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谷雨。清明已過。
雨紛紛。
欲斷魂。
看雨的葉紅,想的卻是雪。
那一場濺血的雪!
那次,自十字街劍傷小李三天後,他即聯合飲冰上人、蘇慕橋、朱古泥、嚴寒、泥塗和尚等人,上「臨風快意樓」,共商營救龔俠懷的大計。
他們在「臨風快意樓」的老闆和夥計口中得到印征:
那個「大雪」的日子裡,他們的確曾臨高望見:在東樂裡的高牆下,」新四大名捕」的確對龔俠懷用了私刑,抽筋斷脈。
他們都不敢再看下去,也不敢對人說,不但怕惹上是非,更怕惹上官非。
因為葉紅、朱古泥、蘇慕橋、嚴寒這些人都是官面、道上的一方之雄,當他們執意細間的時候,監鳳快意樓的黑掌櫃才不能不說,不敢不說。
他是看見了。
那天一個忠烈僅子的血,染了純潔的雪地,根快的又給風雪洗淨。
另外一個叫莫哥兒的,還道出了一件事。
黑掌櫃的本來就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莫哥兒一向很崇仰「詭麗八尺門」的龔俠懷,也受過他的周濟,所以忍不住要說。
這神情緒葉紅和嚴寒都同時看出來了。
嚴寒一把揪住他,一個字一個字吐得像雪一樣的冷:「你有什麼話,儘管說,但千萬不要亂說。說的好,有賞;胡說,哼。」
莫哥兒登時稀哩嘩啦又抖抖顫顫的把什麼話兒都說了。
他是「臨風快意樓」裡夥計中的「老大」,手底也有點功夫,能幹勤快,而且很警覺乖巧。
那夭他發現有一個可疑的人。
一個黑衣人。
這人不知何時上了樓來,就在下雪天的欄杆那邊,吹著淒怨的笛子。
那笛子到此際莫哥兒還彷彿聽得見,淒怨得就像一縷遊魂唱哀歎千百個無主孤魂的故事。
那人始終沒轉過身來。
侍「談」、「何」、「容」、「易」四人把龔俠懷押走遠後,那人也就「倏地不見了」,像一個白天出現的鬼魂一樣。
飲冰上人聽後,只問:「你可記得那人身上有什麼特徵?」
莫哥兒和黑掌櫃都異口同聲的說,那人沒轉身,所以看不見樣子。」
不過有兩點,不僅黑掌櫃記得,莫哥兒覺得,連當天在樓上的夥計客人也忘不了的。
一是那笛聲淒怨得教人心頭發寒。
二是那人背著把弓。
一張火紅色的小弓。
「如果那天談何容易四人制不住龔俠懷,這樓上的人是不是就彎弓搭箭,當場射殺他呢?」
「如果這人真的是來監視龔俠懷是否束手就擒的,那麼說,官面上的人早已跟武林中的人聯合,早已要對龔俠懷下毒手了。」
「如果這吹笛攜弓的人就是發暗箭射殺宋再玉和哈廣情的兇手,那麼,不管誰要插手這件事,都有可能遭受殺身之禍,因為兇手意在不讓龔俠懷有出獄的機會,自然不許人去救他。」
「如果能找出這個笛子吹得好、箭射得好的人,也許就可以找到害龔俠懷和殺哈公及宋老弟的兇手了。」
「如果談說說、何九烈、容敵親、易關西這四人真的對龔大俠下了這種毒手,至少他們一定很不願意讓龔俠懷給放出來……他們一定怕對方尋仇的。」
「如果能證實這案子未經偵查便先私動酷刑,咱們就憑這點呈稟上去,同時張揚出去,上頭也不能不加理會吧!這樣一來,他們至少下敢明目張膽,繼續在牢裡施嚴刑以對龔俠懷;而且為平眾怒,公審犯人時也下敢太過偏袒。只要他們還持正講理,龔俠懷的案子就不會判礙太重的;只要不必問斬,多可求情充軍邊疆,那麼,龔俠懷便有救了。」
這「六個如果」便是葉紅與泥塗和尚、嚴寒、朱古泥、飲冰上人及蘇慕橋共商出來的推論。
因為不是定論,所以都只得在意見前加上了「如果」。
「如果」你是荊棘,我便是開路的刀斧。
「如果」你是那峰上的霜,我便是那山裡的融巖。
「如果」你是樹林,我便是森林之火。
「如果」你是善意的,我便耍跟你抹去惡意的化妝。
「如果」你是害龔俠懷的人,我更要把他救出來。
「如果」你是有情的……那又何必裝出一副無義的樣子呢?
