也竄上前來,出掌打在他後背。
慧靜連中兩掌,猛然醒悟:這幾人是何等人物!我如此托大,豈不是自尋死路?心念及此,再不給幾人喘息之機,雙拳雨點一般,往幾人身上打去。那幾人頃刻間連接數拳,無暇調息理氣,個個憋得面紅如血。有心向後退避,又怕慧靜乘勢反撲,要了自家性命,拼著激成內傷,發掌不停,與來拳相抗。這一遭三人傾盡全力,每發一掌,皆重逾千斤,幾大股無形勁氣縱橫激蕩,發出尖銳聲響。慧靜裹在幾人勁氣當中,好似被銅牆所罩,無論擊向何處,均有大力回撞,助他驅除劇毒。
他連發二十余拳,覺臂上麻癢之狀大減,愈發不肯停手,索性拳腳並施,全不看幾人站在何處。那幾人掌力鋪天蓋地,將慧靜罩得風雨不透,卻不想正是幫了他的大忙。慧靜不必尋人發拳,便可收反撞之力,出拳自然更快,只覺每揮一拳,力量便增了一分,不由得喜上眉梢。
那三人勉強支撐,體內悶脹已極,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一退過後,對方拳勁非但未減,反似又增大了幾分,猶如海浪拍打礁石,一浪高過一浪。三人驚駭無比,不約而同地後躍兩丈,只想這一來可以減輕負重,哪知對方拳勁如影隨形,霎時間又趕奔過來,比適才更為澎湃洶湧。三人內力雖然深厚,此時也已力盡筋疲,大力湧到,便想立身也難,當即再不顧什麼臉面,同時躥縱而起,升空躲閃。三人這一收拳高躍,慧靜頓覺周遭抗力全消,急忙收住拳勁,容幾人落身。
幾人落下身來,各吐胸間濁氣,暗調散息,雙目死死盯住慧靜,生怕他此時上前。慧靜待幾人面色稍緩,方才出拳。他只當幾人已然恢復,拳勁又增了兩分。那三人一接之下,直震得雙臂軟麻,實是招架不住,無奈故伎重施,又紛紛躍起。慧靜不明所以,只恐有詐,不待幾人落地,又連做數拳。那三人在空中接了拳勁,各翻筋斗,墜了下來,不待站穩,便又躥起,似乎地上有咬人的毒蛇。如此一來,慧靜每拍一掌,幾人便跳起一回,慧靜出掌加快,幾人也起落甚疾,仿佛地裡的田雞,一躥一蹦,模樣十分可笑。眾人見狀,都不知幾人搞什麼名堂,場上頓時鼓噪起來。
那三人羞得面紅耳赤,卻不敢在地上停留稍久,耳聽場上喧聲四起,恨不能一頭鑽到地縫裡面。其實三人之所以連連蹦起,只因若在地上硬接慧靜拳勁,實是力有不逮,而在空中出掌虛接,縱使筋斗連連,也可勉強卸去來力。個中這份尷尬,惟有自家心知肚明,但要就此敗下陣來,又都心有不甘。
那紅衣人猜出其中奧妙,心頭大震:原來少林派登峰造極的人物,竟是這其貌不揚的武僧!此人不除,只恐後患無窮。忙沖身後幾名黑衣人道:你們幾個快去殺了此僧!言猶未絕,七名黑衣人已跳了出來,直向慧靜撲去。眾僧大急,正要沖出攔擋,卻見那七名黑衣人奔到距慧靜三四丈遠近,突然驚呼一聲,齊齊後躍。沖在最前面的兩人竟摔了一跤,向後連連滾翻,全然身不由己。
原來幾人尚未沖到慧靜身畔,便覺迎面勁氣飛漫,好似擋了一堵石牆,頭臉撞在這堵無形的石牆上,實是說不出的難受。身當此時,方知場上三人為何上躥下跳,不敢踏實地面,當即招呼一聲,都繞到慧靜身後。一人趁慧靜無暇轉身,縱起身形向他撲去,手掌尚未揮落,身子已被彈了回來,好似皮球撞上鐵板,往返只在一瞬。另兩名黑衣人見狀,同時躍起,在半空並肩牽手,揮掌下擊。慧靜驚覺,急忙反手出掌。那兩名黑衣人一同彈向高處,登時手忙腳亂,抱成一團。
慧靜心思轉到身後,迎面三人如釋重負,一齊落下身來,向前逼近幾步。慧靜一驚,雙掌連拍,將幾名黑衣人震退,隨即轉身上步,又向三人打來。那三人距他已近,勁風撞到,更加難以抵擋,只得又含羞躍起,向後滾翻。
幾名黑衣人被慧靜震出兩三丈遠,個個臂酸腿軟,立腳艱難,自忖以一人之力實難與之相抗,各出一掌抵在同伙背心,七人連成一串,將功力都傳給前面一人。當先一人體內匯聚了身後六人的功力,掌力大增,遙遙向慧靜擊來,勁力渾實至極。
慧靜接了兩掌,麻癢之狀又減輕幾分,心中暗喜:這七人合力一處,比那三人中任何一人都強了許多。我療除傷毒,正可借用其力。當下吸氣一口,向後連擊三拳。這三拳硬打硬撞,力道驚人。那七人每接一拳,便向後退開一步,好似一條黑色的大蟲向後蠕動,地面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
慧靜三拳打出,雙臂松爽已極,一瞥之間,猛見兩只拳頭黑如墨染,不由大吃一驚。他手上一緩,迎面三人又撲了上來,各施手段,拳腳相加。慧靜不敢再想,慌忙掄拳招架。那三人在他拳風中翻滾多時,已然悟出訣竅,見他揮拳打來,忽東忽西,倏起倏落,不再與他拳勁相碰。慧靜見三人雖此起彼落,身法高妙,但出手盡是虛招,並不敢與自家拳勁相碰,於是放下心來,又向身後七人發拳催勁。那七人連成一串,甚是笨拙,只得使出全力,硬接硬架。轉瞬之間,又接了慧靜七記重拳。
此時場上雖有十人圍住慧靜,實則這七名黑衣人卻接下慧靜四分攻勢,余下三人各擔兩分,壓力輕了許多,又不禁生出害人之念。三人本不敢施展精妙招術,近身行險,這時見慧靜與身後七人對掌不休,凶心再難壓抑,紛紛縱躍上前,使出凌厲殺招。
慧靜連忙撇下七名黑衣人,回身遮攔。那七名黑衣人與他對了幾掌,個個表情僵硬,睛眸不轉,雖仍傳功不停,勁力卻驟然衰減。當先一人向慧靜連發三掌,慧靜居然頭也不回,只以左手袍袖向後輕揮,便將幾人震得連連搖晃,幾欲摔倒。近身三人本指望七名黑衣人纏住慧靜,自家好做手腳,見此情狀,直嚇得心驚肉跳,四肢酸軟。那頭陀一拳打來,收勢不住,猛地把心一橫:我三人此番上場,顏面丟盡,如再後退高躍,還有何面目立足江湖?今日縱有一死,也要與此僧拼個魚死網破!決心一定,中途變招,手臂好似風中落葉,飄忽無憑,勁力由實轉虛,隱匿不發。他拳法本極高明,這一式陡轉巧妙,虛中求險,自料對方難以探得實勁,即使功力驚人,也未必能將自家震開,一旦露出空隙,他便可猝施險招,冒死求勝。
那書生與疤臉老者也都會意:這和尚內力雖深,拳法卻是平常。我何不施展奇招,奮死搏命?二人前時不敢決死相爭,只因這般近身求巧,實是險惡異常,萬一弄巧成拙,被對方探准虛招中的實勁,後果便不堪設想。此刻處境危惡,都與那頭陀想在一處,各施平生得意招術,欲與慧靜拼個死活。那書生不知凶吉,情懷極是苦亂,一招甫出,將心境也顯露出來,兩掌似拍似按,周身無處不虛,只使得半招,一片蒼茫淒寒之感,便即彌天而至。
那疤臉老者見二人應敵老到,精神大振,突然兩腿高蕩,向慧靜頸上剪來。這兩腿起無端,接無端,中間如隔關山萬裡,不相屬聯,但細味其意,卻又首尾相顧,分合俱可,端的天衣無縫,橫空出奇。各派人物見了,無不驚歎,實難信世間尚有這等妙招。眾僧暗暗叫苦,都知慧靜折解不得,只盼他能護住要害,不致丟了性命。
卻見慧靜抬起手來,十分隨意地向幾人打去,手法僵硬不變,渾不在意幾人招術中的險惡變化。眾僧只當他拳藝粗劣,根本看不到對手毒辣後招,都急得大聲喊叫。喊聲未止,那三人突然向後疾退,好似飛鳥驚弓,一下子落在數丈開外。眾僧大惑不解,滿場人眾也都驚愕莫名。
