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流默默地簇擁著范惜光往前走。人群中,多數是神情肅穆而兩眼閃亮的老百姓,他們相信,范公子一定能為惠澤於民的范大人討回公道。走在百姓之前的是二三十名兵卒和捕快,距范惜光挺拔傲岸的背影至少三十步。他們本應將這無法無天的年輕人鎖上鐵鏈,但那柄藍汪汪的銀鉤阻止了他們。每個人都深知銀鉤的威力,而此刻銀鉤已失去了原來的主人。
范惜光的酒意早被寒風吹醒,經過一場劇鬥,渾身說不出的輕快。他不知道身上這神奇的力量是如何來的,但肯定與那黑袍少年有關,他甚至覺得,少年就隱在身後的人流中,只要他有危難,就會挺身救援。不管這少年因何而來,他深信,少年是他的朋友,是他這一生惟一的朋友。
他穿過一條寬闊的石板街道,停在一所蹲著兩隻大石獅子的宅第前。石獅眥牙怒目,非常威武,大門上的獸頭銅環比拇指還粗,黑底金漆匾額上,「王府」二字隸書端秀凝肅。這份威儀迫得老百姓們遠遠散開,捕快和兵卒則在范惜光背後十步處圍了半圈。
大門忽然開了,兩名鮮衣健僕分立兩邊,左首一名朗聲道:「王大人有請范公子!」范惜光振衣而入。他沒什麼好畏懼,反正他的命只剩兩日。大門重又闔上,兩名健僕一前一後將他夾在中間。過了中門,一條青石道穿過寬大的庭院直通正廳。范惜光曾來過這裡,就在他中了第四名舉人的當日,父親攜他來拜謁頂頭上司布政使王左安大人。那時候王左安連聲稱讚父親教子有方,神色間稱羨不已,誰料想,覆雨翻雲間,父親成了階下囚,自己也是命不久矣的通緝犯!他暗咬鋼牙,眼中突燃起兩朵冷烈的火焰。
兩名健僕就在這時候出手了!他們的動作不可謂不快,招式不可謂不狠,配合得不可謂不妙,然而范惜光今非昔比,他沒有出劍,只以銀鉤使出劍法,水汪汪的藍光一閃即止,兩名健僕喉間汩汩冒血,栽倒在地。以他們的身手,也許還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高手,只可惜一招之間,他們再也沒機會報出自己的名號了。
庭院裡靜極,惟有一片枯葉晃悠著無風而落。正廳屋簷上的積雪吐著幽白的寒光,雕花木門半敞著,望進去惟見陰沉沉的高椅、几案,以及一幅似欲破空而來的虎嘯圖。忽然間,虎嘯圖上有光點一閃,光點很快變大變亮,斑斕猛虎迅即被煙霧吞沒。正廳竟似莫名其妙地失火了!
范惜光不能不感到詫異。緊接著,讓他更感詫異的事發生了——正廳大門中忽然走出一個人來,那人一身便袍,三綹烏須,白淨面皮,形貌儒雅,正是布政使王左安。他右手握一支松油火把,廳中的火竟是他親手所放。
范惜光幾乎便要不顧一切衝上去動手,但他忍住了。他兩眼鷹隼般盯住王左安,面寒如水,不發一言。王左安微笑道:「賢侄文武雙全,甚是難得,這一身武功尤其出類拔萃,連包地這等硬角色都折在你手中,適才目不交睫之間又傷了燕山虎烏氏兄弟,知恩兄有子如此,當真令人羨煞。」范惜光冷冷道:「你要怎樣才肯放過我爹?」王左安歎道:「賢侄此言差矣,非是王某有意為難令尊,實是令尊不肯放過我去。我苦苦相勸,費盡唇舌,令尊卻一味倔強逞強,其奈我何?賢侄如若不信,盡可去問令尊。」范惜光沉聲道:「我爹何在?」王左安詭秘一笑,火把微晃,道:「便在廳中。」
大廳中的煙霧更濃了,白煙由門中湧出,煙霧中火光閃動。不管這是否陷阱,范惜光都只有衝進去。他大叫一聲「爹」,便如離弦之箭,「嗖」地射入門中。室內濃煙障目,陳設、器物模糊難辨,他嘴裡連聲呼喚,輾轉尋覓,同時全神戒備。他並未遇到伏擊,卻在慌急中踢翻了三隻炭盆。一間屋中怎會接連燒上三隻炭盆?難道他看到的煙霧中的火光不過是這三隻炭盆發出的?事實上,大廳中根本便未失火?他頭腦中靈光一閃,迅即便如充滿了煙霧般混沌。他掙扎著搶到門邊,「咕咚」一聲向外倒下。