這些「如果」,葉紅在想起嚴笑花這女子的時候都或浮沉的冒了上來。
他時常都想起她,記得她,連冰三家說「聽說她很美」、「你怕她太美?」時的神情也記得。她那時就把纖纖的指尖擱在輿簾旁。指甲上的白色半月狀很好看。
葉紅聽到龔俠懷的決審延期,不能在清明定審的時候,感到無由的怒憤與失望。
這消息他倒是聽石暮題說的。
要是哈廣情還在,憑他耳目眾多,一定能更先一步通知他可惜哈公已經不在人間了。
葉紅得悉這訊息後,他甚至去勸石暮題:不要再揚手這件事了。
奇怪的是,他怎麼都想起她的樣子,只記得那一團氣質、那一抹風華,還有那一朵連山下人家萬家燈火齊乍亮也敵不過她的嫣然一笑。那嫣然一笑的女子很俏麗。
想到嚴笑花,便是像是他記意深處的女子:一想到她,熟悉得連臉容都忘了,只有一朵笑、一抹風姿和一團氣質。
時紅忽然感到心寒了起來。
也暗自惕懼了起來:
他已好久沒找過冰三家了。
那次清明,他見過冰三家,跟她是越來越客氣了,對答有一句便回一句,不久,冰三家人房去,半天才回到筵上來,眼兒都紅了腫了。
這之後,他就更沒去找過冰三家。
他覺得石暮題雖然是個貪財愛利好小便宜的人,但這人總算言而有信,肯為朋友奔走,也算盡心盡力,他可不願意這種人也給無辜牽累,在自送了性命。
「我聽到的消息是說,」石暮題倒是興致勃勃:「這次決審之所以會延後,是因為沈清濂覺得奇怪:平常一個人給押在車裡,吃上官司,總是他的家小最急;要是江湖中人,便是他的同門最是關切。可是這龔俠懷不同。他門裡的人非但不急,而且好像還巴不得他們的龍頭早些給判個重刑似的:反而是江湖上的各路好漢,聽說都要千方百計的來救龔頭兒。到後來,居然連陸虛舟、陸倔武也來說情。沈清濂覺得有異,他不敢自作主張,便著人向史相爺呈報,你知道的啦,相爺日理萬機,貴人事忙,哪有功大?這一延擱,至少也得要等到小滿以後才能簽批。我看,要提審最早要到端陽。龔俠懷少說也要洗淨屁股在牢裡多待三五十天才行。」
葉紅最先是難過。
然後是失望。
不過他後來往好的想,這樣也好,可趁這段檔兒多作些籌謀,必能尋出開釋龔俠懷的辦法來。
——反正,龔俠懷已給開了四個多月了,也不在乎再一兩個月吧?
他這樣想的時候,忽然覺得心頭一寒,好像是從發生不幸冤屈的那一場大雪傳過來的寒意。
可是此際天地間佈滿了雨……
雨水群起而歌。黃的天、黃的地,昏黃的夕照映出天皇皇、地皇皇,竟連人心也有點惶惶起來了。地上洪洪的浸了三四寸的黃水,一點雨打出一個疙瘩,一股一股的流扭積成了一畦一畦的水,調成了稠濃混濁的水勢,嘩啦啦的像侵佔了日莊攻下了城池奪得了河山的大軍一樣,轟轟發發的快刀亂麻的織就了盈眼滿街的雨景。
……也許是因為雨。
……也許是因為那天的雪。
——想起如何配合去營救龔俠懷,葉紅「終於」想起了嚴笑花。
(只要嚴笑花不再從中作粳,為龔俠懷開脫的事就有望了。)
所以葉紅「決定」去找嚴笑花。
名正言順的去找她。