那三人落地之後,都死死盯住慧靜,心道:這和尚好不狡猾,原來他拳法竟這般了得!回想適才驚心動魄之處,猶感余悸難消。慧靜擊退三人,忙向手上看去,及見雙手墨色全消,心下暗驚:難道只片刻工夫,這毒質又竄回髒腑?微一運氣,只覺體內氣血奔流,毫無異狀,雙臂也松沉有力,一如往常。正疑時,迎面三人又撲了過來。三人雖被擊退,卻不信慧靜拳法高深至此,此番欲探真偽,出招愈發精妙難測。
慧靜聽四外唏噓聲起,心道:眾人如此情狀,分明是驚服這幾人手段高妙,為何我卻覺他幾個招術平常,毫不出奇?難道是我本領低微,全無半點眼光?他與幾人斗了多時,愈到後來,愈無畏懼之心,眼見幾人尚未撲到近前,三股勁氣已若有若無地撞來,當下連發三拳,向前迎去。
羅漢堂幾位帶功師父見他這三拳無的放矢,功架散漫,都怒喝道:慧靜,我是這麼教你的麼!你為何不使本門拳法?聲音未落,那書生和疤臉老者已驚呼著向後躍開。
慧靜聽幾位師父大喝,第三拳打到中途,忙變做連環拳中的一招盤掌穿雲。說也奇怪,他頭兩拳看似無用,可擊了出去,立時將那書生和疤臉老者嚇退,此刻使出少林拳法,那頭陀卻不退反進,逼到身前。慧靜一驚,連忙變招,揮掌打向那頭陀左肩。這一掌怪模怪樣,已不是少林拳法。那頭陀見時,便不敢伸手招架,忙不迭地退了開去。羅漢堂幾位師父看在眼中,百思難解,不約而同地手撓額頂,咦了一聲。
那三人剛被擊退,又縱身撲上,各顯神通,變招生奇,頃刻之間,三人連攻八招,也便退了八回。斗到後來,幾人出招之時,都似變成了滿腹疑團的小童,所使招術雖千變萬化,心中卻知全然無用,人人緊皺眉頭,想看慧靜怎生拆解,模樣既像是出題求教,又像是在欣賞對方。而慧靜每一還擊,非但全無招式,便是手法也不露半點,隨意打出一拳一掌,便將來招拆得一干二淨,直似風卷殘雲一般,只見雲散,不見風行。那三人攻了數招,每次都莫名其妙地退了回來,其間只覺有股無形的力量擋在身前,自家每要發力之時,慧靜立刻能洞察其微,感應之快,出手之准,實是不可想象。
眾人見三人趨退如電,而慧靜隨意出拳,便可令其往返無功,一時都如夢初醒:這少林僧拳法之高,較前時那瘦小僧人猶有過之。原來他初時手忙腳亂,全是為了戲弄幾人。少林派空字輩不如天字輩,天字輩又遜於慧字輩,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周、木等人看到此處,饒是幾人功入化境,也不禁暗挑大指,露出欽佩之情。
幾人初見天覺登場,只不過存了三分驚訝,此時卻又多了七分贊歎,都知慧靜武功之高,絕不在自己之下,心中這份歡喜,實難言喻。便在這時,忽聽有人驚叫道:大伙快看,那幾人怎麼了!眾人聞聲,都向場中望去。
只見那七名黑衣人緩緩坐倒,當先二人面色漆黑,雙目凸顯,余者臉上都呈青紫色,只有最後一人臉色灰白,不見異樣。這七人連成一串坐倒,前面六人一動不動,全身罩上一層死氣。最後一人雖有生機,卻已動彈不得,雙掌按在同伙背上,似被吸住了一般,難以收落,直嚇得張開嘴巴呼叫,口中卻發不出聲音。
那紅衣人喝道:不要喊叫,否則必死!話音未落,最後這人臉色突然變黑,連前邊幾人面上也轉成黑色。眾人見了,都驚得毛發齊立,周身血凝!那疤臉老者心中一凜:這幾人面色轉黑,分明是五毒手所致。難道那僧人將體內毒質逼了出來,傳到這幾人身上?那頭陀與書生也明白過來,急忙收住拳腳,細察體內動靜。他二人與慧靜斗了多時,生怕毒質侵入體內,待覺百脈通暢無恙,方才放下心來。慧靜見三人不再出招,忙回頭張望,及見七名黑衣人臉如焦炭,心道:這幾人怎會這副模樣?難道我適才與他等對了七掌,毒質都順手掌傳給了他們?他一直擔心劇毒流回髒腑,是以雖將那三人連番擊退,卻不敢太過逼迫,這時既知毒素已消,便思早離險惡之地,邁開大步,直向眾僧走來。
眾僧此時此刻,都知他武功之高,實乃本門第一人,見他走回,齊聲叫道:慧靜,你為何要放過這幾人?慧靜不知如何回答,愣愣地停下腳步,眼望幾名要好的年輕武僧,只盼他們走上前來,將自己拽回。那幾名年輕弟子與他目光相對,都露出又是欽佩,又是疑惑的神情,誰也不敢沖他講話。
羅漢堂幾位帶功師傅見慧靜似有怯意,怒道:慧靜,這幾人害了天覺大師,更傷了本寺數名僧人。今日你若不為他們報仇,便不是我羅漢堂弟子!慧靜聽了,回頭向那幾人看了一眼,又向四周人群瞧了一眼,垂下頭道:幾位師父讓弟子勝這幾人,倒還容易,只是幾名帶功師父忙道:只是怎樣?慧靜頭不敢抬,顫聲道:只只是弟子若勝了他們,還望幾位師父能讓弟子退回。幾位帶功師父疑道:那是為何?慧靜又向四周望了一望,微露驚慌道:只只因弟子勝這幾人雖易,但各派若有別人下場,弟子便斗他不過。此言一出,眾人無不錯愕:這和尚莫非是個傻子?他既說能勝那幾人,滿場哪還有人是他敵手?他這麼講話,是出於本心,還是有意嘲弄眾人?
眾僧摸不著頭腦,都被嚇了一跳,只當人群中另有強敵,一顆心又提了起來。一名年輕武僧與慧靜相熟,知他平素老實忠厚,只是腦筋有些不靈,忙道:師弟,以你此時身手,各派絕無人可與你比肩。你還怕個什麼?慧靜眼望此僧道:師師兄不是騙我?那僧人頓足道:你我自小一起長大,我騙你何來?你快去為天覺大師和眾僧報仇!慧靜嗯了一聲,心中仍不踏實。
忽見天心走了過來,溫聲道:這經書上的武功精深博大,你習練不到三年,便有這般成就,也算著實不易,但與你眾位師兄相比,卻還差了許多。我當年曾經說過,沒有我與天寶大師允許,誰也不許輕露此技,你為何還要違命不遵?眾人聞聽此言,都是一驚:此僧如此武功,天心還說他不及眾位師兄,難道眾僧果真練過明王心經?眾人原本認定此乃子虛烏有之事,但聽天心分明提到經書上的武功,又都緊張起來,滿場鴉雀無聲。
慧靜聽方丈說出這番話來,心中一陣狂跳:難道方丈早知我偷習經書之事?為何他又說眾位師兄也都練過?這豈不是當眾說謊?他生性質樸,一時難解方丈之意,雖見他連遞眼色,卻不知如何作答。
天心暗暗著急,正要再出言語,天際忽走上前來,厲聲道:慧靜,你在寺中多年,可知偷習武功,應當受何懲處?慧靜聞言,撲通跪倒,連連叩頭道:弟弟子知罪,弟子知罪。想到寺內戒律森嚴,霎時冷汗遍體,面色慘白。天際見他匍匐在地,並無抗拒之意,口氣稍緩道:你只要照實說出,這武功是從何處得來,我便不罰你。慧靜叩頭不止,帶著哭腔道:弟子從實招認,望師伯開恩免罪。
天際不耐,高聲喝道:快些講來,休要匡羅嗦!慧靜自小便對這位師伯十分懼怕,聽他大喝,手臂一軟,險些趴在地上。他在場上愈斗愈勇,這時卻體若篩糠,狀如伏鼠。天際知他神功驚人,眾僧無人能敵,只恐他狗急跳牆,殺親逃命,退開兩步,暗暗提防。眾僧見他後退,也都怕慧靜喪心病狂,猝下毒手,紛紛退在一旁,露出懼意。
天心見狀,暗暗歎息:師弟行事如此莽撞,看來我一番苦心,又是白費了。原來他久等周四不見,只當周四失約背信,未敢前來。及後慧靜大戰三人,震懾群雄,他便想設個圈套,只要各派心驚而退,少林一場浩劫便可躲過。誰料慧靜心實口拙,難明其意,天際又魯莽無智,不顧大局。天心到此一步,再無良策,呆呆地立在慧靜身旁,只剩下一個念頭:難道我少林果真氣數已盡,竟要靠慧靜來獨撐危局?