庭院中,王左安負手而立,眼見范惜光倒地不動,笑道:「你們江湖人愛用刀槍說話,其實只需稍動腦子,成事不過舉手。包地若非太過衝動,怎會輕易送掉性命?」這番話是說給他身旁那金袍金冠、挺立如標槍的瘦長漢子的。那人面如橘皮,手握一桿五尺金槍,正是金煞包天。他針一樣盯著范惜光,冷冷道:「事了之後,請王大人將這廝交由在下處置。」王左安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這一役你們包家的迷煙立了大功,我還要重賞你呢。」一擺手,身後的兵卒立即上前,將昏暈的范惜光架起拖往後院。
范惜光頭痛欲裂地醒來,眼前模模糊糊地難以視物。疼痛中,記憶一點點回到腦子裡,這時他已明白過來,自己中了王左安的圈套。其實那圈套原本不難看破,可他既少閱歷,又是救父心切,竟而睜著眼跳入陷阱。他心中自悔自恨,忍不住伸手猛擊腦門,但聽得叮噹聲響,腕間冰冷堅硬,已被上了鐵鐐。
「光兒,」隱約中響起一聲慈愛的輕喚。范惜光心神劇震,一骨碌坐起身來,使勁揉搓雙眼。終於,他看清了,身前一人亂髮披垂,形容憔悴,一個羸弱乾枯的身體裹在寬大污穢的囚衣中,昏暗中看來猶如冤鬼,但那雙深陷的眼睛憐愛無限地瞧著他,正是他蒙冤落難的父親范知恩。范惜光熱淚縱流,顫巍巍叫一聲」爹」,張臂撲入父親懷中。范知恩摟住了,一雙枯瘦的手掌哆嗦著摩挲兒子,柔聲道:「好孩子,為父只道再也見不著你了,天可憐見,咱們父子終得團圓,為父咬牙苦守的秘密終於可以托付給你了。光兒啊,你可相信那王左安給為父所加之罪?」
范惜光抬起頭來,抹去眼淚,決然道:「爹爹清正耿介,對朝廷忠心耿耿,光兒好生敬佩,自來便以爹爹為榮,怎會信那老賊的言語?但不知父親如何得罪了王左安?」
范知恩溝壑縱橫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道:「若說得罪,話就長了。當年我與王左安同殿為臣,我乃吏部侍郎,他是吏部尚書。此人收受賄賂,薦人惟親,任人惟財,還想拉我同流合污。那日朝堂上,我終於忍不住彈劾王左安,怎奈皇上受其蒙蔽甚深,朝中王左安黨羽紛紛為其開脫,儘管我有真憑實據在手,皇上仍是公然偏袒,將我二人各貶出京,做了地方官吏。數年後為父陞遷為青州知府,原想就在這青州任上平安終老,孰料冤家路窄,三年前王左安擢升為地方布政使,仍是我的頂頭上司。為父知其必然心內銜恨,三年來小心謹慎,對王左安亦誠惶誠恐,不敢有半點疏忽差池。可我知其品性卑劣,居官不正,早想為朝廷百姓除此一害。這些年來我雖然暗裡查得其貪贓枉法、魚肉地方的罪行,但此人擅能巴結朝中官員,又能討得皇上歡心,若無真能觸皇上雷霆之怒的罪證,是萬萬扳不倒他的。唉,為父存了這片心,害了自己也罷,卻連累了你的師父清一真人。」
范知恩渾濁的眼眶中忽現淚光,續道:「清一真人雖是方外之人,卻是俠肝義膽,重然諾輕生死,委實令人敬重。去年中秋,為父與真人談及心事,真人慨然允諾傾力相助。此後,真人幾番冒險潛入王府查訪,那一次發現王左安竟收藏有一件稀世珍寶。那是一串九十九粒龍眼大夜明珠穿成的念珠,每粒珠子一色渾圓不說,難得的是珠子中都刻有一個佛經故事,其精微生動之處令人歎為觀止,乃是三年前南昭王獻給當今太后的壽禮。據說夜明珠中的圖畫是微雕大師狄子候的絕世之作,狄子候刻完最後一筆,便因心力損耗過巨而亡。這件佛念珠在敬獻途中,經過我山西行省時,恰在前任布政使於元慧府邸中被盜,於元慧因之獲罪致滿門抄斬,王左安也才由原明州知府繼任為布政使。如今這件珍寶竟在王左安府中現身,其盜寶陷害以謀陞遷之罪昭然若揭。此後,清一真人加緊探查,終於在那一日,真人負傷而至,將盜得的佛念珠和一封能證實王左安罪行的絕密信函交給為父。然而當時時機緊迫,為父未及細看,王左安的追兵已至,真人拚死相助,為父才堪堪將證物藏好。為父親見真人浴血而亡,內心實是傷痛抱愧。不過,王左安陷我於牢獄,雖用盡手段,亦沒能從我口中得到一字。」