各派人物見天際追根問底,無不生疑:他是少林派管事的和尚,若那年輕弟子習的是明王心經,他又怎會不知?難道天心話裡有假,又將大伙誆騙一回?眼見天心神色黯然,呆立無語,更加疑心有詐。慧靜抬起頭來,見眾僧遠遠退開,目中均有戒意,心中一寒:難道我偷習了武功,眾人便不當我是少林弟子了?急忙向天際爬去,失聲哭道:師伯,弟子知罪。弟子願受重罰,只求你別將弟子趕出少林。慌亂之下,一把抱住天際雙腿,再不放開。
天際被他死死抱住,兩退一陣軟麻,心中大驚:難道他要害我不成?用力掙脫,雙腳卻難移分毫,臉上頓時沒了血色。羅漢堂幾位師傅深知慧靜為人,心想:慧靜偷習武功,罪責著實不輕。本門最忌諱的便是此事,怎麼偏偏是他違犯?適才聽方丈口氣,似乎並未怪他,我須幫他才是。
幾人一般心思,都故意冷下臉來,高聲喝道:慧靜,還不放開天際大師!有什麼話只管向方丈去說!慧靜連忙松開天際,向天心爬來,口中嗚咽道:方丈救我,千萬別將弟子逐出寺院。弟子說這武功來歷,弟子不敢隱瞞半點。天心尷尬已極,仰面上望,避開周遭數百道目光。
慧靜見方丈似羞似惱,全不正眼看他,心中更慌,忙不迭地道:弟弟子這經書上的武功並非得自別處,乃乃是前輩神光大師所遺。此言一出,滿場喧沸,眾人實比聽到明王心經四字還要震驚。
須知少林神光乃武林中奉若天神的人物,當年明教禍亂江湖之時,教主冷興元及數位長老雖習練過明王心經,最後卻仍被神光降服。眾人聞聽神光有秘笈遺世,自然認定這秘笈上的武功高於魔教心經。
木、蓋等人年輕時都曾見過神光,聽說他留下典笈,目中均掠過一絲懼意,心道:這和尚直似上界羅漢轉世,他若留下譜笈,必不遜於本教心經。周四卻想:難怪慧靜療傷時動作與易筋經相似,看來這神光和尚必是精通易筋經的功法。
天心本是仰面避羞,不願慧靜道出實情,這時一語驚心,忙低下頭來,握住慧靜手臂道:你所說經書,果是神光大師所著?你你快些道清原委。他聽到神光的名字,似有了依托,全忘了適才誆眾之詞,死死盯住慧靜,身子竟顫抖起來。
慧靜被他盯得發慌,垂下頭道:弟子十年前被天容大師招入羅漢堂學藝,與慧學師兄、慧空師兄、慧業師兄分在一個禪房。七年之前,弟子偶上房梁除塵,忽見梁上放了個油布小包。弟子打開看時,見是一本書籍,上面寫著神運經三字。弟子只當是普通經卷,便取下來觀瞧,一看之下,這書中盡是些練功行氣的法門,古裡古怪,與本門心法全不相同。弟子見第一頁上寫了神光著三字,當時不明其意,想了幾日,才明白這經書原來是上代神光大師的遺著。
眾人聽到這裡,都皺起眉頭,心道:這和尚到底是尖是傻?為何連神光著三字也要想上幾天才明白?似他這等資質,根本不是習武的材料,竟也能練到這般境界,可見那神運經是何等精深!
天心見慧靜憨態可掬,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說道:你說下去。慧靜見方丈有了笑容,懼意稍去,穩了穩神道:弟子從師兄們口中,早聽說神光大師是本派出類拔萃的高僧,一時好奇,便忘了本門不准偷習武功的戒條,想照他書中所寫練上一練。哪成想這書中似有魔力,弟子一練之下,竟然欲罷不能。不到三個月光景,便覺骨縫大開,筋肉松綿。勁松時,氣血縱橫往來,骨肉和緩柔暢;勁緊時,真氣倏然會聚,周身剛堅凝結。弟子到了此時,只覺若有一日不練,便好像丟了魂魄,實是難耐無比,只得晚上趁師兄們熟睡,偷偷去寺外習學。如此過了一年,體內變化更為明顯,每一提神作勢,便覺內氣油然而生,起自湧泉,充於丹田,達於掌指,且步履比從前穩健,動作也比從前輕靈,對本門拳經中所說蟄龍未起雷先動,風吹大樹百枝搖體會尤其深了一層。弟子見書上說到此一步,至少要苦練三年,只怕自己貪進心切,練得全然不對,又從頭學起,練了兩年多。哪知兩年過後,感覺愈來愈奇,內勁更加強烈,每次練拳,周身好像一個裝滿水銀的皮袋,隨著外形的變化,真氣在體內上下鼓蕩;上升時氣自湧泉順夾脊分左右布於兩膊,充於指掌;下降時則嘩然而落自兩腿沉入湧泉。升則整體而升,降則整體而降,分不清是按哪條經絡運行。動作既沉實又輕靈,飄飄蕩蕩,舒適無比,真是難以言傳。每一細微動作,只要意念一起,真氣便倏然而至,往往意念竟跟不上真氣的流動。
眾人聽到此處,都露出呆癡之態,心道:這僧人所述之狀,正是每一個習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境界。他頭腦不靈,居然能在兩年間達於此境,難道果真有神佛助他?
羅漢堂幾位師傅又驚又喜,卻又將信將疑。一名矮壯師傅教授慧靜多年,從未見他有何特異之處,聽他說得如此神奇,忍不住道:你說得這般玄虛,眾人如何能信?你且做挽弓伏虎一式,說一說是何感覺?
慧靜抬頭望向天心,見方丈微微點頭,於是站起身形,左腿前弓,右腿向後蹬直,雙臂緩緩上拒朋,做出挽弓伏虎的拳式。那矮壯師傅見他做得不差,心道:這一式功架低矮,不易得力。我習練多年,仍難勁暢力達。不知他是何體會?問道:你且說這一式力自何出,如何發放?慧靜道:弟子做得此勢,左腿稍向前弓,便覺二距喬之力自足踝直上,經兩肋、腋下,過睛明出發際而達風池;後腿蹬直,自覺兩維之氣自金門、築賓兩穴上行,前達廉泉,後上臨泣。而上拒朋之臂,意動氣隨,稍加拒朋擠之意,便覺帶脈往復,沖脈上下,丹田鼓蕩不竭,直似抽氣唧筒一般,將湧泉之氣抽入氣海,復自氣海推至兩膊兩掌。一吸一推,吞吐不已,只須意念稍縱,真氣便可從指尖冒出,滾滾不息。話音未落,兩掌上忽有大力湧出,直似海浪相疊,向那矮壯師傅沖來。
那矮壯師傅一驚,連忙拿樁站定,出掌相迎。不料此股大力一發即收,反生出吸引之力,將他帶上幾步。那矮壯師傅收勢不住,眼看要撞在慧靜掌上,心中大驚:這挽弓伏虎一式我練了千遍萬遍,做夢也沒想過會有這等威力。此刻若性命相搏,我哪還有命在?此念方生,前沖之勢忽停,身子穩穩站住,並無一絲搖晃。眾僧見了,驚奇無比:本門普普通通的一招,怎會高深至此?莫非我等盡是井底之蛙?
慧靜見那矮壯師傅滿面通紅,慌忙跪倒道:弟子收勁太疾,師師父休怪。那矮壯師父苦苦一笑道:你有這等本領,貧僧哪還配做你師父?難為你這些年深藏不露,將大伙當成了傻瓜。
慧靜聽這話說得極重,慌得連連擺手道:師父,你我這情急之下,語無倫次。天心輕拍其肩道:你不必驚慌,且說隨後幾年境況如何?慧靜見方丈意切語和,心神略定,眼望地面道:弟子練到這時,似脫胎換骨一般,舉頭投足,俱與往日不同。每每練拳,手起氣也起,手落氣也落,無論怎樣發力,均可隨心所欲,循循無端。弟子心中歡喜,便想看這般練將下去,更有何種妙處,不想練到第五年上,竟然事與願違,將弟子嚇了一跳。眾人聽到此處,心中都是一沉:難道是他練錯了不成?天心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慧靜抬起頭來,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道:這道理弟子一直想不明白,可依法而行,卻又說不出的奇妙。或許是弟子太笨,將經書上的心法領會錯了?說著向眾僧望來,露出迷茫、期盼的神情,好像眾僧能解他心中疑問。
天心欲知究竟,催道:你快說出了何事?慧靜收回目光,轉望天心道:弟子練到第五年時,只覺體內真氣愈聚愈強,便似江海翻騰,無一刻止竭,自感頭大耳鳴,皮繃肉緊,連晚上睡覺也要被攪醒數次。弟子到了這時,竟無端生出許多妄念:忽爾想飛升雲端;忽爾又想鑽入地下;一時似與惡浪相搏,周遭盡是猙獰的凶煞;一時又似在極樂之國遨游,耳中充滿仙樂之聲。身子時輕時重,忽熱忽冷,輕時隨便縱躍,數丈可及;重時骨肉沉墜,禪床壓陷;熱時如火烤炙,汗出若雨;冷時又寒冰加體,徹骨難言。終日裡心神恍惚,看眼前之物皆是虛幻,到後來連自家四肢軀干也覺累贅無用,似乎只憑一氣一念,便可升天入海,縱橫八極。
眾人聽他愈講愈奇,心道:他所述之狀,我只在夢境中才有,難道是他悟性不夠,已然走火入魔?周四暗想:當年兩股力道在我體內為虐之時,我也曾偶生虛妄之念,但卻不似他這般強烈。他五年純功,真氣聚積如海,不知如何能導引順暢?
天心越聽越驚,問道:那後來怎樣?慧靜道:弟子終日如在夢中,體內異狀頻頻,無止無休,只恐這樣下去,丟了三魂七魄,於是思謀出一個法子,想借行拳之時,將真氣放出體外。哪知操拳之下,怪事忽生:弟子頭幾年一經作勢,內氣自然而然地隨勢而出,無論怎樣動作,均能生出異乎尋常的力量。這時掄拳踢腿,意氣卻似結了仇怨,不再有片刻相合,經絡也仿佛被什麼東西堵住,不容真氣通過。這一來非但內氣發放不出,拳腳上也毫無力量可言,每每打出一拳,竟比未習武時還要乏力,而體內偏又聚集了無窮的神力,讓人有撼岳之志,倒海之心。弟子憋悶數日,急得頭焦額爛,索性將習過的十余種拳法都使了出來,只盼有一種稍稍管用,便可救我急難。豈料本門這十余種拳法徒有架式,每一式運氣使力之法都似巧實拙,極為牽強。弟子初入羅漢堂時,總覺這些拳法攻守相宜,深蘊妙理,此刻用它救急,氣血愈發淤堵,才知那許多招術空有花巧之表,其實內息運轉漏洞百出,一旦與內家高手相遇,兩下裡只要精氣神稍一觸碰,則無有不敗之理,任你招術如何巧妙,也是無用。
眾僧聽他說出這番話來,心裡都是一亂。許多年輕武僧前時見天覺施展拳腳,已然對本門武功信心倍增,誰想照慧靜說來,似乎少林拳法並無實用,一時無所適從,均露出迷惑之情。眾老僧雖也吃驚不心,暗自卻想:本派習武之風千年不衰,每一套拳法都經無數高僧揣摩洗煉,若說毫無缺憾,未免自負,但要說根本無用,卻是危言聳聽,狂悖無知到了極點。慧靜學得神光大師一點皮毛,便敢蔑祖忘宗,信口胡言,當真可惡至極!紛紛冷了臉面,眉宇間露出幾分厲色。
慧靜見眾老僧面有慍色,自知失言,忙擺手道:弟子所講,全是一時所想,並並無貶低本門之意。只只是那那些拳法捨本逐末,確確是無甚大用。眾老僧心頭火起,都恨恨地哼了一聲。
天心雖不信少林武功全無用處,但知慧靜久練功深,確已獨涉幽境,笑道:我少林領袖名流,載譽千年,豈是胡亂一語,便能貶損得了的?你年輕無知,休要妄議其非,只說後來情形如何?慧靜看了看眾位老僧,深吸一口氣道:弟子無法調理內息,與師兄們練拳時,常常神不守捨,被人隨意打翻。幾位師父見弟子愈練愈差,都大為惱火,於是罰弟子去千佛殿面壁思過,不得再入羅漢堂習武。弟子到了千佛殿內,每日面壁呆坐,疲倦之時,便踱到東偏殿去看四壁上練拳的圖形。看得久了,壁上的人物竟似活了一般,個個揮拳出腿,向我攻來。弟子看眾人出招明明破綻極多,但氣血淤滯,神意難合,便想不出破解之法。到後來只覺這些招術變化無窮,你越是費心拆解,它越能隨機生巧,直似萬花之筒,瞬息幻變,沒個終了。弟子看得心煩,一時也搞不清本門武功是優是劣,於是偷偷溜出寺來,去五乳峰飛瀑下靜坐安神。這一日恰是初春時節,野外清氣爽人,草木俱染新綠,弟子耳目為之一新,渾忘了體內惱人之狀,不知不覺中,仿佛自己也變成了山間一草,瀑底飛浪,更似小鳥振翅飛翔,心裡說不出的甘美和暢。偏巧這時有十幾只小雀飛來,在弟子頭上撲翅啼叫,弟子心恬忘憂,無意間揮手逗弄,不料手掌剛起,那十幾只小雀便似被羅網所罩,不能遠逃。弟子好生奇怪,試著移動手掌,那十幾只小雀也便在空中驚叫飄移,仿佛被攝住了魂魄,行止俱由弟子掌握。弟子一生從未遇過這等奇事,想到連日來心神恍惚,只道眼前景象也是因幻而生,急忙站起身來,奮力向空中抓去,心想除非能抓到一只小雀,否則便是我白日做夢,魔障已深。誰料用力一抓,那十幾只小雀竟如逢大赦,歡叫著飛向高空。弟子用力之下,猛覺內息又淤堵如前,慌忙停下手來。回想適才之事,當真古怪至極,其中似隱藏了一個老大的訣竅,正是解我真氣淤塞的良方。弟子無有慧根,自知難以頓悟,只得苦思冥想,乞望神佛點化。久思之下,只覺得當時出手攏雀,心中恰是空明一片,並未想過雀飛如何,雀收又如何,總之心曠神怡,萬念皆消,毫無得失之慮。出手時似不用力,又非頑空不用力,乃是有而若無,實而若虛之力,周身內外,似乎全憑真意運使。而腹內之氣,所用亦不著意,又非全不著意,呼吸似有似無,全在積蓄虛靈之神。眾人聽到這裡,只因慧靜所講道理太過玄奧,幾乎所有人都撇起嘴來,當這少林僧在信口胡說。
周四雖知慧靜深悟妙理,但有幾處關竅所在連他也想不明白,心道:這僧人資質平常,如何能盡窺極義?也許我不明之處,正是他參悟錯了的地方。他私下揣度,畢竟無法斷定,於是問木逢秋道:先生看此僧所說,可有臆想之處?木逢秋沉吟道:拳法練到至虛,身無其身,心無其心,便能形神俱杳,與道合真。此時大可與太虛同體,小可化虛無還於純陽,以至陰陽混成,寂然不動。果能到此一步,則無人而不自得,無往而不得其道。此僧既能領會這層極義,拳道之真已了然於胸。少林派竟有此等悟性高絕之人,實乃同門之福!
周四聽他出言贊譽,心道:難道這僧人拳理上竟高我一層?他知木逢秋言無不實,再望向慧靜時,不覺流露出異樣的神情。
慧靜聽四下裡寂靜無聲,連忙抬頭觀瞧,及見眾僧面有譏色,連方丈也緊皺眉頭,似難釋疑,心道:我所說句句是真,眾人為何不信?忙沖天心道:這些道理乍一聽不著邊際,但弟子揣摩久了,倒覺得愈是似有而無之意,愈能遣運真息,愈是視虛為實之力,才愈神妙可用。弟子句句是實,不敢欺瞞方丈。周四聽他說出這層道理,已知木逢秋所贊不謬,手撫下頜,陷入沉思。
天心浸淫武學多年,於斯術也有真知,卻悟不出慧靜這幾句話的深義,心道:我只知拳藝無涯,卻不想深微之處,竟至如斯!當下略掩窘態,示意慧靜說下去。
慧靜道:那一日弟子初識此理,便想尋些鳥雀,依法再試。這一遭弟子調理身心,情懷愉悅,全不理會形神之實,通體仿佛融於山水之間。如此一來,奇感遂通,幾十只小雀被一股神奇力量包籠,再不能隨意飛走。那一刻弟子恍如身臨夢境,自感周身每一處都有不可思議的神通。先前弟子以為意氣能相生相合,呼吸能順逆自如,拳勁能或明或暗,剛柔悉化,便算達到了拳法深境。此刻看來卻覺渺不足道,但教手足略有屈伸,則三者不期至而至,不期然而然,可說如影隨形,須臾不離。弟子喜不自勝,此後幾日依法習練本寺拳法,竟覺得十分別扭,索性撇開規范,只憑心中所想隨意操拳。一旦沒了約束,行拳時頓感如沐春風,美妙難言。弟子幾年前若打出一拳,力道往往大得驚人,這時一拳既出,連自己也搞不清是有力還是無力,更分不清拳勁是剛是柔,是明是暗,只覺得體內氣血暢流,腦海中幻象全消,久而久之,真息竟至寂然不動,遣運無形。弟子身體不再憋悶,又趕走了糾纏多日的魔障,自然歡喜無限,但不曾與人交手,便不知按這法子練拳,到底有何進境?後來天弘大師見弟子思過已久,便將弟子招回羅漢堂內,囑弟子專心學拳,不得再有荒疏。眾位師兄看到弟子回來,都搶著與弟子交手取樂。弟子初時心慌,被師兄們連連打翻,及後略定心神,使出新悟的法子,忽然覺得眾位師兄都都說到這裡,尷尬著垂下頭去,不肯再說。
眾年輕武僧不聽下言,也都猜出他要說些甚麼,人人臉上一紅,心道:他武功如此高強,自是時時容讓我等。卻不知交手之時,他究竟覺得大伙武藝如何?