范惜光心中一酸,知道這「用盡手段」四字中,父親不知忍受了多少苦痛折磨,而他未曾言及母親,顯然尚不知母親已然身故。
柵欄上昏黃的銅油燈照著范知恩微微冷笑的臉,忽然,他伸手抓住兒子的手,道:「光兒,你可知王左安為何要將我父子關在一起?」范惜光道:「他奈何不了父親,卻難道想從孩兒口中獲知贓證所在?」「不錯,他料定為父必然會將這秘密告訴你,所以,光兒,」范知恩兩眼炯炯凝視范惜光,「你答應為父,哪怕你親見王左安將為父千刀萬剮,也要守好秘密,待得有朝一日起出贓證,上京城告御狀,定可將王左安置之死地,則真人與為父雖死,亦可含笑九泉了。」
范惜光胸口一熱,忍不住便想告訴父親,自己命不久長,但見他殷殷期囑的神色,這番話便說不出口來,只得點了點頭,先答應再說。
范知恩神情一寬,湊嘴到兒子耳邊,低低說出了贓證所在,言畢,凝望兒子半晌,伸手拍拍他臉頰,突然猛一頭往牆上撞去。這一下變起倉促,范惜光不及阻攔,但聽「砰」的一聲,牆壁漫流下幽暗的液體,花白亂髮蓋住了父親一動不動的臉。一瞬間他明白過來,其實父親死志早萌,他不願成為脅迫兒子的工具,他寧願自己死,也要保全兒子的性命。范惜光全身血液彷彿突然凝結,彷彿墜入深黑的冰窟,他想叫一聲「爹」,嗓子卻被凍住,想伸手去搖撼父親的身體,卻痙攣著難以動彈。
忽然,「叮」的一聲輕輕脆響,跟著「吱呀」一聲,一個清瘦的黑影幽靈般掩到近前。范惜光眼淚奪眶而出,他已認出,這人便是救過他性命的黑袍少年。少年探手到范知恩鼻端,冷冷道:「你爹還有氣,你哭什麼?」范惜光又驚又喜,顫聲道:「真的?」少年道:「他虛弱無力,想撞死自己並不容易,眼下只是昏暈過去罷了。你一個大男人,遇事這般沉不住氣,慌慌張張哭哭啼啼,真不知……」咳了一聲,止了言語。范惜光受他搶白,面上雖熱,心中卻甚喜慰。
少年捏開范知恩牙關,餵入一粒藥丸,又點了頭部幾處穴位止住血流,轉頭道:「你還能走動麼?」范惜光訕訕道:「我不慎中了王左安圈套,吸入迷煙,現下仍是全身無力。」少年「哼」的一聲,似欲譏刺,終究忍住,道:「金銀煞的迷煙除了他們自有的解藥外,別無他法可解,只有待十二個時辰過去,藥力自行消解,方可恢復功力。如此我只好扛你出去了。」
范惜光道:「請將我爹一併救出,他受了重傷,身體這般虛弱,留在此處恐有……不測。」少年微一沉吟,道:「王左安府中守衛森嚴,別有高手且不論,單是一個金煞包天,他的武功便遠勝其弟。以我能力,潛入此處已甚冒險,若要照應你父子二人一起出去,恐怕非我所能。」范惜光瞧了一眼昏迷中的父親,毅然道:「那就請公子救我爹走。」少年淡然道:「托我之人只要我照應你,你爹的死活與我何干?」范惜光熱血上湧,冷冷道:「公子請便吧,我甘願留在此處,與我爹同生共死!」
少年雙目中冷光暴長,如兩道冷電般射在范惜光臉上,神色變幻不定,忽然背過身去,背心急劇起伏,顯是心情極為激動。少頃他轉回身來,更不再瞧范惜光一眼,矮身負起范知恩直出柵門,消失在一道磚壁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