天心知慧靜不願貶損同門,笑道:你自管講來。既是實情,眾位師兄又怎會怪你?
慧靜不敢抬頭看眾位師兄,支吾半天,方道:弟子靜下心來,再與師兄們交手時,自家心中空空洞洞,甚為安靜,看師兄們來手,忽覺得十分緩慢,只需丹田氣動,便能接住對方來勁,無論對方怎樣變招,均可隨意應對,根本用不著什麼手法招術。且心中有一種感覺,似乎隨時隨地都能將對方發出,或遠或近,或重或輕,全在一念之間。弟子心中有底,卻不敢真的將師兄們擊倒,於是假作不敵,想讓師兄們得勝。誰料師兄們久斗之下,出手竟愈來愈慢,應付起來實在太過容易,直弄得弟子意怠神疲,欲讓無方。幾位師父見弟子出手全無正招,嚴令弟子用本派武功招架。弟子違命不得,只好使出舊日學過的拳法。未想斗不幾下,竟抵擋不住師兄們的攻勢,身上連連中拳,莫名其妙地敗下陣來。弟子輸了幾場,夜半又到東偏殿內去看壁上的圖形,看來看去,卻再也看不出有何高明之處。但覺壁上人物與師兄們技藝相當,如若向我攻來,我仍能隨便應付,任他有千招萬招,於我皆平淡無奇,不拆自解。心念及此,頓時對本門武功信心全失。
眾年輕武僧聽到這裡,個個如墜深窟,面前一片漆黑:難怪他近年來與大伙交手,一副漫不經心之態,原來根本沒將我等放在眼中。莫非真如他所說,本派武功毫無用處?
各派人物雖與少林為敵,但聽慧靜如此講話,都憤憤不平起來,心想:千百年來江湖上能者倍出,卻從無人敢在大庭廣眾下貶低少林武學。少林派為萬流之宗,各派可說都是它或遠或近的分支。此僧明為陳述心得,實則將天下人物都貶在其中,當真狂妄已極!眾老僧卻想:慧靜幾次三番嘲諷我派,難道別有用心?天心也自不悅,冷然道:你身為本寺弟子,為何數典忘祖,屢出譏誚之言?慧靜見方丈面色冷峻,慌忙俯下身道:弟子句句是真,絕不敢欺心蔑上,且且據實評議本門武功,也也是受了神光大師所托。
天心神色一變道:是他教你譏諷同門,妄自尊大麼?慧靜搖頭道:神光大師並未讓弟子妄自尊大,他只是在經書後幾頁中囑咐得經之人,一旦學有所成,便去達摩院、戒律院、羅漢堂招集眾僧,當眾施展手段,將寺內大小僧人一並壓倒,而後教眾僧心服口服地承認承認天心森然道:承認什麼?慧靜顫聲道:承認他區區一部經書,便高過少林派所有拳法,更強於任何一派的淺顯武學。滿場人眾聽了這話,都驚得呆了。
天心一顆心直往下墜,腦海中突然閃出一個念頭:他說來說去,難道骨子裡早打算與眾僧為敵,替神光出氣?逼視慧靜道:所以你便償其心願,將本派貶得一無是處?不待慧靜開口,又厲聲道:那你為何不將眾僧個個打翻,好教他更添歡喜!慧靜見方丈目射寒光,與適才全然判若兩人,慌忙擺手道:弟弟子絕不敢與眾位大師動手,弟子偷偷習武功,已是大錯特錯,哪哪還敢再增惡業,做做欺師滅祖的罪人?
天心向後退開兩步,冷笑道:人心難測,我看你也未必不敢。眾僧見方丈一臉的戒懼之情,也都死死盯住慧靜,大生敵意。周四見狀,暗暗焦急:這僧人若與群僧反目,我今日可難有作為。
慧靜見眾僧眉眼不善,又急又怕,猛然將僧衣撕破,袒露出胸膛道:方丈若信不過弟子,弟子即刻便廢去武功,只求方丈法外開恩,莫將弟子逐出門牆。說罷兩掌交疊,向小腹按去。天心見他神情決然,不似做假騙人,急忙縱身上前,抬腿向他腕上勾來。足尖剛碰到慧靜手腕,一股大力忽將他整條腿高高彈起。天心失了重心,往後便倒,不禁暗暗叫苦。便在這時,猛覺後腰被一物頂住,扭頭看時,卻是慧靜跪在身後,以頭頂住他身軀。這一變只在交睫之間,非但天心未看清慧靜如何來在身後,滿場人物也都目瞪口呆,暗暗稱奇。
天心不曾出丑,已知慧靜確無歹意,又見他匍匐在地,誠惶誠恐,於是放下心來,輕拍其肩道:你對少林貞心無貳,我自知曉,但你年輕無知,對寺中往事卻非知之甚詳。
慧靜聽他口氣轉緩,流涕道:弟子糊塗,願聞方丈訓教。天心盯住他看了許久,說道:你得神光大師真傳,自然對他尊崇備至。但你要知道,無論他武功多高,在我寺中都只是羅漢堂普普通通的武僧。這一點你須終身牢記。說話間目光威嚴,審視慧靜情態。慧靜聽他言下大有儆誡之意,忙叩首道:弟子記下了。
天心微微點頭,說道:當年神光大師降伏魔數,功德可算無量,非但各派頌德之聲不絕,我寺僧人也都對他禮敬有加,當時便提議由他來做羅漢堂首座。誰料各派別有用心之徒忽跳將出來,欲奉他為武林之尊,以此引他卷入江湖是非,從中牟利。我寺有識之士窺破機謀,都勸神光大師遠避虛名,勿入其彀。神光大師因眾僧阻攔,便未應承其請。各派奸徒一計不成,又紛紛趕到少林,慫恿神光大師做本寺方丈。這一回神光大師頗為動心,便向眾僧有所流露。眾僧因他是尋常武僧,於佛法又不精深,都不肯答允,更怕由此一來,江湖上諸多仇怨都要牽扯到我派頭上。神光大師意願難成,對本寺頓生怨憤,一氣之下,竟受旁人挑唆,決意離開少林。臨行時留下話說,要自立一派,在江湖上與本門爭強。眾僧知他技高冠時,都怕同室操戈,他人得利。哪知過了兩年,忽傳來他憂悶成疾,撒手人寰的消息。本寺幾位僧人去臨汾接他屍骨,回來後講他在臨汾確是創下一個心意門,可惜門中弟子寥寥,俱非可造之材。眾僧聽說他死得淒涼,無不悲傷,都歎他藝高如天,命薄似紙,心胸是過於偏狹了。說到此處,歎息不已,神情頗為淒楚。
眾老僧盡皆傷感,心道:當年神光大師若不賭氣離寺,則寺內僧眾均可受他教益。數十年間,不知能出多少繼往開來、光宗裕後的人物,又哪會落到今日這步田地?實則本門衰落,正是從他離寺時起,此後雖有空問、空寂幾位師兄撐持門戶,但他幾人終究不能與神光大師相提並論。言念及此,都不禁扼腕搖頭,深以為憾。
天心收了悲腸,低頭望向慧靜道:我今日提及舊事,只為讓你知道事情緣由,以免被他書中煽惑之詞所擾。你可知我心意?慧靜道:弟子雖見經書中有怨憤之詞,也不敢對本門妄生它想。但神光大師指摘本派武功的言語,弟子近年來卻大生同感,以為確是一針見血,金玉良言。
天心不以為然道:你以為他一部經書,果真超過了本寺所有拳法?那為何羅漢堂內所繪的緊那羅拳,他終生也參悟不透?慧靜愣了一愣,道:弟子從未見過緊那羅拳,不敢隨意褒貶,但本寺其它拳法,確是漏洞極多,不切實用。恰如神光大師所雲,但教我神意到處,則萬種拳法皆為虛幻,萬般變化皆拙劣不堪。我雖信手拈來,卻可所向披靡,無往而不勝。
天心見他忘乎所以,本要申斥幾句,轉念一想,又壓住火氣,笑道:既然本寺拳法不值一提,那你不妨說說這幾位施主武功如何?說罷指向那頭陀等人。眾人見天心問到有趣之處,都豎起耳朵,等著慧靜開口。
慧靜向那頭陀等人看了一眼,臉上突然紅了起來,支支吾吾,竟顯得十分扭捏。那頭陀等人見狀,甚是奇怪,心道:這禿驢勝了我等,只管吹噓便是,為何吞吞吐吐,做此丑態?
天心也覺詫異,笑道:你貶嘲我宗,毫無顧忌,為何一說到外人,卻又啞口無言?難道這三位施主拳法高深,你格外相中?慧靜連忙搖頭道:那倒不是。弟子只是在想,這幾位施主既然敢來本寺尋釁,為何武功卻與眾位師兄相差無幾?莫非他們幾人是各派中武功最弱的?還是見弟子年輕,根本未施全力?
這句話鑽入眾人耳中,滿場頓時騷動起來。眾人都在心中暗罵:這和尚看著忠厚,說出話來怎地如此陰損?他這番做作,可比冷嘲熱諷更加羞人。
那頭陀聞聽此言,氣得鋼牙咬碎,心道:這賊禿好不可惡!他假裝羞赧,原來是在替我等臉紅。眾目睽睽之下,實在辱人太甚!那書生與疤臉老者也都怒不可遏,緊握雙拳,便要上前。
忽聽得場邊有人冷冷地道:幾位不必動怒,且聽他如何自炫?幾人側目觀瞧,見是那兩名身穿道袍的男子講話,於是強壓怒火,站住不動。
天心不知慧靜說的是實情還是戲言,故意板住面孔道:這幾位施主都是成名已久的前輩,武學上均至巔峰,你休要胡言亂語!慧靜見方丈嗔怪,忙辯解道:弟子初時與他們交手,確如方丈所說,幾人本領極高,弟子招架不住。哪知斗到後來,弟子心神漸定,功力盡數發揮出來,周身上下竟生出一股無形的勁氣,將自己罩在其中。此後幾位施主再向弟子逼近,無論怎樣變換招術,隱藏勁力,只要撞上這股勁氣,弟子均能立時覺出每一招中的實勁,且對方招術愈是巧妙,應付起來反而愈是容易。斗得久了,弟子全當是在與幾位師兄過招,其時弟子若想求勝,便將幾人發出數丈之外,也不是什麼難事。弟子自從悟透經書之後,只知眾位師兄武藝平常,可從未想過其它門派的前輩也會如此,那是怎麼回事?說到這裡,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突然手拍額頭道:對了,對了!那最後一句定是此意!這道理我早該明白。哈哈,我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說罷旁若無人地笑了起來,手舞足蹈,露出狂態。眾人見他面帶異采,仿佛突然間變了一個人,都凝眸而視,大惑不解。
天心摸不著頭腦,握住慧靜手臂道:慧靜,你這是怎麼了?慧靜狂態不斂,翻手攥住天心臂膀,心喜若狂地道:這最後一句弟子百思不解,誰想誰想竟在今日頓悟!天心臂膀酸麻,不敢立時掙脫,柔聲道:那最後一句說的是什麼?
慧靜二目放光,死死盯住天心道:那經書最後一句說我心既為無限,則萬象俱無差別,從此斯術大成,天下無拳。弟子直到今日,才真正懂得天下無拳的極義!
這句話大有傲睨萬物之意。眾人直驚得目瞪口呆,連周四、木逢秋等人也心神馳蕩,甚感駭異。
眾老僧熱血沸騰,不約而同地低宣佛號,心道:天下無拳?那是何意?難道說一個人功至極境,天下任何一門武學對他來說都沒了差別?任何一個對手都無所謂技藝高低?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到了縱意所如,視萬類俱無拳勇的大乘境界。眾老僧初聽慧靜貶抑少林,尚存了厭憎之意,此時卻暗暗驚服,知他並非狂言,轉念又想:我少林自神光大師離去,便露衰微之象,此番慧靜脫穎而出,實乃天降至寶。我門中又出驚世之才,足見少林氣運未竭,此後我等當善待慧靜,再不可輕易失之。想到這裡,目中都露出百倍的珍惜慈愛,人人叨念不止,謝佛祖福降少林。
天心眼望慧靜,悲喜交加,心中暗暗感歎:慧靜已臻極境,可惜全不自知。否則有他援手,空行師叔、天覺師兄和天弘師弟都未必會死,許多武僧也不會或傷或殘,令人痛心。傷惋之余,又想到:那本神運經既然如此神奇,若以之授教僧眾,則我少林不但可立挽頹勢,且數年之間,必能重振雄風,壓倒群倫。一時精神大振,忙問慧靜道:那經書現在何處?
慧靜此時心潮已平,聽方丈問到經書,忽露出惶恐之色,愣愣地瞅著天心,半晌也不開口。天心知道不妙,追問道:到底放在哪裡?慧靜此時此刻,已明白了那經書對本門是何等重要,眼見百余僧人都目光切切地盯著自己,猛然舉起雙拳,向頭上捶去,痛心疾首地道:弟子糊塗,弟子罪該萬死!那經書已被弟子燒了。眾僧聽說經書被毀,都急得跳了起來。
天心連連頓足,手指慧靜道:你你怎敢擅自毀經?你你說到一半,已氣得渾身亂顫,面色慘白。
慧靜知犯下大錯,急忙爬到方丈腳邊,失聲道:弟子糊塗,弟子不該遵神光大師之命,將經書焚毀。弟子願受重罰,願受重罰。言罷悔恨無極,淚落如雨。
各派人物聽到經書被毀,雖也有些惋惜,但想到此經若存留於世,少林派必將東山再起,雄霸江湖,又不禁幸災樂禍,竊以為喜。
天心重振少林之心既滅,心中淒苦異常,但見慧靜狀極沉痛,又不便過於責怪,長歎一聲,垂首無語。
忽聽得場邊有人冷笑道:少林寺大池深,果然又出蛟龍!這位小師傅既說天下無拳,在下倒想斗膽討教。眾人聞言,俱是一呆:那少林武僧如此本領,竟還有人敢向他挑戰?循聲望去,只見場邊那兩名身穿道袍的男子緩步走入場中。一人走到距慧靜三四丈遠近,便即止步。另一人來在慧靜近前,上下打量他幾眼,隨即斜視掛在山門上的匾額道:松溪派無名小卒,特來少林寺獻丑。說到少林寺三字時,語音忽爾加重,嘴色竟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
眾人原想二人要一同向慧靜挑戰,卻不料二人分了先後,竟要一對一地與慧靜較量,心下無不錯愕:這二人有何能為,居然敢獨斗強敵?難道僅憑一人之力,便自信強過那頭陀等三人聯手?
眾位老僧聽到松溪派三字,心中卻都一緊:這可真是冤家對頭來了!天心神色大變,不由自主地退開兩步,眼見來人面皮白得嚇人,最多不過五十余歲,一顆心方落了下來,心想:幸虧這人只是他門中後輩,否則萬事休矣!當下略定心神,合十道:老衲不知松溪派高士駕臨,多有怠慢。敢問施主尊姓大名?他見來人雖著道服,裡面卻穿著俗家衣衫,便不以道長呼之。
那白面男子並不理睬天心,側身望向不遠處的同伴,忽露出一絲苦笑。這一笑內涵豐富,眾人看在眼中,竟品味不出其中深意。
不遠處那男子輕聲歎了口氣,略帶倦意道:既是少林方丈問話,我等理當通名。這人臉色蠟黃,身材頗為瘦削,一語說罷,便即合上雙目,似乎十分疲憊。
眾人見狀,暗暗納悶:松溪派之名,我倒聽前輩們說起過,可近幾十年來,卻未見有什麼人在江湖上走動。這二人既敢出頭,武功自不會低,但在少林派面前,又何必裝腔做勢?難道他二人名震九霄,天下無人不知?實則眾人對松溪派雖有耳聞,也僅僅是知道有此一派而已,至於此派詳情,卻是毫不知曉,一時起了好奇之心,都想知道這二人究竟是誰。
那白面男子聽同伴一說,點了點頭,轉身望向天心道:松溪派笪象川,給少林方丈見禮。嘴上說是見禮,兩手仍背在身後。眾人聽他報出名姓,均是一怔:笪象川?我怎地從未聽說過?許多人惱他驕而無名,頓時哄笑起來。只有那頭陀和疤臉老者等人神色恭謹,露出欽仰之情。
天心微微一笑,合十道:久仰!久仰!口中雖如此說,臉上分明露出聞所未聞的表情。眾老僧暗自噓了口氣,眉宇間也都舒緩了許多。
木逢秋與蓋天行悄立人群,猛然聽到笪象川三字,心頭卻是一震:怎麼會是他?二人相顧驚疑,蓋天行率先開口道:木兄看那人果真是木逢秋凝視那白面男子,皺起眉頭道:此人初入場時,我便覺得眼熟,但若果真是他,到如今總該有七十余歲,這蓋天行道:他松溪派內功獨樹一幟,原本高明。此人駐顏有術,當非稀奇。木逢秋點頭道:當年周教主曾說,松溪派內功講究氣沉黃庭、氣轉黃庭,即丹家所謂調伏龍虎,奼女求陽之意。乃是以抱元守極之法,練先天渾元之氣。看來此項功法果能斂先天之氣,鼓元神之勇,有意想不到的神效。
周四見二人神色凝重,問道:這松溪派很了不起麼?木逢秋連連點頭。蓋天行雖不開口,卻也默認。
周四聽慧靜詳述心得後,知他武功高極,大是強援,對各派已無所懼,笑道:我此前並不知江湖上有這多教派,今日倒是開了眼界。這松溪派是何來歷?說罷望向那白面男子,眼見他受了眾人哄笑,竟似丟了魂魄一般,就此呆立不動,也便不甚在意。
木逢秋見教主頗為輕敵,正色道:教主有所不知,這松溪派可是近世非同小可的門派。開派祖師張松溪更是貫通內外,溶鑄道俗的一代神功巨匠。其人在世之時,遨游則各派藏形,雄視則海內寂寂,絕無人敢攀望項背,以圖一逞。
周四哦了一聲,似笑非笑道:這張松溪是何時的人物?木逢秋道:據言松溪生於明武宗正德年間,距今也不過一百三四十年光景。周四道:如此說來,松溪派立足江湖不過百余年,如何能與我千年少林相比?我料張松溪必是附會先人之學,妄加修補之後,便自詡為獨門絕技,欺世盜名。
木逢秋心道:教主並不知張松溪生平,為何妄加貶損?難道我贊譽松溪之詞,他聽來不大順耳?這等氣量,可非成大事者所當有。說道:松溪派武功,確非盡數由松溪自創。傳說當年張三豐開山立派,門下有八大弟子,而其中技藝最精者,乃陝西人王宗。三豐真人死後,王將其技傳於溫州人陳洲同,洲同至暮年,方才傳於松溪,故松溪亦可算三豐真人再傳弟子。
周四聽到這裡,心道:原來松溪派與武當派同宗。木逢秋見他不再作聲,又道:松溪得內家秘術,又吸取僧、岳、杜、趙、洪、智、慧、化八家之所長,遂創出別具一格的松溪派拳法。此前武當俗家僅有八派,自松溪而後,才形成今日之俗家三乘九派。這九派雖屬同宗,然技法各有所尚,究其造詣粗精,則松溪派後來居上,堪稱獨占鰲頭。
周四聞聽松溪派乃九派之首,不覺收斂起輕視之意,問道:這麼說松溪門下,必是代出名手了。木逢秋道:張松溪授徒原是不少,但晚年性情轉戾,每見弟子稍有惡跡,便即誅除。死前幾年游遍川、鄂、湘、黔,幾乎將門人屠戮殆盡,最後只剩下葉繼美、季化南二人,延續宗脈。葉繼美此後又傳了吳昆山、周雲泉、單思南等人,季化南則終生未傳,郁郁而終。吳昆山等人雖得神技,但畏師祖余威,都謹守門規,不敢涉足江湖。若非當年季化南有獨挑少林之舉,江湖上幾乎忘了有松溪一派。唉,實則松溪派存世只是近百年之事,只因其拳法絕倫,內功玄奇,反使人覺得虛無怪誕,不似真情。倘若屬下這一班老朽死了,恐怕天下再無人知道此派內家絕學了!
周四微蹙眉頭,問道:先生說季化南獨挑少林,那是何意?木逢秋道:據傳嘉靖年間,倭寇為禍江浙,朝廷征招少林僧去往戚繼光營中助戰。是時少林遣派僧兵四十余名,俱是寺中一流的武僧。眾武僧行至浙東,聞季化南僻居一村,遂齊往挑戰。時化南感眾僧報國之心,不肯與較,言詞頗為謙恭。眾僧知化南乃內家巨子,皆欲一試,言語間大有譏嘲之意。化南料難善了,於是答允眾僧平倭之後,再見高低。眾僧嬉笑而去,半年後復返。當時化南端坐椅中,任眾僧頻頻來擊,只以一手隨意拍按,而眾僧相繼跌出,皆不能動,乃知化南神功,有不可思議處。後眾僧返寺,大多小便不通,渾身腫痛,百般救治,全然無效。未過一月,竟有十余人暴斃寺中,余者雖保得性命,卻終身癱癡難起,呼號於床。
周四大驚,凝眉道:此人下手為何如此狠毒?木逢秋道:相傳張松溪少年時,曾被某僧所困辱,而某僧乃少林派中人。故松溪終生不談少林術,其門徒亦仰承師意,恨少林如仇敵。說著歎了口氣,又道:是時化南既下重手,少林僧皆生憤慨之心。羅漢堂、達摩院數十名僧人怒火難壓,分批趕往浙東尋化南決斗。化南雖逐一敗之,心下卻有悔意,怎奈眾僧前怨難釋,仍陸續趕來,不肯善罷甘休。化南應付多日,漸漸不耐,一怒之下,親往少林與眾僧相見。這一去言語失和,竟致大打出手,少林四十余僧當場斃命,另有數十人骨斷筋折,終生抱殘,而化南只身來去,全無毫發之損。從此松溪派與少林結下血海深仇,眾僧聞松溪派之名而膽裂,直至數年後出了神光和尚,他寺中方才稍復元氣。其時化南已然作古,神光空有一身本領,也只能切齒東望,恨不逢時了。
周四聽到此處,寒意陡生,心道:周老伯武功蓋世,尚且不能獨挑少林,這個季化南難道比周老伯還要高明許多?他藝成之後,頗不以天下人物為意,這時卻不由收斂驕情,暗暗心驚。
二人說話之時,那白面男子始終悄無聲息,一動不動。各派人物心中納悶,忍不住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更有人不懷好意地咳嗽起來,怪聲怪氣,引人發笑。
只聽人群中有人嚷道:這位朋友,你既向少林僧挑戰,為何又站著不動?難道要大伙陪著你到天黑麼?眾人轟然大笑。笑聲之中,只見那頭陀突然躍入人群,一把揪住那說話之人,將他擲入場中。那人跌在場心,縮作一團,渾身抽搐幾下,便即不動。眾人見了,笑聲都堵在喉間,場上頓時靜了下來。
那白面男子對身後之事恍如不覺,只是面無表情地瞅著眾僧。眾僧與他目光相接,都覺渾身上下極不自在,故而眾人哄笑之時,百余僧眾卻人人神情緊張,不敢露譏笑之意。
那白面男子看不出眾僧有何不恭之舉,鼻中輕輕哼了一聲,挑眉道:少林僧前事不忘,倒還有些記性。既是如此,笪某今日便不為難眾位大師了。大袖一拂,不再理睬眾僧。
眾僧見他揮袖間傲氣凌人,似乎這百余人俱是螻蟻,根本不堪一擊,無不氣憤:這人好不狂妄!難道說適才大伙稍露訕容,他便要猝然發威,將上百人盡數打翻?許多年輕武僧暗暗不忿,眾老僧也滿面狐疑,不信他有此能為。
那白面男子並未留意眾僧異樣神情,向慧靜走近兩步,半笑不笑地道:據說神光和尚在世之時,終日撫膺長歎,恨不能與我季師伯一較短長。小師傅既是神光的傳人,咱倆個便代他二人搏個虛名如何?說罷目光炯炯,盯住慧靜。
慧靜被他瞧得發慌,低下頭不敢作聲。那白面男子見他規規矩矩地跪在天心面前,臉一沉道:你是少林派頂尖的人物,何須跪在這班愚僧面前,做此馴服之狀?伸出手來,輕輕抓住慧靜左肩,向起拉拽。
慧靜被他拿住左肩,半身如遭電擊,頃刻之間,連左腿也有些不聽使喚。他內力之強,當世罕有倫匹,卻不料對方隨意一抓,便迫他處於劣勢,驚慌之下,急忙抬起左臂,向對方腕上壓去。那白面男子只覺來臂沉實之極,身子向前一栽,手上扣抓之力稍懈。便這麼略一松動,慧靜肩頭已生出抗力,將他五指輕輕彈開。
二人眨眼間過了一招,都是吃驚不小。那白面男子後退一步,贊道:小師傅果有真功!你若再往下壓低兩寸,便能將我摔倒。慧靜搖頭道:我半身無力,再想壓低半寸,也不能夠。那白面男子朗聲一笑道:你這和尚很是老實!笪某要與你好好較量一番。拱了拱手,向後退開三步。他初至眾僧面前,一副目中無人的神態,這時向慧靜拱手,顯然對他極為看重。
慧靜知他技藝非凡,不敢貿然答允,當下垂頭不語。天心見那白面男子將袍襟掖起,顯是即刻便要出手,於是沖慧靜道:這位施主既然定要比試,你便盡展所學,全力與他周旋吧。他此時對慧靜充滿信心,知他與任何人交手,均可立於不敗之地,說話時暗遞眼色,示意慧靜務必取勝。那白面男子見天心在一旁發號施令,心中有氣,驀然晃到天心面前,喝道:我二人切磋技藝,旁人休要礙事!大袖一擺,將天心震得連連後退,猛地噴出一口血來。
幾名老僧見狀,縱身上前,出拳擊向他背心。那白面男子也不回頭,信手向後點了幾下,那幾名老僧登時僵在那裡,人人似被封了穴道,嘴角邊淌出血來。這幾下並不如何快捷,出手更無招術可言,但幾名老僧偏就躲閃不過。
眾人觀此一幕,心中都是一緊。滿場幾百名觀者,竟無人看清幾名老僧如何被制。那幾名老僧口中血流不止,臉上滿是驚恐、疑惑之情。一名老僧傷勢極重,一頭栽倒在地,胯下濕了一片。
慧靜心頭大震,跳起身來道:你你怎敢打傷方丈,還還他本就口拙,此刻情急,反倒說不出話來。
那白面男子輕而易舉地打傷幾人,也有些出乎意料,沖慧靜歉然一笑道:這幾人如此不堪一擊,我可不曾想到。若早知曉,也不會重擊雲門、中府兩穴,震碎幾人肺葉了。
慧靜大驚失色,忙跑到天心面前道:方丈,你你真的天心連喘了幾口粗氣,捂住小腹道:我我沒事,你你幾位師叔祖伯怕是不行了。他松松溪派向來下手狠毒,你可可千萬小心。慧靜見他傷重至此,猶顧念自己安危,心中不由一熱。便在這時,忽見那幾名老僧齊齊倒地,各個臉色鐵青,沒了氣息。
眾老僧見此慘景,始知故老所傳季化南威震少林之事,句句無虛,一時膽裂心寒,額上都冒出冷汗。
天心眼見幾位同門慘死,目中落下淚來,緊緊握住慧靜雙手,淒聲道:慧靜,本寺存亡榮辱,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了。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說著又吐出一口鮮血,目光頓時黯淡了許多。
慧靜大是為難,低聲道:那位施主本領極高,弟子怕斗他不過。天心聽了,猛地抖脫他雙手,嘴唇顫抖著道:我少林今日死傷慘重,皆因輕信他人承諾。此子無情無義,你你難道也要學他麼?言罷捶胸而笑,傷心已極。
慧靜心亂如麻,暗想:昨夜那位施主來在寺中,言語好不慷慨。為何事到臨頭,卻又爽約不來?假若有他在此,方丈必不會讓我出頭。他本非擔當大事之人,燃眉之際,仍是猶豫不決。
眾僧自聽他講述心得,都對他寄於厚望,卻不想危急關頭,他竟如此怯懦無用。幾名帶功師傅甚感絕望,大喝一聲,一同向那白面男子撲去,人人心存死志。
那白面男子殺了幾名老僧,大有悔意,見幾人撲來,輕聲叱道:不知進退的東西,定要尋死麼!身子一閃,繞到幾人背後。幾名帶功師傅明知不敵,卻不停手,反身又向他撲來。那白面男子大怒,右手拇指翹起,按在一僧頸上。那僧人哼也不哼,立時癱倒,口中吐出一大攤白沫。余下兩僧見他手上功夫了得,連忙滾倒在地,攻他下盤。那白面男子冷哼一聲,向前邁上半步,膝蓋正頂在一僧額頭。那僧人仰翻在地,四肢抽搐不停,雙目上翻,鼻眼歪斜。
慧靜見幾位師父命在頃刻,萬慮盡拋腦後,突然晃到那白面男子身後,抬腳向他腰眼踹去。這一下快得出奇,連站在一旁的黃臉男子也咦了一聲,如睹鬼魅。
那白面男子正起腿踢向一僧額頭,猛覺腰間一麻,急忙向旁閃身,一條腿踢了出去,仍點在那僧人鼻端。那僧人口鼻流血,幸而未被踢中要害,雙手掩面,向後滾逃。慧靜一招占先,不容對方喘息,右手暴伸,拿向那白面男子脖頸。那白面男子轉身不得,只覺背後似有滔天巨浪襲來,頭上一陣暈眩,略一低身,反手抓住來臂。慧靜知他指力極強,急忙奮力抽臂,稍一疏忽,小腹已被對方踹中。二人內力皆深厚無比,這一腳踢得實了,各自體內都受了極大震蕩。那白面男子彈射而出,落在兩丈開外。慧靜僧袍破碎,臉色也已轉白。二人前後過了兩招,端的驚心動魄。眾人從旁見時,都唬得呆了。
慧靜體內真氣竄走,異常難受,但見二位師父倒地抽搐,其狀驚心,忙跑上前去,扶起二人道:師父,你們怎麼了?那兩名僧人抽搐不止,四肢愈來愈硬,口角流涎,哪還能聽到呼喚?慧靜大急,掐點人中,隨之又在二人心口亂揉。怎奈那白面男子封穴之法極為高明,以通常手法救治,居然絲毫無用。
那白面男子見他醫人之法甚是粗淺,在一旁笑了起來,聲音尖細古怪。笑到一半,忽然連喘粗氣,捂住了胸口。原來他踢了慧靜一腳,震動了腿上經脈,這一提氣大笑,逆氣霎時竄向胸腹,非但笑聲古怪難聽,且要笑到盡頭,也不能夠。
慧靜只道他故意怪笑譏嘲,心急似火,握住兩位師父手掌,將兩股大力自掌心傳出。也是他急於救人,慌亂中失了分寸,內氣奔湧而出,竟爾不遺余力。那兩位帶功師傅全身大震,驀地坐起身來,所封穴道雖被震開,但全身經脈大損,傷得著實不輕。
那白面男子見了,暗吃一驚:本門封穴之法獨步天下,從無人能強行解開,這和尚偏能做到,只怕我降他不住。心下雖生懼意,口中卻道:你這麼逞強,害人可是不淺。這兩個禿驢少說也要減三紀陽壽,我看不出五年,便要一命歸西了。慧靜大驚,瞅著兩位師傅,不知如何是好。那兩位帶功師傅嘔血不止,臉上卻無懼色。一僧輕撫慧靜肩頭道:我等死不足惜,只只要你能振作精神,為我少少林爭氣,師師父便是死了,也能瞑瞑目。說到這裡,無限深情地看著慧靜,露出一絲笑容道:我羅漢堂出出了你這這樣的弟子,師父很很是高興。我知道你是不會讓眾眾人失望的。說罷向眾僧望了一望,突然揮掌拍在頂門,一頭栽入慧靜懷中。原來他經脈所受傷害,較眾人想象還要嚴重,自知命不久長,便即尋了死路。
慧靜抱住此僧屍身,全然驚呆了,大張其口,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忽聽另一僧在身旁道:慧靜,你你不要自責。他松松溪派出出手毒辣,即便你你不傳功解穴,我二人也要終生癱瘓。你你若是我徒兒,便先殺了此人,再為我二人收屍。說罷手掌揮起,也要自戕。
慧靜驚恐已極,一把抓住那僧人手腕,失聲道:師父,你那僧人微微一笑,一頭向地上撞去,登時顱開腦裂,滾在一旁。這一幕慘烈悲壯,攪人肝腸。滿場人物無不唏噓動容,眾僧更是悲痛欲絕,慟哭失聲。余下那名帶功師傅見兩位師弟慘死,撲到慧靜面前,掄拳連擊其頭道:慧靜,只為你一時猶豫,便害了幾條人命。你你不是我少林弟子,你是沒有心肝的畜生!他口鼻被那白面男子踢中,一直流血不止,這時忘了捂掩,鮮血滴滴落在慧靜頭上。
慧靜任師傅捶擊頭顱,只是不動,直到那僧人停下手來,方緩緩站起,失魂落魄地向那白面男子走去。那白面男子見他二目無神,狀如夜游,雙拳卻越攥越緊,心中一陣發毛,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
慧靜走到他面前,忽然閉上雙目,仰面向天道:自今日起,但有我在,絕不容任何人在我少林橫行。一語未罷,熱淚已自眼角湧流而下。這句話從牙縫中擠出,字字如鋼針相仿,刺得眾人耳痛心顫。
眾僧聞此豪言,恍如重見天日,淚水愈發止之不住。周四在人群中拍手而笑,木、蓋等人也頻頻點頭,暗喜此子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